周一上午,我起了个大早,掐着时间赶到“招财猫奶茶店”。这家奶茶店位于城中村内部,距离路口不是很远,店门口立着一个手捧元宝、憨态可掬的巨型招财猫,凡是见过的人都印象深刻。我到达时,几个人站在招财猫侧前方,似乎在开早会。领头的人是个年近三十的青年,看起来就是这家店的店长。他穿着衬衣,头发梳得发亮,他喊一句“大家早上好!”,其他人连忙喊道“好,很好,非常好,非常非常好”,青年喊一句,他们喊一句,看起来就像点读机一样滑稽。
出于礼貌,我走进店内等待,趁机观察店内布置。奶茶店面积不大,几张塑料桌就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另一半的空间被冷冻台和操作台占据。冷冻台和操作台之间是仅能容纳单人的过道,操作台一侧还放着两个珍珠锅,一个蒸汽机,操作台上面还有一个搅拌机和一台自动封口机,冷冻台旁边的角落放着净水器、开水机和保温桶,冷冻台上还有一台果糖机。店铺尽头,墙壁背后是更狭小的储藏室,靠着塑料桌的墙壁画了几只卡通猫;另一侧的墙壁挂着一台闹钟。
我等了大约十分钟,他们终于开完早会,各自回到岗位。衬衣青年也走了进来,我站起身,向他走去。他打量了我一眼。
“你就是约瑟翰介绍的少年?”他问我。
“是的。”我说。
我把信交给衬衣青年。他接过信,匆匆阅读一遍。
“既然是约瑟翰介绍,想必为人可靠。你上班时间是周一到周四,对吗?”他问道。
“是的,先生。”我说。
青年点点头,又说道:“奶茶店分早班和晚班。早班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中午包午餐,餐后轮流休息半小时;晚班下午四点到晚上十点半,包晚餐,餐后轮流休息半小时。”
“先生,我选择早班。”
青年又讲了薪水和发薪水的时间。
“每月2000块底薪,另外有500元绩效,15号发上月工资,有没有问题?”
“没有。”
他终于收起审视的目光,伸出手握手。
“我叫刘子业,欢迎加入‘招财猫奶茶店’。一会直接上班。”他说。
“今天就上班吗?”我问。
“你还有事?”
“先生,没有。”
“去换店服,都在箱子里,自己找合适的尺码。”
刘子业指了指里面的储藏室。我换过店服,刚走出来,他把我带到一个戴眼镜的青年旁边。
“你跟‘五百强’一个班次。”刘子业说。
“谁是‘五百强’?”我问。
“就是眼前这位,你叫他林木森或者‘五百强’都行。”刘子业说。
我意识到失言,连忙闭上嘴巴。戴眼镜的青年微微一笑,并不介意我们的冒犯。
“跟我来。”他说。
他向我详细介绍了各种工具的使用方法,还有常见奶茶和奶绿的做法。
“这些饮品比较受欢迎,制作方法也不难,一会看我做几遍就会了。”他说。
就这样,我开始了奶茶店的工作,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怀着好奇跟在林木森后面学习饮品制作。或许是刚来的原因,同事都很和气,店长也对我格外关照。头几天我都以学习为主,工作相对轻松,这让我很不好意思,只希望早日适应工作,不给同事添麻烦。好在工作确实简单,很快我就和同事们一样熟练,空闲之余有精力观察店内每一个人。
奶茶店分早晚班,各有三名员工,除了我都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年龄全都不到20岁。正是最有活力的年龄,店长也是毕业多年的大学生。他们各有特点,尤其是店长和林木森,他们俩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奶茶店的老板,也就是我们的店长,他只在周一和周四上午过来。他年龄并不大,身材还没到走样的年纪,而且曾经就读某所高校,照说他的气质该出尘脱俗,可他看起来跟地道的小市民也没区别,而且比普通小市民还要势利。他总是板着面孔,看起来老气横秋,尽管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也没法挽救他的形象。
他对金钱非常看重,有时我甚至怀疑约瑟翰的交友品味。每次开会,他都反复强调奶茶店宗旨是传递快乐,以向顾客提供高质量服务为使命,听起来他要终生站在为顾客们奋斗的第一线,任何人都别想阻止他似的。作为一名缺乏社会经验的少年,我对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丝毫不怀疑路人听到后会当场拍板买下一大堆饮品,以示对奶茶店理念的认可。然而一进店铺,他就换了幅模样。只要没有客人,他说的每句话都可以归结为三点:销售额、成本以及利润。他希望每一位员工都在控制成本、创造利润的路上兢兢业业,这样他的奶茶店才能有足够的利润,他,当然一定程度上也可以加上他的员工们,就能够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尘世生存下来。他对成本控制有着近乎偏执的执念,到了锱铢必较的地步,但凡员工有一丝懈怠,违背了他的原则,他都要训话一番。他来店视察的主要目的也无外乎两点,第一,检查店铺生意是否兴旺;第二,确认员工有没有遵循他控制成本的原则,是否浪费水电或者给客人添了太多的料理。员工们对此苦不堪言,又不敢辩驳,只能私下议论一番,宣泄积郁的不快。从某种角度上说,也许正因为他锱铢必较,才能保住这家地段不错的店铺。
周四时,他就逮到一个倒霉蛋。上午十点,他突然来到店里。当时我在煮珍珠,林木森在给顾客做烧仙草,另一名同事在调制沙冰。他把目光转向林木森,盯着他每一个动作,等林木森做好烧仙草,顾客打包带走后,他叫住林木森。
“五百强,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他呵斥道。
林木森停下动作,愕然的望着店长。后者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模样似乎在说他恶贯满盈,该千刀万剐似的。
“一杯烧仙草才卖12块,你放这么多葡萄干,是要亏死我吗?”店长喊道。
“可是薄利多销呀?”林木森解释道。
店长听了,更来气了,话也从单发枪变成连珠炮弹。
“你是店长还是我是店长?你能卖多少杯?十杯、一百杯,还是一千杯、一万杯?卖不了一千杯,你喝西北风还是我喝西北风?”
林木森不说话了,店长又追问了好几个问题,直到林木森彻底蔫了,他才停止训话,宣布扣除林木森五十元绩效后,又在店里坐了十分钟,才从后门离开。
另一个令我印象深的人是林木森,也就是店长说的‘五百强’。他总是戴着眼镜,嘴角挂着无关悲喜的微笑,对所有人都很和气,对我也是如此。这让我有些意外。或许是约瑟翰介绍的缘故,店长对我跟别人不同,从未冲我发过火,还经常关照我的工作。我知道店长出于好意,然而恰恰是这样,我在奶茶店的处境才渐渐变得不佳。几乎所有同事都憎恨刘子业。“恨屋及屋”,在他们心里,我自然也变得面目可憎,他们从不给我好脸色,私下闲聊也总是避开我,就连晚班的同事也是如此。林木森是唯一的例外。虽然店长对他比对其他同事还要严苛,但是他仍然像最初那样关照我的工作,从不说我的坏话。
抛开这些因素,林木森气质出众,多数人见了一眼就会有深刻的印象。他是大二在读生,是约瑟翰口中常说的“天子骄子”,正过着我羡慕的高校生活,气质自然脱俗;另一方面,他完成了许多社会实践,干过好几份暑假工,比我们多了好多社会经验,这让他具备了同龄人罕有的沉稳和优雅。没有客人的时候,通常是午后两点左右,他和另一名同事常常坐在休息区,多数时候休养精神,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有时也讲些我未听过的趣闻。出于害怕孤独的原因,有时我也在他们身边坐下。看到我凑过去,另一名同事立刻停止说话。这位同事是个女生,五官普通,皮肤略显苍白,她睁着眼睛看着我,满脸都是警惕。
“你跟‘留一手’什么关系?”女生问我。
“谁是‘留一手’?”我反问道。
“就是刘子业。”女生说道。
原来她怀疑我跟刘子业关系匪浅,是隐藏在同事中的内鬼。我感到尴尬,同时好奇刘子业为什么被称作留一手。奶茶店前途有限,员工基本都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刘子业完全没必要留一手。我刚想回答我跟刘子业毫无关系,林木森摆了摆手。
“你多心了。”林木森对女生说道。
女生不再问了,林木森也闭目养神。大家陷入沉默,这让我更尴尬了。
我打破沉默,问道:“你们刚刚在讲哪些趣闻?”
林木森睁开眼睛,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在说‘留一手’的故事。背后议论他人非君子所为,你不听也罢。”
我好奇心上来,请林木森讲述。林木森正准备讲述,女生打断了他。她把目光转向我,说道:“你还没回答之前的问题。”
她还是怀疑我,不希望林木森跟我走得太近,生怕他吃亏。
“哪个问题?噢,我跟刘子业毫无关系。”我说。
女生不相信,追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我认识一个朋友,他跟刘子业相识。我到奶茶店也是因为那位朋友的缘故。不管你信不信,我和刘子业完全是工作关系。”我说。
“说谎的人该吞一千根银针……”女生说。
我加重语气说道:“吞一万跟银针也行。不管你信不信,我从未传过任何人坏话……”
林木森打断了我。他有一定阅历,轻易就能辨别真伪。况且刘子业对他们一直很苛刻,并非受我影响。他沉吟片刻,把刘子业的故事讲给我听。他刚讲完,女生就笑了。我也露出笑容。
虽然知道背后议论人不对,我还是说道:“真有趣,竟然想着平白变出金钱。”
“这还不算呢。他还让我们拼命撺掇客人办会员卡,又不肯让利,一点有诚意的优惠措施都不给。”女生说。
林木森也面带微笑。奶茶店曾经考虑举办促销活动,因为让利幅度的分歧,他还被店长训斥过,促销活动也不了了之。刘子业有一句口头禅,就是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即使是顾客也不行,想要免费午餐,他们就必须从别的地方掏出更多的钱,至于能不能卖出更多销售额,全看我们有没有用心,有没有给顾客语言和礼仪上的享受。只要顾客感受到足够的尊重,就算是白开水也能卖个好价钱。
“为什么你们都叫他‘留一手’?”我问。
“听说过股票吗?”女生问我。
我点点头。
“刘子业非常痴迷股票,总是看股票K线。他这人有一个特点,凡是买入过的股票,最终都要保留一百股。久而久之,人们就叫他‘留一手’。晚班的同事甚至记不得刘子业的真名。”女生说。
原来如此。我猜刘子业对我格外关照的原因是他在股票上有求于约瑟翰。这次聊天算是我在奶茶店工作过程中的经历一段小插曲。小插曲过后,同事们放下了对我的成见,我终于不再被排斥,可以彻底融入奶茶店的小圈子。
一个还算清闲的秋日午后,明媚的阳光把奶茶店照得亮堂堂的。我们刚吃完午饭,围在休息区角落休息。林木森在讲故事。他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我们都听得很认真。女生更是坐得笔直,眼睛一直凝视着林木森。讲完故事,女生去给顾客打冰。我仍然坐在角落,回味刚才的故事。没有丰富的阅历,讲不出如此优美的故事。我想不通这样一个沉稳、优雅的青年,却一直被店长苛责,还用绰号代替他的名字。
“为什么店长总是针对你?”我问林木森。
“你错了。他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任何一个没有尽心为他创造价值的员工,你是唯一的例外。”林木森缓缓说道。
“可他为什么叫你‘五百强’?这里面有缘故吗?”我说。
听到这个绰号,女生咯咯笑了。
“他大一的职业规划就写了以进世界五百强公司为目标,平时也总是说一定要进五百强公司的办公室。”女生说。
我不太清楚世界五百强的公司到底算哪个档次,可还是知道进五百强公司的办公室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听起来这念头过于执着了。
“非进五百强不可吗?”我问。
“只是一个目标而已。既然是目标,当然得为它全力以赴,只是最终结果未必会遂人心意。这句话有三种理解。”林木森说。
“哪三种理解?”我问。
“第一,就是强烈的执念,非五百强公司不可;第二,订立一个高难度目标,就算走不到终点,在为目标努力的过程中也能做出一些成绩……”
说到这里,林木森看着我,暂停讲述。
“第三种理解呢?”我问他。
林木森笑了笑,说道:“吹牛是地球上少数几个不用纳税的行业。心有多大,牛皮就可以吹多大。”
“原来你在吹牛。”我说。
林木森作出伤心的模样。“竟然被一个孩子看轻了。”他说。
我们都哈哈大笑。
“可我还是认为他对你过于苛责,比对其他人都要严厉。”我说。
“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忍一忍就好。况且天底下的老板,十个有九个跟刘子业也没什么分别。”林木森说。
女生凝视着林木森的面庞,叹了口气。或许是经历类似的原因,她很欣赏林木森,望着他的眼光也含着仰慕。
“他以前从事的工作可比这艰难许多。”女生说。
我问林木森从前的工作,可他不太愿意讲,再三请求才讲述了一点点,我完全没听够。
“就这些?”我问。
“就这些。总之就是非常脏,而且很累人,全是体力劳动,没啥可讲的。”林木森说。
“除了CNC就是抛光,能不脏吗?”女生说道。
“有多脏?”我继续问道。
“洗衣时得清洗十八遍,才能清洗干净。”女生代替林木森回答。
我在心里盘算,清洗十八遍,恐怕得用一吨水。
“那你洗多少遍?”我再次问道。
林木森伸出两根手指,说道:“两遍。”
“就是说并没有洗干净。”我说。
林木森耸耸肩,说道:“当然。谁有那功夫,洗十八遍衣服。反正我是暑假工,他们又都不认识我,脏一点也没关系。工期结束,脱掉工艺,穿上衬衣,仍然还是光鲜得体的模样。”
“可你现在也不光鲜呀。”我说。
“至少衣服干净整洁,对不对?”林木森说。
我点了点头。
“这不结了?只要穿得干净整洁,人精神点,就算得上光鲜得体。”林木森说。
这时候来客人了,女生站起身,去招待客人。我也有点困了。我有午睡的习惯,在这儿可没法午睡。
林木森指了指储藏室,说道:“你去里面小憩片刻。”
“您不进去歇息吗?”我问。
“不去。这才到哪呀。”他说。
“我累得都不想说话了,可我不想去储藏室。”
“你要是上过早八晚八12小时两班倒,你就不会说这话。”
我感到惊讶,问道:“连着上12小时班吗?”
“半夜和中午有一小时休息时间。”他说。
“可吃饭就要半小时了呀。”我说。
“排队还要十分钟,来回还得十分钟。”他说。
我直咂舌,听起来真可怕。
“打过摆子吗?”他问道。
“打过。”我说。
“什么感觉?”
“说不上来。只知道打摆子的时候,全身发抖,两条腿更是止不住发颤。”
“我第一天夜班,下班后就是这模样,睡觉时脑袋都嗡嗡响。”
“真可恶。换成我,一天也呆不下来。”
林木森摇了摇头。说道:“这话不对。只要工钱不假,就得忍受。”
“他们给你多少工资?”我问。
“干了整整49天,一共539个工时,扣除部分费用,到手1万2。”林木森说。
女生招待完客人,在林木森旁边坐下,目光灼灼,凝视着他。
“他一直在存钱。”她说。
“是有这回事,不过很难存下来。”林木森说。
“干得漂亮。”我说。
“不,我干得一般般。老实说,与老手相比,我做的产品良率不太行,只能尽力而为,为此没少给同事添麻烦,害得他们被主管批评了好几回。”林木森笑道。
我们都笑了。
“他们发现你了吗?”我问。
“当然。每一个产品都有批号,很容易查到生产人。”林木森说。
“你是怎么应对的?”
女生插嘴道:“尽力干好呗。实在做不好,能多干一天是一天。他非常缺钱。”
林木森点点头,脸色变得很严肃。
“这些工作很不光鲜,环境很差,而且非常辛苦,对身体的伤害也不小,这也是我不再做暑假工的原因。可他们给的工钱还行,多干一天就多一天的工钱,也不算浪费光阴……”他说。
他的眼睛一直凝视门口那只巨型招财猫。虽然他没有承认缺钱,可我看得出来他的经济状况一定很糟糕。毫无疑问,林木森和我一样出身寒微,都有比普通人更敏感的内心。我们都有些尴尬,彼此心照不宣,尽量不谈及这个话题。奶茶店也因此变得分外安静。我们沉默了三分钟,女生说话了。
“你确定能进500强公司吗?”女生问林木森。
林木森果断回答道:“当然。”
“可他们就是不收你呢?”我问。
“说明他们眼瞎,不进也罢。”林木森说。
女生笑了。好一会儿,她收起笑容,继续问林木森。
“我听说有人欺负暑假工。你有没有被欺负过?”她说。
“大部分人不干这事,至少我没碰到过,倒是我给同事们带来过困扰。”林木森说。
“你确定没记错吗?”女生盯着林木森的眼睛问道。
“没记错。我记性一向很好。”林木森说。
“说谎的人可是要吞一千根银针哦。”女生说。
不等林木森接话,她又问我:“你有没有非要实现不可的目标?”
我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她:“并没有。”
女生看我的眼神立马变得有些同情。可我真没有非实现不可的目标。而且我很清楚,人们就算有千般执念,也未必有某个一定能实现的目标,甚至所有目标都达成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