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啾啾的头像

啾啾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1/25
分享
《如果有来生(下部)》连载

第七章 包打听

丹溪的六弟捧着爆米花,屁股一扭一扭地出了篱笆墙,佟少爷一个人坐在鸡舍前想着头天的事。

因为跟中医约了下午的复诊,六姨还是没留下来跟佟家人一起共用午餐,她见镜如被她六弟从河埠头叫来了,她拿起长围巾出了鸡舍。镜如怕六姨一个人出朱家河头,万一遇上姨外公有麻烦,他就陪着六姨沿河岸走着,就当送别小时候的“小溪舅舅”。也许这一别,再见又是多年以后了。弯出朱家河头,进入荷西村地界,两个人才开始说起话来。

“还好吗,缓过劲来了吧?”

“今天阳光不错,但在那一刻我死的心都有。”

“年轻轻的,想啥呢,往后日子长着呢。”

“看你说的,好像活了七老八十似的。”

“这是我母亲经常说的话。我有阵子跟父亲为了国事吵得不可开交,我失望,我抑郁,甚至想不开。我母亲就这么劝我,说我死了不值当,还有,她怎么活?”

“我,我和你都遭封建家庭压迫!”

“父权,是父权!你被父权威慑着,我被父权压榨过,我们跟父权水火不相容,只是事由不一样而已。”

“我现在算是活明白了,对于专制的父权,若不反抗我掉价,若反抗弄得我一身伤痕。”

“小姨,你,你远走高飞嘛,去一个你父亲找不到的地方,捍卫你的尊严,如果你不想服软的话。”

“我服软?我服软,岂不前功尽弃!”

“可是,可是总这么对峙着,谁的心里都不好受。”镜如看了看四周问道,“你,今天约了车没?”

丹溪动了动嘴唇没出声,走了两步才说一个字“嗯”,不像前几次来,大外甥也这么问她,六姨总是爽气地说,“约了,就在前边!”

“那好吧,那就一路说话一路等吧。”秀才的步伐加快起来。

“你刚才咋想到待在河埠头的?”

“我听姚姨的,没敢陪姨外公坐下聊。”

“姚姨这思路对的,你若坐下,两个人国学政事扯个没完,一顿再来一壶酒,几个才高八斗的男人酒气喷喷的,我猫在你妈睡房床头,估计午后才能起身。”

“起身,估计废了,站起来一具软骨头……”

“你才软骨头,我嘛,是软骨头他小溪舅舅,嘿嘿……”

“我是说你蹲得太久,站起来双腿麻木,哪站得稳!”

“宁肯倒下,也不服软。”

“好样的,小姨。不过,我,我今天确实吓着了,生怕你被姨外公好一顿教训。”

“我比你更怕,老先生推开门进房的那一刻,我怕我残存不多的尊严在他的‘铁器’之下要灰飞烟灭了,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恐惧!”

“跟我,跟我描述描述,说出来心里的痛就能减几分。”

“你妈让我躲在她屋里,自己拖着虚弱的病体在厨房强挺着跟朱先生聊。大家没多想,以为朱先生不会进内人外甥女的睡房嘛。”

“他推开房门的那一刻,我估计我妈脸像戏台上的奸臣,白是白得唻……”

“那一刻,我脑袋‘嗡’一记,脑子里蹦出两字:完了。我恨不得变成一只刺猬,缩成一团钻入床底下。我甚至看见一双老头鞋向我走来,我的头皮麻了一大片,好像他的大手已经狠狠揪住我的发辫不放。”

“这时候你咋想的?”

“还能咋想!我脑子一片空白,又好像塞满糊泥。我想过,如果老先生又对我下狠手,我就直接撞墙……”

“那后来姨外公咋的,就走人了?”

“幸亏这时候我六弟在篱笆墙外高喊,装作跟小伙伴吵架,说他爹就快到朱家河头了,这招很灵……”

“又是你六弟,关键时刻用了妙招。”

“我三叔县厅离川沙远,他回家不勤,他们哥仨不常见面。三叔一回家,就跟他大哥、二哥凑一起说个没完。”

“太险了,太险了,要不,鬼知道会发生什么!”

“那就不好猜了。”

“不过,小姨,你有没有想过,你看噢,今天的阳光明媚,我爸妈房间里的窗帘全敞开着,没拉上,按说你躲在床边,姨外公他会看不到吗?”镜如看了一下六姨继续说出自己的疑问,“就那么一间屋子,一目了然,他老人家怎么会看不到一个大活人躲在床边!”

“你是说他推门的那一刻,他其实看见我了。”

“或许还要早,在他进入篱笆墙的时候,他看见了你挂在椅子背上的加长围巾。”

“你不会说他踏进草屋前就知道我在里面,哼,真有你的,神算啊!”

“真的难说。老人家看样子对你已经放过了,只是他装作没看见,他得维持他的威严,尤其在我们小辈前。”

“什么破威严!封建、专制、奴役!”丹溪差点跳起来,稍息,她自我解嘲故作轻松地说道,“嗨,不就一书迷,我怕他干啥,不是我嘴硬……”

“是啊,又不是楚霸王,头戴镔铁盔,怒发冲冠,横推八马倒,倒曳九牛回,气吹檐前瓦……”

“典型的马后炮,别卖弄了,服你了。”

“我们为啥那么提防一个年过花甲的文人,说出去搞不好被人哄笑。”

“嘿,所以你回国学院上班,千万可不拿我今天的事当笑话跟人闲扯,我不想让我姑父听闻而担心。”

“小姨,看时机你们父女修好吧。一个女孩子,长期没家可回,恐怕令人担心。”

“我一个人活得挺好,容我鼻孔出气活着…他们做父母的都不担心,你也甭为我操心了。这世界眼下还容得下我,虽然给我戴着一顶‘不要脸的赖婚女人’的帽子…”丹溪看了看腕表说道,“好了,就送到这里吧。我约了…约了一辆老爷车,待会就来了”。

“再见!”镜如握住丹溪伸出的手,觉得她的手冰凉得很,没有一丝暖热,身上虽然穿着意大利二手皮衣。镜如握着丹溪的手,想把六姨的手焐热了再松开,但大外甥不敢造次。

丹溪没想到大外甥并没有顾自走远,他站在一棵大树后目送她百米外,镜如看着六姨一个人往前走着,不断朝后头望望,不像是等前头有汽车开来,倒像是盼着后头有马车撵上她。秀才突然想到六姨‘骗’了她,丹溪或许根本没有约老爷车,她是想一个人在大路搭马车!“万一遇上乡村无赖,怎么办?”想到这,大外甥撒开腿跑起来,因为就在几分钟前有两三个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从他跟前走过,他们似乎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看。

“咦,你怎么又回来了?”丹溪回头看见了赶上来的镜如,又惊又喜。

“我,我怕你遇见无赖,我…我要看着你搭…搭上车。”镜如有点喘气地说道。

“就是遇见无赖,你露一手不如不露,恐怕我跺跺脚比你拳头的软乎劲还让无赖知趣。”

“我小时候练过铁砂掌,童子功还在呢。”

“得了,就你那学堂戏台上挥打的铁砂掌…嗨,说你什么好呢,那,那走吧!”丹溪装作并不领情的样子。

“小姨,我这人有时候不会说话,你,你别生气啊。”

“有啥气好生的,我比你更不会说话。”

“也是,都是既聪明又愚笨的家伙。”

“这评价我接受。”

“哎,小姨,我回去得犒劳犒劳小…小绢头,那小子叫啥?”镜如顿了顿问道。

“我六弟啊?”

“嗯。我爹妈蹲搁搭(住这里),以后我还得回川沙,见了你九岁的六弟,叫小舅舅叫不出口,总不能见了面称人家‘哎哎’,这不好吧,你说呢?”

“没事,你叫他‘臭小子’也不成问题,或者干脆像我妈那样叫他:阿六骨头。你不用避讳什么,It's up to you ,洋人喜欢这样说。”

“那不行,不能由我决定,我妈知道了要怪罪于我。你不知道,我妈那人辈分看得可重了。”

“那,那你叫他六舅。”

“我还是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牛飏。”

“朱牛羊?怎么,怎么感觉全是牲口,有圈养的,也有漫山跑的,嘻嘻……”

“去你的,你才是圈养的!”

丹溪见四周没人,手重重地拍打在镜如背上。路上,六姨和大外甥放肆地一阵大笑。

“好好好,我收回,我收回。”

“阿六骨头真的叫朱牛羊?”

“不,牛飏。”

“他姓他妈?”

“他妈不姓牛。”

“那他,他……”

“甭多想,六弟是我三叔的亲儿子。”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三婶前面婚姻带来的……”

“别瞎想。”

“亲儿子?那,那亲儿子为什么既不姓他爹也不姓他妈,为什么?”

“哟,这说起来一时半会还真说不清楚,让我脑子里捋捋。”

“阿六头舅舅和他弟妹都姓牛?”

“哪能呢,整个朱家我们这一代独独阿六头一人不姓朱。”

“这我就坠入云里雾里了,为啥呀?”

“你呀,说说头上‘大师’帽子好几顶,那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就难倒你了?”

“你跟他打打闹闹那么多年了,你都一时说不上来,何况我呢。”

“也是。”

“承认了吧。”

“你先别忙于给我下定论,你别说话,消停一会,我能想起来。”

“行啊,我这就闭嘴。”

丹溪望着镜如,一边思索着。稍停。丹溪说,“我三婶姓纪,她,她姓她爹的。”

“那,那阿六骨头又跟谁一个姓呢?跟…跟他外婆?”

“不对,他外婆不姓牛,我三婶说过,反正他外婆不姓外婆父亲的姓。”

“我,我怎么感觉你战战兢兢的?”

“有吗?”

“怕答不上来,有失面子啊?”

“我的面子,我的面子早在退婚这件事上所剩无几了……”

“社会公众这么看你,丹…丹溪姨,你自己不能这么看贱自己。”

“也就你能如此劝慰我,给我信心,我表哥静溪他最早站出来支持我悔婚,但他不赞同由我本人去汪家大院退婚。”

“你表哥他这是想保留汪家的体面,但他化名‘范甲村’的小说连载拿你说事,对于唤醒妇女争取婚姻自主,还是有意想不到效果的,你看你表哥的表弟明溪水枪队的洋人都爱看连载呢。”

“我表哥的意思我懂,朱家跟汪家退婚,应该请两个社会名流,哪怕请我三叔出面也比我亲自登门撕毁婚约要好。”

两个人闷头走了五六十米,佟少爷打破僵局,“咿呀,咱俩怎么说着说着,转移话题了?”

“刚才,刚才说我六弟来着,对啵?”

“你说六舅,他,他不姓他父亲朱姓,不姓他母亲(外公)的纪姓,也不姓他外婆的,我怎么感觉走进迷宫里,越走越迷糊了?”

“别这样大惊小怪好伐?”

“那他外婆,他外婆又跟谁一个姓呢?”

“他外婆反正跟外婆的父亲不一个姓。”

“天呢,我弄明白了,总算弄明白了!”

“那么快弄明白了?”

“你不想想是在跟谁聊族谱呢。”

“国学大师、乡村社会学鼻祖……”

“你这话我应该正着听,还是反着听?”

丹溪轻轻吐出一声,“啊”,抬起下巴颏望着大外甥,“正反面都站着一个酸秀才”,而后六姨哈哈一笑。

“别抬举我嘞,一个国学院副院长而已。”

“哦,也是。不过,君子倒也大言不惭。”

“粉饰自己固然不好,但有时候在事实面前扭扭捏捏倒显得虚伪。”

“光顾着逞能,那你倒是说说,用一句话说,我六弟到底跟谁一个姓?”

“跟他…他的太外公一个姓。”大外甥虽然说的没错,但他还是扭头看向六姨,不解地问道,“牛洋他太外公怎么那么牛气哄哄,他的重外孙居然姓了他的姓!”

“不告诉你,你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吧。”

“哦呀,绝对,绝对想不到。”镜如像作检讨似地说,“对不起,我一时想不出更贴切的形容词”。

“就是牛气哄哄嘛,我六弟随了他太外公的姓。”

“也就是说,阿六头姓牛,是因为他母亲的外公姓牛,乖乖,我的个天呢!”大外甥反身面朝六姨退后两步说,“这里面一定有不少故事吧,你不妨说来听听!”

“以后,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你赶快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不,不碍事,今天午饭时间肯定要推迟些,我现在回去也插不上手,反正有姚姨呢。我,我再送你一程。”

六姨颇有好感地看了佟秀才一眼,把刚才的话题接上了,“我那三叔啊,要不是遇见三婶,说不定现在还是个下等差官”。

“六舅的太外公是干吗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三婶的父亲是干吗的,为啥?”

“我觉得吧,六舅舅跳过他父亲、他外公的姓,直接姓他太外公,中间隔了几代,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你,你,副院长没白当,聪慧噶…”三婶娘家的姓氏传承丹溪听说了好几回,一些时日没说起有点忘了,但其中六弟的太外公、外公的故事她早背熟了,“牛飏的太外公小时候家境很一般,但他秉烛读书,是吴江出名的读书郎。后来他入赘县厅老爷马家,所以牛飏太外公的三个千金都不姓牛,即使他后来成为巡抚,他的女儿们依然跟她们父亲不一个姓”。

吴江县厅老爷马大人的入赘女婿牛爷官至巡抚,这还不算厉害,马家到我三婶她外公这辈已经翁婿三代为官,我以人格担保,那是真的。”

“那,那个大家族怎么就看上了你三叔?”

“人的缘分说不清。以前媒婆给三叔说了好几门亲,都跟朱家住得不远,有的还是一个镇子的,人家姑娘条件也没比三叔好到哪去,结果没有一个女孩家家的看上比衙役强不了多少的低级差官。”

“离我们最近的东西,往往是我们最难认知的。哲学家通常这样认为,其实人也是这样,离得近,习惯盯着人家的小毛病不放,反倒看不到人家诸多长处。”

“你这话我爱听。我三叔虽然受的是传统教育,但他脑子不受禁锢,他从来不会因为我们是女孩而小瞧我们,我三岁开始识字,三叔那会没结婚,只要他回朱家河头,他总是把我、五姐、四姐,还有二叔的几个傻小子,叫在一起,教我们读书写字、做人礼仪。”

“这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就这么奇怪,你三叔为你们几个文化启悟砌筑了地基,可是他自己的大儿子却偏偏不爱读书……”

“哎呀,今天看来话说一半是过不去了…”丹溪冷风中搓搓手道,“实话跟你说了吧。不仅我六弟的太外公是入赘女婿,而且太外婆的父亲马大人也是入赘女婿,虽然太外婆家在当地算是官轿进出的大人家,但人丁不旺,太外公牛爷和他岳丈马大人都是膝下无子。”

“那两个当官的上门女婿没有偷摸着弄个外室什么的,或者包养个年轻女子……”

“就算有贼心,也没有那贼胆,因为马大人的岳丈官职是京都二品,而且活到92岁。”

“那太外公不是官都到巡抚了,他不纳个妾,娶个老二、老三什么的?”

“你,你真会为他安排活!”

“你,是不是想说,得亏他们跟我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要不然准没好事。”

“这话,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那,那些戴乌纱帽的男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嘛!”

“有倒是有一个,就是太外婆的父亲马大人,四五十岁时连弄了两个外室,想生个儿子,结果外室女人都脚踏两只船,没几年跟年轻的买卖人跑路了,啥都没给马大人留下,金银珠宝没留下,根苗没留下,留下一沓她们向亲朋借钱的借条。因此,马大人的官帽戴的不高。”

“那六舅的太外公呢?”

“太外公牛爷一生致力于儒学研究,他的心思全用在孔孟之道上了。”

“牛老太爷,一心向道无杂念,正人君子,堪称。”

“太外婆三十来岁好不容易有了两个女孩,四十岁高龄孕育,把脉的有本乡的,有外乡的,都说第三胎怀的是男孩。结果……”

“结果腹中胎儿和母亲双双殒命。是吗?”

“你…你,即使让你猜到了,也不要这么残酷这么急于就说出来嘛!”

“难产,又是难产,一尸两命啊!”佟秀才仰天长叹,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所以,太外公将一个女儿出嫁,一个女儿招了上门女婿,那个赘婿应该就是你六弟的外公,在乡间习惯叫‘阿爷’,对吧?”

“中文里有区别,英文里都叫grandfather。阿爷倒是没有那么在乎,牛飏小辰光骑在他脖子上,叫他‘老光头’,阿爷也不生气。”

“也就是说,你三婶从她父亲那代往上数,三代男人都是赘婿,这,确实不多见。哎,对了,六舅的阿爷(外公)他是做啥的?”

“我六弟的外公啊,纪先生,是苏州一带有名的落魄子弟,一个穷教书,他入赘巡抚家,总算养大了一群孩子,于是经巡抚老爷和岳母同意,让他小女儿——我的三婶姓了教书匠的纪姓,而我三婶的兄弟都不姓纪,也就是说阿六的几个舅舅都姓了他们外婆的姓。

“难怪几代人姓氏传承那么复杂。”

我六弟的外公在生育问题上终于打了翻身仗,外婆一气生下五六个娃,‘家里哪哪都是baby,好不闹猛’,这是外公的原话。”

“你三叔,不是人家的上门女婿,他让自己长子姓老婆娘家上辈的牛姓,难道他不怕被人家说长道短啊?”

“朱家河头的老少都这么说,他们认为三叔的长子应该姓朱,长子立门户嘛;最起码应该姓纪,跟他妈一个姓。”

“你三叔家‘猪牛马羊鸡’可是齐全了,过年不用上街采买……”

“去你的!”六姨笑声毫无顾忌,在她身边路过的一群白鹅被惊到了,大声叫着向前跑得更快了。

“我看,就是上一个金陵城的咸水鸭,估计也堵不住你的笑声。”

“哪有咸水鸭,哪有?今天有,我就不客气了,带走,回咖啡馆慢用。”丹溪朝后头看了看说道,“听,有马车过来了,我,我不跟你扯了”。

“好吧,就此别过。”

马车很快过来了,车上全是货物,满满当当的,车夫见一对年轻男女等在路边,挥着鞭大声说道,“不好意思,坐不下!”

“晓得今天路上马车少,出门前我问老乡借一头牛车就好了。”

“你会赶牛车吗?”丹溪问道。

“没有赶过,牛车应该比马车容易赶吧。”

“大错特错,老牛的脾气倔着呢,它不想动,不认可你,你就是把牛鞭抽断了,休让它抬一下蹄子。”

“那,那我陪着你继续走,继续说六舅的家事吧。”秀才没有点破六姨约车的事。

“社会学家对百姓家长里短的感兴趣,今天算是让我见识了。”

“六舅舅,他的太爷若是在,现在几岁啊?”

“你这什么话!我三婶的‘阿爷(外公)’活得好好的,八十早过了,硬朗着呢。你要是早半个月来朱家,就见上他老人家了。”

“你六弟一身莽撞劲,老太爷见了不会发火吗?太爷毕竟是个文人,读书人一般不太喜欢毛里毛糙的伢子。”

“那老太爷就是那一般人以外的读书人,他能活到八九十岁,肯定宽容大度,不会自寻烦恼。”

“这,这个我信。”

“还有什么问题赶紧问,将来我可要问你索取咨询费的啊。”

“我怎么就摊上一个重钱轻友的朋友,呵呵……”

“知足吧,赶紧问,趁我还在川沙的乡野跟你肩并肩扯淡。”

“据说,是三婶的阿爷(外公)最先看上了你三叔,老人家何以认为姓朱的低级差官日后一定会有出息?”

“我三叔人好,再有,就是时来运转,命好呗。”

“太爷就这样将他孙女(事实上的外孙女)给嫁到川沙朱家河头来了,老太爷提没提条件?”

“提了。”

“啥条件?”

“就一个附加条件,我三婶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得姓牛,跟巡抚老爷一个姓。”

“这,这不过分。不过,我想知道你三叔怎么想,还有你爸,你二叔 ?”

“我三叔对我三婶没有看走眼,他在苏州就对牵线的好友说:将来他的孩子是他跟纪姑娘的孩子,他爱让他/她姓啥就姓啥!”

“这就等于你三叔当即表态同意这门婚事了。”

“我三叔去苏州相完亲回家把女方的附加条件跟他大哥一说,朱老先生的脸都绿了,但他没有发作,只是踢了踢客厅摆花盆的茶几。”

“这,这还没有发作,花盆砸地上了吧……”

“不偏不倚,砸在朱老先生脚面。”丹溪咯咯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都十年过去了,你想起来还笑,看你的!”

“我不是笑我三叔,是…是笑老学究,他三弟毫毛一根未动,倒把他自己‘砸’进了诊所,一瘸一拐的好多天,被我母亲还一顿埋怨。”

“姨外婆怎么说呢?”

“三叔的孩子那是三叔的孩子,他以后要让他的儿子姓什么,三弟凭啥得听你的,那又不是你的儿子!”

“我四姐从书桌里抬起头,帮我母亲说话:爸,三叔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他心里有数。”

“姨外公咋说?”

“他眼睛吓人地一瞪,长叹一声,说了句‘你们懂啥,那是祖宗立下的规矩!’然后一瘸一拐离开家,一个人落日下坐在河沿上生闷气,来往的乡邻喊他,他谁都不搭理。”

“于是,你三叔要娶外省老巡抚外孙女的事情,一晚上川沙荷东荷西两个村都传开了,我没猜错吧!”

“你要不是同时研究社会伦理学,我才懒得跟你淘老古呢。你跟我表哥一样,爱打听人家的私事。”

“别把我跟他相提并论嘛,他是写小说,人家的私事他当素材用,我是研究社会伦理学,方向不一样嘛。”

“呀呀,别太得意,我说大外甥,在我看来没什么两样,你们俩跟民间的‘包打听’有区别吗? ”丹溪想故意刹刹佟大外甥的得意劲。

“没想到,一个阿六头舅舅引出那么多话题。”

“我四姐说,六弟叛逆性那么强,是遗传他外婆、他父亲的。”

“四姨说的在理。你看啊,六舅他外婆,一个巡抚家的千金寻死觅活要嫁给教书匠;一个不是上门女婿的你三叔,将自己长子姓了外姓,这些事,在平头百姓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事。”

“其实都不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不是我故意要说得轻巧。”

“今天要不是那嘎小子上来就抢我手稿,我还真没见识阿六骨头的多面性。”

“他呀,一会是废物,一会是能人,手巧得很!”

“不就是考试老考砸嘛,不能叫他‘废物’,我爹都这样说,老进士说,说六弟能为丹溪拼命,这堂弟人不赖。”

“咿呀,大姐夫才看见一回阿六头为我打掩护,就看好他了?”

“我父亲呢,他轻易不夸人,我从小到大他都没夸过我几回。”

“你们,你们那是没有见过我六弟有多淘,我三婶说她被她大儿子活活气死过好几回。”

“你别听母亲们说被她们的儿子气死,今天说被老大气死,明天说被幺儿气死,谁要是说几句她们臭皮蛋儿子的‘坏话’,我看那些母亲能跟人拼命,你信不?”

“信,信,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六姨见路旁有人跟她打招呼,转头喊了一声“嬷嬷”,继续说道,“要我说,你们还是没见过我六弟的淘气,这二货,啥事干不出来!”

“牛羊都干了啥事,看你给他的标签,是不是过分了?”

“过分了?你说我过分了,你要是不相信,去追上那个刚才喊我‘六姑娘’的嬷嬷,看她能跟你说些啥!”

“阿六头是朱家河头一霸?”

“那倒不至于,他才多大啊……”

“就是嘛,一个小屁孩,他的力量摆在那……”

“你是没看到,前阵子三叔去租界办事顺道看看我,他喝一杯咖啡的功夫全在声讨他的大儿子……”

“是不是说六舅又在外头闯祸了?”

“咦,你咋晓得!”

“我三叔气得要把我六弟送人,送到远一点的乡村去,让他再也回不了朱家河头的家。”

“依我看,凭六舅的鬼机灵气,除非你弄一艘大船把他绑起来装进送到巴黎去,他,他恐怕难以回家了。”

“我三叔这个念头不是没动过,只是他知道了我四姐在巴黎的日子过得不怎么样,就放下了送八九岁的儿子出国的念头。”

在前面的三岔路口,丹溪终于等到了一辆可以载人的马车,回租界去了。清冷的川沙马路上,埋头走着光影交错的佟少爷。路过荷西村时,他又遇见了被六姨喊作“嬷嬷”的老妇人。老妇人见了镜如很热情,老远就问,“六姑娘回去了?”

“回去了,嬷嬷。”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