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溪跟镜如在鸡舍跟前聊得正欢,微弱的呼救声突然从篱笆墙外传来,镜如‘蹭地’站起来慌乱地说道,“呀,好像有人喊救命呢!”
“这大冷天的,不会吧?”
“侬听,是在喊救命,应…应该是荷东村传来的,我没听错。侬听!”镜如郑重其事地将一只手搭在右耳朵边,他侧耳倾听的范围是荷东村至朱家河头两三百米的距离,还得消除篱笆墙外河埠头两个汰衣裳女人手里棒槌击打声的干扰……
“该不会有人掉河里了吧?”说归说,丹溪纹丝不动,是糖炒栗子让她的屁股粘在椅子上了?
“走,看看去!”
“慌什么慌,逗你玩的!”
“你,你不去看,我去看!”
镜如差点神经质地喊起来,他挪开椅子准备往外走,丹溪辗然一笑,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事,甭理他!”
“我不会听错,侬听,是有人喊救命……”
“我不聋,此生没得过中耳炎,打从有记忆开始就记得……”稳坐泰山的丹溪二郎腿抬得高高的,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依旧不慌不忙地剥着手里油光铮亮的炒栗子。
镜如觉得眼前的六姨怎么突然变得怯懦,变得难以捉摸,他不得其解的目光在丹溪的脸上扫来扫去,“哟,你脸上何时落下一粒灰尘?”
“灰就灰呗…满面尘灰烟布色,怜为田嫂又如何?”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吟诗作赋,想不到侬当真坐视不理?”佟秀才就差怒目圆睁了,他这句话虽没说出口,但丹溪一定能从她人生第一位心灵爱人急眼甚至略带敌意的目光里读到‘丹毒’两字。
“嗨,我说你别像典狱长盯新来乍到的死囚犯那样死死盯着我好…好吗,眼神怪吓人的!”光顾着说话,丹溪‘噗’一声将咬得半碎的marrons grillés吐在手心里,“看看,看看,都是你一惊一乍,我差点都咬到手指头了!”
“没事就好,那,那赶紧走哇!”镜如甩色子似的将手里拿着的茶杯盖往桌上一滚,从椅子上方腾空跳跃出来落在地面上,拔脚就走。
“回来,别理他!犟牛啊,跟你说了用不着理他。”丹溪的屁股铁定跟椅子长一起了,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几个小喽喽,从不让大人省心……”
“是吗?”
“我还骗你不成!”丹溪歪着头看着大外甥,将手里抓着的几粒marrons grillés全抛撒在桌子上,她学西洋街道窄巷暗角里的不良少年噘嘴吹起口哨,“What the hell is wrong with you?”
“我没怎么,倒是你,六姨,你,你怎么啦?”
“拜托了,我很正常。我自己六弟,就,就刚才想拿你文稿换爆米花的淘气包,要真有事我怎么会…会安呆地搁这儿!”
“那,那也得看看去!万一真出了事,那可是关乎人命的事呢……”
“同样的话不说两遍啊…就,就几个崽子在河岸上疯玩呢。”
“你确定?”
“200%。”丹溪抓起热杯子嘘嘘吹了两口,倒也不是故作轻松,慢腾腾呷了两口水,将嘴左右挪挪说道,“坐下,坐下来,跟侬佟大秀才伐(不)搭界,急啥么滋急!”
“侬咋坐得牢,小姨!小绢头他们再淘也不会将哭作糊邋地喊救命当成好玩吧?”镜如不依不饶地说道,他似乎生气了,说实话他想不到颇有正义感的六小姐居然见死不救,竟然那么冷血,看来她今天是高低不想帮人,太出人意外了!
“你不信拉倒!那帮浑小子有时候出场方式就迭能样子,伊拉(他们)十天半月不喊一回不闹一回,大概浑身痒得慌,包括那副懒得用牙粉刷刷的大板牙。”说罢,丹溪对准桌子上一粒果形饱满的栗子手轻轻一弹,栗子擦过镜如格子呢外套的袖管‘嗖’地飞了出去。
“玩游戏啊?”镜如似乎还是不信朱家河头高门大户人家出来的孩子会将生命当儿戏耍。
“对呀,三四个男孩,玩强盗+枪手的游戏。不信你去看,我那六弟一准手里捏着把手枪追赶‘强盗’。当然枪是木头做的,小绢头自己削的,早先为朱家做过装潢的老木匠想帮他,那野小子还不让。”
“其他男孩是谁,除了‘小绢头’舅舅?”
“朱家大院帮工的孩子呗,他们管我六弟那把手枪叫勃朗宁,有时也爱开玩笑叫少东家‘勃朗宁’,朱家河头有了他们永无宁日。你到川沙的这些天没领教他们闹腾,肯定是我三婶头里给他们放狠话了,不许他们来打扰你们。”
“你对这一带还挺熟!”
“哎吆,亲爱的阁下,你要是在这住上两个月比我还要有门道。乡村不像城里,孩子都野得没边了。”
“包括你?”佟少爷脸上道不明的神情一闪而过。
“我更甚,‘抽疯’都抽到欧洲去了……”
朱小姐害羞地‘噗嗤’一笑,脸微微泛红,很快又将目光‘锁定’于糖炒栗子。佟少爷没搭话,背对着篱笆墙坐了下来,他拎起暖水壶为两只水杯续了热水,回头瞅了瞅篱笆墙外的河埠头,见姚姨还蹲在那儿举着棒槌跟人有说有笑地汰衣裳,镜如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放下来。老知府公子回头时跟丹溪相视,两人会心一笑,各自捧起杯壁上有菱形微微隆起的茶杯,丹溪说了句“今天喝撑了”,然后看了看腕表,捧着茶杯站了起来。
刚才,距朱家河头的鸡舍两三百米远之处,圆润的朱家六弟大概跑累了,放慢了脚步,等大先生从他身边走过时,‘小绢头’一反常态,见了大伯不是悄悄跑开,而是撵上去端出一直没弄明白的天象知识,缠住大伯请教。拎着两条鱼在‘废材’前面玩命奔跑的小子,见追赶他的朱家六少东半路停了下来,他将手里的河鲫鱼高举过眉眼,阳光下晃着鳞片闪光的鱼尾巴颇为得意地喊道,“勃朗宁,有本事来抓我呀,有本事来呀!”
“古人说日食发生的原因,是因为太阳被天狗吃了。”
“天狗的胃真…真厉害,大伯,它不怕被烫死吗?”抬头望向大伯的朱家六少爷透明的眼珠子里像有夏天的星光闪耀,他低头时心里一阵暗喜而闪现的狡黠,大伯自然看不到。
“所以,所以它才叫天狗嘛!”朱先生一边说着,一边掸落侄子屁股粘上的半黄半青的草叶,还有碎屑样的土坷垃,“你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样,泥猴子似的……”
“看来,看来我爸没我大伯有学问,他可没…没说起天上也…也有人张罗着养…养狗噻!”‘泥猴子’将眼睛望向别处,轻声地自言自语,“这叔伯兄弟,谁对谁错呢?”
“你爸怎么说的?”
“他说,他说…”丹溪的六弟抓耳挠腮,恍惚一时想不起他父亲对日食的解释,只好傻里傻气冒出一句,“反正跟大伯说的不一样呗”。
“日食是复杂奇幻的天象,以后,以后大伯有空了再详详细细告诉你。”
途中被六侄缠住,这几分钟的驻足,大伯既为好奇的侄子提供了日食的答案,也为老学究自己解了围,毕竟日食相关知识要说得到位他也得回去向书本请教。老先生更不可能知道,鸡舍里两个隔代的年轻人身处‘险境’,却在这难得的几分钟里还在‘嘎胡琴’。
“阿六头,阿六头怎么突然对天象知识感兴趣了?也…也好,总比啥都不想学强……”
大伯咯吱窝下夹着一卷纸若有所思地前脚一走,朱家六少东演了一半的戏又接上了,小子好似跨上马背牵上缰绳,学父亲的官腔大声说了一句“尔等岂能放你一马”,然后举起勃朗宁一声‘杀’,朝前头伸长脸朝他挤眉弄眼得意妄为的玩伴喊叫着追杀过去。
“救命啊,救命!”拎着河鱼在前面奔跑的小子,一见六少东又追来,于是又玩命地喊叫着,向朱家河头鸡舍的方向奔跑着。看得出,阿六头跟朱家大院帮工的孩子这主仆之间的游戏玩得默契,第一回的话绝对玩不成这样,这也印证了丹溪那句话,“那帮小绢头伊拉十天半月不喊一回不闹一回,那副还没长齐的大板牙恐怕也要痒得慌”。
早起在镇上割了猪肉,老姚老婆没停过片刻,半途弯进镇子独一无二的中药铺,把郎中给太太开的中药拎回家;回到鸡舍,拌鸡饲料,喂鸡,怕鸡跑来跑去影响两个年轻人谈天说地,待鸡吃饱又将它们赶进鸡舍。完了,在河边给镜如一家汰衣裳,棒槌用力敲打着佟太太从保定籍厨子存璋师傅身上扒下来且裹了老知府一路的那件粗布棉袄。荷西村一个女子也掂着棒槌汰衣物,两个棒槌此起彼伏的捣衣声盖住了在荷东村耍玩的几个小赤佬的喊叫声,直到临近草屋的河沿那“救命”声再响起姚姨才听见。女佣本能地抬起头张望,突然她发现百米开外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向朱家河头走来。她随手将棉衣扔在水里,用棒槌向篱笆内的六小姐挥手示意,姚姨的脸都白了,不晓得是被北风吹的还是被吓的。她发现丹溪在鸡舍踱步,佟少爷背对着篱笆墙坐着,都没注意到河边有人慌张地朝他们示警,姚姨捏着棒槌于是赶紧从河埠头站起来冲进篱笆墙。
“六小姐快躲起来,朱先生朝疙瘩(这里)走来了!”
嘴里刚呷了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咽下的朱六六 ,侧过脸‘噗’一声像机关发射,差点喷了前来报信的姚姨一身。上一秒还在篱笆墙内微笑踱步的六小姐猛地站住,脸色大变,脚不由自主地朝身后的鸡舍退去,“他,他,他来做啥?!”
姚姨捏着棒槌赶紧下到河埠头,半蹲着继续汰那件粗布棉袄,不时挺身偷眼望望那个愈走愈近的身影。
“我把棉袄搭侬(给你)捞起来了,快沉落水里厢了……”一口轻言软语的荷西村女人,话说出口没想到刚才还跟她嘎胡琴(说笑)的姚姨看都没看她一眼。
丹溪本想跟表外甥再扯些什么,今天惬意中夹带一丝误解的侃大山还想再继续,听说书院朱老先生正朝这鸡舍走来,望着同样脸色变青的镜如,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六小姐突感恐惧加剧,双腿像被枷锁锁住似的一时竟挪不动!
“你看着我们镜如做啥,难不成等你爸到了跟前才想起来躲一躲!”平房屋檐下突然惊现佟老夫人沙哑的保定方言,“真是邪咯门咧!”
“妈,你,你,你怎么…出来了?”镜如的舌骨像跌了一跤,短短一句话说得咧咧呛呛,对于病后还在修养期的老妈的突然出现,别说六姑娘丹溪了,就是镜如见了都愕然。
“我,我躲…躲鸡窝里去?”一向胆大的丹溪因过度惊吓,突然觉得心怦怦直跳、浑身疲软,甚至觉得朱家大院那把铁锹又朝她飞来了。
“这像什么话,走,跟我来!”早晨才喝了半小碗粥的佟老夫人不知哪来的力气,走到鸡舍边拉上表妹的手,快步向他们老夫妻俩卧室走去。佟镜如从后面跟上,他那聪明脑袋一时间也不好使了。“走,你别跟着!”老太手一挥说,“你去河边!”
“去河边做啥?”佟镜如的脚步立马停下来不解地问道。
“做啥?做啥,问我啊,自己不会眼头活络啊?!”一向温润优雅的母亲似乎从没有这么粗暴呵斥过儿子。
镜如迟疑了一下,快步向河埠头走去,步伐竭力装出平素的老样子,他不敢望向正稳健向河埠头走来的身着考究又颇有学究气质的川沙书院老先生。弓着腰站在河埠头酱红色石板上,姚姨边上的镜如少爷笨拙地抓着一件厚厚的长外套,正与女佣一起往不同的方向拧着,他的目光既偷偷向东面瞥,又不敢停留片刻,一旦跟朱老先生的目光碰上,老先生狐疑地回头看了看身后,吓得佟秀才赶紧将朝东望的目光收回。望着渐近的来人,镜如心虚地又努力装出才晓得朱老爷到来的兴奋样子,他的心律直打鼓,比听丹尼用鸟语说光绪帝驾崩了还要心慌意乱,要不是湿漉漉的长外套那头有姚姨扯着,国学大师说不定双腿一软,连人带手里还在控水的外套早跌落到河里去了。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佟秀才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因与小姨走得太近而被姨外公责骂,他担心这个书院创办者、倡导文化启悟民众的老先生,在他跟父母临时寄居的民宅里对丹溪再次动粗动武。镜如怕自己的到来给六姨带来困厄,也怕老先生见了丹溪情绪失控而大打出手,这可怕的场面不仅会让前来躲避灾难的为官一生的父亲不堪,动武事件也会在乡里引起轩然大波,使得六姨还没降温的退婚事件再度发酵……秀才心里像有十七八只兔子窜过,他惊慌失措地想着,心咚咚乱跳。
“镜如外孙,噻,少爷自己汰衣裳啊?”在河埠头立停的朱老先生,话音柔和。
“呀,小外公来啦!”
“朱先生,来啦!”除了姚姨,河埠头敲棒槌洗被子的荷西村女子也跟老先生打招呼。
“我来看看佟先生佟太太。”回了倆女子的话,朱先生问他太太的娘家亲眷,“怎么样,镜如,你妈这几天好些了吗?”
“烧是退下去了,但身子骨…身子骨还很虚弱,我妈她毕竟年纪大了,恢复起来想…想快难呢。”
“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好好养养,莫急…我,我过来看看。”
丹溪说的没错,他父亲跟所有人说话都温雅,独独除了跟小女儿!
“小外公,我陪你去!”
“不用,你忙你的。”姨外公说完就朝篱笆墙走去。
河埠头上的镜如觉得作为晚辈,不能如此无礼,虽然姨外公是第二次来,但还是应该陪老先生进门。秀才刚想抬腿走,被姚姨喊住,“哎,我说佟少爷,等歇歇(等会)侬把屋里厢要洗的菜呀肉呀赶紧拿来,侬先汰起来,得准备午饭了,要不然等我这一脚盆衣裳浆清爽再汰菜烧饭啊,倷拉(你们)中午得啃桌子啰!”姚姨说完悄悄向佟少爷眨眼,“去吧,去吧,看看侬姆妈今早起来走路还打颤吗?”
镜如脑子好使,他很快明白女佣话里的意思是让他陪了小外公到屋里就出来,拿上菜肉到小河边洗,不要坐下来跟朱老爷攀谈。因为熟识朱先生的人都知道,那个老书生一遇见说话投机的人就上至两晋下至北南宋,犹如辩才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这样在睡房里躲身的六小姐,时间长了难免被老学究发现。
“糟了,糟了!”陪朱老先生进门的佟镜如一眼瞅见鸡舍前的椅背上挂着四姨送给六姨的长围巾,这样的加长披巾在川沙绝对是不多见的,他心里一下抽筋,赶紧快走了两步,走到姨外公的右手边,尽量侧着身挡住老先生往右看的视线。
朱老先生一进门就看见鸡舍前圆桌上放着两杯水,还冒着淡淡的热气,于是和蔼地问道,“你有客人到访?”
“噢噢,有,有,我一个…一个幼稚园同学,到这镇上看他嬢嬢,顺便来看看我……”心里连喊‘糟糕’的镜如,被逼无奈,扯的谎话倒也说得过去。
“爸,妈,小外公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镜如罕见地扯着嗓子朝小平房高声喊道。
“咿呀,是姨夫来啦!”病后脸上褐斑盘踞的佟太太第一个站到屋檐下迎接朱家姨夫,她身后是局促不安的佟老先生。
朱老先生进门后刚落座,河埠头上的姚姨扔掉手里正洗的衣裳,先是给老东家朱先生捧上一杯热茶,然后悄悄拉扯了佟少爷一把,镜如赶忙拎起厨房里姚姨一大早从镇上买回来的一篮子菜,一主一仆向河埠头走去。
佟少爷把篮子里的菜统统倒在埠头的空处,姚姨腾出手也过来帮少爷一把,她将一棵白心萝卜洗了一半想起了什么,赶紧起身回平房,将平房屋檐下、鸡舍里、篱笆墙边一眼就能瞅见的能用来打人、抽鞭的家伙什都藏了起来,包括一把小型的旧铁锹、三把长笤帚,还有两把手柄豁裂的镰刀。
朱老先生果真如姚姨所料,跟内人的外甥女、外甥女婿坐了十来分钟,便起身准备离开了。其间,老进士佟先生几乎没说话,他也怕扯上朱先生感兴趣的话题,说起来没完没了,所以干脆就陪笑脸一张,啥也不说。
“怎么样,还住得惯吗?”朱老先生边说边推开朝阳的睡房,先是镜如的房间,老师爷进去看了看,转身就退了出来;接着推开一间更大一点的睡房,“这是你们夫妻俩的吧,条件很一般,晚上嫌冷让老姚他老婆多充几个烫水婆子……”
刹那间,佟先生跟太太互相对视了一眼,眉目间的慌神一目了然,幸好朱先生站在他俩前头且没扭头看,这时佟知府的手心都紧张得捏出一层薄汗来了。此刻,卷缩着身子躲在灰墙和雕画古代游戏童子的大木床之间的丹溪,感觉胡蹦乱跳的心都快蹦出体外来了。
朱先生边说边踏入那间早已归属幼女的房间,老人家蓦地想起来,四女儿楠溪跟六女儿丹溪在离开川沙去往法国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也是在这间屋里,他亲自把老姚白天上镇子新买的烧煮菜肴用的一套大小不一的平铲,强塞进四女儿早已打包的行李里。朱先生当然早听说租住欧洲人房子,甭说厨房东西一应俱全,就是卧室有的房东还会准备四季被子。他知道楠溪嫁给留法画家是不可能改变主意了,因此老父亲既痛恨四女儿亲手毁了‘蛮蛮好’的一桩婚姻,又担心楠溪和丹溪跟着画家去了法国,人家租屋里只有西洋菜用得着的刀叉、勺子、铝瓢,而没有炒中国菜肴的平铲子。
眼前这几间平房和篱笆墙的小院子,原本不是朱家的。若是,就那么几间不起眼的小平房,朱家河头的地名恐怕不会由此衍生。朱家有大宅建于咸丰年间,正屋是四面高墙前后两进的走马楼,共有大小房间几十间,朱家三兄弟名义上分家了但都住一起。后来丹溪他父亲要跟人修建书院,便将朱家大宅售与他人凑经费,老大为二弟、三弟各买了小户,自己买了篱笆墙的小院。得亏那时丹溪的大姐、二姐都已嫁做人妇,三姐、四姐都住校,礼拜六晚上才回小平房,一到礼拜天虽说挤是挤了点好歹能住下。前些年,丹溪三姐的公公见亲家公还住在篱笆墙里,就将自己家空置的旧居低价给了朱先生,于是朱老先生跟三弟一家搬进了装潢一新的‘卢府’。也因为这桩事,三姐就经常回娘家,在父母地方白吃白喝白拿,反正也没小孩,就喜好赖在娘家。
朱老先生望着小平房,正打算再转转再看看,他忽然听见六侄在外面跟人大声吵闹,“你还不还我的鱼?我刚才看见我爸从大路往河沿拐呢,你,你偷了我钓上来的鱼,等着被挨揍吧!”
“呀,阿六头说他爹来了,佟先生,我,我得走了。”
朱家老先生听说他三弟来了,边说边踏出房间,他拉着生锈的门鑻把房门轻轻掩上,脸上泛着笑容跟佟太太佟先生告别,出了后门匆匆朝‘卢府’——朱家大宅走去。
朱家内人的外甥女——佟太太长嘘嘘地喘了口气,她靠在关上的后门门框上突然感觉枯槁之身软乎乎的没劲,幸好被佟老先生一把扶住,才没顺着门槛倒下去。
“呀,我大伯东西拉下了!”
眼尖的六弟天晓得从哪儿冒出来的,他拿起一沓卷纸,正准备打开看看是啥东西,后门“笃笃”响起了敲门声。淘气包觉得那敲门人一定是大伯,他想这会他被大伯看见恐怕不宜,于是哧溜一下钻到灶膛里,灶膛有一抱山柴高高地靠着墙,躲进个9岁的孩子还真看不出来。丹溪幸好还躲在屋里没出来,她老爹站在门外说了一句“不服老不行哇,看我这记性!”然后,面带歉意地接过外甥女婿佟先生递过来的一沓卷纸,见刚才喊“救命”的长工伢子‘长脸’在后门溜达,就将那沓卷纸不由分说塞在那小屁孩怀里,“给我送家去,别弄折了!”
“好嘞!”伢子接过那沓卷纸,屁颠屁颠地跳跃着去了朱家大宅,他瞅见老爷进了路边的茅房。
“还好,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被丹溪弄到床上躺下的佟太太还声若蚊蝇地呢喃,老夫人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六弟,别躲了,就你那肥鹅样的屁股早出卖你了,出来出来,快去告诉秀才,我爸他走了。”
丹溪的话音刚落,六弟从柴草堆里跳出来,像猴子似地窜出平房,向河埠头跑去。阿六头还没跑出篱笆墙,又折回到平房轻轻推开大房间在门外挺有礼貌地问道,“佟家姐姐,我…我今天中午能在你家用餐吗?我爸他…他突然回家了,我怕他知道我最近考学成绩不好又…又得打我”。
“当然,当然可以。”小绢头楚楚可怜的样子,令佟家姐姐立马动了恻隐之心。
“想蹭饭就直说,你那一套瞒天过海的‘法术’也就骗骗朱老先生差不多!”丹溪直视着六弟的眼睛说道,“咦,嘎聪慧的先生咋没觉得阿六头今天有点不对劲?
“嘿嘿…嘿嘿……”阿六头低斜着头有点得意,也有点愧意,他毕竟忽悠了大伯两次。
“怎么样?被我猜到了吧,我三叔根本没来,你呀,你呀!”丹溪揪了揪六弟的耳朵,摩挲着他乌黑浓密的头发,她突然觉得总爱逃学的六弟这‘废材’也许不废。丹溪松开六弟,担忧地朝他问道,“就算中午躲过了三婶的一顿骂,那晚上呢,你准备怎么办?”
“晚上,到晚上再说呗。”
“真有你的,打不死的戆头!”
第二天傍晚,丹溪的枪手+废材的堂弟从学堂归来,特意去鸡舍弯弯,见了佟家姐夫后便问道,“佟先生,镜如人呢?”
“一个时辰前还在嘛,你找他?”
“嗯。”
“去鸡舍看看,他会不会在里面掏鸡窝呢?”
“这屋前屋后的看了个遍,大外甥人呢?”背着书包的‘泥猴子’在河埠头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他没看见镜如在他身后夹着两本书喜滋滋地进了篱笆墙。
跳起来折了河沿上叶子青黄相接的两根柳枝,在地上扫了两下,抱着一丝希望,‘泥猴子’又跑进小平房找大外甥,走到厨房门口只听见佟先生在跟镜如说话,“你去哪儿了?阿六头找你呢……”
“明天就要去国学院上班了,刚才我去书院看了看,顺便借了两本书,爸,你看。”
“喔,还有王国维的《心理学概论》呢,你还打算研究时髦的心理学?”
“随便看看,了解一下。”
“镜如,好哇,见了我也不喊我一声,害得我好找!”
“我正思量呢,小阿舅满世界地找我,作甚?”
阿六头倒也爽气直奔主题,“佟少爷,你欠我个人情,怎么还,你自己说!”
“我咋就欠你人情啦,莫非你还惦记你舅舅送的几条鱼?若你想要回,可以,一堆剔干净的鱼骨伺候。”
“这不算,其他!”
“其他,不欠你分毫。对不起,怎么啦?”
“你说怎么了,嘿,嘎大个人情都想不到,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学者!我看你往后别研究这个、研究那个了,说出去害臊!”
“我有什么好害臊的,我又不研究儿童心理学!”
“我六姐崇拜你,你今天若是能想到为啥欠我个人情,我也跟六姐一样拜你为师……”
“得嘞得嘞,你这个学生拜我为师,我还不敢收哉……”
“为啥?”
“我怕你背地里捉弄我……”
“你又不是夹在我大伯跟六姐之间的铁锹,害怕没理由嘛!”
“好嘞,小阿舅,别神气活现了,给!”
“哇呀,爆米花!”
“见到爆米花,眼睛都绿了。我说小舅舅,你能不能装作矜持一些,你这贪婪相哪像县厅朱大官员的公子啊?”
“管他呢,嘿嘿,你果真开窍…”朱家小舅舅将脏手在衣服上擦擦,往嘴里丢进一粒爆米花,脸笑得像朵花,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拍拍佟少爷的胳膊嚷道,“大外甥,我刚才的话没有嘲弄你的意思啊……”
“好啦,废话少说,昨天在河沿上咋想到那一出来帮你六姐,不怕你大伯知道后也拿铁锹拍你?”
“不怕,我大伯没你想的那么糟,我妈说他这一辈子也就对丹溪姐动过粗。”
“就知道吃,瞎玩,有没有想过长大后做啥?”
“没,没想过……”
“拿来吧,你!”佟少爷一把抢过‘废材’手里的爆米花不客气地说道,“我这爆米花可不养懒虫!”
“那,那你一定要个答案,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那你长大后想做啥?”
“想…想做衙探,行吗?”
“你以为衙探很威风是吧?告诉你,做衙探没有点本事,那根本没法混。”
“什么本事?”
“殓房,殓房知道吗?”
“知道,跟小伙伴去过一次,他们不敢进去,我进去逛了逛,里面停放着许多…许多脸色青白或者乌泥墨黑的人。”
“哇,朱先生是圣人,洞悉生死……”大外甥丢下话,在屋里埋头找起了胰子,他想起姚姨说过胰子用完了。
“一丢丢了,别挖苦行不行?”小赤佬转过头去轻声自语,“谁会跟好吃的过不去,尽想着法子逗我,城里人就是刁滑!”
“你在说啥?”
“说…说我咋没想到做个衙探也那么难呢……”
“是呀,不是我唬你,一旦辖区出了命案,做衙探的要在殓房进进出出,那些意外死亡的人有可能是火场倒下的,有可能是被毒药毒倒的,也有可能是被凶手加害的,你做衙役做听差的在幽暗的停尸房进进出出难道不会害怕吗?”
“那,那总要有人做衙探的。”
“这句话还差不多,有点志气。”镜如外甥拍拍阿六头舅舅的头,将爆米花塞在未来衙探的手里,“拿去吧,归小懒虫了!”
捧着大外甥镜如一早准备的一大包爆米花,小绢头不太干净的手还朝上平摊着,然后眉开眼笑地接过几枚赏钱,将亮晃晃的铜钿小心地放进衣兜,朱家小阿舅蹦蹦跳跳地跑开了。这回臭小子不敢窜篱笆墙了,生怕怀里的爆米花抖搂了。想不到那嘎小子还没出篱笆墙就高声嚷嚷,“我想做木匠,我不是懒虫!”
其实,镜如倒能算半个‘衙探’。头天上午在河埠头洗菜时看见几个小喽喽扭在一起打架,他已经深知其用意,原来那帮混小子在河沿上又喊又杀的,是用主仆混成游戏那独有的方式向篱笆墙里的六姐示警,而阿六头跟人打架谎称他爹回朱家河头了是用了调虎离山计,想让他大伯快点离开小平房啊……
原来,丹溪她堂弟头天上午正跟三个八九岁男孩在水草较多的东村河沿上钓鱼,一条河鲫鱼咬住饵料痛得晃动鱼竿,阿六头随着鱼竿轻晃而左右转动脑袋时,猛地发现大伯正款款地从远处走来,不过并没有发现家侄在此。于是小家伙扔下鱼竿,立马跟其他男孩耳语了几句,在前头乱喊着往西村的鸡舍跑去,他摸出口袋里的枪在后头举枪追着,要是大伯拦住,他想好了就说玩伴偷了他钓上来的一条鱼。眼看自己跑不动了,看着大伯走近他,小绢头故意拿个问题缠住大伯,他想通过拖延时间让篱笆墙里的六姐赶紧藏身。
“混小子,敲竹杠的本事还不小嘛!”望着朱家小舅舅欢欣离去的背影,镜如的目光里飘过些许温润、和悦。
佟少爷感慨中想起自己6岁就跟父亲读四书五经,9岁时已熟读近千首古诗,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几乎倒背如流,整日里不是练习书法,就是背诵律诗,要不就是研习八股文,哪有空撒野!一想到自己被关在屋里毕恭毕敬学先贤的童年,忽然间孤傲的佟镜如对与官僚家庭格格不入、在乡野乱窜不拘泥于世俗约束的‘笼子外’鸟儿般自由的阿六头,生出一番难以言表的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