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道朱丹溪感觉身乏、心乏,去中医陆小提诊所回来后将咖啡馆关停了几天,期间三十多岁的金先生不请自来。金先生上午来过的那天晚上,朱丹溪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先是在黑如浓墨的夜里独自思忖,由近及远将自己最近跟男士交往的事情挑重点捋了一遍。一想到白天来过的金先生,她将一桩桩一件件事勾连起来。这不勾连,就潦草翻过去了,金先生不作为嫌疑人;一勾连,好家伙,让她心慌嘛。朱六六躺不住了,她索性翻身起来,颤抖着手拉亮电灯。
自在前临阔街的宝昌路开设咖啡馆以来,朱丹溪还是第一次在非营业时间接待敲门而入的非族亲之人,而且还是男性。打开门见到金先生的那一刻,六小姐感到惊讶,愣了一下,差点冲口而出,“呀,怎么是你啊,金先生,你,你咋这时候来?”
丹溪开门的时候,以为是表哥静溪到租界采访又顺道来看她,真没想到突如其来的人会是她咖啡馆的客人,一个多月未见的金先生。朱丹溪并不想在‘开馆’前接待客人,但出于礼节还是没挡在门前让人难堪。要不是站在台阶上手轻轻提着长褂的金先生,立马搬出的话令咖啡馆主人有点暖心,六小姐横在门口的那双‘男人脚’恐怕也不会挪开。
金先生可顾不上解读主人眉宇间瞬间的表情变化,他来之前就想好了,作为男士他未约定而贸然上门,估计不会受多大欢迎,但他不会在意。即便朱小姐隔着门以上午不是营业时间为由而婉拒他入内,甚至明确表示不让他踏进咖啡馆门一步,哪怕再不待见,哪怕作为不受欢迎的人,他金某人即使说一通好话,即使不顾及颜面求她,也要实现自己见朱大小姐一面的心愿。金先生想见朱丹溪的想法有些时日了,这一个月来那想法像一条蛇缠着他,撕咬着他身体,要不是身不由己,他早就跑到咖啡馆坐在‘专属’他的那个位置上,要上一杯咖啡、一份西点,然后在咖啡馆泡上两小时。咖啡馆暂停营业的那几天,金先生确实来过两趟,见大门紧闭只好扭头就走,虽然不甘心无望而归。迭趟子来,是第三趟跑到宝昌路了,金先生横下一条心,不管朱小姐奈能(怎么)他,他都要把门敲得嘭嘭响,非进得门去不可,看看朱小姐并且跟她讲讲话。金先生想好了,要是咖啡馆正大门敲不开,就叫后门,哪怕朱小姐冒火,他也绝不像上两回那样走空趟。
咖啡馆的后院不大,那后门正对着一条细长的弄堂。弄堂两边各有两扇门,分别对应一幢三进的大院子,那四扇门平常基本是关着的,大院内的老板和他们的家人都不走后门,全走正大门,偶有老板仆人的亲友过来探望才会走进弄堂敲偏门。这条弄堂别说夜晚就是白天也极少有人进出,显得幽静,阴雨天甚至安静得有点渗人。所以,不到天黑,丹溪不但将后门的门锁锁上,还拉上两道门栓。对于众多咖啡馆客人来说,大家都没去过那后院,那后院的后门也就洋律师卢卡斯走过两趟:一趟是在后院帮朱丹溪磨咖啡豆磨得有点晚了,他起身时丹溪正好从厨房出来,手里托着冒烟气的夜宵托盘,她还没来得及跟院里的‘洋帮工’打招呼,卢卡斯就从丹溪手里接过托盘,放在院子的小方桌上,突然上前猛地将丹溪拥到怀间,然后俯身亲吻。
为卢卡斯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感到发蒙的小溪没愣过神来,只见卢卡斯穿过后院边走边说,“别忘了…上门栓!”一共六个字,前一半是中文,后一半是洋文,“门栓”那个中文词语,确实一般洋人都难以准确地表述到位。卢卡斯说着拨开后门的两道门栓,打开后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出了门的卢卡斯,又使劲推了推门,丹溪听得出卢卡斯是怕门锁没锁上,是担心那门没有关严实,看来那幽暗狭长的弄堂,让卢卡斯也觉得安全感不足。丹溪走到门边,将两道门栓拉上后,她才听见卢卡斯熟悉的脚步声远去。不过,丹溪隐约觉得卢卡斯的脚步声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松快,不是每一步都透溢着愉悦。
打那回顶着星光从弄堂口出去后,卢卡斯二十多天里再没来一趟咖啡馆。卢卡斯没来的那些天,咖啡馆里外的活都是丹溪一个人上手。起先朱小姐没觉得有多累,“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她对客人都是客里客气,昧良心的钞票不赚,在洋人面前没骨气的话不说。十来天后,没人帮忙的丹溪开始觉得乏累,而且一想起那大半年要不是卢卡斯常来咖啡馆帮忙,而且礼拜日一帮就是大半天,自己只管他一餐饭,给卢卡斯工钱他都不肯拿,心里突然觉得蛮过意不去。
咖啡馆二十多天缺少了卢卡斯的笑声,丹溪察觉难以言状的落寞像月光下的影子跟着她。每天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夜深人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她觉得心里有点失落,咖啡馆的日子过得有那么点无趣,而且那种失落和无趣感日甚一日。丹溪之前没跟人谈过恋爱,她不知道那是她心里开始装上了卢卡斯,跟卢卡斯心里早早装上了她Little Stream一样。
一个人将稀疏的夜星关在窗外,缩在床上的丹溪想起卢卡斯的第一次‘失联’。那是两个多月前,卢卡斯一连十来天没登咖啡馆的门。她的手腕有一天就不知怎么有点脱臼,那天刚好是洋人的感恩节,咖啡馆来的客人不老少,好些是生面孔,是几个熟客带来的。丹溪托着托盘一个人忙得团团转,她手腕的疼痛感愈来愈重,往手腕喷了喷能止跌打损伤痛感的红花油,忍着痛坚持着。这还不能够让丹溪觉得难以为继,卢卡斯的突然‘失联’,才让六小姐株株进来一个外国高挑的年轻人就忍不住目光投向他,她为客人服务依然到位,但专心致志度连她自个儿也不敢苟同了。那天,丹溪第一次祈盼卢卡斯哼着他外婆家乡的乡村小调,愉悦而步履轻松地出现在她跟前,哪怕只跟她打个照面,说个笑话就走,她或许也会觉得疼痛感松缓。
“第三桌的咖啡怎么还没来?”
“来,来,来了!”厨房里的丹溪回应,她听出客人催促的口气里带有埋怨,她努力保持着托盘的平衡,走向第三桌客人。
“我来了,我们来了!”
熟悉的话音中,卢卡斯像一只沙质荒漠地带的长耳跳鼠,一个箭步从台阶跃入咖啡馆,他的身后还是那几个常客,全是卢卡斯朋友,清一色说鸟语的先生。丹溪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望着突然冒出来的那几个洋面孔。卢卡斯瘦硬的脸朝小溪粲然一笑,直接去了厨房。他的那个擅长意大利语的朋友一脸倦色,凑近朱小姐说道,“小姐,上回我们没干完的酒还在吗?”
“A bottle of wine?”朱小姐怕没听明白,她用英语反问道,并且将脸看向卢卡斯的另两个朋友,希望能在他们那里得到肯定。
“Yes! Yes!”卢卡斯的几个朋友同时应声道。
朱小姐去厨房拿卢卡斯存的那瓶酒时,在多日未见的大男孩的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那些天的牵挂都在那一记拍上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在卢卡斯看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刚下码头跟朋友赶来过感恩节的卢卡斯,从他洋装里面露出一截米黄色毛衣袖口,丹溪一瞥就看出那件毛衣是自己半月前刚织好送给卢卡斯的,想不到他穿着去了顺天府。京师这会儿是挺冷了,卢卡斯做得对,丹溪暗想,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等有空坐下来跟卢卡斯闲聊几句,才知道他们‘失联’的那些天,几个人都去北方看中国皇帝住的紫禁城去了,说是万一哪天离开中国,就怕再也看不到the ancient China(古老中国)的胜景了。他们征得老板同意,说走就走,所以卢卡斯根本来不及知会一下小溪,小溪的咖啡馆那时还没有安装电话机嘛。
踏入咖啡馆的那一刻起,卢卡斯没有坐下来喝咖啡,他要么替小溪干活,要么跟小溪讲他们在紫禁城的见闻。卢卡斯他们去燕京前,以为自己大致听得懂上海话、宁波话、苏锡话,到了京师听人说话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到了皇城根下,才发觉中国之大,才发觉中国话自己学了点皮毛都称不上,因为京话、天津话、保定话、承德话,各有千秋,他们在北方一个个听傻了,有时候根本弄不清人家在说啥,在颐和园问路,找饭店吃打卤面,跟人闹出不少笑话。得亏卢卡斯想起旅行袋里带了本汉英对照的通用英语书,在顺天府一路游玩几个人一路突击北方话发音。因为他们发觉,能说几句地道的北方话,他们购物时方便、快捷不说,而且还能省几个钱,哪怕摆烧饼摊的大爷也不多要钱,别说在潘家园夜市遴选鼻烟壶、镂空玉石挂件之类的古董收藏品了。
那天,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咖啡馆里的客人才陆续走光,跟卢卡斯一起来的几个朋友也准备离去了。他们走的时候,还洋文夹着中文一道起哄,“卢卡斯,今晚我们不等你了,你留下来陪Little Stream,做她的左臂右膀吧!”
“得亏今天有你,卢卡斯,要不然我一个人抓瞎。”
丹溪从厨房给卢卡斯端来南瓜饼,她知道西人在感恩节要吃的东西包括南瓜派。
“一起吧。”
卢卡斯说道,弯腰做了个请人入座的姿势,然后趁着丹溪还没坐下,他赶紧将旁边一桌客人用过的点心盆、杯子、勺子、滤壶,着手整理起来。
“你就吃独食吧…”丹溪跟卢卡斯开玩笑,“我能给你的也就那么点好处”。
“嗯,那我就吃独食。”
“卢卡斯,我按小时给你结算,怎么样?”见卢卡斯断断续续忙进忙出帮了她好几个月,丹溪又说起说了一百遍的话。
“你给不起,别说了。”
卢卡斯摇摇头,顾自擦着桌子。这回,洋律师放出了‘狠话’,同时他摸了摸口袋里给丹溪带回的一件姜黄色的玉石配饰,他想拿出来送给丹溪,但最终没有拿出来,他怕被丹溪直接拒绝,本来上好的心情给灭失了,还是以后找机会再送给她吧。
“我只能按照平常的小时工,如果按照律师的小时工,我确实给不起。”丹溪说得挺实在,如果按照律师而且还是洋律师的小时工,朱丹溪真不是委婉的假客气,她真没能力支付卢卡斯在咖啡馆小时工的工钱。
那天后,卢卡斯照样时不时带一帮哥们来丹溪咖啡馆消费,来咖啡馆照样出手帮忙,店里照样听得见卢卡斯和他朋友的笑声,只是丹溪再也不提给卢卡斯支付工钱的话了。
可是自从这回半夜里从咖啡馆后院出门后,卢卡斯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多天没有来,他的那帮洋朋友也一个都没来喝咖啡。算起来,这是卢卡斯的第二次‘失联’了。起初丹溪没想那么多,她以为他们在公司忙于事务脱不开身,因为他们差不多在一个公司任职,要忙一起忙,要闲一起闲。渐渐地,丹溪觉得自己既希望那洋律师近期不要出现在她跟前,因为她怕见了二十多天前搂紧她在她脸上‘强吻’的卢卡斯不好意思,又盼着卢卡斯能来,虽然说不上心心念念,虽然她觉得自己并没有爱上他,但那毕竟是她第一次被那么深情拥抱过的一个男人。黑咕隆咚的晚上,丹溪一个人爬上楼梯,有时候卢卡斯的身影会突然出现在灯影下,说挥之不去吧,没有那么深入骨髓;说不想念他吧,未免自欺欺人。丹溪想起卢卡斯在咖啡馆打下手时,他跟她说小时候暑假里他被母亲带到乡下,跟母亲的父母、跟母亲父母的邻人在乡村生活的有趣故事,还跟她说起他做律师时碰上的有千奇百怪故事的人。
丹溪想起自己被卢卡斯一次次逗笑,一回回与洋律师的对话是:“那是真的吗?”
“真的,我不蒙你。”
“太有趣了。”
“有趣吧?怎么样,下回我带你去看看,眼见为实。”
“那,那就算了。”
丹溪说这话的时候,姑娘确实不知道自己一边想用“纯洁”维系两个人的关系,一边一步步走近卢卡斯的内心深处。丹溪也很清楚,卢卡斯屡屡搬出那些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故事,并非想在她面前迂迂回回地试探,他就是想让小溪快乐,也让小溪更多了解西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也让卢卡斯他自己能在故事的叙述中回想远在欧洲的家园和亲人。卢卡斯并不因为丹溪一回回‘封堵’了他想跟她这辈子走一起的路而有所改变,他照样心甘情愿脸带微笑做着不要一分薪资的‘洋务工’。
“咦,你怎么知道后门开着?”
二十多天没有现身的卢卡斯那天突然从后门进了厨房,他低着头手里拿着一个包,心事重重的样子,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跳跃着出现在她跟前。正在煮咖啡的Little Stream见卢卡斯从后门进来,忍不住问道。
“丹溪,那,那后门以后白天也…也不要老开着,听我的错不了。”
卢卡斯说完,将手里的包放入厨房一个空抽屉里,然后双眼放光炽烈地望着丹溪,足足两分钟不说一句话,好像生离死别似的。丹溪搞不明白为什么卢卡斯一来就那么望着她,正当丹溪疑惑的时候,卢卡斯轻轻地抱了抱头上缠着花头巾的丹溪,在丹溪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然后拔脚想走。
“这包里是什么东西?”丹溪在后面追问道。
“是,是我的两本日记,你,你以后慢慢看……”
“我们常常遇见,有什么话不好当面说呢?”
“以后,以后我们想见面就难了……”卢卡斯面露难色地说道。
一听这话,丹溪刚想坐到凳子上的身体挺直了问道,“为什么?”她奇怪地看着一脸严肃的卢卡斯。
“我会再回中国的,那两本日记你…你先替我保管着……”卢卡斯转身说道,看得出他努力表现出不那么郁郁的神态。
“你要回国?”丹溪走向卢卡斯,再次追问道。
“是的,明天就要离开…”卢卡斯说着摘下绅士帽,更加热烈地抱了抱丹溪,然后像耳语似地说道,“Little Stream,I will definitely come back!”
丹溪没有晃过神来,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是怎么一回事,脑子像在水里憋闷了很久,她仿佛失神落魄,怔怔地望着消失二十多天复现的人,她眼睁睁地看着卢卡斯穿过后院。开门前,大男孩又转头低声叮嘱道:“把门关紧了,防止野狗蹿入!”
“等等!”朱丹溪突然喊了一声,就在卢卡斯开门前的那一秒。
“我,我不需要……”卢卡斯推开小溪伸来的手。
“拿着,你们这一走,路上得好多天呢。”
小溪将手里一只鼓囊囊的皮夹硬要塞在卢卡斯手里,两个人推来推去。那只手工皮夹还是在法国马赛时,四姐家的老房东加布里埃尔先生亲自做好送她的。那法兰西老头儿看见18岁还不到的中国小姑娘,总爱拍拍丹溪白里透红的脸。
“不用,我有…真的,我有。”
“我知道你有,可是航程太长,钱多备一点,不是坏事。你说呢?”
“好,好,我拿,我拿。”
卢卡斯妥协了,他打开皮夹,侧过身去,从皮夹夹层里迅速抽了一张放进口袋,然后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去。那夜,月光特别清亮,丹溪看着卢卡斯的背影渐渐离去,一种复杂的情感交织于心头,她喃喃地说道“战争,战争,卢卡斯,你要活着回来噢……”
说“一定回来”的卢卡斯食言了,他没有再回中国,他永远躺在他的日记本里。在法国的四小姐后来来信说:卢卡斯在战场上战死了。长官看见一群在泥泞里推车的人从下士卢卡斯的身上翻出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笑吟吟的年轻的中国姑娘。卢卡斯和其他战死的兵士尸身装上军车前,军官对几个浑身是泥的士兵命令道:把那姑娘的照片放回去!
泪眼婆娑中,四姐的来信让丹溪恍然大悟,原来以为自己弄丢了自己的照片,想不到在卢卡斯那儿,被他一直带在贴身的衬衣口袋里,看来那天晚上他离开上海前从自己皮夹里抽去一张的不是钞票。四姐的来信也让六小姐想起卢卡斯要她保管的日记,她在那个悲伤的夜晚看日记看到天亮。有了日记,许多事情都明朗了。原来那天卢卡斯帮丹溪在后院磨咖啡豆忙到午夜才离去,而且离去前突然激情地拥吻她,是因为他头一天接到国内来信,他得回国拿起枪上战场,当然他也可以选择不回去服兵役。
丹溪第一次读卢卡斯的日记,那天晚上卢卡斯跟她告别的情景历历在目——跟丹溪‘失联’二十多天,再跟丹溪相见,爱笑的卢卡斯几分钟里没有笑过,他丢下日记本很快离开后院,丹溪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卢卡斯瘦了不少,她目送那个细长的大男孩消失在月光下细长的弄堂口。本来丹溪还以为卢卡斯决绝而去,他心里根本没有装着她。读了日记,朱小姐才知道,卢卡斯在奔赴爱情和奔向战争之间痛苦过,在他做出舍弃自己爱情、做出回国决定前,他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他明明多么想呆在丹溪身边,明明他想说“小溪,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可是,他没说爱,他不敢说爱,他怕自己说出心底绵绵的爱意就挪不动脚了,他就逃避自己对国家的承诺了,他回归的行程就会让人空等,让人失望,让人责骂了。那个责骂他的不仅会有他的同伴,还有为他在国内办理服役应征手续而奔波的母亲。次日,就在他丢下日记本的第二天,卢卡斯回国了,他的那几个哥们也都回去了,咖啡馆里从此再也没有卢卡斯那郎朗的笑声,和没有人逼迫洋律师在厨房忙碌的‘自荐(贱)’的身影。
知道卢卡斯战死沙场后,丹溪很少去敞开后院的门,一是她想起卢卡斯的叮咛;再有,就是她怕自己拔门栓的时候,又要忍不住地想起卢卡斯。她并不认为卢卡斯已经死去,她觉得那门栓上卢卡斯留下的温热还在,他贴己的关照还在,只要自己一触碰,卢卡斯他带着乡野草青般的笑声和细细长长麦秸秆的身影,就会出现在后院,出现在她的眼前,弄得她泪眼迷蒙,好几天心情都好不了。那后门是丹溪的心病,那两道门栓更是,不能触碰,每触碰一次就是心疼,就是对自己深深的责怪。她深知,要是自己接受了卢卡斯多次示意的爱,或者在最后一天坚定地挽留了他,卢卡斯就不会回国;不回国,那快乐单纯的大男孩也就与战争、与炮火、与死神不会勾连了。
Little Stream就在这种自责、懊悔中过了几个月,她不晓得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每每想念卢卡斯时,她就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翻阅卢卡斯的日记,翻看属于他们两个人纯洁的友谊和卢卡斯对她的一往情深。当她放下日记本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卢卡斯只是出远门去了,她能够把他等来,在某个下午或者某个清晨,就从那细长的弄堂口进来,他细长的身影就站在后院,望着厨房的咖啡壶盖顶着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