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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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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下部)》连载

第八章 悠远的马蹄声

“小姐,侬要去的地方离啥地方近啊?”快到川沙县城时,赶车人放慢了速度,马蹄‘哒哒’的节奏变得轻快。

“宝昌路。”

“哦,宝昌路噢…有人说宝昌路跟西江路合一道了,有人说宝昌路早先子叫西江路,对伐?”

“勿要管伊,反正现在统称宝昌路。”

“呃,听说宝昌路有交交关(许多)法国梧桐树……”

“哟,侬灵个,知道的还挺多。”

“阿拉姆妈她表舅妈的远房亲眷是宝昌路一家洋行的会计总监,所以从亲眷的亲眷地方听来的,去是呒没去过。”

“侬,侬为啥不利用这层关系,去伊拉公司谋个差事。你看,赶马车多辛苦!”

“听说他蹲(住)在工部局火政处附近的花园洋房里,我姆妈不许我去找他。”

“那她自己呢?”

“我老娘啊,更不会豁出老脸去求人家!再说,那地方,那地方……”

“去那地儿确实不太便当……”丹溪第一时间联想到了火政处第四水枪队,和半月前在表哥郎镜溪的姑姑家见过的水枪队技师明溪。

“就是说嘛。小姐,法租界、英租界全是中国人地盘,可惜阿拉进不去…”车主扬起马鞭抽了一下马匹,一面继续说,“听说租界造公园,费用大部分来自华人纳税,但是除了给洋人当仆人的以外,其余华人都呒的资格进去。阿拉姆妈想不通,她说中国人在自家的地盘上咋还得绕开洋人走呢?!”衣领还有点洋灰的马车夫停顿了片刻,再来一句,“不好意思,话刹不牢哉……”

“是我劳烦你了,迭能样子路好像就短了嘛……”说后半句的时候,丹溪挺了挺缩成一团的上身。

“路其实还是那么远的路,赶车的坐车的说不说话改变不了事实。我说的在理啵?”

“非常好。”

“看来人虽然有穷的,有富的,有摆阔的,有抖官威的,都害怕距离最近的人对他顾一顾都不屑……”

“我说啊,侬道理一套一套的,跟人自然熟,怎么像个堂倌(旧时饭店、饮食店的服务员)?”

“吓我一跳,我当侬说我是‘糖罐’嘞。”

“此‘糖罐’不是彼‘堂倌’,哈哈哈……”

随之而来的是丹溪一阵舒朗又婉转动听的笑声,因为她想起了姑父家潘大厨子的老婆春兰。春兰能摆谱,说她男人潘大脚做的豆腐像宫廷采玉场的白玉,他做的胖头鱼豆腐汤能叫醒瞌睡虫。没想到,眼前的马车夫比春兰还要会讲能侃,丹溪心想:堂倌迭个名号送拨伊(送给他),看他怎么说!

“小姐,侬眼睛辣噶,我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就是一个堂倌,菜馆老板还经常差我为客户上门送定制的私家菜,所以上海城里厢我老熟悉了。”

“那后来呢?”

“后来嘛,后来我新婚老婆寻死讨活一定要我回川沙,我,我只好依了她。”

“她看不上堂倌,做啥还要嫁给你?”

“她哪里是看不上堂倌,她是觉得我在菜馆跑堂也就算了,还经常去深宅大院送菜,老是接触阔太太洋小姐她不放心,说我总有一天心会野塌……”

“她要将你拴在她手上,这样她就放一百个心了。你,你真听话,嘎大个人还怕老婆不成!”丹溪忍不住又甜脆地笑了起来。

正是伢子放学的时候,对面走来几个头戴瓜皮帽、斜背书包的小子,他们挤成一团还没等马车从身边‘踢嗒踢嗒’过去,突然齐声嚷了起来。

大马车,马车大,

白面书生车上搭,

再看是个小甜瓜,

笑声咯咯错云霞。

“这群伢儿大半年不见,野得呒没边了。”车夫嗔道。

“你认识他们?”

“确切地说,是他们先认识我,然后才是…才是我认识他们,这不是我吹的。”马车夫莞尔一笑说道。

“我看,我看那些娃子挺有才的,临时就能编出这么个打油诗来。”

六小姐非但没有生气,脸上的笑涡还明晰可见,看得出她蛮享受这一时刻,被一群孩子善意地‘诋毁’她没什么不乐意。

“小姐啊,如果我没有猜错,你一定是朱家那个爱笑的姑娘,有人说上汪家退婚的六小姐,笑起来声音像夜莺,老好听嘞,今朝算是见识了女先生。”

被人第一次称为“女先生”的六小姐一时不晓得如何接话,她茫然地望着前方。这时候,晃眼的太阳突然钻进了云层,不多会丹溪打起了寒战,她将加长围巾兜着脖梗又绕了一圈,两只手死死按住皮大衣的前襟,不让一丝冷风窜进去作梗。说话间马车又驶出两里地,路上的行人渐渐少起来,正是人们在家吃午饭的时候,只听得路边行道树还坚守在树枝上的叶子,在寒风中时不时发出簌簌摇晃的声音。

“小姐,等歇歇出川沙地界,我建议侬走水路,不要坐江北小车(独轮子车),速度太慢…”车夫望了一眼姑娘说道,“进上海市区再坐差头(出租车)去租界得嘞”。

“好,好嘛。不过,侬不要让我在此处下车,进县城咱不走大道,侬再捎我一程,好吗?老板,谢谢侬了……”

“啊呀,小姐,侬不要嘎客气,捎脚是我应当应分的事。放心,我也要去摆渡船坞的呀!”

“去卸货?”

“卸了货,随货摆渡到董家渡,然后雇一辆运货车进市区送货,再按照铺面老板给出的单子,将他们要买的货物购齐,然后搭船回川沙。”

“到了川沙,卸货装马车上,然后回镇上,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不过这回我将货物卸在摆渡船,不随货摆渡到董家渡了。”

“上海那边有人来取货?”

“唔。”

“这样不会发生差池啊,车老板?”

“不会,不会。嘿嘿,我呀,可不是啥车老板,我这车呢是租来的,多跑一趟是一趟……”

“租金不少吧?”

“那还用说。”

“侬一年到头都在路上?”

“那倒没有,就冬季。我,我家里还有几亩薄田。”

“亦农亦商?嘻,侬头子蛮活络嘛!”要是三姐坐在车上肯定这么说话。

“农商皆顾,你们家小日子不赖吧,往后作何打算?”要是佟镜如坐在车上,那个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创基者,肯定这么问话。

“一家老少都指着你吃呢,你不容易。”

六小姐的话,跑车的更爱听,但话说出口,丹溪不出声地笑了一下,她仿佛觉得坐在马车上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她糊涂时难得清醒的姆妈。光凭那语气,丹溪觉得自己好像霎时长大懂事了些。

“别的不说,看两个小绢头小年夜咂嘬着米花糖,我心里也甜啊。”

“米花糖,是灶君司令舔过的吧!”丹溪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也不怕得罪灶神。

“灶王爷客气,我们两个儿子不晓得谦让,祭灶时灶台上三根烟还没燃尽,我那两个瘌光头眼睛就死死盯着那些供品,口水都流到脚底板了。”

“也…也难怪你那两个瘌光头,平素吃不到的甜食对于他们来说是求之不易的美食。”

“所以嘛,我要多跑两趟,过年时在财神爷、灶王爷面前都好交待。”

“刚才侬讲这车是租来的,那,那车老板跟侬关系错不了吧,要不全年就租一季,人家凭啥租拨侬?”

“是啊,是啊,每年冬闲租来,帮镇上几个铺面老板拉货进出,我多跑几趟,挣几个外快铜钿,一大家子好过年嘛。”

尽管马路上吹来的西北风有点透骨凉,可车夫说这番话时身姿挺拔,也听不出有半点的卑微感。离过年还有好些天,马车夫已经在为新年的节庆而准备了,他想的是自己多跑两趟,那样小年夜他儿子的米花糖就不会落空,除夕夜还能放两个炮仗……丹溪由此联想到自己,她最不喜欢过年,自从她擅自悔婚被她父亲盛怒之下用铁锹教训以后,她再也进不了家门。她母亲虽然想叫小女儿回家过年,但被朱老先生一瞪眼,就只好断了念想,叫大女儿初二先去她姑父家拜年时看看在静溪家过年的小妹,初四朱大小姐去娘家拜年时,再将小妹的近况悄悄告诉母亲。

“师傅,侬蛮来三(能干)嘎……”思想开小差的丹溪并不妨碍她接话。

“嗨,但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么辛苦,早上我忙了半天,帮主人家漏风的马厩给修了顶,惶急慌忙地出来……”

“怪不得刚才我上车时看侬一身干泥灰。”

过了一会,马车夫勒住马缰绳,收住马蹄子后跳下车,他绕到马车后面推了推绳索绑缚的货物,生怕一进县城将几麻袋东西跌落在街道,将货物撒一地而不好收拾。这是经验老到的马车夫进城的习惯,不试试绳索的牢靠度,不看一眼捎带的货物有没有松散,心里会打鼓。完了,绕到前头一坐,重又打响马鞭,驾车的选择了一条僻静的通往城区的道路。

六小姐说车夫“灵光”没错,他的的确确灵光,丹溪的一句话就认定了他路上捎带的客人是朱家大宅的小姐。当然,六小姐有六小姐的想法,她认为是自己赖婚的‘丑事’在乡间口口相传无人不晓,所以人家一说到川沙朱家,看她一身打扮就认定搭客是坊间传说的打上门去三下五除二悔婚的泼辣女子,虽然他不好意思直播楞登明说。不过,马车夫拉了朱六六一趟,颠覆了传入他耳朵已久的朱家姑娘‘泼辣货’的刻板印象,他觉得迭个赖婚姑娘的传闻跟真人的差异太大了。在他看来,朱小姐既不是那种架子老大且难伺候的富豪人家小姐,又不像明明肚里没货却装风雅且说话爱占人便宜的浅薄的权贵之太太,她天生的同情心让她有股子天然的吸引力。于是在跟赖婚小姐告别时,马车夫本想将自己对朱家小姐的新印象说出口,不过临了他还是按例说道,“姑娘,我不再送你了,你一路当心”。

“谢谢,再会!”丹溪挥别马车夫后,走出没几步,将脖子围得严严实实的长围巾松懈,川沙城里的西北风可不像郊外坐马车上那么凌厉,她摘下帽子,又将覆在前额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船到对岸后,丹溪从船坞跳上岸,一开始没去拦差头,她一早出门去川沙前就没准备搭差头回来,手一摸,兜里的、包里的钱果真不多啊。虽然跟医生预约的时间不算充裕,她还是不舍得坐钞票老不少的差头。先是坐上黄包车,无心看街景,靠着背啥都不想,倒是欣欣然想起在荷西村外搭载马车上路的情景。那个对小姐既不诚惶诚恐也不胡乱收费的马车夫,让小溪对他勾起极大的兴趣,虽然马蹄声已远去,但那个‘堂倌’的侧影却愈来愈清晰可见……

荷西村靠近乡路,从朱家河头蜿蜒而至的小河在村口打弯,丹溪跟大外甥镜如走出了荷西村口,还是在荷西村地界,乡路右侧全是荷西的田亩,大多种着大白菜。镜如拦下一辆马车后,望着六姨的马车驶出他的视线才回朱家河头。

一路上,约莫三十四五光景的车夫中规中矩地赶马车,没有跟年轻的姑娘拉话。丹溪见他人长得不潦草,但衣裤上却沾了一身的干泥灰。半个钟头后,马车停靠路边前,车夫说了句“你坐好,我一会回来”他就下了车,然后牵着马头将车子停在路基上。朱丹溪不晓得赶车的突然停车是何用意,抬头一看,前方有个屋顶开个大窟窿眼的厕所,她顿时明白了。车夫走出几米,使劲掸着身上的灰尘,前前后后拍了一遍才往茅坑走去。很快,马车‘得,得,得’的声音又在乡间响起来,丹溪大概是早起的缘故,突然有一阵睡意袭来,她微微闭上眼睛,觉得马车的节奏轻柔了不少,像是在草地上疾驶。

“呀,呀,这,这…这是什么地方?”

马车轮子不知被何物绊了一下,马车一个趔趄晃醒了丹溪,她揉揉眼睛,发觉那是一片从未见过的树林,四周荒草萋萋,顿时吓得结结巴巴地问道。猛然间她想起来,树林子曾发生过几起抢劫案,胆小的车夫都不敢为了抄近路而穿越这片树林,所以丹溪独自或者跟人一起搭车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近路,对于树林子是满眼陌生。

“马车大概被野草遮住的老树根绊了一下,小姐,你,你不碍事吧?”

“事,事倒没有。我是怕,是怕…怕蒙面强盗突然…突然从天而降……”因为惊恐,丹溪突然变得有点小结巴。

“不要怕,有我在,小姐,侬放心。”

车夫安慰还没混熟的半路搭客,他的口气好轻松,他不知道,马车上的小姐此刻不仅害怕树林里突然蹿出一群盗贼,车夫一个人跟他们铁定打不过,就算他能使出一个螳螂腿,坐顺风车的她想逃脱想也甭想;她也害怕陌生的车夫万一突变歹人,临时起意的男人对她这个孤立无援的女人图谋不轨,那样的话,她一个弱女子在树林子里被人害了,鬼知道!‘株六六’的神经高度紧张,假想的恐惧如彻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好像在两波巨浪中的谷底挣扎、尖叫,她觉得汗毛全体竖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顾一切跳下去也不是。

朱丹溪不敢再缩成一团眼睛微闭,她的太阳穴有说不清的潮热,一阵一阵袭来,觉得自己束手无策的六六脑子里一道白光刷地闪过,她一下记起随身带的坤包里有把弹簧折叠的水果刀。容不得半点迟疑,她悄悄地从包里摸出水果刀捏在手心里,又将握刀的手藏在皮大衣下摆底下,她想要是遇上一个流氓、无赖或劫财的盗贼,那把巴黎带来的刀子说不定能帮她抵挡一阵子。此刻,丹溪的两只眼睛迸射出来的光像黑夜里的两盏煤气灯,她心里不断地给自己打气:朗朗乾坤之下,没事的,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别怕,小姐,别怕,抬腿就出树林子了。”赶车的说道。

马车驶出了树林子,年轻高大的马车夫欢快地、高声地叫着“驾…驾…驾”,重又走在两旁都是农田跟农舍的乡道上,丹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手里紧握的小刀悄悄塞进皮大衣的斜兜里。

离城里还有几里路时,马车夫的鞭子放慢了节奏,离城愈近师傅愈小心为妙缓缓而行。搭车的姑娘虽急于赶趟但不好跟人甩脸子,人家师傅没错,城里人多车多且稍一碰就炸毛的‘瘪三’也多,丹溪耐着性子闷声不响,只能在心里暗急。她每过几分钟就撩起意大利二手皮衣的袖子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心想要是错过了预约的名医陆大夫,三两天内能不能再预约上实在不好说。

赶车的许是猜出姑娘去城里有急事要办,一路上没话说的他突然吚吚呜呜说个没完。也许迭能样子,能分散那皮肤白皙且美艳高贵的姑娘焦急的心绪,师傅一定是这样想的。他回头问道,“姑娘啊,朱家河头朱家大宅的姚师傅,侬认得伐?”

丹溪没料到马车夫突然发问,她的目光从前方张望的道上收回,情不自禁‘呃’了一声,捎带着笑声说道,“姚师傅啊,算侬问对人了,太认识了,他呀,是朱家老先生家的雇员嘛”。

“雇员?他不是朱家的长工吗,怎么成了雇员?”

“朱家老爷是雇主,他是雇员,我这样说有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问题…只是,只是……”

“只是迭能叫法子,侬第一次听说,对伐?”

“第一次倒不是第一次,那洋行里的华人职位再高,在西人眼里也是一个雇员。只是乡间的长工,像姚师傅那样做苦力活的被喊作‘雇员’,我是头遭听见,不瞒你说。”

“姚师傅啊,在朱家大宅的辰光呀,比我还长呢!”

朱丹溪说的是大实话,她没出生,姚师傅在朱家已经干了好多年了。不过,她没想到就这样一句话,将她自己给‘出卖’了,赶车人‘顺藤摸瓜’将坐车人的身份摸了个准。

哇塞,姑娘不仅肌肤如凝脂,她的声音还那么清脆动听,难怪那位荷西村外拦我马车的先生,长得嘎俊,天仙配啊!车夫在心里感慨,偏着头看了丹溪一眼,他中气十足地说道,“倷么,侬,侬是朱家大宅的小姐,我说的没错吧?”

“算,算是吧……”丹溪是顶顶不愿意别人向她问起这个问题的,但听得出车夫为他自己的‘算工’和眼见力有点得意。

“小姐,啥叫‘算是’?侬,侬迭句话让我跌进了浆糊桶耶……”马车夫挥鞭的同时摇了摇健壮的身体。

“坏了,我害你跌进浆糊桶,这话咋讲?”见师傅不失风趣,丹溪的回话也稍显俏皮。

“我的眼睛、耳朵都被浆糊糊上嘞,糊涂了呗。”

“没事,我拽你出来,你抖掉一身的浆,还是个合格的马车夫。你看,你让我一路坐得舒坦,甚少颠簸。”

“小姐,你是不晓得有的人偶尔出门一趟坐马车,他就不喜欢我们挥鞭的一路让他坐得太舒坦了……”

“还有那种人?那,那他跟着你一路颠簸,喜欢自讨苦吃,一定长得皮糙肉粗吧。”

“也不一定,有的人看上去脸色苍白,模子嘛还小,好像一辈子没长开,说跟着马车马路上多颠颠说不定长开了!”

“那种弱不禁风的蔫黄瓜我见过,营养过剩的财主家的少东家,苍白的脸瘦弱的背,一阵不大的风吹得他连脚跟也站不稳……”

丹溪心里不知咋想的,居然照着汪家公子弱不胜衣的样子,将没有精气神的富豪家歪歪斜斜未老先衰的相公‘贬损’了一通。

“还有营养过剩这一说?”师傅收起鞭子说道,他张大的嘴巴差点没被突然灌进的风噎着。

“唔。其实是堆积的营养没有被身体吸收。”丹溪解释道。

“嘁,我们小老百姓能让老婆孩子吃饱肚子已经谢天谢地了……”

“嗨,师傅的话外话我听出来了:穷人不敢奢望一日三餐有营养,而官家富人的公子哥儿却营养堆积到过剩,这世道,这世道太不像话!”丹溪之前跟第一次遇上的陌生人,绝对没有这样直白地说过话,这次是个例外。

“也没有这么气恼啦,只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同样是人,同样是一双手,为啥经风经雨一手老茧一年忙到头却两手空空,为啥终日闲玩细皮嫩肉不劳不作的人却…却腰缠万贯?”

“师傅,你,你问得在理。”

“我,我是瞎七搭八乱说一气,姑娘,你别在意。”马车夫生怕自己说错什么,引起姑娘的反感。

“如果论瞎说,我逼你结棍(厉害)…师傅,你,你那些话伤不到我,想不到这世界的痛…痛点,被你触摸到了……”丹溪想起鸡舍前大外甥镜如跟她讲过这话。

“小姐,迭个说法让我脑子光光清…可是,可是,您说‘算是’朱家大宅的小姐,我咋个理解法子?”

“就是,就是也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嘴皮子挺利索的六小姐,这回却支吾起来。

“小姐,你说得玄乎,在我这赶车的苦劳力看来,你要么是,要么不是,‘算是’就不能算是了。否则你的‘算是’我听得迷糊,让我这二选一的算学水平打回到娘胎里去喽。” 赶车人提鞭时扭头对着搭客说道,他脸上的笑容看不出有什么‘迷糊’,倒显得蛮陈澈。

“你,你念过书,咋…咋没有念下去?”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老爷家出来的。”

“何以见得?”

“唉,不知道我们穷苦人的苦啊!”

“进城还有段路,你不妨说说穷苦人的苦。”

“我爹是跑远洋码头的水手,家境还算过得去,不算穷得叮当响的穷苦人家,所以我上了学,跟你们富贵子弟在一个学堂念书。”

“这不挺好嘛!”

“好是好,我也想上完高小,到时候算盘打得嘞嘞响,那样的话在上海找工作机会就多了,大百货小公司都能进去,不愁捧不上体面的饭碗头。”

丹溪紧紧半松垮的围巾,踌躇了一会,身体向前倾然后问道,“可是,为啥辍学了呢?”

“我八岁那年,我爹跟那条跑船都被外海的旋风刮跑了……”

“无一生还?”

“没有几个船员活下来。我妈又供了我一年读书,实在撑不下去,我只好跟我叔学赶马车。”

“不该,不该!”丹溪摇了摇头,“你那会人还没马高,真难为你了!”

“我原来班上的同学道上见了我齐刷刷站在路旁喊我‘马童’。”

“马桶?那,那太不像话了吧!”

“不,不是马桶,是马童。”

“还是马桶嘛。岂有此理,不带这么损人的。”

“我那些同学说的没毛病,我当时就是个马童,十岁还差两个月。”

“呵呵,是那个马童哇,看我,有时候笨得要死…”丹溪小姐尴尬地笑了笑,“就这样,你扔掉了书本,终日做起了苦力……”

“是的,要不做堂倌,要不下田,要不赶车,熬到了现在,习惯喽。”

“难怪你赶车的动作衔接潇洒自如,二十年了,你变成了马,马也成为了你……”

“小姐,您,您过誉了…我,我跟马合二为一,马驾驭我应该——应该甚于我驾驭它……”

“请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丹溪故意提高了嗓门。

“我是说,我是说马驾驭我应该…应该甚于我驾驭马!”

朱丹溪第二次无语,她不知道怎么安慰那个汉子,直到车主问她要去的具体地点,她才觉得身子里有一股寒气正往外冒,比那西北风还要冷的寒气从前胸透溢出来,又复杂地觉得心底涌起一小股暖热,在胸腔慢慢洇开来……

黄包车到了上海公共租界,车夫一声“嗨,小姐到了”,出神的丹溪下了黄包车。朝前走了百十米,跟着一群人在站头等去法租界的电车。电车站前头十几米远的地方就有一家粥店,有丹溪喜欢的赤豆粥、八宝粥,还有无锡小笼包,但是丹溪不敢去那儿享用,她怕粥端上来还没喝上两口,有轨电车就晃当晃当开来了,所以她挨饿也得等电车开来。可是左等右等,电车始终不见影子,丹溪猜想自己从黄包车下来时,上一班电车可能刚刚开走,于是她决定不再等下去,因为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下一辆电车。她决定拦一辆差头,先去自己的咖啡馆,那块写着“今日下午两点营业”的牌子早上出门时忘记翻牌了。

这时,正巧一辆差头开过来,丹溪赶紧走过去招手,等车到了她跟前,她拉开车门低着头坐了进去。不料,屁股还没坐稳当,突然,车子外头伸进来一双手,猛地一拽,一股蛮劲将她拽出了车子。朱小姐一头雾水,还没搞清是咋回事,拽他的那个矬子样的人和他一个同伴不由分说坐进了差头。上海小姐走到车窗前跟他们理论,说车是自己先拦下的,理应她坐车先走。那两个梳着圆子头的人蛮不讲理,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然后乱摁车上的喇叭,‘嘟嘟嘟’扬长而去,气得丹溪傻愣傻愣,几分钟里说不出一句话。她这是第一次在黄浦江边被‘浪人’欺负,不用旁人提醒她遇见了什么人,见过世面的朱大小姐心里一清二楚,她忍不住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就在丹溪拦出租车成功却被别人拽出差头而傻愣的时候,一辆有轨电车靠站后载了几位乘客很快开走了,六小姐在后头招手来不及,她两头落空,电车也没搭上。不得已,丹溪走回到路边,她看了一眼手表,时间不等人,只好等下一辆差头直接载她去诊所了,宝昌路的咖啡馆她不准备去弯了,那块写着“今日下午两点营业”的牌子也无法去翻牌了。

出租车开到宝昌路,车夫一见路旁有人拦车,他将汽车缓缓开到街边,用商量的口吻跟车上的小姐说道,“你要去的地方也就在前头了,你在这儿跳下来好吗?”还没等乘客答应,驾驶员从车窗里探出头招呼刚才朝他招手的一对男女。丹溪当然是想在诊所前下车的,但开车的驾驶员有求于她,她只好跟驾驶员结了账下车,落地后她一看腕表跟名医相约的时间还剩不到十来分钟,于是加快脚步朝前头的诊所走去。

到了二楼的诊所,撩开厚厚的门帘,她看也没看一头撞了进去。正巧一个打扮入时的贵妇人从里边出来,身后紧跟着一个穿粗服梳两长辫子的丫鬟,丫鬟手里拎着一大包中药。幸亏替那贵妇人撩门帘的是个机巧的丫鬟,她眼看主人要和急吼吼赶来的丹溪撞一头,小姑娘立马一个侧身用肩膀挡在了丹溪跟阔太太之间。

“对不起,对不起!”丹溪一边道歉,一边进了诊所,穿半高筒靴的两脚朝后退着。

“陆小提这里,怎么还有如此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出入?”出了诊所,太太鄙夷地说道。

贵妇人说的没错,到陆小提妇科诊所来看病的女患者,不是官太太阔千金,就是豪门大户人家的女眷,个个周正不说,还都优雅、时髦、高贵,不像丹溪装扮介于男女之间,如同乡野混小子披了件不知从哪‘匀来’的女式皮大衣,里外毛糙不说,走步像水枪队员似的还火急火燎,也不顾前顾后轻手轻脚。

丹溪当然听见了阔太太的话,她自是不会上前跟人家去理论,因为她跟医生约定的时间到了;就是没到,估计她也顶多朝人家穿金带银的雅致的背影看上两眼,在心里检讨一下自己非上层社会女流之辈的鲁莽。

“朱小姐,等…等歇歇,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朱丹溪正要推门而入,陆小提的助手从药房走过来说道。朱小姐看了看那个娃娃脸的助手,她心想:小姑娘蛮厉害嘛,我才来过一趟,她就记住我姓啥了。

“我预约的时间过头了,我能不能进去看一下?”朱小姐跟小姑娘商量,见人家没有立即点头,她又跟上一句,“我进去就看一下,行,行吗?”

“好,好嘛。”小助手轻声细语地说道。

朱小姐刚推门进去,陆小提抬起头一边跟进门的姑娘说道,“朱小姐,侬再等歇歇…”一边为一个女客搭脉,“你不要说话,不要说话”。

那个还在陈述病情的女客不再说话,她坐的位子跟朱丹溪斜斜地照面,见有人‘闯入’,她脸上飘过一丝不快。丹溪看到人家对她的存在不爽,于是就拉开门站到门外。等了几分钟,见里面的女客还没有出来,她走到一扇临宝昌路的玻璃窗前,往下看街景,除了看见西式花园公寓、梧桐树、电灯杆子和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等,还看见街上几个头戴藤壳帽的洋巡捕正在盘问一个肩扛箱子的华人。丹溪不由地为那个路人捏一把汗,她可是屡屡听说洋巡捕难缠,在中国的地盘上偏偏歧视华人,对中国人态度恶劣,在执法中常常施行辱骂和殴打的蛮横行为。

突然,一辆消防车一路铜钟撞响着横穿宝昌路,朱六六的心一下缩紧,她又想到了明溪。不过,车上那些身着同样的衣裤、皮靴、铜帽的救火行头的一干水枪队员,楼上的丹溪在消防车开过的几秒钟里是无法辨识出哪个是明溪的。被明溪视作‘情人’研究来研究去的消防车,很快消失在丹溪的视线里……

“朱小溪!朱小溪!咦,人呢?”

“来了,来了!”

听见陆小提的助手大声唤着她的小名,站在临街窗前的朱小溪回过神来紧忙答应着,手上搭着那件意大利二手皮衣,推开门快步走到了陆小提医生的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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