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康辉:我心如死灰地从西岗县汽车站出门,几个人力三轮车夫围上来抢生意,喋喋不休地询问我去何处。我没心没肝冷冷道:“我要到阴朝地府去,你们也送么?”这几个人听后,尬笑悻悻而散,我则被他们的窘样逗得哈哈大笑,径直来到街面,街上车来车往,人力车居多,突然有点后悔回县城,毕竟能拥有私家车的有钱人不多,万一死在一个没有钱的车轮下,爹爹岂不是得不到多少赔偿?咦,从眼皮底下驶过的银色轿车,煜煜生辉,定然是个有钱的人,岂能错过撞上去的机会?我忙追上去,追了片刻,气喘吁吁,哪里追得上?再说,追着去撞车,撞得死自己吗?我停下追赶,坐靠在街面中间的隔离铁栏栅处,摸了摸裤口袋中的硬片片还在——身份证,等会儿魂归西天,它就是我的身份证明,警察同志就可以顺利地找到我的爹爹,叫我爹爹领赔偿款。我想,为了爹爹能多领赔偿款,我的死法不能明显违反交通规则。想罢,我又信步来到路面一个小人行横道处,眼睛左顾右盼,时远时近,“嘀嘀嘀”一串串刺耳的声音由远及近响来,我扭头往后一看,只见一辆黑漆锃亮的小车身上跳跃着一个个小太阳,车子很是豪华气迈,疾驰而来,路上的行人车辆纷纷避让——机会来了,就是这辆!我忙退回路边,佯装过马路,并算计着与它相遇的距离及时间,从而时快时慢地走着。眼看车子就要冲过来,我闭上眼一个疾步跨向前——爹爹,永别了,妈妈,永别了!“嘎——”一长串凄厉的刹车声惨叫,紧接着一股焦灼糊味充盈鼻孔,路面留下长长两条刹车的黑线,原本以为我撞车成功,没想到这车撇开我,让我孤零零地站在路中间,它却滑向路边停下,只见司机开窗对我一顿臭骂。我充耳不闻不睬,只是冷笑低声自语道:“叶康辉呀叶康辉,你看你是多么的没用,连想死都成功不了,你说你还能成功什么?”我就不信邪,命是自己的命,别的拿捏不了,自己的命还拿捏不了?我就不信连想死都成功不了?此处不行,再换一个车辆密集之处——吴静?我的最爱?她从车上下来,一脸惊恐,怎么会是她呢?这么巧?西岗县虽不大,但也人来人往,怎么偏偏要撞到是她乘的车上?我俩终究还是有缘么?那该死的司机,为什么不把我撞死,这样,我是为自己而死还是为爱情殉身?别人肯定会认为是后者,肯定会被编成,至少会被吴静认为我这是在为情而死,那么,搞不好,被人编成一个像‘梁祝’那样新的凄美爱情故事而传颂。吴静把我牵到人行路,泪如泉涌道:“康辉,你怎变成这样?目光呆滞,行动迟缓,意志消沉,精神颓废,你没看见车吗?这多危险!找工作一直不顺利吗?”我脑海里回放与吴静曾经的点点滴滴,自从当年在校外公交车站遇见吴静的那天开始,还从没见过她悲伤,今天哭起来,如梨花戴雨,娇美洁丽,别是一翻风情,我怎能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这多没面子!分别快一年,真是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可一时又不知从何处说起,看着这个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的女人,我痛心不已,此时只能是无声胜有声,只听她哭诉道:“康辉,你要振作起来!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还挨了他们的打,他们太卑鄙了,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记着,我永远是你的吴静,五年后的七夕,我们在人民公园再见,你好好努力,我相信你,一定能干出一翻事业来证明给他们看,让他们哑口无言,这样,我俩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不再分离——牵着你的手,牵着春秋,走到白头!我现在确实有急事要到市里去,你要好好努力!”我仍不言语,是啊,别人有钱有关系,甚至有权,人又漂亮,嫁入豪门那还不是轻易而举的事?凭什么要嫁给我这个一无所有的人受苦受累?我岂能不做出点成绩与她拉近距离?她捧着我的手,我紧握她的手道:“此话当真?”
“当真!我等着你,五年后的七夕之夜,人民公园的假山水池边,不见不散!”
叶康辉:“嗯!”那我是不是可以不去死了呢?
二
叶长山:我准备去看望梅古月,她上午被赵玉莲气倒,不知现在醒过来没有,能否挺过这一劫?正出门,却撞见孙儿叶康辉灰头灰脸地跌撞进门,他这次的状态与以往回家的情况相比有点不对头,也不知发生什么事,似乎受到更大的打击,我心疼道:“康伢,还没吃吧?”他对我不理不睬,状态确实有点不正常,不会是精神出了问题吧?我不禁心惊阵阵,先让他吃饱再说。我做好一大海碗挂面端到他房里的书桌上,康伢就埋头吃起来,我安慰道:“康伢,慢点,别烫着,不就是个工作嘛,没找到就没找到,有必要像掉了魂似的没精神气?来日方长啊。”他仍不理不睬,我不禁有些紧张起来,这伢的状态完全不对劲,片刻,他吃完面道:“爹爹,我差点再也见不到您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得很压抑很失败,苦不堪言,总是想一死了之,刚才在西岗想撞车一死,好弄点钱给您养老,但没有成功。”我心一震,以前他疯疯颠颠地笑呀哭的想杀人什么的,只是想想而已,没想到他这次是自己想死却这样做了!!!我勃然大怒,抓起他的衣领,一个巴掌抽过去骂道:“没有用的东西!你竟然想死,你有死的资格吗?我七老八十地把你苦大,把你养大成人,就是要你以这种方式来报答我?”我又一巴掌抽向他的后脑勺训斥道:“你是不是还想去撞车,啊?!看你此举对不对得起你死去的奶奶、爸爸?!你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康伢跪在我身下,铁着脸道:“爹爹,不要再打了,我对不起死去的奶奶、爸爸,也对不起您,是啊,死都不怕,那还怕什么!?”我这才感到手掌发麻发疼,怎么下手没个轻重呢?我缓和道:“你怎么这样软弱,受一点挫就想死,就要杀人,你还算是个七尺男儿吗?!现在这么好的年代,你却想死!过去几十年,吃不饱,穿不好,每日劳动繁重,天天累得身子像散了架,我家成份不好,虽本本份份做事,但还是总要挨批受斗。”我不禁老泪纵横道:“你若生在那个年代,别说你能考大学,恐怕连书都读不成!还想找工作?想挣钱?想外出?有想法?门都没有!别人贫下中农都被斗得服服帖帖,且还别说我家是反、富坏分子!现在多好,用有银爹爹的话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要不去犯法,大家平等,自由自在,凭本事吃饭,只要努力,就能过上好日子!当年田钱旺若要像他哥哥田天旺那样挨批受气也心窄自杀,哪会有他今天这样的富有腾达?听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不就是读了个大学么?你还这么年轻,不像我年老体弱,已没机会,我想,你的机会多的是!上了大学又能怎样?记着,会谋生、会赚钱、会养家就是最能干的!”
叶康辉:我脑勺上火辣辣地像被火烧油烫过一样,被爹爹这样一打一骂,人也清醒多了,他把我拉起来,我拭去他脸上的泪道:“爹爹,您打得好,骂得好,我错了,我向您发誓,向列祖列宗发誓,我再也不会去自杀,即使不为吴静,也应该为自己!是啊,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您说得对,我年轻,有的是机会,虽然现在一无所有,但我年轻啊,这就应该是一笔自豪的无价之宝,充满了无限种可能,我想我会好好地爱惜我的命,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叶长山:康伢目光坚定,我这才安心许多道:“这就对了,我刚才说的每句话都值得你铭记,当初给你取‘康辉’的名字,就是希望你一生安康,日后辉煌,我信你——头打疼了吧?就当自己没读过这场书,从零开始,随便学做哪一门手艺,只要不懒惰,坚持下去,我想就一定能养家糊口、过好日子。闲话不多说,走,跟我一起去看望梅奶奶,她上午被气得晕死过去,不知现在好了没有。”
三
叶长山:我和康伢来到梅古月家,看望她的人来了不少,坐着、站着挤满堂屋,我问她的女儿道:“玉珠,你大大(妈妈)好了没有?”玉珠带着哭腔道:“还没有呢。她还是胸口闷疼,怨叹不息,张医生说她是气急攻心,只要气顺过来就会好,给的药也化水喂给她喝下了。”我叹道:“唉,好端端的,招谁惹谁了,却要遭赵玉莲如此辱骂?”我十分鄙视的剜了一眼在场的叶有银。
叶有银:我被长山剜得浑身不自在,忙歉意连连道:“玉珠呀,真是对不住啊,张医生既然说你大大气顺了,就会没事,我想,她定会吉星高照,躲过此劫。我那孙儿媳妇的嘴太毒!我当时要在场,就要狠狠地抽她几个耳巴掌,不把她那嘴抽得翻过来不解气!”我忧心重重,要是把古月三姐气死了,该怎么办?咦,三姐醒过来了么?是的,她喊我道:“有银兄弟,你要打谁的耳光?我死不了,可不要去做伤了和气的事啊?”大家大喜,忙涌进古月的房间,她挣扎着起来,玉珠忙叠好被上的红‘囍’字毛毯塞到她背后,让她靠躺在床头上,只听她道:“这样舒坦。”玉珠道:“大大,您饿不?想吃点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吃——唉,都活成人精了,也该死了,但这次我却要努力地活着。我这一生清清白白,守志六十多年,岂能不明不白地死去?若这样冤死,那这八十多年我也就白活了!唯一愧疚的事就是亲手杀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叶守志!”
叶有银:三姐说着泪流满面,又是想起过去的伤心往事,我忙安慰道:“三姐,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回头我叫我那不孝孙儿、孙媳向你赔礼道歉。”
叶长山:我也安慰道:“是啊三姐,你的眼泪流了几十年,都流空啦,还是身体要紧呀,她们年轻的这一辈,赶上了好时代,没受过什么苦,也不知个高低轻重,更不知道我们那个时候的苦难,就不要跟她计较了,现在想想,我们能熬过来真的是了不起啊!”
梅古月:玉珠忙用手帕替我擦泪,我收泪长叹道:“唉——是啊,我们那时真是灾苦、苦难呀,哪像现在的年轻人是活在蜜罐里,过的是太平的日子、天堂的日子!我那时想死去的念头没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我四、五岁就开始受苦受难,七、八十年了,还记得清清楚楚,康伢,你书读得高,要不你也记一记?”
叶康辉:“梅奶奶,我也记你们的故事?我想,我若偶尔吟句诗倒还是可以的,但要我记下你们的故事还真不行,还是叫全红来记吧,他最爱听、最爱记你们过去的故事,且爱好文学,且想要创作出一个新的民族文化符号,以振奋民族精神,凝聚民族力量,美悦人们心灵,我相信他能记得更好更精彩。”
叶有银:“我们的故事有那么大作用?”
叶康辉:“有啊,是吧全红?”我看众人跃跃欲试的样子,都想开讲,只听梅古月奶奶语重心长道:“全红,那就你来记吧。我们现在就来讲给你听,就从我苦乱及慌恐的童年和悲惨的娘家事说起吧。”
“好哇,请讲。”
四
梅古月:我的哥哥梅增月逃了,他不带我去上学堂。我倒地打滚哭闹道:“父(爸爸)我也要上学堂,大大,我也要上学堂!”大大凶道:“女伢不能上学堂!”
我不解道:“为什么啊?不,我要,我要!”大大凶完后,也不来哄我,只听她跟父道:“月月已这么大,不能再叫她野,是时候给她缠脚,否则错过了时机就缠不成‘三寸金莲’了。”父道:“我听人说,皇帝早已退位好几年,有些人质疑是不是可以不按过去的一些事办——比如剪掉了我们男人的辫子,这样方便省事好多呀。”
大大:“你在这里说瞎话!千退万退,是退不掉老祖宗那一套的。”
父:“你说得也是。”
梅古月:我心一惊,他们要缠我的脚?我忙爬起来往湾街深处逃,因为我曾看见我的好伙伴梅稻香姐姐缠脚,疼得她像杀猪叫,几天走不得路——梅稻香手里捏着个黄黄的东西边走边吃地从她家院里走出来,我口水直流道:“稻香姐姐,你这是什么东西?甜不甜?”她压低声音道:“这是麻花,甜,等会儿我再给你吃,在这里若被我大大看见,她要打我。走,我们到学堂去,我们女伢也要上学堂!”“好哇好哇!”我俩快步离开她家大门场,稻香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麻花给我,我‘唧嘣唧嘣’地嚼起来,又香又脆,甜甜蜜蜜,真是好吃。她家是地主,我大大说她家总有吃不完的粮食和小吃,真的不假。我欢蹦乱跳地走在前面,来到梅氏祠堂,门前蹲着的两尊石狮,张牙舞爪,我有点害怕——它们会咬我吗?一阵朗朗读书声传来,稻香已经翻过石门槛,我也跟着翻过去,跑过空的院落,来到哥哥他们读书的屋门槛旁,只见屋里坐着一排排小孩,挺胸背手,摇头晃脑,口里念念有词——真热闹!一个白胡子长衫老人,一手捧着一本书,一手握着一把戒尺,朝门口踱来,我大胆道:“老夫子,我们也要上学堂!”老夫子边扬起尺子边咬字嚼文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也。不可上学,快走,快走!”我不满道:“为什么女伢就不能上学?”稻香也附和,老夫子不急不徐道:“女子者,教令不出闺门,事在拱酒食而已,只专三从四德矣!”他说完举尺作欲打之势,吓得我俩拔腿就跑,我不服气,就想起哥哥在家时教我唱过的歌,大大说那是骂老夫子的,不能唱,今儿我非要唱道:“老夫子,白须头,满肚装着黑豆豆,一边走,一边漏。”稻香也跟着唱起来,学堂内一阵哄笑,气得老夫子胡子又蹬又翘,他把我俩追出祠堂摇头嚷道:“世风日下,纲崩常乱,伤风败俗,成何体统!小小女娃,岂能不守纲常?回头我叫你们的父母严加管教!”我心一紧,本来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现在老夫子又要到家里告我的状,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