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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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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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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魂》连载

第一十二章 热火朝天张野性

黄土高原最美丽的是夏天。

当日历上看到春天的时候,江南无处不飞花,而黄土高原依然寒气袭人,看不到一点春的气息。只有当夏日光临,才能真正领略到春之美景。

西凤山飞绿滴翠。那一抹抹,一绺绺,一缕缕的春绿挂满了山坡,如同巨人穿上了褐绿相间的绿衣。偶尔有一点红,一缕蓝,一抔黄点缀其间,象在绿衣上跳荡着的彩焰。蝉声悠悠,鸟鸣啾啾。山上的小树或挺,或倚,或伏,或畸,有的凌空而生,凌然欲飞;有的伏凹而长,敦厚稳健;有的高大挺拔,车盖童童,有的小娇玲珑,憨态可掬。浓浓的阳光在山上跳荡着……

紫川河晒热了。温吞的河水舔着圆润的鹅卵石,悄无声息地将阳光的嘱慰送向远方。卵石被泡涨了。翕忽闪隐的泥鳅在它周围时隐时现。河蛙绿色的胎衣在河湾的浅水处悠悠忽忽地飘动着。河中心被洪水冲下来的一块块巨石,象一只只刚煮熟的白龟,发散着烫人的热量。

这勃勃的夏日并没给队员们带来快乐。他们热汗如雨地施工着,领教着太阳过多的恩赐。每张脸都被晒成了酱紫色,连俞青的白脸也变成了赭红。汗渍、污泥、灰垢把他们弄得丑陋不堪。

没有音乐,没有诗歌,没有鲜花,没有美酒,连个丑陋得不能再丑陋,蠢得不能再蠢,俗得不能再俗的姑娘也没有。世界上所有的享受都跟他们无缘。他们唯一拥有的权力就是做!做!做!硌人的沙子,呛人的石灰,磨人的石头和蚀人的水泥,这些由地壳汗渍组成的粉、粒、块再加上窝头酸菜和乌黑破烂的窑洞构成了他们全部的生活内容。他们似乎麻木了,窒息了,连痛苦也感觉不到了。话都懒得说,只有一连串的机械动作:登腿,甩臂,撅屁股,永无休止地消磨着他们的青春活力。

伏天是多雨的季节,县里要求加快施工速度,必须赶在山洪来临之前把护堤修到主河道里,以确保万亩河滩地和一级战备公路的安全。大工每天都加重了垒石的方数,队员们就只好按班组拚命应付了。每个人都有象拧紧了的发条,“噌噌”地急转着。干部们都身先士卒拣重活干,包括弱不禁风的俞青和不可一世的大为。

大为不干则已,要干,就拣最重的活。他从河里往上扛石头,最大块的全归他一人。他的腰弓着,稳稳地、沉重地迈着每一步,额上的汗水涔涔地往下落。

他不明白那天听了田栋的话为什么那么难以自制。当时,他象在跟谁干架似地扑进去,脸红肚脖子粗地嚷道:“坏分子反革命在专业队还没生下呢。至于犯错误怎么处罚都可以,就是不要送到公社。我们不能叫弟兄们戳脊梁骨。那样做,只能说明咱们都是吃干饭的,都是饭桶。连几个扯皮的毛小子都管不住,要上交,先撤我的职。连各排长也都撤了。因为队员犯错误是领导没教育好。”

他这样说时,似乎只有他和他的话本身,其他人都不存在。他根本没发现辛部长恼火的眼睛和干部们惊讶的神情。

他的话音刚落,大家在短暂的惊愕后,随即便是随声附和一边倒。大家谁也不愿看着自己弟兄倒霉。只要有大为带头,他们自然会顺水推舟,借俏卖乖了,尽管这样要忤部长的本意。

辛部长气得翘起了鼻子。但理智告诉他,千万要沉住气,好汉怕的棍棒多。他完全明白被这伙年轻人孤立,尤其是违逆了大为这类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王大力和张军亮还不是叫这伙人给赶走的。何况现在的政治也不象过去那么狂热了,他们怕个啥?

一条龙难挡九江的水,众怒难犯,看起来,他借此升迁是没指望了。不过,借此镇住这几个桀骜不驯的小子,在专业队树起自己的权威也不错。让他们知道我辛银旺绝不是王大力、张军亮之辈。

大为事后却有些懊悔,他本不愿忤部长的本意,他时时记着部长对他的口头承诺:公社水利员,这是令每个回乡知青都眼馋的美差。但他看出了部长对他的不满。怪就怪田栋这鬼!他不明白那小子几句话就把自己弄得头脑发热,忘记了一顿能吃几碗干饭。

以后注意!

他扔下石头抹了一把汗,喘了一口粗气。

田栋在泥灰组和河沙水泥,用来勾石缝。这项工作质量要求很严格,是种很细致的活儿。水泥标号,沙子的纯度,颗粒的大小都有严格规定。他按比例在一块铁皮上搅拌好水泥和沙子,拨开一个窝儿,小心翼翼地倒了半桶水,然后,慢慢从四周往回撮泥沙,等水完全渗透后,再往起和,这样很省力,也容易和好。他抬起头,擦了一把汗,看看象牛一样扛着石头的大为,无声地笑了。

会后,大为指责他“日弄了他”。他问他怎样“日弄”的,他也说不清楚。

他倒不是要把大为当炮筒使,而是因为争取不过来大为,那两个倒霉蛋就非成为典型不可。他非常清楚“典型”是怎么回事。

他认识一个叫罗兴的北京知青,现行反革命,正在窳地村接受改造。罗兴仅仅因为将电线杆上的“毛主席语录”牌摘下来刮掉油漆和字当鏊子焙烙饼吃,就遭此大难。挨斗挨得吃不消了,跳崖自杀未遂,摔断一条腿,又给戴了一顶企图自绝于人民的帽子。

他很同情罗兴,很佩服他的才华,暗中跟他学习写作。罗兴毫无保留地给他讲解文学知识,帮他修改文章。他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超过俞青。当然,他也极为小心,不愿使自己背上黑锅。因为,外婆家就在窳地村,这样他就可借看望外婆的机会拜见罗兴。

由于干部们的努力,那几个坏分子终于没被上交,只在专业队声泪俱下地作了一次深刻的检查。那检查自然是发自内心的,诚恳的,甚至是残酷的。刁克的检查甚至很见才华。一份检查反而使大家从另一方面认识了刁克。而时二狗的检查自然是深刻中不时显露着幽默和风趣。

但田栋完全感觉到辛部长对他的不满。这可从那干干的笑声和不自觉表现出的阴沉脸色中能看得出来。但他必须这样,即使面对一个强有力的顶头上司,也绝不能抑其鼻息,唯唯喏喏。该坚持的就必须坚持,该力争的就必须力争。不然,自己还算什么指导员。

令他大惑不解的是,辛部长对每一个队员背后的活动了如指掌。他不长千里眼,顺风耳,显然是有人暗中汇报。这人是谁呢?俞青说是罗明成,但他觉得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青年不至于那么卑劣吧?

他看看在河里淘沙子的罗明成,不大相信地摇了摇头。

罗明成脚穿高腰雨鞋站在半尺深的水里,一铣铣挖着河沙。挖上一铣扔在水外边的箩筛上,细沙带着水淋淋漓漓地落在箩底,卵石碎砾骨骨碌碌地滚于箩外。

他紧不慢地筛着。他觉得自己就象那夹在筛眼里下不去的沙子,不知是该属于上边,还是属于下边。虽然粗鲁的大为没有看过他的笔记本,但他从俞青的反问,田栋及其他干部的目光中,完全能看出他们对他的怀疑。他隐隐感到这个群体在把他排挤出去。是不是聪明一定会为聪明误呢?

当然,聪明和愚蠢的本质区别就在于:聪明可误人一时,而愚蠢则可误人一世。而聪明毕竟使人更多的是得到。

他看到会议已是大势所趋,局势已定,就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发言,说明我们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还讲了他们抓小偷,保护集体财产的行为,说明他们爱憎分明,本质上还是好的。

这效果蛮不错。他感觉到干部们那种微妙的情感变化。事后,刁克和时二狗甚至还对他讲了不少感激的话。但会后,部长却责问他为什么变化这么快,一反常态,他镇定地告诉他,我不这样,以后还能为您再了解情况吗?何况我一个小小的排长也无力扭转会议的局面。

部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赞同地点点头,但他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的话:关键时刻你是不会为我两肋插刀的。

无所谓。患得患失之人是一事无成的。妥协、退让永远不是我的个性,否则,罗明成还何以成为罗明成。

休息了。

体内水分大减的队员们纷纷扔掉工具,争先恐后地涌到大坝下面的水坑旁一掬一掬地捧着河水喝着。清冽的泉水把疲劳、灼热和污垢都冲刷掉了,五脏六腑象被神女的一双冰凉的手抚摸过一般,周身都感到清清爽爽的。连脾胃不好忌食生冷的俞青也禁不住诱惑,跟着田栋下到泉水边美美地喝了一气。

田栋顺便洗了一下头,然后和俞青把大堤旁一堆晒热的沙子拨开,露出里面潮湿的沙子,仰躺在上边,立刻有一股凉意从背部传遍全身。

工地上,附近连一棵树也没有,大家只好顶着烈日休息。队员们一看这办法不坏,都争先效仿,一时间,一堆堆沙子上都躺满了人。这样,下边的凉似乎还能中和一下上边的热。只有个别腿勤的人跑到河对岸的岩石下边去躲避热辣辣的太阳。

田栋静静地望着对面的西凤山。他被那大自然神奇的美景陶醉了。他似乎已飘到山上,落进草丛里,也化作一株翠绿的小草,一朵摇曳的小花,一点黄褐色的暄土,甚至一只在草叶间蹦蹦跳跳的蚂蚱。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想起前不久看过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那真是全城空巷,一片哭声。用罗兴的话来说,那才是真正的悲哀美。因为悲才能催人泪下,因为美,才令人喜欢:悲剧就是将那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他记得那天他和俞青都哭了,连大为都眼睛潮潮的。他想起影片里一支忧伤而优美的歌,不自觉地轻轻哼唱了起来:

春风年年吹绿平原,

鲜花岁岁开满山岗,

…………

随着歌声的提醒,那悲惨的电影画面在他面前一幅幅展现着,那凄惨的情节,悲苦的人物仿佛都历历在目。

队员们听着,也都跟着唱起来。先是几个人,十几人,几十人,一下子全体队员都不约而同地唱了起来。曲调幽远、深沉、哀怨。大家谁也不看谁,都静静地望着西凤山,仿佛那山就是那令人哀伤怨幽的地方。

几头老牛,披着金黄色的阳光在山坡上悠闲地啃着草。一只灰色的野兔倏然从草丛里奔起,又回头看看,倏忽消失了踪影……

吴浩洋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很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这支歌唤起了每个看似粗犷的队员内心潜藏着的温情。只是这情,这爱只能面对着沙石水泥,无法披露而已。

杜师傅蹲在石头上费解地望着这伙神情凄然的队员。在他眼里,这伙极不正经的鬼滑头,常弄得他哭笑不得。但他天生是个好人,宽容、大度,从不计较。他也常常使计捉弄他们。

他见队员们唱完了,谁也不说话,就忍不住大声说:“牙(你)孙子们还能唱出个好歌?”

吴浩洋和时二狗一听这话,一打挺坐起来,怂恿他唱陕北民歌。他却故意拿捏个架子不答应。其实,他心里是极想露一手的。虽说他在干活中也常哼唱,但从没有让大家坐下来专听他一人唱歌。他佯装被大家纠缠不过,望着队员们一双双饥渴的眼睛,他将烟灰磕在石头上,酱紫色的脸上掠过一丝诡谲的微笑。他拿捏起细嗓门,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昨个黑间吃罢饭来月明星稀,

村对面的高梁地里静个悄地,

手拉手来肩并肩出来俩谁?

你爹爹悠悠达达和你二(个)姨。

你爱我来我爱你哪管人言语,

隔三岔五高梁地里只有我和你。

…………

队员们一时被这柔美的曲调,生动的意境迷住了,还没回过味来。只有俞青看着田栋笑了笑,田栋会意地点点头。他俩很佩服这鬼石匠的机滑劲。他从陕西讨饭来到这儿,全凭他的善良和聪明睿智。

渐渐地大家都回过味来了:他是在借唱歌拐弯抹角地骂人。机灵的时二狗马上反应过来,惊呼:“不对,我们上当了,杜师傅在骂咱们。”

古三孩直愣愣地问:“骂咱们?骂啥?”

“骂啥?”大为也听出来了,没好气地说,“你爸和你二姨黑天半夜钻到村对面的高梁地里做那事,明白么?”

古三孩涨红了脸却不敢反驳,但他侵不上官(瓜)搂蔓子地扇动道:“他敢骂人?筛灰,筛灰!”

这伙惯做恶作剧的顽主们早就手痒痒了,立刻便有很多响应者。大家抬腿的,按胳膊的,将杜师傅抬起来筛面似地一前一后筛了起来。杜师傅在队员们手中挣扎着,喘着粗气骂:“牙这些龟孙,狼不吃的。是牙们叫我唱哩么,是我要唱哩。日牙二姨的……”

时二狗趁机在一旁扇动:“支屁股!支屁股!快,谁支屁股?”

田栋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时二狗自知失言,吓得吐了吐舌头。

“支屁股”就是一个人将屁股撅起来,让筛灰的人将被筛者的头屡屡往屁股上撞。

没有人敢响应他的提议。他们都是聪明的,都谨慎地掌握着“胡闹”的尺度:既达到愉乐的目的,又不至于使对方恼火而翻脸。如果照时二狗说的去做,那性质可就变了:由开玩笑变成了侮辱。那样即使杜师傅如何大度,也绝不会原谅他们的。有几个人甚至已谴责他尽出馊主意。吓得时二狗赶紧请求大家放下他来,以求得宽恕。

杜师傅被放子下来。他爬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地骂着:“牙这些熊子!唉,牙龟子子们……”边骂边到工棚里找别的石匠去了。

大家看着他极富悲哀美的背影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似乎有着消耗不尽的体力,一休息下来,就象一匹匹卸了笼头的野马,一个个狂放不羁,野性勃勃。刁克见辛部长在工棚那儿跟石匠师傅谈着话,又看看傻愣愣地坐在那儿发呆的二河河,冲时二狗使了个眼色说:“有理孩儿,听好的去。”

时二狗知道“好听的”指什么,但他不吃亏地说:“晓得了,妻哥。”

没有姑娘的世界总好象缺少点什么,于是,这伙雄性公民们在万般无奈中各将向对方(无论有无)的姐妹们发动口头攻势,不惜工本地喊着“妻哥”,“有理孩儿(小舅子)”,以求得一点嘴巴上的快活。

这俩小子早已忘了他们作过的检查、流过的眼泪,挨过的责难和发过的誓言,又把老快乐二河河叫上,拐到部长看不见的地方,怂恿他唱下流歌。

不少队员都心照不宣地跟着二河河和刁克、时二狗来到大堤前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边。

他们喜欢带“荤”的东西,但他们绝不自己开荤,而是怂恿别人干,自己只欣赏。这是他们的高明之处:既满足了好奇心,又不至于被大家视为下流坯。

二河河起初不敢唱,因为部长曾训斥过他,但被队员们纠缠不过,只好蹲在地上,拿捏着嗓子,露着两颗突出唇外的门牙,伊伊呀呀地唱了起来:

大姑娘尿尿——

把头低……

如果你用中学生操行评语的办法,就根本无法断定他们是一伙什么样的人:高尚而卑鄙,正直而下流,聪明而憨直,蛮横而柔顺,勤劳而懒惰;疾恶如仇,有时又为虎作伥,冷酷自私而又多情慷慨……无数自相矛盾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极自然和谐地统一于他们身上。然而,你一旦走进他们的生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你就会不自觉地跟他们一样去生活,而不会象你所想象的那样。你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我只能这样。区别仅仅在于:你可能大致象他们中的哪一类而已。

吴浩洋和古三孩在后边筛石灰,没有赶上听二河河唱下流歌。他们浑身上下扑满了石灰,象两个雪人。谁也没去河里洗洗,因为一会儿还要筛。洗后再扑上石灰就更受不了。他俩就顶着一头一脸的石灰跑来坐在人群里。

下流歌很短,简单明了,纯属自然主义,也不值得回味。二河河流着涎水唱完了,大家都静静地或蹲或坐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恢复着体力。

吴浩洋坐在古三孩对面的一块石头上,看着三孩黑瘦的脸,嘴角溢出一丝坏笑。

别看三孩这副瘦猴样,他可有两个顶漂亮的姐姐。这常使三孩引以为荣。

吴浩洋想起人们奚落一个下乡干部故意拖官腔形成的有几分下流气的调皮话,就自以为得计地作出一个下乡干部讲话时的腔调,拖着长腔说;“我是来搞妇女——工作的,也是来搞三孩姐的——工作的。大姐挨(来)了,二姐还没挨(来);挨了就坐好,没挨的继续挨……”

他的坏水还没倒完,老实窝囊的古三孩就象一头出涧的豹子,猛扑了上来,将吴浩洋扑倒在地,挥拳就打,吴浩洋连忙举手招架,两人扑倒在沙滩上扭打了起来。

沙滩上坐着的队员并没有谁去拉,大家反而让开场地,让他们尽情地打。因为他们并没有多少恩怨,只是想莫名其妙地打一场——打人或者被人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这种在别人看来极为怪诞的打架经历。所以,他们很愿意看两个末级拳击手在河滩里展开毫无功利目的的较量——无论吃了亏的,还是占了便宜的都能各得其乐,皆大欢喜。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出手并不狠,打累了,双方主动罢手。这种无聊的打架几乎天天都会发生,打过之后,他们也不互相仇视,反而比过去更好……

吴浩洋是挑衅者,自然是理亏的,所以,他首先松了手,抹了一把头上的土,咧开沾满泥土的嘴笑了笑。古三孩也随即放开了他。

这番鏖战使双方都收获了一些本属于自己的战利品:吴浩洋的嘴巴微微发肿,古三孩掉了两颗纽扣。但他们都感到有种发泄后的快慰。没有悲哀,没有痛苦,更没有仇恨和愤怒。每张脸都异常平静。他们静静地平躺在沙滩上,茫然望着蔚蓝的天空,象两尊失去了生命的木乃伊。

劳动的号声又响了,队员们都从各处走向各自的岗位。傻得冒烟的二河河象一位国家元首似地被听众们簇拥着走来,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出一种无望的满足。好象刚梦见娶了一房媳妇似地。这点可怜的原始性的精神享受也足以使他们在接下来的劳动中干劲倍增。

天气太热,提前收工了。队员们收拾好工具,有的回村休息去了,有的脱光衣服泡进河里洗澡。刹那间,河里象煮饺子似地尽是人头。温吞的河水舔着每块健壮的肌肤,给了每个人以无限的惬意。

时二狗赤条条地在河边的淤泥里滚来滚去,裹了身泥,又猛地扎入水中重洗。河水立刻变得混浊不堪,惹得下游的人大骂,他却得意地拍打着水大笑起来。洗好的队员都争先恐后地占据一块块矗立在河滩里的巨石。巨石洁净、烫灼,他们就或伏或躺在上边往干焙水淋淋的身子。有的占不上石头,就赤裸裸地站在路边的高坡上慢慢往干晾。

自从专业队盘踞此地,这条通往县城的捷径就再也没有女人敢走了:她们宁可绕远走公路,也绝不敢冒脸蛋被侵犯的危险而涉足此境。只有叶沛佳斗胆走了一回,还气得哭了一鼻子。所以,他们如此站在这儿展示人类的原始本色,也绝非完全厚颜无耻。

他们都直挺挺地站着,除却时二狗等,每条腿都象刚从地里冒出来的结实的肉柱。发达的肌肉上缀满了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油亮亮的光。热腾腾的夏风带着河水的轻柔抚摸着每个人的肩、胸、背、大腿和凸起的臀部。四肢都无一例外地油光黑亮,而胸、背、臀部却白净润滋,黑白分明,好象他们都穿着永久的白背心,白裤衩。

他们都静静地立着,一任风、日和河道里潮湿的气息去吹散、融化、吸收由温润的河水唤起的每块肌肉、每根筋骨,每个五脏六腑里腾腾燃烧着渴望发泄、占有和践踏的难以遏止的无名之火。

他们常常这样赤赤裸裸地、毫无羞耻感地展示着他们全部的野性。在这里,没有人指责、嘲笑,没有人认为不对。你不愿加入,尽可不加入,但你绝不会去责难他们,包括俞青、田栋、侯毛旦和罗明成这些有教养的人。

如果这时,这里突然间闯进来一个异性,他们会毫不客气、毫无羞耻感地强奸了她,不惜为之而犯罪、坐牢,甚至杀头。

对面公路上出现了几个从城里往回走的女人。他们看着,立刻都象一匹匹发情的公马似地不约而同地嗷嗷嘶鸣起来:

“哦——嗬嗬嗬嗬……”

女人们骂了起来:

这些狗儿挨吹刀的!x脸比城门墩子还厚。

不到你娘你妹子面前吆喝去咋?

这些驴下的鳖压的!x脸比尻蛋子还厚,你娘怎么突掏你的哩。一点x脸也不要。

…………

这些詈词并没有把他们骂去,反而更激发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跳着、吆喝着、拍着手,肆无忌惮地将他们最本能的世界赤裸裸地展示在广天化日之下。

女人们终于败下阵去,闭上嘴,红着脸,低下头,急急走了过去。

下午劳动休息的时候,工地小径上走来一个姑娘。她背着一个红卫兵们用过的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褪了色的黄挎包。淡黄色的确良上衣,军绿色裤子,黑塑料凉鞋白袜子,清丽、淡雅,亭亭玉立,象河边的一株袅袅春柳。

她挺挺地迈着步子。由于天热,似乎还有点难以觉察的怅惘,她的胸脯微微娇喘,洁白的前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长长的眼睫毛烘托着一双亮亮的期盼的眼睛,修长的柳叶眉渐细渐淡地隐进鬓角。细巧挺秀的鼻子如璧如玉,端庄的瓜子脸微露笑意,又隐含冷峻,使人产生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企盼。她不时用白葱一般的纤纤细指撩一把拂在额前的刘海,亮晶晶的眸子探询地看着一个个呆若木鸡的队员……

大家不明白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竟敢闯进他们的领地。有的企图再用惯常的恶作剧催出她的眼泪来,但待她走近,他们立刻被那高雅的气质,柔和生动的表情,以及普通而不一般的装束震慑住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一个超尘拔俗的姑娘。他们为中午那场赤裸裸的恶作剧而羞愧——假如对面公路上走过的是她……很多队员不自然地低下头去,他们觉得看她一眼都是一种罪过。

她走到泥塑们面前停下了,她显然在找谁。她先礼貌地问候大家:

“你们都歇着呐?”

没有人回答。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们,象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又碰到了一个极其严厉的老师,一个个敛声屏息。

田栋面对公路坐着,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情,听到声音,他回过头,见是俞青的妹妹俞倩。

他站起身笑着说:“是俞倩,给你哥哥带来什么好吃的了?”

“能有啥?还不就是咸菜。”

“好啊,见面分一半,我可要收买路钱了。”

田栋开玩笑说。他常到俞青家去,跟俞倩很熟。

“全给你吧。反正给他的也有你的,给你的也有他的。我哥呢?”

“在那儿。”他指了指工棚说。

他说着把她领到工棚后边,俞青一个要在那里核实考勤。这样正巧能让他们避开众人多说一会话。他知道俞青和俞倩的事儿。他们是知心朋友,彼此信赖,无话不谈的。但他不是心理医生,无能为力。俞青开玩笑,说要把他妹妹嫁给他,因为,他看得出妹妹是喜欢他这个朋友的。田栋说他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姑娘,她应该嫁给乐队指挥、作曲家、歌唱家,画家、作家,这样从事高雅事业的人。

俞青正坐在工棚后边的一块石头上背对着他们,膝盖上放着摊开的记工表。田栋没惊动他,悄悄向俞倩指了指,就返了回来。

队员们见田栋回来,立刻活了,问长问短。田栋一概摇头,无可奉告,并且警告他们,这样的姑娘,背后议论也是不道德的。

大家一时又沉默了。他们觉得自己可怜又可鄙,又觉得俞青很了不起:她也只能是俞青的妹妹,而俞青也只能是她的哥哥,其他人都没资格拥有,否则,就是亵渎。

良久,时二狗望着远处公路上的行人,低低地哼唱着一支自己纂改了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请你带上联络图,

顶风冒雪来到我身旁。

…………

游大为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你别妈瞎唱了。”

时二狗立刻哭丧着脸,装作栾平受审时的模样拍打着脑袋说;“我该死!我该死!我对不起长官,现在我说实话,联络图在我老婆手里。”

刁克在一旁饶有兴趣地问:“谁是你老婆?”

“那不是?来了。”他随便往公路上指了指。

真巧,通往公路的岔路上还真上来位袅袅婷婷的姑娘。她提着一个用藤条编的篮子走上工地,居然真的是来找时二狗的。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罐头咸菜,给了二狗问:“上次拿的吃完了没有?”

二狗接过来,头也不敢抬,脸红到耳根,嚅嗫着说:“完了……还没……”

她是二狗姐。她听说二狗偷吃焯菜而挨了批,就给他送咸菜。她不明白这个淘气的小弟怎么一下变得这么腼腆。

她没好气地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又是完了又是没。你呀,永远这么小孩子气。好好听人家领导的话,别给我惹事。”

她吩咐着,给二狗弹了弹肩膀上的土,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了。

早已忍俊不禁的队员们望着远去的二狗姐“哄”地一下全笑了。他们纷纷打趣这个常打趣别人的捣蛋鬼来:

“二狗,你老婆好漂亮哟。这是咸菜还是联络图?”

“你怎么那么怕她?是不是常拧你耳朵?”

“联络图是不是在咸菜下边?打开看看吧?”

时二狗招架不了,只好一个劲的骂:“操你们妈!”“日你们老先人!”

田栋笑着说:“你呀,嘴巴上也该设个检查站了,很多话就不能随便出口。”

他赶快制止,大家这才停止了笑闹,开工哨也同时响了,队员们都又开始干活。

俞倩从原路回城去了,俞青也从工棚后面走出来。只有田栋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大堤继续向前延伸,已经接近主河道了,又有一段施工段的地基已经挖好,现在正打夯。古老的石夯笨重而有力,在地基里一点一点挪动着。

刁克在坑里把着夯。自从挨了批,作了检查,他老实多了。因担心惯常的惰性而约束不了自己,他主动要求把夯。这活虽然不用出大力,但绝对不敢偷懒,一不小心就可能将脚砸扁!同时,他还必须喊号子指挥大家,这种现编现卖的号子又必须有很强的想象力的表达能力,没本事的人是绝不敢揽这瓷器活的。

他在坑里把着夯,上边有六个人分列两旁,用绳子拉着,时二狗和古三孩一人一边用铁锨撮着坑边翻上来的土,给拽绳的人清路。

刁克扶着夯把,使劲喊着他能想起来的号子词:

“抓革命哟!”

六个人同时用力拽动绳子,并齐声喊:

“嗨哟呼儿嗨哟!”

“促生产哟!”

“嗨哟呼儿嗨哟!”

…………

大家对这类革命号子早就喊腻了,一个个无精打采,恹恹欲睡。天气又闷又热,由于用力不平衡,石夯左右乱晃,有时斜着就砸下来了。有几次差点砸在刁克的脚面上,气得他扯着嗓子骂也没用,休息一会儿又不敢。他正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刚才二狗那滑稽的一幕,便灵机一动,想借此给大家提提神,就悄悄换了号子:

“二狗姐哟。”

“嗨哟呼儿嗨哟!”

“真漂亮哟!”

大家都笑了,六根绳子也同时绷得紧紧的,声音特别响亮:

“嗨哟呼儿嗨哟。”

“嫁给我哟。”

“嗨哟呼儿嗨哟。”

“我给她哟。”

“嗨哟呼儿嗨哟。”

“吃白馍哟!”

接下来是:“时二狗哟,昏了头哟;错把他姐当老婆哟……”

他的“哟”字还没落音,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石头,额头上一股血涌了出来,他的手一松,便晕倒在坑基里了。

上边的人跳下来把他抬上来,正在调水泥的田栋掏出手帕捂住伤口,指挥大家把他抬到路上。正巧,笑笑开着“铁牛55”送石料来了。他指挥队员摘下拖斗,将脸色苍白、血流不止的刁克抬进驾驶室里。笑笑惊得吐了吐舌头,一踩油门,拖拉机冒着浓浓的黑烟朝城里驶去。

吓呆了时二狗望着远去的拖拉机猛地蹲在地上放声长嚎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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