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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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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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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魂》连载

第一十三章 以食为天坠爱河

今天中午吃汤面。

如果今天有人向你报告这样的消息,你总会觉得很扫兴:干嘛不吃干面呢?干嘛不炒个肉菜?

但七十年代的人,尤其是对一个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的队员来说,这消息就象你在走路时没有跌跤就拾到一万块钱,并且谁也不知道一样,喜得没法说。

一年三百六十天,吃的全是玉米面窝窝头,喝的全是玉米面糊糊,连蔬菜也没有。偶尔改善一下伙食,都使大家兴奋不已。那“改善”无非是将蒸的玉米面窝窝变成煮的玉米面条条而已。

据说,这样之所以可口,是因为汤水容易下咽。所以,如果有一天能吃上以白面为原料做的饭——即使是以汤为主的面条,也不蒂是天赐的福音,比听到给自己娶媳妇都高兴。

当然,他们还有更为非分的奢望——猪圈里的两口猪肥了,但不知道部长大人会怎么处理呢?那似乎是非常遥远的事,而大敌当前还是这顿面条要紧。

早晨送的窝头明显剩下许多,因为很多人在“攒肚子”,准备中午美美吃一顿。

伙房在村子的东北角,是由两孔羊圈改成的:一孔安上门窗权作灶房,一孔敞着口子,也就算是饭厅了。但无法容下一百多人,好在四周有不少杨树,也可遮挡炎日,不少队员就在树下就餐。

大家都拿着自己最大号的碗,鱼贯进入灶房。一口时二狗跳进去洗澡都没问题的大锅,满满地煮了一锅面条。一名队员用一只铁铲不停地搅着,以防亏了前面的,肥了后面的。两名队员系着围裙每人拿一把大勺子舀着。他们很谨慎地顺着漂起的面条轻舀轻倒,不敢有任何偏颇,因为辛部长就坐在灶台前的一把椅子上,严密地监视着。

没有见过专业队员吃面条那可是人间最大的憾事。那气派,那神情,那拚命劲儿,绝不亚于一场院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那是因为吃这样的饭是要流汗的,背心自然是吃饭的累赘了。

除了树底下的散兵游勇,羊圈饭厅是主力军集结地。大家不约而同地从窑洞底部蹲成四行,一直排到门口,中间空出一条过道,让打饭的人走。

他们都尽量蹲下去,将两肘支在膝盖上,左手端碗,右手持筷子,这样就具备了某种隐定性,吃起来便当。筷子极灵巧地在碗里攉着、搅着、挑着,每张嘴都唿唿溜溜地极速翕动着,每个喉咙都急匆匆地上传下达。边往嘴里拥饭,边借助呼吸的机会进行冷却,这样咽下去才不至于被烫着。拥饭、吸气、咀嚼,形成极自然和谐的一体,腮帮上的咬肌,时而绽起,时而松弛。额头、脸上的汗水汨汨地流下来落进饭碗里,又和着饭吃进肚子里。白、黑、瘦、壮、长、短、宽、窄……每张背上都毛孔大张,汗水成溪,一点点,一道道,汇拢、聚合,顺着脊梁左右的两条小沟唿唿溜溜地往下流,于是,绷得滑下一截的短裤屁股上濡湿一片,并渐渐扩大、扩大、扩大……

谁倘若迟慢一点,就可能少吃一碗,而此后,会连续好几个月都不可能再吃到的。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没有人迟疑,这里只有行动,只有速度,只有本能的竞争。只有唿唿噜噜的吸气声、咀嚼声和喘息声。热气腾腾的饭味、汗味和偶尔传来的羊粪味,弥漫着整个“饭厅”……

两碗过后,第三碗就必须等大家都盛完后才能根据剩余多少来决定每人能平均分到多少。

吴浩洋早早就吃完了,他混在尚待打第二碗的队员中间企图混水摸鱼,但很快被炊事员认出并赶了出来。时二狗看看他,诡谲地笑了笑,他佯装喝水,舀了半碗水将碗洗净,又用手帕擦干,悄悄混进打饭的队员中间,一点也没被发现,满满荡荡地打了一碗。他美滋滋地蹲在杨树下慢慢地吃着,却听田栋叫他:“二狗,吃完饭来一下。”

他吓了一跳,以为田栋发现他多打了饭,惶恐地说:“我有事……就先吃了……”

“就是有事,叫你快点吃么。”田栋没好气地说。他并没发现他,他却不打自招。

这小子已忘了他闯的祸,还一门心思混一碗吃。这可真是个“二狗”,记吃不记打的。田栋想。

他安排刁克住院后,派了两名队员专门护理,但医生说问题不大,伤势并不重,晕倒主要是因为中暑。刁克对伤并不看重,但他表现得异常激愤,他坚决认为时二狗的心太毒。尽管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但他时二狗也常用这种调皮话跟别人开玩笑,不也常跟他刁某开玩笑么?谁跟他计较过?可他因为几句玩笑居然用石头开他的瓢!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大喊大叫不住院了,非要到工地上痛打时二狗一顿不可。两名队员劝也劝不住,只好让人捎话到队部,部长让田栋去处理。

田栋赶到医院,听任刁克暴跳如雷地吵了一通,直到他把火发完了,也没话了,他仍然问他:“说么,把你的理由全摆完。”

“有理不在言高。我用不着再多说了。”刁克生硬地说。

“那好吧。”田栋望着他平静地说,“刁克,你我都是高中生,你是个有才气的人。我想我这绝不是在恭维你,也没有这个必要。你的年龄、学识、才能和人格都毫无疑问地应该在这个初中都未毕业的时二狗之上。你别急,我想,任何事情都前有因,后有果,如果你是二狗,我想,你也会拿起石头的。”

“我?”刁克断然说,“绝不会。”

“你会的。”田栋肯定地说,“时二狗没有母亲,是个孤儿,是他的姐姐把他拉扯大的。”

“谁说的?不可能。”

田栋看出了他的怀疑和悔悟,便一字一顿地说:“侯毛旦。我想,在咱们专业队,只有两个人的话谁都不能不信:一个是俞青,一个就是侯毛旦。”

刁克一下怔住了,愤懑的脸渐渐被悔恨所代替。他觉得他侮辱了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善良而未成年的孩子。

“他没有母亲。”田栋不依不挠地说,“他的姐姐就是他实际上的母亲。如果不是这样,他绝不会这样对待你的。因为二狗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别以为他常惹事,没心没肝,其实,他是用笑来掩饰他的哭泣的。多亏他没发生什么意外,否则,你、我,我们所有的人怎么向那个姑娘交代,她多次找毛旦让他照护她弟弟,可你……”

“别说了,别说了。你别说了好不好?”这个良知未泯的人眼睛里涌上了泪水,“我他妈的做了些什么?我找他去。”

“不。”田栋按住他的肩膀说,“这事他也有错,我已经严厉批评了他。我希望你们能互相谅解。”

昨天下午,他刚给刁克办好住院手续,从医院回来就被侯毛旦叫住,毛旦问他这事将如何处理。

田栋很看重这个稳重正直,象个深谙世事的中年人般的队友,虽然他才十几岁,还是个孩子,但处世态度,办事方法,完全在他们这些老大哥之上。因为他知道侯毛旦已经把时二狗狠狠训斥了一顿,以大哥的身分训得他声泪俱下,并扬言要揍他。但他是大哥,必须尽大哥的义务保护小弟,不让他吃亏。然而,他又不会因为自己会拳术,就把刁克揍一顿,从而激化矛盾。拳头,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轻举的。所以,他才来找指导员。

田栋望着他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促使双方和解,使他们都满意,更不会去处理谁的。”

“是的,我很相信你。田指导员。”毛旦信任地看着他说完,点点头,稳稳地走了。

他很懂得尊重人。话不多,但唯其尊重,这不多的话就显得格外有力量。

时二狗抹着嘴,惶惶然走到他跟前问:“干啥?”

“上医院。”田栋冷冷地说。

他知道对待时二狗就不能象对待刁克一样了。刁克有知识,有才能,只是桀骜不驯,吃软不吃硬,只能动之以情,启发他的良知;对胆小却不安分的时二狗,就不得不先吓住他。他注意到,时二狗听到这三个字,脸色都变了。

“我……上医院干啥?”他还故作糊涂。

“干啥?你干过的事倒忘了?”田栋故意作出个天要塌下来的样子说,“刁克失血过多,还可能有脑震荡,再说,你们两才受过处分,就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要让公社知道一个革命战士打架斗殴,非作典型不可。而且,要对行凶打人者严惩不贷。所以,刁克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尽管他吃了大亏,他也不想把这事闹大,看着你倒霉。他都原谅你了,可你竟连看看他都不肯,还在这儿贪吃贪玩儿,能说得下去么?”

这效果不错。他很善良,只是有些调皮,有时管不住自己。这下都快急出眼泪来了。他嚅嗫着说;“指导员,我可没想到这儿。这可咋办呀?我听你的,我大哥都差点把我给揍了一顿。”

“好吧。”田栋怕把他吓坏,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别怕。一切有我,平时,你跟刁克怎样称呼?”

“有时叫他名儿,有时称他姓,有时唤他哥,有时还、还叫他吃时到。”

田栋笑了,如此乱称呼,就足可看出他是个随意性很强,根本不会把握自己的人。完全属于“一分钟也离不开掌柜子”的那类。但时二狗聪明机灵,尤其是嘴巴很甜,这是他生活的优势:它往往能起到反败为胜的作用。因而,无论他怎么胡捣鬼,都是很讨大家喜欢的。

“好。”田栋说,“你见了刁克的面能说一句‘刁克哥,我对不起你’么?”

“这有啥难的?可是……”他不大相信地说,“这行么?”

“没问题。”田栋鼓励说,“但你必须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为完成任务和开玩笑。”

时二狗都快哭了:“都什么时候了,我还顾得上开玩笑?”

外科病房里,病人们都躺着睡午觉。刁克仰躺在被垛上,正捧着一本《艳阳天》看着。他见田栋和二狗进来,愣了愣,用歉意的目光看着二狗刚要说什么,二狗带着哭腔说:“刁克哥,我、我时二狗对不起你。你也打我一石头吧!”

他看见刁克渗着血的绷带,真的吓坏了。

“二狗。”刁克一下坐起来,一把将泪水盈盈的二狗揽进怀里,一手抱住他的肩膀,一手抚着他的头,象抚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善良的小弟弟。这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汉子,眼睛竟也湿润了……

田栋见状,轻轻掩上门,悄悄走了出去。

他被这恨爱顿转的场面感动了,眼睛潮潮的。

是的,世界上最美好、最伟大的莫过于爱了。它能使我们活得更充实,更有力量。它能使我们绝处逢生,逢凶化吉,化干戈为玉帛,变幽暗为丽日。

他感到他很幸福,在这个雄火味十足的专业队,他获得的爱最多,他自然很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爱,尽管这只是手足式的。

回到住地,沛佳看见他,说她已恭候多时。他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拔了半袋子猪草,背不动,让他帮忙。他信以为真,跟着她到了地里,可哪儿有草呢?她是哄他来约会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哪儿有顶着烈日来约会的。她整天闲着没事,自然可以找些浪漫的事来做,他可领导着百十号人,还要干活,整天累个半死,哪有精力去浪漫。可看着那双渴望而执拗的眼睛,他只好妥协:谁让你糊里糊涂地去爱呢。

直到快上工时,他俩才慢腾腾地回到村里。

人们仍在午睡,村里几乎看不见人,这给他们创造了保守秘密的客观条件,也使她愈发任性起来。她看看左右无人,坐在麦场边上一个竖起的碌碡上不走了。

“快走呀。”他催促她,“再迟一会儿,队员们可就瞧见了。”

“偏不走。”她在烫人的碌碡上扭了扭,象个任性的小孩,“瞧见也不怕。”

“我把你怎么了?”

“怎么了?嗯……你是冷血动物。”

“我哪儿冷?你想耍赖?”他没好气地说,“狼来了。”

“就耍赖。虎来了我也不怕。”她大声说。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她看看前后左右说,“抱我走。”

“你真……”

他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看到她的另一面。她那羞涩的外表掩盖着她的任性、大胆直爽和对追求不顾一切的个性。当然,这也可能是在考验他:是否爱的那么热烈、真挚和不顾一切。

我可不是懦夫。田栋想我怕什么?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我是外村的,你是本村的,试试看吧。

田栋看着她挑战似地说:“万一撞见人,你可不许下来。”

她想跟他开个玩笑,可这个呆子居然较真了;而她却胆怯了,可嘴巴还硬:“嗯,不。”

“好吧。”田栋说。他知道一般不会撞见人,现在队员们正午睡,村里人可能还正吃午饭呢。

他把她轻轻抱起来,象抱着一个可爱的小生灵。她绯红着脸,用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快活地眨着眼睛,陶醉在对心上人一次小小的征服所带来的幸福中。她微翕着嘴,期待地望着他。他俯下头吻了吻她的前额。她笑了。

好在打麦场离叶家院并不远,下了坡就到。走到院门口,他刚想把她放下,却差点跟从里边往外走的大为撞了个满怀。大为吃惊地问;“怎么了?”

糟透了。田栋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中暑了。快,帮帮忙。”

大为愣了一下,近前,却又不便动手。田栋让他打开沛佳的屋门。沛佳也趁势闭上眼,呼吸急促,作出被太阳佬亲吻过度的模样。

她屋门上的锁空挂着,大为摘下锁打开门。田栋担心被她父母撞见,但看见中屋的门锁着,这才记起两位老人都给她姐家锄地去了,难怪她这么放肆。

田栋把沛佳放在炕上。大为要叫医生,田栋忙阻止住他,让他拧了一条湿毛巾,他接过毛巾轻轻溻在她的前额。一会儿,沛佳佯装醒过来,自己接过毛巾,先看看大为,又看看田栋说:“谢谢你们。我不要紧了。”那神情在说,你们该走了。

大为见不要紧了,急着要到队部找钢钎去,就先走了出去。他虽然青春勃发,但他不屑于管此类艳事。但等他刚出大门,就听见屋里传出沛佳按捺不住的笑声。他这才知道上当了。他的朋友已经快和女房东“嘣嘣嚓”了。

一个人好好的干嘛要让抱着走呢?真他妈不可思议。他坚决以为婆姨人就是白天做饭,晚上搂着睡觉,隔三岔五生孩子的。除此之外,一切都属多余。要是自己有这么一个女人,好好的要叫他抱着走,非把她一脚到爪哇国去不可。他最讨厌的就是眼泪和哭声,连笑声都讨厌。他觉得田栋什么都好,就是讨好女人不好。哥们撩拨撩拨姑娘们,他都要出面来管,象撩拨他的姐妹似的。他唯一在这点上瞧不起田栋,以为他不算个男子汉。他甚至都讨厌沛佳,认为这个女人有妖气,把他的朋友勾引坏了,使这个男子汉少了不少刚性,多了不少女人气。

人,真是怪物。

他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上了院坡。

田栋从沛屋里出来。他知道他和沛佳的秘密很滑稽地暴露给大为了。尽管一时可能瞒住这个粗人,但他并不傻,完全能回味过来。即使想不过来,对别人一说,就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何况沛佳“舍己救人”一事早已在村里传得沸扬扬了。

这也没关系,暴露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有些害羞,但他感到有种难以名状的幸福。

果然,晚上,队员们到距住地五里外的圪针沟去看《智取威虎山》时,大为悄悄问俞青:“你说,田栋是不是跟那个女房东在谈恋爱?”

“你说呢?”

“我看是。”大为讲了他中午的所见。

俞青笑笑:“那就算是吧。”

大家都说俞青有第六感觉,能掐会算。这点,大为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有张娃娃脸庞的人,有难事就常跟他去说。

队员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电影去了。尽管有五里之遥,而且都是难走的小路,样板戏的每个角色和所有唱段,他们中的很多队员都能惟妙惟肖地唱出来,大部分电影都看过十遍以上,但难熬的夏夜如何打发?只好到电影场上凑凑红火了。

俞青本不想去,可他一个人呆着也太寂寞,他也想试着加入这个群体中去看能否消除他的痛。田栋和他并排走着,但他看出田栋时时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到了看电影的打麦场上,田栋和他坐了一会儿,又到队员中间拉呱去了。他见吴浩洋一来就跟村里他并不认识的两个姑娘搭讪上了。他殷勤地搬来两块石头让她们坐。那两个姑娘也拿出口袋里的瓜子回报他。

这胖乎乎的小伙子在向姑娘献殷勤方面是既大胆又机智,但没有哪个姑娘真正喜欢他,会嫁给他,等到殷勤一过,就不会再认识他了。尽管他仍是那么一如既往,但故作多情,只能徒落笑柄。

杨刚则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东南角上。他对各种群体活动一次不落,但又竭力将自己排在群体之外。

人,可真怪。

俞青看着杨刚笑了:自己又能比他强了多少呢?你不也活得很孤独么?在别人看来,你跟杨刚并没有两样。至于吴浩洋么……他一眼瞥见田栋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投向银幕时悄悄溜走了——他在约会。

一种莫名的痛苦和失落感顿时袭扰全身,他恍惚看见田栋正拥抱着那个美丽的姑娘,说着世上最动听的话,过着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这是嫉妒!这所谓的痛苦完全是由于嫉妒。尽管他绝不会爱上沛佳这样的姑娘,但他明白自己这是在嫉妒。自己跟吴浩洋并没有两样。只不过区别在于“大程心中有妓,二程眼中有妓”而已!

人,谁也没有权力笑话谁!说人笑人不如人,信乎!

他对生活太敏感了,对生活的观察极为敏锐,这主要得益于他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而我们中的很多人只是生活的应声虫——只知是什么,不管为什么。

早在“救人事件”未发之前,他就看出田栋和沛佳非同一般。从双方的眼神中就可看出那古老的“心有灵犀”,只是没有“点”的契机,因而未“通”而已。“救人事件”实际上是他们隐秘情感的大曝光。尽管隐瞒了大多数队员,田栋也没有对他说过。他对此很是忿忿,想用火力侦察一直。

一次,他们几个队员帮助叶家翻修完厨房,叶家给他们管饭,吃荷包鸡蛋面。他端着碗在葡萄藤下边蹲着吃,田栋也端着碗蹲在他旁边。他看了一眼田栋碗里的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就用筷子伸进他碗里扎出两颗鸡蛋,指指他的嘴巴说:“连吃进嘴里的一共是三个,而我们只有一个,一比三,请田指导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田栋涨红了脸:“知道了还问为什么。”

俞青:“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不正准备告诉你么,你也太心急了。再说,不讲,你反正也知道了。”田栋无可奈何地说着,搛起一颗鸡蛋搁进俞青饭碗里。

俞青忙又搛起放进他碗里说:“不敢消受。它已经不是物质意义上的鸡蛋了,已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放进谁碗里,那意义是不同的。所以,你吃的已不是鸡蛋,而是意义。它是不能随便给人的。”

“你呀!”田栋笑笑说,“真是常有理。”

俞青怏怏地注视着银幕:座山雕正向李勇奇开枪,李妻大叫一声,用她的胸膛挡住罪恶的子弹,倒了下去……

多么悲壮的爱情!没有为对方献出生命更崇高的爱了。

他忽然感到自己好笑:这样的爱情,也许只有电影上才会有。你是个爱情至上者,你嫉妒什么?你能爱上她么?你根本不会。那你又嫉妒他什么?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上帝惩罚人的一种极有效的手段:她要求你为之无休止地付出、劳作,在油盐酱醋茶,在屎布、尿布、抹布,在锅碗瓢盆勺中消耗你的青春,苍老你的容颜,磨灭你的意志,斩断你的前程……

你他妈的嫉妒什么?痛苦什么?

田栋在田间小路上踽踽独行,朦胧的月光将大地变成了诗,变成了梦。四周的景物象被浓香的牛乳洗过,恬恬地浮起在濡湿的泥土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庄稼沁人肺腑的馨香。远处电影场上的唱段袅袅传来,如丝如缕。于是,这月光,这庄稼,树和小路,也有了某种韵,有了味,有了笑靥,有了脉脉的眼睛和撩人的情愫。

他走着,象走在繁花锦簇的幸福的织锦上,象饮了一杯醇酒,飘飘欲仙,酡然欲醉。

他知道,自己这种心境,多半,甚至完全来自那个姑娘,那个美丽、聪明、善良、温柔的姑娘。他觉得她是一个情感的化身:眼睛、眉毛、嘴巴、手,甚至每根头发,每根眼睫毛都饱蘸着情的乳汁,给每一个接近她的生命以濡养和力量。

他又觉得自己很好笑:她不就是个人么?很平常、很普通,象她这样的姑娘多的是。但是,只有她,才使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力量。只要想起那孔简朴的窑洞里有那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坐着、等着她,他就安定、沉稳,有一种幸福的企盼,窝头、糊糊、咸菜和水泥、石头、沙子构成的生活,也就有了诗,有了画,有了音乐、美酒和佳肴。心里常常有种甜丝丝的涌动,有种渴望战胜什么、给予什么的冲动。

女人,真是怪物!聪明、善良、美丽、温柔的女人尤其是。

他没有敢约她一起去看电影,也没有让她等着自己,但似乎有种默契,一种暗示,他觉得她现在一定正等着他:他不返回来是他的错;她不等着也是她的错。因为他从她倚在门边脉脉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眼睛里,看出了她要说的话,一种灵犀式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言……

他走着,步履潇洒、飘逸,浑身都象凑着音乐,陶醉在一片精神的圣殿中。在村口的拐弯处,他差点跟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双方都怔住了,但又同时道:

“田栋。”

“明成。”

田栋感到好笑:他和他干嘛总是要狭路相逢呢?

罗明成率先说:“怎么不看了?”

“不好看,我想回去看看书。你怎么不去看?”

“我到城里看看我姨,白天没空。”

田栋这才注意到他肩上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边装着东西。他说了句“小心点”,就照直朝前走。他没有注意到明成那望着他背影的惊疑的目光。

叶家院里一片漆黑,队员们都看电影去了,两位老人也有早睡的习惯,早早睡了。令他扫兴的是沛佳屋里也是黑的,这使他对她的眼睛产生了怀疑。

他见窗帘尚未拉,门是虚掩着的。她显然还没睡,可不知为什么不开灯。他推门进去,里边黑古隆冬什么也看不见,他正想出声,忽听身后一个粗重低沉的声音道:“别动。我等你多时了。”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沛佳用拇指和食指作出手枪状,指着他的脑袋。他冲动地抓住她举着的手指将她拉过来,她用左臂勾住他的脖子柔声说;“别怕。爱情的枪是温柔的。”

她用她的小聪明常和他开些恶作剧式的玩笑,在单调的爱河里不时掀起些许微澜,在一惊一乍中增加着爱的胶着力,使爱更富有艺术性和浪漫色彩。这是沛佳有别于其他姑娘,讨他喜欢的最可爱的个性。当然,这主要还由于他给她创造了一个博大宽厚的情感环境——如果她要在他身上碰过一回钉子,她是绝不会有第二次的,这也是她爱他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会返回来?”田栋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等着你?”她反问。

他们说完互望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那眼神在说,那还用问么?你想的是我想的,我想的也是你想的呀!

沛佳放开他,把他推坐在炕上,揭开锅端出半碗煮鸡蛋放在炕沿上,剥开一个送到他嘴里,塞得他两腮鼓起两个包,象运足了气的吹鼓手,他只好咬掉半个把另半个送到她嘴里。

她坐在炕沿上,边嚼边呜呜噜噜地说;“指导员大人,我可警告你。你再要让你们那些厚脸皮们胡闹,我爸可要赶你们走了。”

“胡闹?”他吃了一惊,“是不是偷吃了院子里薅着的大葱?”

“什么呀。”她笑笑说,“就是,就是在河里洗了澡站在路边……不害臊!”

她羞红了脸,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田栋想起那天中午的事儿,咽下一口鸡蛋说;“他们并不象人们说的那样坏。在咱们家院里他们又是怎样呢?至于那样做,是有些过分,但那只是少数人,也是些最痛苦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了,这辈子注定要在人与兽的搏斗中苦苦挣扎。你想,一个被深深地爱着的人会那样做么?在这一点上,我是多么的幸福。我也说不大清楚,他们有毛病,有缺点,但绝不那么可恶。同时,我又想,他们的可爱之处也许就在于绝少掩饰,绝少虚伪,勇于赤裸裸地表现自己。”

他给她讲了他们见到俞倩后,象圣人一般严肃、恭谨的事儿。沛佳听得很是惊讶:这真是一伙不可思议的人。

田栋让她求她父亲,千万别赶他们走。沛佳笑了:“我吓唬你。呆子。给你根棒杵你就当真(针)呀。再说,就因为你,他也不会赶的。”

“为了我?”田栋吃了一惊,“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二老了?”

“当然,掌上明珠么?”她娇嗔地说。

“他们……怎么说?”他担心地问。

“我爸说,说你是个大坏蛋,大滑头。说不知有多少女孩子上过你的当呐。才来没几天,就、就把我……”

她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田栋很懊恼:不同意就拉倒吧,还给他这种评价。这岂不是怀疑到他的人品了么?而且,他早已对她说过:他此生只会爱一次,只会爱一个姑娘,他是认真的,更是痴情的。她对他也坚信不不疑。可这老头……

沛佳幸灾乐祸地望着他说:“不过,我爸对我可是非常夸奖……”

“当然,爸爸的女儿么。”田栋笑笑说,“夸奖什么?聪明?伶俐?天仙?”

“他说,”她顿了一下卖关子似地说,“他说,俺闺女可最有眼力了。”

他这才知道她是在戏弄他,但这种戏弄是多么叫人高兴呀。

“真的。”她这才正经地说,“我爸非常同意,还说哪天要跟你见见面。”

“见面?这不天天见面么?”他困惑地问。

“傻瓜。哪算什么呀?这叫正式认同,还要请你吃饭。”她俨然在说。

要认丈人、丈母娘了。田栋忽然感到有些紧张。浪漫的后边紧跟着的就是严肃的谈话和繁琐的礼节。

爱是不能有太多的浪漫的,否则,很快就会被这虚无没根的东西打败而坠入深渊的。

“咱俩的事。”她半是担心半是无所谓的说,“不知队员们知道了没有?”

“早知道了。”田栋说,“你忘了那天的‘中暑’?”

“知道就知道,怕什么?迟早是要让知道的。”她勇气倍增。

田栋知道大为是不会轻易对人讲的,他才不愿管这闲事呢。但那次投弹“事故”,大家显然都有个约莫。况且,一旦明确关系,征得双方父母同意,也就有公开的必要了。于是,他便对她说:“你应该到他们中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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