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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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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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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魂》连载

第二十章 以命相搏贯彩虹

“这几个秃小子,尽想着投机,一去就再也不见了。”

俞青把一只沙袋扔到地上,用极少有的口吻骂骂咧咧。

他在等古时侯三人。

在15号和16号逼水坝之间,由于护坡较厚没有安排人员,俞青只派刁克在这儿监视——他反正会临阵脱逃的,不如给他安排个闲差,也许还不至于溜号。他又让古时侯加固好护坡以后,来这里待命。因为这里的河道狭窄,对岸是个粘土包,使河道无法拓宽,河水到这儿便呼呼上涌,一旦加了水,这里的河堤就得用沙袋加高,以防洪水冲坏土坡。可好长时间了三人还没到来,使他当着刁克的面就骂上了:那个时二狗尤其藏奸耍滑,你瞧他念念不忘他的弹弓,哪有心思干活。

非常时期,打乱各排的编制,分组重新组织,古时侯也归俞青领导。

雨,渐渐停了,但水还在加大,当时上游仍在下,这里的防患就显得非常之重要。

俞青脱下上衣拧了一把,看看盯着洪水发呆的刁克说:“你到最前面看看,古时侯他们干得怎样了,如果不要紧了,让他们马上过来。”

说出去他又有些后悔,不该这样不信任自己的队员。因为,至少他们的组长侯毛旦是不会偷懒的,而两人对他也是言听计从。现在看来,怕是任务很艰巨。他们在岸上干活,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刁克看着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朝着河堤往前走,象一只半生不熟的旱獭。

他一向看不起俞青,认为他只会耍嘴皮子,球本事没一条。至于写作,他刁克也绝不在他俞青之下。只是自己不被人认识,不被人重视而已。但今天,他才真正看清了俞青的另一面:勇敢,吃苦,身先士卒。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那一摞摞的沙袋是这个文弱书生一趟趟扛来的。更叫他难以置信的是,俞青居然敢打人,那样勇敢,疾恶如仇。

所以,从来对俞青的指令腹诽推诿的他,今天却极其听话,诚心诚意地迈着诚心诚意的步子,走在险象环生的大堤上,去完成俞排长的指令。

他非常清醒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至少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一个无赖泼皮,调戏妇女,顶撞领导,偷懒,说怪话,挖苦那些积极的人,但是非真理并没有在他心中泯灭,没有真正沉沦,他对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是很佩服的。他为自己受挑拨而使田栋受到处分而羞愧难当。他最鄙视那种卖友求荣,靠摇唇鼓舌、打小报告,踩着别人的肩膀向上爬的人。可他自己却正巧扮演了这样一个他极为鄙夷的角色。

如果在这之前无论队员和领导对他如何指责批评,他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反而更加强了他的逆反心理和叛逆的个性,而现在,他是真正瞧不起自己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与五类分子为伍才对。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罪恶感和失落感象一块沉重的铅一样,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尤其是田栋和俞青对所有的人隐瞒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保住了他和罗明成的面子,使他不至于在弟兄们中间成为众矢之的。他不得不从心底里迸出一声棒喝:

刁克,你忏悔吧!

他闭上了一向信口开合、妄下雌黄的嘴,象一头驴子一样默默地拚命干活。他似乎要用全部干劲把过去偷的懒全部补回去,用肩上的沙袋的重量来抵消他心头的重荷。

而这一切由于起先俞青不和他在一起干活,并未看到。

同时,另一种情愫又使他觉得自己并不萎缩,反而似显高大。那就是对自己一贯钦佩的人的鄙视——他彻底算是认清了游大为。

原来他竭力维护的什么大堤了,革命了,奋斗了,全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一个小小的水利员,为了拿到工资,吃上商品粮。他用拳头维护的全是他自己的利益,而根本不是什么集体利益,国家利益。用拳头维持的劳动纪律是他跃龙门的基础。为了这点私利,他可以把自己的弟兄打得趴在地上;为了这点私利,他可以置弟兄情谊于不顾,唯唯诺诺,惟命是从,装聋作哑。带人三更半夜去抓他刁克,而不敢对部长说半个“不”字。他并不比王大力、吴军亮高尚多少。

尽管他不敢惹大为,但从骨子里鄙视他,见了他不理不睬。

他觉得尽管自己玩世不恭,但他不谋私利,尤其不会牺牲别人为自己谋私利。仅有一次,他也作了彻底的坦白,永远光明磊落,不算正正,也算堂堂。

我刁克的人格绝不在你连长之下。

他心事重重地走着,一路上也没跟埋头忙碌的队员打招呼,一直朝前走,没注意到已走到大堤尽头。他的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古时侯三个人的鞋,一溜摆着,人却不见了。再看看前边,扔着一个背心,一条裤子。好象是侯毛旦的。他不明白这里了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这里河道宽,水位低,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可是,柴油机呢?难道他们又是到别的地方去了?可一路上并没见呀。

他心里嘀咕着,巡查着,忽见护坡上的一株柳树上拴着一根绳子,一直通到河里。他走过去拉了拉,纹丝不动,再看看河堤上残留的柴油,他顿时明白了:柴油机掉进了河里,他们下水抢救,用绳子拴住,可是……

他不敢再往下想,边疾跑边狂喊:“救人呐!快救人呐!古时侯被洪水冲走了!快来人呐——”

他跌跌撞撞跑回来报告了俞青,他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沿着河堤向前跑去。为了不惊动大伙,部长只派他们几个人寻找,对其他队员都封锁了消息,以免误了大事。

刁克跑在最前边。他有一身好水性,他一定要救出他们,这三个可爱的小兄弟。他不能失去他们:聪明活泼的二狗,正直勇敢的毛旦,憨厚朴实的三孩。

俞青跟在刁克后边急步跑着,他脸色苍白,心怦怦地跳着。他一万遍地骂自己是笨蛋、废物。为什么不去亲自看一下他们的工作,而只是一味地责难他们呢?他们都那么小,没有临阵经验,只凭一时的热情岂不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是难逃其咎的。

雨尽管暂时停了,但阴霾密布的天空云层越集越厚,越变越黑,比先前一场更大的大雨即将来临……

古时侯是被前边吴家湾村捞河柴的农民捞起来的。古三孩和侯旦在洪水里走完了他们短暂的人生历程。时二狗借助树根的力量活了下来,但昏迷不醒,命若游丝。好心的村民们用平车把他送到医院,把三孩和毛旦送到住地的旧庙院里。

由于部长让严密封锁消息,除了排以上干部,队员们都不知道古时侯出了事,鉴于险情危急,大家无法离开工地,部长派俞青代表队部去医院探望,并派两副排长去监护。同时,派人及时通知了公社革委,公社革委立刻组织人员料理后事,抚慰家属。善后工作在暗中做得井井有条。

当俞青赶到医院时,时二狗已渐渐醒来。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仰躺着,一个姑娘伏在他身上抑制着声音嘤嘤哭泣。

他头部受了重伤,时醒时昏。

俞青静静地站在地中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认得她——二狗的姐姐。因为她,她的弟弟打了刁克一石头。

护士们也呆立一边——谁也没有安慰她:一切安慰都是多余的。

“二狗,二狗。”俞青走到病榻前轻轻呼唤着他。

他直愣愣地望着俞青,眼睛黯淡无光,双唇微启,但什么也没说,似乎根本不认识他。

“二狗,我是俞青呐。”

“俞排长……”半晌,二狗才嚅嗫着说。

“二狗,大家都托我来看你,你要多保重,我问了医生,你的伤不要紧的。”俞青轻轻安慰说。

二狗姐看看他,泪水又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大哥和三孩他们不知怎样了?”

二狗吃力地蠕动着青紫的双唇问。

“他们都很好。你放心吧。”俞青强忍着悲伤撒谎说,“他们也都惦记着你,你可要坚强呐。”

“他们真的,真的没事?真的么?”

二狗急切地问。

“他们都没受伤,也没淹……坏,只是喝了点水,在内科病房洗胃……”

“我想、想去看看他们……”二狗说着就要往起趴,但趴不起来,他姐姐慌忙按住他颤声说,“二狗,听姐的话,你不能动。”

二狗被迫躺下来:他相信了俞青的话,因为俞青是从来不讲假话的。

他期待地望着俞青欲言又止,半晌,嘟哝道:“排长,我、我想……”

“你想什么?”俞青抓住他冰冷的手问,“想要什么,尽管吭声。”

“我想要我的弹弓。”

“好,我一定给你要回来。”俞青望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排长,我,我很贪玩……”

“不!”俞青强忍着不使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声音发颤地说,“你还是个孩子。在有钱有势者的家里,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可现在……是我对不住你,把你当成大人来看待……”

他用双手紧紧握住这个聪明的小弟弟的双手,生怕他跑了。

他又安慰了二狗姐一番,才从医院出来。但他总是放心不下。他想起妹妹俞倩正放着假,想叫她去劝慰二狗姐,顺便照看二狗——她是极会体贴人、关心人,又有一张巧嘴,完全能配合那两个副排长做好工作。

于是,他拐到家里对妹妹一说,她欣然答应。由于他从工地来未来得及买东西,就让俞青买了一包糕点,罐头到医院去了。

他回到住地,想尽快给二狗找回弹弓,但部长的门锁着无法打开,他必须先到工地去。可是,还有毛旦和三孩……

他步履沉重地拐到破庙里。

灵堂已搭好,两人都已入殓,两口白森森的棺材赫然摆在灵棚两边。忙碌的人都已散去,只有公社派来的两个人守着灵,在一边剪纸幡。

由于正值危急中,以防发生意外无人应付,所以,暂时还未通知家长。

面对着两个年轻生命的灵柩,他顿时觉得心肝五脏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破了,挤掉了,强忍了半天的男子汉的泪水再也无法忍住,汨汨地流了下来,打湿了他污泥斑驳的衣襟……

他是情与爱的化身。情愫深深地主宰着他生命的全部。正因为太深了,太沉了,他才很少或根本不在他人面前表达——深沉得无法轻易传送,以至被沛佳詈为“冷血动物”。也唯其如此,他比别人更能更多更深地感受到生活的痛苦。因为痛苦是最深沉、最真挚,也最细腻的感情。灾难、痛苦、不幸、死亡……常常使他感慨唏嘘,抑郁寡欢。他自己虽然并未真正经历过多少痛苦,但当他朝夕相处的弟兄在他面前猝然消失时,他就不能不悲痛欲绝了。

他以忏悔的心情低垂着头站在灵柩前,心里无原则地谴责着自己:如果你亲临现场和他们一起干,如果把他们和大龄队员编在一起,如果……你不去关心他们,还如此地估计他们的人格和品德。他们对集体财产,对手足之情倾注了比自己的生命都要大得多的感情。而你呢?你这个知书识礼的人,你这个排长干什么去了?

他更无法想象那个嘤嘤啜泣的姑娘,她的弟弟,那个她亲自拉扯大的弟弟猝然离去,她还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即使活着,艰难地迁就着活着,也真不知道会活成什么样子。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接受他的忏悔,祷祝他们的灵魂能升入天堂。

他对着灵柩深深地鞠了两躬,转身走出庙院,一步一垂泪地朝工地走去。

等他回到工地的时候,那里已进入一片恐慌状态:上游一辆客车和两辆货车被洪水冲下来了,县里正组织人力全力抢救,警笛长鸣,人心惶惶,所以,根本无法顾及别处。而大坝和大堤的危险也与时俱增:水位一直在上升,天空雷鸣电闪,豆大的雨点再次噼噼啪啪地倾泻下来,每个队员都象风雨飘摇中一棵水淋淋的会移动的树,艰难地扛着沙袋加高护堤。

俞青向部长简单汇报了一下城里之行,就受命清点人数,以防再次发生意外,并叮嘱队员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和大为明成清点人数后,发现只少一个刁克。尽管谁也没说话,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刁克准是钻进哪个涵洞里睡觉去了。谁也不敢去报告给部长,因为怕刁克会吃不了兜着走。但少了一名队员总得找。于是,大为派田栋去找。他们三人则安排检查各组的抢险事宜去了。

田栋来到刁克监守的堤上,只见河堤上堆满了一长串沙袋,但找遍四周也不见踪影。水已漫到最低一层沙袋上,一漾漾地,但由于密匝匝的沙袋防护,洪水无法漫过堤去。

这一切都在说明他是大干过,因为,没见有人支援过这里,可他人呢?会不会……

他来到工棚门口堆放沙袋的地方。沙袋已经不多了,各组都已扛足了足够的沙袋,都守在河堤上全力监视。工棚里空无一人。他只好又往回返。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路基下边有人低声呻吟。他走到路边探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陷在泥塘里挣扎着,但无论如何也出不来,跟前的一只沙袋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只露出一角。

是刁克!

他赶忙下去想把他拽出来,但刚挪了两步,腿就陷了进去了,吓得他挣扎出来鞋也不见了。他抬头看看,见路边塌了一块土。

“你怎么掉下来的?”他赤着脚问。

刁克嘴里含着泥说不出话来,只朝路上指了指。

他明白了:原来他拣路边泥泞少的地方走,踩塌了土掉了下来。多亏了这泥塘,否则,他可就没命了。

田栋搓着手无计可施。忽然,他见身后有几根榆树藤,就折了几把,拧成榆树绳,试了试,还勾不到;又解下自己的裤带接上,将裤腰绾住,把藤绳一头扔给刁克,自己拽住一头往出拽。刁克也斜躺下增大接触面,双脚象游泳一样登着泥,慢慢滑了出来。滑到泥塘边,他也没忘了空出一只手将他的两只鞋抠了出来,随后整个人也爬到硬地上来。

田栋解下裤带看看自己,裤子也落到脚脖子沾满了泥浆,只留下一条红红的裤衩。

这副狼狈样,要叫沛佳看见岂不笑掉牙?准会把他当成邋遢鬼的。

他忙系好裤子,又帮助刁克清理着身上的泥浆。

刁克浑身上下都被污泥裹满了。头上渍满了沙子、泥浆,嘴角淌着血,大口大口喘着气。雨水兜头浇注着,泥浆、沙子和着雨水淋淋漓漓地从头上、身上往下流淌。

“你不要命了?差不多就行了,不够不会再叫两个人?何必要玩命?”田栋责备道。

刁克没吱声,到旁边的水坑里噙了一口水漱口,又洗了头上脸上的泥,将上衣和裤子脱下来在水坑里涮了涮拧干,返上来问:“古时侯怎样了?”

田栋沉郁地说;“三孩、毛旦被捞河柴的人捞起了,在庙里放着,二狗头部受伤,在医院里,怕也没有几天了……”

两人边说边一步三滑地朝堤坝上走。

刁克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嘴巴歪到一边,任凭雨水和着泪水唰唰地淌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二狗……”

田栋没想到刁克会这样。他总以为刁克是个冷漠甚至冷酷的人。看着他这个样子,自己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噙满了泪水。

田栋:“听俞青说,他们可能先是抢救柴油机,后来又是几个人互相救助才被洪水冲走的。三孩根本就不会水,二狗也不行,只有毛旦还行,可那么大的水,周围又没人……”

“这我知道,我最先知道他们出了事。”刁克象思索什么似地喃喃地说。

他们来到刁克监护的地段。厚厚的土坡,高高的沙袋,没有什么意外情况,这里是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

刁克坐在湿淋淋的沙袋上沉郁地说:“三个好小伙子都死了,可我还活着,这样无聊地活着……”

田栋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刁克竟变得这样快,他也难相信这就是那个玩世不恭的人。他不知他现在正在想些什么,可能做些什么。他只是责怪道:“你胡扯些什么!你是什么人?你哪点比别人差?你什么地方不如人?你不过是没有把你自己真正的东西亮出来,没有把你最美好的那一部分亮出来而已。何必自己瞧不起自己呢?我一个背着黑锅的人还不失去自信,更何况你!”

刁克笑了笑,笑的有些惨然,他似乎过去全醉着的,现在才清醒了。醉着时是糊涂的,却是痛快的;醒来时是明了的,却又被悲哀和失落压抑着。他用忧伤的眼神望着田栋说:“我哪能跟你比?你田栋到哪儿也是田栋,我刁克走到哪儿还不是个刁克?不过,我刁克绝不是孬种。”

正说着,大为、俞青、明成三人检查堤坝来到这里。田栋怕他们发生误会,忙抢先对他们讲了经过。俞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罗明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大为粗声粗气地说:“你他妈不要命了。鼻子也出了血,回去让赤脚医生给看看,要是没事,换件衣服再来。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把大伙全吓跑?”

“你少来这一套!我还没死。”刁克固执地大声说,“回去也都是活不成的,你也想象死人那样把我拖回去?没门!我是刁克,谁也休想支配我!”

俞青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怕他两人干起来,忙和解道:“你从那么高摔下去,也的确是太可怕了,万一有个闪失,我们也不好交代,你是不是先检查一下再说……”

“没事儿,”刁克说,“我知道没摔坏,我这是累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田栋知道刁克的个性,做好事干坏事全仗内因,谁也无法改变他。他记起沛佳给他准备的一套干衣服和雨衣还藏在工棚里——她对他过多的关心常常成为他的累赘。在雨暂停的那会儿功夫,她居然打着伞抱着衣服和雨衣让他换上,担心淋坏身体。他无法说服她,只好哄她说扛完沙袋再换,才把她从工地上打发走。但无论如何不能穿——大家都象落汤鸡一样地拚命干,你却穿上雨衣象个裙子还怎么干活?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没有说是沛佳送来的,只说是自己带来的,刁克对此没有表示拒绝。

田栋去工棚找衣服,刁克索性到工棚后边的水坑里脱光衣服洗了起来。洗完后到工棚换上田栋的衣服。

大为、明成和俞青又去逐段检查险情和人员情况。因为他们再也不敢只顾自己干活了——队员的生命跟大坝同等重要。

大为又把吴浩洋派来,让他和刁克一起监视这里的水情。因为吴浩洋扛沙袋累得口吐白沫,谁也劝不住。刁克这里看来没事,也不用备料了,便让他和刁克一起监视大堤,实际上是想让他休息一下。

田栋也到自己的堤段上干活去了。

中午提前开饭。指挥部特意为专业队调拨了部分白面。伙房第一次蒸出了雪白的馒头,炒了山药丝,冒雨送到工地。村里也组织人熬了“三豆汤”送到工地,以示慰问。

队员们轮班在工棚吃饭。

每个人都象刚从泥塘里拖出来,浑身上下淌着泥水,将散落在水泥地上的水泥粉滴成无数个小坑,象一张硕大的青脸上长满了麻点。

大家散坐在水泥袋上,象狼一样吞噬着这难得的佳肴。有的连手都不洗,雪白的馒头上沾着带有泥土和水泥的手印。匆匆吃罢饭,匆匆地赶往各自负责的地段,继续去和肆虐的大自然进行着殊死搏斗。

刁克和吴浩洋也赶到他们监护的河堤。

由于刁克的努力,密匝匝的沙袋挡住水位的漫延,后边又有厚厚的护坡,两人一时无事,蹲在沙袋上浴着天水看着河里的洪水发愣。

“浩洋,”刁克看看左右没人,神秘地说,“我告你一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事?”吴浩洋诧异地问。

“你先说告不告人?头儿们不让对任何人说,不过,我看你不象任何人,……”

“我一定不说,”吴浩洋指着洪水说,“以水为誓,我要是说了就叫洪水吃了。”

“古时侯叫洪水冲走了,三孩和毛旦没活过来,二狗在医院里……”

“什么?什么?你他妈造谣!胡说!”吴浩洋差点跳起来,不相信地说。

“指水为誓。”刁克指指洪水说,“你还不明白头儿为啥不让对人说么?”

吴浩洋没再说什么,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滚滚的洪水,“唰”地涌出两行泪水,落在他圆滚滚的胳膊上。

刁克诧异地看着他,又莫名其妙地象征求谁的意见似地看看前后左右眯了眯他那双本来就很眯的眼睛。

他没有想到吴浩洋竟这样痛苦,泪水象关不住一样往出涌。

刁克看着他撇撇嘴说:“哭啥?象个受气的小媳妇,没出息。”

吴浩洋抹了一把泪说:“我是哭我么?我是哭古时侯他们,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铁石心肠!”

“那有什么?”刁克似乎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死个人么?人反正都是要死的,迟死早死还不都一样?从唯物辩证法的观点来看,活是相对的,而死是绝对的。”

“那你他妈的干嘛不死?从这儿跳下去得了,还有人给你送个花圈,开个追悼会什么的。”吴浩洋火迸迸地说。

他近来特爱发火,谁也不敢惹他。

“那要看值不值呀。”刁克别有用心地坏笑着说,“这样自绝于人民,岂不遗臭万年?不过,我可比不上你,要论死,你比谁都勇敢。要不是田栋好管闲事,你呈浩洋不是也早让我悲痛地掉开眼泪了么?”

吴浩洋不吱声了,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眼睛里却没了眼泪。

刁克看看他仍不依不挠地说:“想要他的命拿什么不行?一砖头就能结果了他,何必拿支没子弹的破枪来吓唬人?惊鬼吓毛嘴神的,害得哥们白看了一回西洋景。”

“你别他妈的小看老子。”吴浩洋忿然盯着他说,“你以为老子是孬种?装了颗七九子弹,谁料想是他妈的臭弹。弄得我比毛旦还活得长。”

刁克尖笑起来,鄙夷地说;“多亏是臭弹,要是真弹就太无聊了。因为一个娘儿们的两条腿去死值么?人家弄厌了的还活活得直挺挺的,你才搂了一把就去死,够本么?别以为那样子你就占了便宜,她倒吃了亏。其实,女人同样是喜欢男人的,就象男人喜欢女人一样。女人如果没男人去搂搂抱抱,她们都得去自杀。只不过对具体的人有所选择罢了。区别只是咱们男子汉表现得直露,她们表现得隐蔽罢了。其实都是乌鸦黑老鸹——都他妈彼此彼此。”

吴浩洋看看他苦笑了笑,没有吱声。

刁克见他不说话,赶尽杀绝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也算值了。别看我他妈的嘴损,田栋的那位花瓶说我嘴象厕所一样,其实我只是说说罢了,从没动过真格的。这山洪这么大,弄不好要让洪水给淹死,这辈子可就白活了,连个女人的肉腥味都没闻过。而你多少总算沾了点腥味。哎,给哥们说说,搂住那两条腿有什么不寻常的感觉?麻酥酥的?象喝了酒,还是象中了电?”

“我操你妈!”

吴浩洋没等他说完,象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一跃而起,将大放厥词的刁克扑倒在地,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刁克头上、脸上、胸上,纽扣被扯掉两颗,一只口袋被撕得袋底朝天。两人在滑腻腻的河堤上撕打着,时刻都有可能掉进滚滚的洪水里。刁克躲闪着吴浩洋的拳头,并不还手,只是一个劲地骂他:“你小子发疯了?不想活了?看掉进河里淹死你……”

吴浩洋只顾打着,什么也忘记了,但他累极了,打出去的拳头毫无力量,对结实的刁克根本构不成威胁。最后一拳他对准刁克的鼻梁打去,刁克往旁边一闪,浩洋一拳打空,朝堤下的洪水里倒去,刁克一把拽住他的另一只胳膊,两个人同时倒在河堤上,吴浩洋在下,刁克在上。

“你他妈真的不想活了?”刁克起身推搡着他的背说,“不想活了,老子帮你,快下!快下!做龙王爷的孙子去吧。”

吴浩洋没理他,只是死盯着洪水,脸色苍白,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洪水抖抖颤颤直发愣。

“怎么了?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刁克没好气地骂着放开他,以为他被自己气昏了,轻蔑地说:“不识耍,刀刀刮。球本事没一条,就会生气。”

“你、你看!”他仍指着洪水惊恐地说,“你看那儿,水!”

刁克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河堤坝根部有处碗口大的水正飞速打着漩,时升时降,脚下传出空洞的呜呜的响声,越传越远。

他脸色大变,惊恐地喊:“不好了,不好了,河堤穿洞了,河堤穿洞了!你小子还趴着,快起来!”

吴浩洋一翻身趴起来问:“怎么办?”

“我下去堵洞,你快去叫人,快点!”刁克果断地说。

“来不及了,”吴浩洋还算清醒,“这么大的水下去不是找死?怎么也得两个人配合。可等我找来人,这段河堤早完了,再说,人多了也没用。还是咱俩想办法吧。”

刁克一听有道理,便说:“那就喊两声,听见好,听不见拉倒。”

于是,两人把手弯成话筒状齐声喊;“快来呐,河堤坝穿洞了。”

“河堤穿洞了,快来人呐——”

喊了好几声,没管听见没听见,便抬起沙袋就朝漩里扔。每扔一个沙袋漩窝就顿一下,可还是照转不误。两人急出一身冷汗,继续往里扔,边扔边大声喊,试图让队员们听见。谁也顾不得查看一下水的去向,只是一个劲地扔沙袋。他们知道一旦洞口扩大出现决堤,数万人几年的劳动将化为乌有,堤坝后的村庄将受到威胁,他们俩成为千古罪人,尽管他们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护,但你负责监视的堤坝段决了口就是最大的罪过。就象一名战士眼看着敌人从自己的头上过去占领了自己的阵地一样难以饶恕。

他们拚命扔着,谁也不怕累死,淹死。

谢天谢地,刁克嘘了一口气,心里说,多亏我准备了这么多沙袋,否则,这下可就真完了。

吴浩洋本来也早就累坏了,但咬紧牙搬着沉重的沙袋扔呀扔,似乎要连自己也扔进去。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能算个人,连只沙袋也不如:沙袋危急的时候还能填坑护堤坝,你大活人一个有什么用呢?至少沙袋不会被人嘲笑和鄙视,而你呢?却被人小看、嘲弄和欺负。鬼才知道哪根骨头没生对,见了女人骨殖都没了。你他妈还算个男子汉,算个人么?专业队百十号人谁象你一样呢?众目睽睽之下,稠人广众之中去搂一个女人的腿,丢人现眼。天下女人多了,干嘛偏偏选中田栋的女友!

田栋待你亲如兄弟,你他妈的造的什么孽!你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世上活下去。天老爷也趁火打劫折磨他:枪膛里居然是一颗臭弹。可他再没有第二颗子弹了。如果那会一枪打响,现在也不会再受这份折磨了。而田栋又不计较。他那么大度,那么宽容,可你卑微、萎缩、下贱,可耻而可怜。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专门去死了,那样死了人们都会瞧不起的。

漩涡渐渐转得小了,但仍在转,这就说明洞没堵住,再这样盲目的填堵是永远也堵不住的,何况沙袋也不多了。

刁克一把脱掉上衣就要下水,吴浩荡洋一把拉住他说:“你不想活了?这样下去不是送死?让我下!”

“少废话。”刁克一把推开他说,“我水性好,没事的。干嘛要死呢?死了连老天爷都会看不起的。只有你活着把这个洞堵住,他才看得起你。咱们这些好人死了,叫那些坏种滋滋润润地活着?球门没有。”

这样下水是极危险的:飞旋的旋涡随时都有可能把人吸进去,必死无疑。但不下水,洞是无法堵住的。只好用绳子拴住人,万一吸进去还可以往出拉。

吴浩洋找来根缆绳,刁克系在腰间,嘱咐他尽力放松,然后一跃跳入水中。

他借着逼水坝的缓冲力游到漩涡附近,接过吴浩洋递下来的沙袋,踩着水借着旋力使劲一扔,沙袋被吸了进去,但由于沙袋的作用,旋涡稍微顿了一下,他借机使劲一蹬游出漩涡,灌了一口泥水,呛得他浮出水面,一迭声地咳嗽了起来。

好险啊!吴浩洋也急出了一身冷汗,他由于要递沙袋,只好将一根钢钎钉在地上,把绳头拴在上面,往下递沙袋。

“快点!快点!”刁克大声催促着。

他知道,速度决定成功:在洞口缩小后,如能接二连三地填沙袋,就可能堵住,如果稍微迟缓,由于洪水巨大的冲力,就可迅速扩大洞口,那样就适得其反。

两人都已精疲力竭了,手里的沙袋沉甸甸地往下沉,好象搬着整个西凤山,额上的汗水和雨水横陈竖淌。旋涡在一点点缩小,脚步下空空洞洞的响声也渐渐听不见了,蓦地,旋涡终于消失了,水开始平静地向前流淌,这说明水洞已被堵住。

刁克嘘了一口气,让浩洋把他吊上来,休憩片刻,又猛吸一口气扎入水中——他想潜水下去看看堵的是否结实。

他挨着摸了摸了沙袋,有的这被水冲得靠近逼水坝跟前了,但大多还是堵在了洞口。洞口并不大,沙袋紧紧堵着,如果水势不再增大,这些沙袋还是能承受住的。他想把下边的沙袋往上移一下,但又搬不动,气也憋不住了,只好浮出水面大口地喘着气。

吴浩洋拉住绳把他吊了上来。

两人坐在堤上都有种胜利后的慵倦和快慰。他们望着滚滚流淌的洪水,象对岸的西凤山似地沉默着。

没有人帮助,他们只凭自己的力量就战胜了可怕的水洞。因为这种隐蔽在水下的暗洞,由于水的压力,破坏力极大,又很难制伏。任何一个胆小鬼碰到这种情况都会束手无策的。而他们,两个在专业队被人人鄙视的人竟悄悄地征服了这可怕的魔鬼。

让他们都来看看,谁他妈敢不服?

什么才是男子汉?关键时刻舍命向前,干出一番大事的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以后完全可以让人们用正常人的目光来瞧自己了,可以抬着头来做人了。可以自由地去说去笑去哭去做去爱去恨了,没人敢小看你。

“比起游大为来咱哥们怎样?”刁克拍拍结实的胸脯夸耀地问。

“他算什么?怕死鬼一个,哪能跟你比。我一端枪他就吓得钻进厕所里不敢出来了,要是他,他敢钻进水下去么?平时的不怕死都是装出来了。”

吴浩洋趁机自诩了一下,一边紧张地看着刁克的反应。

“就是么。”刁克听浩洋恭维他,自然很高兴,也附和着说,“比较起来你吴浩洋更象一条汉子。谁不怕死?那要在动真格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平常瞎咋呼,那只能吓住糊涂虫和胆小鬼。”

“就是么,咱干活就是干活,还想弄个水利员,尽想好事。”

刁克:“可不。面对一个自私自利的头儿,谁听他的?要不是田栋的一番鼓动,部长又亲临工地,他游大为就是长上十个脑袋也指挥不动了。”

吴浩洋:“今早你把他弄得也够呛。”

刁克:“他还想再把那破拳头举起来对着我放下去试试,我刁克可不是吃素的的。”

吴浩洋钦佩地看着刁克,脸上渐渐显出沮丧模样。半晌,他嗫嚅着说:“刁克哥,要是头儿们来检查,你就说这洞是咱俩堵的,好么?尽管你出了大力……不不,是你堵的,我协助的……”

刁克哥?好肉麻。

刁克愣了一下,看看吴浩洋,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说;“没问题,这功劳我能独吞么?我就说你也下了水,是咱俩一起堵的。保证以后让你能抬起头来做人。”

“真的么?”吴浩洋仍有点怀疑。

“怎么你不相信我?”刁克火了,悻悻说,“不相信我就实话实说。”

“不不,千万!千万!我怎能不相信呢?我是太高兴了,高兴得超过了,当然就……”他诚惶诚恐地说。

“当然就有些怀疑了是吧?”

吴浩洋点点头。

“你呀,”刁克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我刁克为朋友两肋插刀,最讲意气。”

吴浩洋高兴地咧开满是泥浆的嘴笑了。

他们望着平静的洪水,美滋滋地等待着头儿们检查来时表扬他们,每个人都想着怎样向头儿们汇报他们的工作效果更好一些。

倾盆大雨渐渐变成蒙蒙细雨,远山近岭笼罩在一片雨雾中,能见度很小。雨点落到水面上,也由水花四溅变得无声无息。除了他们俩,前后左右阒无一人,世界变得寂寞,空阔,迷茫,混沌。在这浩淼的洪水和无边的自然裹袭中,他们显得那样渺小和虚幻,仿佛是从空中飘散来的两粒小米。

蓦地,一种空空荡荡的、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堤底轰轰隆隆地传来,原来那个旋涡又飞旋起来,而且迅速扩大、扩大……前功尽弃了!

两人惊恐地看着,一时都怔住了。

刁克果断地将绳子系在腰间,一跃跳入水中,吴浩洋拉了一把没拉住,气得他骂道:“让我下去。你这混蛋。一次也不让我下,你他妈的也太坏了,太瞧不起人了。”

“少废话,快递沙袋。”刁克暴怒地喊,“不管谁下,堵洞要紧。”

吴浩洋无可奈何地搬起沙袋给他往下递,刁克接过来往洞里填。

每扔一次沙袋,旋涡就顿一下,但又继续旋转,一连扔了五六个都无济于事。

“我操你妈。”刁克急得骂了起来,他腋下夹起沉重的沙袋猛吸一口气,一头扎入旋涡中。“呼”地一下,旋涡顿时停止了旋转,洪水又恢复了平静。

“好——”

吴浩洋站在堤上看着洞又被勇敢的刁克堵住了,叫了一声好。可是,一会儿还不见刁克上来,再看盾拴在钢钎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长长的缆绳都放尽了。

不好!刁克被吸进洞去了。

“刁克——”

“刁克——”

吴浩洋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他后悔自己只顾递沙袋。忘了拽绳子。可拽住绳子他又能怎样呢?

他一边高声喊着,一边拚命拽着绳子,试图把刁克拽出来。

他咬紧牙,双脚死死蹬着堤坝面,拚出全身力气拽着,但紧绷绷的缆绳纹丝不动。他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和着泪水落在他破旧的衣襟上……

突然,绳子松了一下,与此同时,水面上又出现了小小的旋涡。他已顾不得这些,拚命用力往出拽,但绳子象一根木棍一样直直地,纹丝不动。而旋涡比以前更大了,旋转得也更快了,脚步底下轰轰隆隆的声音越响越大,震得地都微微颤动。

“完了,完了,我操你妈。刁克完了,大堤完了,刁克完了。”

吴浩洋拚命拽着绳子放声长嚎起来,他边哭边喊:“快来人呐!快来人呐!水穿洞了,快来人呐,刁克叫吸进去了,叫洪水冲走了——”

但除了呜呜的水声,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茫茫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吴浩洋绝望了,孤立无援地号啕大哭了起来。

旋涡仍在加大加大,轰隆隆的穿透声要把这段河堤钻透,冲垮——一条暗河已经在堤下形成,且越旋越大。

啊——

吴浩洋发出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惨叫。

“我操你妈洪水!我操你妈涵洞!”

他高声诅咒着这杀人的魔王,双手紧紧抱起一只最大的沙袋,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危险,忘记了死亡,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心中只有两个字:堵住!堵住!

他就地一滚,一下直直地滚入飞旋的旋涡中……

“呼”地一下,旋涡打了最后一个旋,倏然停下了,洪水又恢复了平静,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水面上依然雨雾迷茫。那根粗壮的缆绳依然牢牢地拴在钢钎上,长长地延伸到河底,洪水依然滚滚涛涛,流向浩淼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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