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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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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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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魂》连载

第一十七章 追求进步落悬崖

护堤象一条长龙渐渐与西河接近了。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增加几座逼水坝,以减轻洪水对大坝的冲击力。就在这时,县防汛指挥部接到上级的通知,最近将有大暴雨,屹立在紫川河上的大坝和河堤,将经受一次重大的考验。

专业队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

由于离电源太远,无法接电,于是,只好最大提高白昼的利用率:天未亮即开赴工地,直到掌灯时分才下工。每个人都累得哭爹喊娘,恨天怨地。每张脸都充满着倦容,一下工即吃饭,一吃饭倒头便睡,一扫往日敲碗敲筷子、胡说八道的习惯,每个人都成了劳作机器。

刁克在第二天即归了队。尽管他老子给他抵挡了一下,但他知道这次行动的分量,不敢继续顽抗。

部长在听了田栋和大为的汇报后,也放弃了当初的强硬态度,对此未置一词。刁克归了队后,他也没再过问这件事,似乎已经把它给忘了。不过,他给公社汇报时,却把半夜抓刁克一事大肆渲染。什么抓典型促生产,抓两头带中间了,什么刁克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等等。公社把他的典型材料汇报会给县里,县革委表扬了他。他非常高兴,也就不再追究刁克的事了。

当然,实际效用还是非常明显的。专业队抓典型之事传遍全公社,开了小差的队员怕成了典型,一个个在家人的劝说和自己的害怕中,悄悄归队了。

大为象变了个人似地,一夜之间成了沉思型,很少冲队员挥拳瞪眼了。有时,见了杨刚、浩洋和三孩等人,还挤出一丝凌凌的微笑。他似乎这时才开始反省自己,真正成熟了起来。他对田栋讲的杨刚用拳头砸石头一事,以为很荒唐,是杨刚神经不正常。但从吴浩洋敢杀人和自杀来看,他渐渐意识到那是真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对自己尚且如此残忍,假如面对别人呢?面对自己的仇人呢?只是不知他对谁有仇。

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弱者,兔子急了也咬人。每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一个强者,或者说,一个男子汉,一个好汉,就是既要为自己也要为他人寻找人格上的平等,锄强扶弱,抱打不平,而不是以欺侮弱者为能事,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强硬。好汉和无赖的真正区别也就在这里。

他不断反思着田栋的这几句话,觉得这小子就是有头脑,难怪他处事非常稳重,周到,连那骚娘们也装出个风摆杨柳的样子,冲他弄乖卖嗲,敢情这小子就是白脖屎克螂——跟别的不一样?还有,他一惯认为纯乎是娘儿们转生的俞青,居然也在烟盒上写了几行字让他看:

孔子曰:上士杀人使笔端,中士杀人用舌端,下士杀人怀石盘。

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装作早已知晓的样子揣进口袋里。到了工地,他掏出来给田栋看。田栋看看,给他解释了一下,末了,笑着递给他说:“我们谁也不会去杀人的,自然谁也不会成为上士、中士或下士。”

大为接过来揉成一团,扔到路边的水坑里,沉思地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圣人之言。

你也只能算个下士。田栋想。他很高兴他的这个鲁莽的战友能有所转变。

教训有时候比经验更重要。它能使人对自己进行最真实、最直接、最不讲情面的反思和剖析。这比拥有一万个老师都重要。因为,教训的钉子比经验更刻骨铭心。人,在压抑和打击中,是最容易成熟的。

田栋和大为在大堤上逐段检查工程质量。他正走着,听到身手有脚步声,有人走近了,鼻子里哼了一了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跟他擦身而过。

他转过头,见是刁克,亮给他一个气悻悻的、宽硬的背影。

他诧异地望着那块富有的后背,困惑地摇了摇头。

自从刁克归队后,见了他黑沉着脸,好象对他有着多大的仇恨。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想找他谈谈,但刁克似乎有意回避,连话都不想跟他讲。用无声的冷漠表现对他的敌视。困惑中,他反省自己,但事事都问心无愧。

对朋友他能做到能帮就帮,帮不上,也绝不会趁人之危,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对刁克,他实在也算做到了仁至义尽。至于半夜抓他那是在执行公务,军令如山倒,毫无办法,这一点,一个有知识的人是应该能想通的,更何况也绝非他田栋一人,可是……

别那么弯弯绕了吧,是金不怕火炼,是钢不怕锤打,是非曲折总会有大白的一天的,重要的是要活得堂堂正正,这比什么都重要。

昨天挖好的逼水坝地基里积满了水,侯毛旦和古三孩正黑水黑脸地摆弄着水泵往出抽水。吴浩洋、杨刚与二河河从工棚里往下边的工地上拉水泥。他们浑身上下都扑满了水泥,象一只只灰老鼠。

检查完河堤,他们俩来工棚前边的石料场准备卸料。石堆上或蹲或躺着几个队员,继续着没有睡好的午觉。他们也是等着卸料的。

逼水坝需要用洗好面的的红砂石。这种石料质地好,坚固耐冲,现有的石头只能用来填槽。

为了不窝工,保证速度,实行轮班分工制,有的先干,有的歇着,稍带卸料。

一会儿,时二狗骑车从县城方向走来。他把车子放在工棚后边的阴凉处,抹着头上的汗水走到石堆跟前对恹恹思睡的人们说;“哎,头儿们都在呐,我来给你们汇报一下工作。”

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他是到县总部领帆布手套和垫肩、围裙去的,不知为什么没领到。

大为没好气地说:“别他妈走江湖,耍魔术,尽卖关子了。判官吃祭品哩——是鬼你就赶紧嚼。”

“我跑到县部,总指挥不在,我找到副总指挥,那小子愣不相信我是专业队的,说我是河南娃,骗饭吃的,你说气不气。”他坐在石头上用衣襟扇着脸说,“等我把专业队所有头儿的年龄、外貌、名字和性别全给他说遍,他才答应给我批条子。可又摸着我的头说我很可爱,让我叫他一声爸爸才给批。我想,当儿子是最便宜的事了,至少还不比老子多活十年,二十年?再说,为了咱们集体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惜。这点牺牲算什么?我一口气叫了他几十个爸爸,直叫得他连连求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好小祖宗,我给你批,我给你批。”

大家都看着这活宝大笑起来。

“别笑,这都是真的。他大笔一挥就给我批了,不信,你们瞧。”他很郑重地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条子说,“不过,那保管员可能叫小姨子给勾去了,好歹找不见。我只好空手返回来,让我白叫了他一回爸爸。唉,真他妈的孩儿不生成,x也叫人看了。”

队员们又笑了。田栋说;“你小子。我看你的嘴巴快成厕所了,明早寻个掏茅粪的给你掏挖掏挖。”

“嗨。”二狗不服地狡辩道,“咱是谁?狗还是个老二,连个老大都当不上,提起一条,放下一堆,哪能跟你们比?文诌诌的,一个个都象圣人。”

俞青在一旁笑笑说;“不是什么圣人,其实,大家都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高出多少,只不过有的活得真实,有的活得虚伪;有的外露,有的含蓄罢了。但也不能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呀。就拿你刚才讲的来说吧。不是不能讲,是要看你用什么方式,从什么样角度来讲了。经济家讲的是财富,买卖和交易;政治家讲的是利用、占有、交际和联络;艺术家讲的是生命的本源,是一种情绪,一种思想,一点灵感;道学家讲的是罪恶、祸水和不幸。只有医学家最公正、最客观、也最真实——一个器官,一个排泄、吸收和孕育生命的器官,象你的一只手,一双眼睛,一张嘴巴,一点也不奇怪和神秘。”

大家愣了愣,随即看着同样发愣的二狗哈哈大笑起来。

时二儿涨红了脸,但无话可说。

俞青接着说;“所以,医生对生命和死亡,都看得很淡薄。在新婚闹洞房的人里头,从事医生这一行的很少,妇产科里也有男医生,而做阴茎包皮手术的又有不少是女医生,都可证明这一点。所以,世上的什么事情都不必大惊小怪,莫名其妙。”

大家都不笑了,谁也没有想到俞青会加入到他们的这种谈话里来。更没想到,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下流的、侮辱人的话,在俞青嘴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没有任何使你感到下作的成分,反而能叫你想半天,俨然肃态,正正经经,不会叫你产生任何邪心歪念。

“敢情啥都有学问呀。”时二狗尖声尖气地说,“不知娘儿们研究不研究咱们,也从不同的角度琢磨琢磨。”

“你又来了。”田栋笑笑,“一会儿叫辛部长写张封条把你的嘴给封住。”

“妈呀,不说话能行,可不吃饭还不把咱哥们饿死。连媳妇都没娶上就当个饿死鬼。不知阎王爷要不要饿死鬼?哎,对了,咱还有这张条子呢。明儿领回来,给黑白无常和小鬼们每人送一副手套,他们就不勾我的魂了,至于你们,活该把你们的手都磨破,谁让你们叫头儿给我贴封条?”

说着,他眼睛一乜斜,作出个饿死鬼模样,逗得队员们哈哈大笑。

正说笑着,拖拉机冒着黑烟开来了。大家忙起身卸料。但走近一看,不是他们熟悉的天天运料的铁牛55,而是30车,开车的也是他们不认识的中年人。

“笑笑呢?”田栋卸着石料关切地问驾驶员,“她怎么没来?”

“她?”驾驶员叹了一口气说,“死了。”

“什么?死了?”

大家都惊愕地睁大眼睛,诧异地大声说。

大为惊讶地双手一抖,手中的石头掉在地上,差点砸住他的脚,大家不解地看着他。他一迭声问;“怎么死的?不会吧?昨天还拉石料么。”

驾驶员缓缓地说;“今天早上,刹车失灵,翻到沟里了,方向盘砸在她的胸脯上,大口吐血,连医院都没等到。车上还装着石料,车也报废了。”

手中的石料仿佛一下了变得沉重起来,队员们谁也再没说话,默默地一块块卸着面石。大为则发疯般地连抱带扛,一个人就卸了半车。

收工后,俞青和田栋走在最后。俞青看看田栋颇怀忧虑地说:“我有种预感,现在还不好断定。但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对你不大有利,有种潜在的危险。你可能要出点什么事。不过,还不太严重,这就要看你的抵抗力了,也许这是显示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风采的最佳时机了。”

田栋诧异地看着这个似乎有第六感觉,很有点神经质的老同学故弄玄虚的样子,没好气地说;“胡说八道。纯粹杞人忧天。”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俞青踢了踢脚前的一个石子调侃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田栋困惑地望着他,问他有什么根据,他也老实地说根据到没什么,只是有种直感。

田栋嘴上说他神经过敏,但内心也隐隐有种压抑感和不安感。但他并不知这种感觉缘何而来,或许还是由于那封倒霉的信?

吃晚饭时,部长端着饭碗对他说,吃完饭到他那儿去一下。

他试图从部长脸上看出点什么异样。饭后,他把饭碗交给俞青,心怀忐忑地来到队部。

一小时后,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宿舍,脸上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神情:非喜非忧非怨非恨非悲非痴……

他一言不发地躺在被垛上,呆呆地盯着窑顶上泥皮斑驳的戗木发愣,似乎想从那里寻找到点答案,想在那里找到一个高明的神灵给他一点启示和安慰。他竭力想理出一个前因后果的头绪,发掘出叫他平静的依据来,但他无论如何找不到:难道就这样巧合么?

他一万地反问自己,但他还是得出了归终的结论:只能是巧合。

一个思想进步,政治素质好,阶级斗争觉悟高的人拣到了那封倒霉的信。尽管信封上没着一个字,他还是警惕地撕开看了,发现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反革命的大名,于是,自然上交了组织……

于是,顺理成章地有了这样一次政治成分极浓的谈话……

“你怎么了?”早就注意到他的俞青合住手里的书问;“部长找你干什么?”

田栋看看已睡眼朦胧的队员苦笑着说:“你是伟大的预言家。”

俞青也看看大家就没再问什么。

各怀心事地躺了一会儿,田栋溜下炕上厕所,俞青也悄悄跟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厕所门口,俞青紧张地问。

“暴风雨就要来了。”田栋叹了一口气说,“我给罗兴写的那封讨论诗歌创作的信被人拣起交到公社去了。”

“这么巧?”俞青惊恐地睁大眼睛,责备说,“你是吃饱了撑的,真是没事找事。干嘛要跟那样的人接触?”

“既是吃饱了撑的,又是活得不耐烦。”田栋自嘲地说。

“还开玩笑,你可真沉得住气。还不快想个什么办法。”俞青急切地说。

“发生这种事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故作超然地说,“有什么办法?作检查呗。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也许你的神华妙笔能救兄弟于水火之中。”

俞青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希望你能挺住——不管这事会出现什么恶劣的后果。”

“放心吧,”他故作轻松地说,“鄙人虽说触了霉头,多少还算个男子汉。”

第二天,田栋没有出工,部长让他停职检查。

俞青想给田栋写,又怕惹人耳目。因为谁都知道他俩的关系,只好匆匆给他例了个提纲,就领着队员上工了。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部长悄悄把他叫到工棚后边,神情庄重地对他说:“你给田栋写一份检查,要深刻、动情,篇幅要长,能听了叫人感动,要显出才气来。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重要的问题,不容忽视的问题。你写个假条,就说家中有事,到家里去写,晚饭前赶回来。记住,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当我没有说。田栋是的你朋友,你很清楚该怎么办。快,去吧,借辆车子。”

俞青惊呆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部长再次催促他,他才相信这是真的。他匆匆写了张假条,交给部长,用会意和感激的目光看看他,借了辆车子悄悄走了。

工棚里,部长召集副排长以上的干部开会,讨论对田栋的处理问题。

他必须提前介入,在公社未表态前,最好在专业队内部处理。因为把田栋的事闹大,对自己和专业队都不利。田栋和刁克不一样:田栋属于政治问题,闹大只能说明专业队政治思想薄弱。指导员尚且如此,何况他人!提拨这样的人只能说明你这个部长素质太低。而对刁克,那就必须严厉些,使其就范。至少要雷声大造成声势,起到震慑他人的作用,又不至于逼其太紧,而促之反抗。因为刁克属于纪律范畴,对强化专业队的内部管理,提高自己的威信很有利。而田栋是指导员,在队员中很有威信,无论怎样处理都必须征求干部们的意见。

干部们将帆布垫肩铺在水泥袋上,散坐在工棚里,望着表情严峻,心事重重的部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田栋为何没来参加会议。

辛部长坐在门口罗明成特意给他搬的一块石头上,屁股下边垫着水泥袋和帆布垫肩。他吸着烟,等大家全都凝神屏息地望着他时,才宣布了这爆炸性的消息。一时,大家全惊呆了,这消息将他们的中枢神经都震得麻木了,以致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绝不相信一贯办事周全,处事谨慎的田栋能做出这种“二河河”似的事来。但事实明摆着,不承认不行。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明摆着这是一个二难问题:让严肃处理田栋,他们于心不忍;竭力保之,又有个立场问题,原则问题,一句话就能为自己点着火,烧成灰烬。

沉默。门口溜进来的微风轻卷着袅袅的烟雾和水泥轻尘,在空中轻舒漫逸,丝丝缕缕地飘出棚外。河道里传来大锤砸打石头的声音和队员们的说笑声。

大为掰着粗大的手指头,几次想站起来表态,反对处理田栋,但还是克制着未动,只是焦躁地掰着手指,似乎手指是此事的罪魁祸首。

他太了解田栋了,知道他的为人,他的人品,又是他得力的助手。没有田栋,他真不知道专业队这百十号人他能否管得了。过去他并不以为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逐渐相信他有种滴水穿石般的深沉而持久的力量。如果说自己是一团火,他就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溪流。虽说水火不相容,但他们恰恰能相包相容,互为补充。俞青说这叫相克相生。这书呆子还是说的有理。但他不能先表态,他不知道部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这类事情上,当官的总是把别人往火坑里推,以显示自己的公正,他们总是把自己的想法说成是别人的想法,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部长要是借此收拾田栋,而自己保他,部长就会连他一勺炒。如果部长要放他一码,而自己不动声色,既对不起田栋,又忤了部长的本意,岂不自触霉头?他没忘记部长对他关于水利员的承诺。在专业队这百十号人中,水利员这美差,还非他游大为莫属,唯一的一个竞争对手田栋也马上要被整得趴下了,这好事还不都归大爷我一个?先等等看吧,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要沉住气。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起开始学乖了,象个小娘儿们,要是从前……

真他妈干嘛是他呢?这小子也是活得不耐烦了。要是换一个人,我大为绝不心慈手软,一定把他的脑壳打得揣到裤裆里。可是,田栋……还是双方不得罪吧。

罗明成不断偷觑着辛部长的神色,揣摩着他的内心世界。在有了足够的理由证实了他的判断,并且在部长有些不耐烦的数次催促之后,他第一个站起来打破了沉默:“我认为对田栋的处理要慎重。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而要看他全部历史和全部工作。我们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能一棍子打死,这是毛主席说的。田栋是一个好同志,这是有目共睹的,他向那个反革命请教,也绝没有与反革命勾结的动机,完全出于一种知识上的学习和探讨。他学习的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因为指导员的职责本身要求他有多才多艺的本领。这也说明阶级敌人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千方百计地拉拢和腐蚀革命青年,罪在罗兴,不过,我绝不是说对他的错误就应该姑息迁就,还必须作出必要的处理。这样既教育了本人,又表现了我们专业队领导的魄力和是非分明的立场。我们应该纯洁我们的民兵队伍,作好反侵略战争的一切准备,必须有一支有思想和过得硬的干部队伍。所以,我认为对田栋同志要以人民内部矛盾对待,只作行政上的处分,不要划到五类分子里边。请上级领导斟酌处理,以求公平与公正。以上观点仅代表我个人。”

他完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部长对他发出会心的、赞赏的微笑,干部们也用赞同的目光看着他。

他完全能料到,田栋指导员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游大为莽汉一条,俞青又傲气十足,指导员自然非他莫属了。这就足够了:在自己的路好走的时候,绝不要将别人推向绝路——只要他不是你路上的绊脚石,无论它有多大,只要它在你的路边兀立着,你又何必要动它呢?即使一条张牙舞爪要咬你的狗,你完全可以佯装在地上抓块石头打它,把它吓走,大可不必逼到死胡同里往死揍,那样,即使你有力量将狗打死,但你被狗咬的命运是注定的。困兽犹斗,穷寇勿追,理所然也。至于,那狗还会咬到别人——咬的是别人,干你什么事?只要它不再损害你自己的利益,明哲保身,理之然也。

把一个对谁都没有威胁的人弄成五类分子,除了证明你的凶狠残忍外,你什么也得不到。而现在还能扮演一个孱头的保护者的角色,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辛部长,他早已看出,他更不希望将田栋整倒,因为他领导下的专业队没出标兵、模范,却出了个反革命,而且是他的左臂右膀,对他这一把手将意味者什么,岂不是不言而喻吗?何况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别的干部就会由此暗地惊心想到自己的命运,要是躺倒不干,那,部长的前途岂不是栽到了自己手中?

此举真是一箭双雕。他觉得他是既聪明又老成。

果然,干部们巴不得有人带头打破僵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要求上级对田栋从轻发落。

大为自然也不能再观望了,他甚至对罗明成的逞能而嫉恨。他以一个连长的身分证明田栋对专业队的重要性,对全队作出的贡献,而且,坚决以为是那反革命肆意破坏革命和生产,要坚决把他揪也来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听着大为竹杆式的发言,罗明成心一惊:会不会不动职务,仅让他作个检查了事?如果那样,我罗某岂不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听着部长的最后总结,心里又释然了:不会的,这绝非寻常事件,不把他打成反革命就算对他发了天大的慈悲了。

部长说;“……专业队并没有处理权,只是提个建议上交公社,听候处理。当然,大家的意见也非常重要。汛期已到,大家要密切注意工程质量,好好干活,不要再议论这件事了。”

最后,让罗明成把材料整理出来,他要到公社去汇报。

公社领导在听取了各方面的汇报和意见后认为,对青年人要以教育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田栋是全队骨干,对他的处分将直接影响到其他队员的情绪,在这种施工的关键时刻,万不可使队员思想涣散,甚至产生敌对心里,要吸取王大力和吴军亮的教训。同时,又要迅速作出处理,以稳定干部队伍和全体队员的思想,因此,让田栋公开检查并视其态度再作处分。

第二天晚上,晚饭后,全体队员集中在灶房院里开会。

灶房里唯一的一盏电灯被拉了出来,挂在窗户上边的一个钉子上。天气非常闷热,乱成一团的蚊子在电灯下飞旋着。一只只燕子,象一只只黑色的幽灵在低空穿梭。院子四周的杨树被灯光映照得阴阳分明。天空在灯光映衬下,更显得低沉、黝黑。院子以外的世界被灯的围墙隔开了,仿佛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百慕大三角。

门口摆了一张条桌,后边坐着公社主任、副主任和武装部长辛银旺以及团委书记。一个个严然肃态,庄重异常。他们前边放着一张同样的条桌。队员们则成方队坐在地上,神情黯然,象举行葬礼一般。

辛部长主持大会,他宣布大会开始,并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经过,大会第一项便是田栋作检查。

田栋从领导们身后的灶房里走出来,手棒着俞青给他精心写的检查,站在前边那张桌子后边,望了一眼他的战友们,尽量使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而勇敢地去直面这一夜之间变得极其糟糕的现实。他只指望他真诚的感情,他真诚的认错态度能打动身后那一颗颗被政治运动弄得僵硬了的心。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不被打成反革命。

他低下头,作出低头认罪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无情的上纲上线,体无完肤、透入骨髓的批驳,庖丁解牛一般不放过任何技经肯綮的解剖。铿锵深沉的语调,真挚赤诚的感情,生动有力的语言,使所有的人都听呆了。包括挑剔的公社领导在内,大家已经不是在听他作检查,解剖他的思想,而是在欣赏他的才能,象听一篇优美的表现力很强的散文朗诵,以致使不少人心底都唤起一种美好的渴望和奉献情愫,这情愫通过人们的表情反馈于施与者本人,使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已不是一个犯有严重错误的人,而是一种悲哀美的化身——一个人人都渴望救助,渴望给予的娇弱柔懦的落难美人……

会场里静得象阒无一人。本来拥挤闷热的院子也似乎空旷起来,只有矫健的燕子仍在空中呢喃着。

他渐渐的好象进入了一种无我的境界。他似乎不是在剖析什么,而是在朗诵一道圣诗,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如行云流水,在他的双唇间翩然而来,汨汨而出,他仿佛被羽化了,眼睛被字里行间传达出的激情濡湿了,浴净了,两泡泪花在他的眼睛里打转,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在他一心一意作检查的时候,院子外,杨树后边的黑影里,正有一个柔情似水的姑娘,默默地为他垂泪。她躲在杨树的阴影里,望着电灯下勾首弯腰的田栋,不听话的泪水象小溪一样顺着面颊流淌着,没人注意到她,她也不顺手擦一把,听任泪水汨汨的打湿了她刚上身的粉红色的确良衬衫。

她事先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今天晚上穿上刚做好的这件她最喜欢的衣服,找田栋想让他看看时,居然找到了这里……

检查作完了,田栋神情复杂地将检查交给公社主任。主任示意他坐在后边。几位头头低声商量着什么。随即,主任站起来对他的错误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也指出其态度诚恳,认识深刻。部长也讲了话,他批评了田栋阶级斗争的弦没绷紧,重点是感谢公社领导对专业队的关怀,对青年的爱护和挽救,有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肚量和胸怀,能从大局出发,为青年撑腰壮胆,送来了温暖,送来了鼓励。

几位领导听得喜上眉梢,发出会心的微笑。

会议很快散了。队员们默默地纷纷朝宿舍走去。田栋被叫到主任办公室。沛佳则心怀忐忑地尾随其后,躲在墙外边的槐树后边,神情凄然地死盯着那两扇黑色的大门。

一会儿,田栋步履蹒跚,神情沮丧地独自从部长办公室走出来,沛佳一见叫了一声“田栋”,就扑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颈哭了起来。

田栋摩挲着她一颤一颤的双肩,轻摸着她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拭着她脸颊上的泪水柔声说:“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看看身后的大门,忙轻轻挽着她往回走。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大声问,有点歇斯底里。走了几步站住了。

“没什么。”他拍拍她的肩头说,“不小心绊了一跤,栽了一个跟头,也许,爬起来更能学会走路,你应该庆祝才对。”

“别哄我,我全听见了,”她知道他在掩饰他的痛苦,怕她看出他的软弱,关切地问,“最糟糕的结果会怎样?告诉我。”

“现行反革命,跟五类分子一起接受批斗,或者逮捕法办。”他逗她,故作轻松而严重地说。

“不,别吓唬我。”她摇着他的肩膀说,“要那样,我也跟你去挨斗、坐牢。”

“没那么严重我的娇小丫。”他看出她并非戏言。她是真挚的、纯洁的,她的爱也是真挚和炽热的。他安慰她说,“不,我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会让你为我去受苦受难。”

“我愿意。”她固执地喊,噙在嘴里的泪水喷了他一脸。

“好好,”他挽起她的臂,象哄小孩子似地说,“为了共同迎接好痛苦,甚至地狱,现在,咱们先得回家,是吧?”

她如梦初醒地四下望望,见四周漆黑一片,夜已深了,远处的山头上传来几声夜狐的长嗥……

她打了一个寒噤,象一只受惊的小鹿依偎着田栋朝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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