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是雨的世界。
不知是天上那位神仙洗澡,把这么多的仙水倒向人间,每搓一把仙体,都要迸出发无数金色的火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院子里的一切都被洗澡水笼罩了。葡萄藤上的叶子在雨点的击打下一起一伏地摇曳着。那叶子那样翠,那样亮,连雨点也发绿发亮。用来搭衣服的铁丝上挂着一长串雨珠,每隔片刻,便一个撞一个滑溜溜向中间飞跑,象活了一般。聚到中间最低处便连成串,唰唰地落在地上。屋檐上的水也象一个挂了透明水珠的帘子,一条条雨线从屋檐连到地面,击起无数水花。院子里的水散漫无际,挤挤挨挨地往街门外涌。
叶沛佳呆呆地坐在窗前盯着外边雨的世界发愣。她似乎想从雨中盯出点什么样眉目来,企盼、担忧与焦虑深锁眉宇间。姣好的面庞也有些黯然。她的双手托着下巴颏儿,不时望一眼村对面的工地,但烟雨迷蒙,什么也看不见。她失望地将嘴唇和鼻子紧贴在玻璃上,将鼻头压得扁扁的。
她的心整天都在工地上奔忙着,跟着她看不见的田栋到处跑。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出事?他不是说他水性好么?可万一……她不敢想下去了,可又不得不想。古时侯不是水性也好么?尤其是那个拳击手。可他们也都无声无息地去了。尽管二狗还活着,可他也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活,说不定哪会就……
她从来不敢看死人,可这次她大着胆跑到庙院里看了他们的遗容,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和感情,泪水哗哗地透过棺材盖移开的缝儿落在他们平静的脸上。
她是为自己而哭他们,更是替田栋哭。因为他们是他的战友,田栋现在心里一定在哭,她要替他哭泣出来——她太了解他了:对别人,尤其对那些好人遭受的痛苦,比对自己的痛苦还痛苦。
自从那次从场院回来,她更爱他了:他是那么高尚,那么善于关心人,体贴人,善解人意,处处都有替别人——尤其是自己所爱的人着想,而尽可能地将痛苦、失落和不愉快包揽到自己头上。她还从没见过那么痴情的男子汉。男人们大多有强烈的占有欲——金钱、权力、女人,乃至荣誉,但少有无条件地奉献自己的。
那天吃罢晚饭,他约她来到打麦场院后边的梨树园里。
她着意把自己修饰了一番,穿了一件新做的粉红包的确良短袖衫,咖啡色裤子。单薄而合身的衣服将她的身段勾勒得楚楚动人。
人凭衣服马凭鞍。她发现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嫣然一笑:她很快证实了她预期的效果。
淡淡的月光象一只多情的眼睛透过梨树间的空隙偷窥着他们俩的秘密,将果实累累的梨树的枝叶印画在地上。树下长满了浓密的青草,经雨水的洗涤,青翠欲滴,洁净异常,草丛间散发着淡淡的带着濡湿的清香。斑驳婆娑的树影又将草地隔画得迷离扑朔如梦幻一般。
他俩并肩坐在草地上,下边各垫着对方的手帕。
梨园里很热,草地上,树隙间都悠悠散发着濡湿的潮热。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逸出的带着躁动不安的青春气息,又混合了草地上的濡热,都有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这感觉在扩散、交汇、融合……
谁也不说话,都默默地望着对方。田栋拿过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亲吻着,蓦地,他冲动地抱住她,她也抱住他,在如茵的草地上翻起来。他灼热的嘴唇紧贴着她的双唇,两只胳膊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用周身沸腾的血液烧灼着她,使她周身也在着火,也在燃烧。
他把她放平,狂吻着她的脖颈、她的微露着的胸脯,她的脸颊……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随即微闭着双目,期待地微张着嘴,希冀有什么事情发生——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在她身旁坐直身子,将她的头轻轻抱起放在他的膝盖上,微笑地望着她,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她望着他轻声问。
“爱之路上充满了风雨……”他抬头望着月光郁郁地说。
她完全明白了,但坚定地说;“不,难道你还不信任我?”
“不。”他说,“恰恰因为我太爱你了,因为,爱首先是责任,其次才是欢乐。在世俗和法律都没有得到双重确认之前,都不能说事情象我们期待的那样有了结果。在这一点上,男人比女人应该更具理性。因为任何浪漫的结果受害的都是姑娘——没有人喜欢留下别人印过记的爱。我们,都大了,应该懂得更多更多。”
说着,他把他的脸轻轻贴在她的额上,一动不动。
她忽然哭了,泪水盈盈地望着他颤声说:“可是我,我太爱你了……”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严肃的话。这些话甚至要让她想一想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几句简单的话里包含着多少人生体验啊。她甚至怀疑他的年龄,因为这样的话实在不应该是他这个年龄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他成熟得多么早呀。完全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人了。
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只有两字:理智。
他被撤了职,还差点被打成反革命,前途未卜,命运难测。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的人,又如何能把握得了爱情呢?
她非常理解他,他对自己的命运和爱情的忧虑,但她又深深地嗔怪他,怪他太不理解自己了:她对他的爱是多么坚定的、真挚的、炽烈的甚至是叛逆的——不管爱的路上碰到多少风雨,遇上多少阻力,她绝不会改变对他的爱。
错误和挫折并不能证明一个人就是弱者和无能。因为包含了客观环境的不可抗性及判断上的偏离和失误。同样,偶然的成功,也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就是强者。关键还要看整体的素养和智力水平。
她相信她的田栋高尚的人格——尽管他失败了,但败的很美,很可爱,因为他的失败和挫折恰恰是为了追求美而非别的:不是去偷去抢,去打去骗,去欺侮人,那才是真正令她不齿的。重要的是,她觉得田栋完全具备强者的那种应有的素质。素质,是一个强者重要的前提,一个人只要具备这种素质,一有机会就可脱颖而出,出类拔萃。
绝不可以一时一事论成败。
所以,她比以往更爱他,而他的担心是多么多余呀。
“你难道真的怀疑我么?”
半晌,她举起双手捧起他的头再一次问。用梦幻一般迷离的眼睛望着他。
“不,我的小天使。我是个唯美主义者,懂么?我不想破坏你的美。”他扶她坐起来,“天下男人全是坏东西。结了婚的男人尤其是。他们把一个个小天使都变成了丑八怪。使她们象老母猪似地挺着个大肚子,象一个个老妖婆。”
“哎呀。”她大叫起来,捶着他的肩膀道,“你真坏,真坏。全是胡说!胡说!”
“不会胡说的男人,姑娘是不喜欢的。社会上的好多无赖阿飞,大多都有很好的妻子,而且,都爱得死心塌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敢于在姑娘面前胡扯——尽管她们嘴上说‘真坏呀’,胡扯呀,可总是不想走开,有的煞有介事地走开了,可总是躲在树后偷听。”他幽幽地说。
“去你的。”她被他露骨的影射逗乐了,“谁偷听你瞎编,美的你!”
她没有理由不迷恋他。他简直是个情感魔术师,时刻都能设法把她的最佳情绪调动起来,使你不得随着他而或喜或悲,或哭或笑。亦庄亦谐是他良好的品格和才华的特点:庄重严肃时,冷峻矜持,使人望之俨然,难以近伺;诙谐幽默时,随和豁达,令人捧腹喷饭,融融洽洽。所以,她很怀疑,他的爱情绝非一次,爱他的人也绝非一个。
“一点都不正经。”她故意嘟起嘴说,“什么唯美主义者。被你骗过的女孩子肯定不止一个。你收到的情书恐怕也有几箱子吧?敢不敢让我看看。”
“不不不。”他慌忙连连摆手说,“我发誓,绝没有。我喜欢深沉,懂么?深沉。更喜欢深沉的爱。我只看重质量,不看重数量。我这辈子只爱一次,爱得深沉,炽烈,但这是有条件的;对方一定是非常可爱的,值得我去爱的,去为之奉献的。这叫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好女不动真。所以呀,我一见你就挂上了弦,一次手榴弹未遂爆炸,先把咱俩给炸碎了,重捏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谓之曰:爱情。”
“哎哟。”她羞红了脸,“还提那事儿。”
“不,”他严然肃态的说,“应该感谢那颗手榴弹,当然,更有你的纯真和善良。否则,我们不知道还要互相期待到何时。因为我们都缺少表白的勇气。怎样?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不,更不相信了。”她专门气他,“瞧你那张嘴,骗谁骗不了呀。骗女孩子就更容易了。”
“哎呀,我可怎么给你解释呀。”他急得搓手,“我是爱你的呀。真的,爱你的一切,包括半月没洗的脚丫子。你难道要象罗密欧对朱丽叶一样跪在地上去吻你的脚不成?”
他那个竭力表白的样子和幽默的话把她给逗乐了,她咯咯地笑着,幸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说;“我逗你玩呢,睢你那样。给你根棒杵你就当真(针)。”
他也笑了,拍拍她的头说;“吓我一跳。这样吧,要说明这个问题,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你家里今天中午杂酱抿尖儿,同时又有人请你吃喜宴,你选择哪个?”
“那当然是盘子好吃了。”她不假思索地说。
“不,如果是我就不会这样。”他说,“盘子固然好吃,可吃完后,总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根本就吃不饱,也就是说满足不了你的需要,远远不如在自己家吃上两碗肉杂酱抿尖儿——既好吃,又满足。爱情也是这样,得到的越多越难以满足,因为‘盘子’总是无穷尽的,远远不如深深地吃上一个叫你那么惬意和舒畅。当然,这前提必须是美味的杂酱抿尖儿,而不是叫人发呕的白菜帮子糠窝头。你就是我的天使杂酱抿尖儿。”
她怔怔地听着,但最后一句话又把她逗乐了,她一把一把推搡着他说;“你就使坏!你就使坏。”
她嘴里骂他,可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很有道理。这家伙,亏他想得出。
这下,她可不能不信了。
“谁是什么杂酱抿尖儿。难听死了。你再使坏,我可就走了。”她嗔怪道。
“那有什么。身的距离和心的距离并不存在正比例关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互相深深地爱着对方,为你担忧,为你祝福;成功了比你还高兴,失败了比你还沮丧。也许你只见过一面,只说过一句话,但你的命运常常能引起他(她)情绪上的反应,那才是真正的爱。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别以为睡在一张床上才是爱——同床异梦的多的是,尽管生了一长串的儿女。如果说硬要说那也是爱的话,那叫老婆猪式的爱——尽管也一窝一窝地下猪娃子。”
他摇头晃脑地说,既象严肃的谈话,又象是开玩笑。
“我看你快成刁克第二了。”她嗔怪说,“怎么好好说着就歪了?大放厥词。”
“哎,人好象一棵大树,有正杆也有歪枝;有直枝,也有斜枝,这样才能丰富茂盛,如果只有正枝,没有枝杈的斜逸旁出,就象一个人没有耳朵一样;你看,”他把两只耳朵压住说,“我要是没耳朵了会多么难看。你难道会爱上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吗?”
跟他在一起,听他天南海北,蜘蛛结网似地胡扯,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享受——既听来有趣,又颇耐人寻味;既不是居高临下,作报告式的教训人,又不是低级趣味的鬼划四。鬼才晓得他那颗脑袋里哪来那么多的条条道道。
不过,她可不想让他太狂,要不,他会看不起自己的。
“好吧,你总是常有理。”她佯装生气地起身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我回去,咱们越运距离越长,也就有了灵犀。不成正比例,那就是反比例了。”
“瞧你,”他抬起头,笑望着她,“小母夜叉。”
“你说什么?”她转身欲走。
“我是说你要走了就是母夜叉,你要留下,就是小天使。”他激她。
她边走边说;“我就是母夜叉,大母夜叉。谁是你的天使?你在这儿等你的天使去吧。”
“哎哎,”他急了,起身拉住她说,“这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一拍屁股就走的。你可千万别耍小姐脾气呀。小厮这儿有礼了,吻吻你的玉手,留下来喝杯茶,共赏良宵佳月,敢问小姐意下如何?”
他那驴头不对马嘴的话,故作出戏曲里书生的斯文模样把她逗乐了。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听任他吻着她的手,嘴里说声你呀。又随他坐回原地,互相望着对方,一时无话。
皎洁的月光照在他俩的脸上,朦胧而婉丽。
“是不是太沉重了,唱支歌吧。”半晌,他要求说,“唱支你最喜欢的歌。”
“我最喜欢的?”
“嗯。”
“不敢唱。”
“怎么?”
“黄歌。”
“咱俩谁跟谁呀。还怕什么黄呢?”
他又想说什么歪话,她竖起食指示意他住嘴,他听话地笑笑,没再说什么,用食指指指她的嘴。
她点点头,酝酿了一下情绪,望着碧空中一轮金灿灿的圆月,轻轻哼唱了起来:
我送大歌黄羊坡,
黄羊坡上黄羊多;
黄羊长的两只角,
一是妹来一是哥。
我送大哥清水河,
清水河上一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
草鹅后边叫咯咯。
…………
美丽的月色,婆娑迷离的树影,馨香沁人的空气,心心相印的恋人,使她深深地陶醉在飘飘欲仙的美妙氛围中,她的歌也异常动情、婉转,象一股汨汨的清泉与流水一般的月光融汇在一起,流向远方……
直到现在,那情那景仍象电影画面一样刻画在她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消失。
“太好了,太美了。”一曲还没有唱完,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太棒了。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以后呀,我要你天天给我唱歌,好不好?唱歌的夜莺。”
她没有回答,笑望着他点点头。
“这歌说不来是怎么个美法,反正是很美的。”他兴高采烈地评论道,”尤其是公鹅草鹅那段最美:我会游泳过了河,你不会,过不去,站在岸边叫哥哥,我就返回来背起你,走过生活的大河……“
“美的你。”她嗔怪道,狠狠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头,又将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
但愿他的游泳不是自诩的,但愿他能征服洪水,但愿他不会出事,但愿……
她静静地坐在窗台前,望着风雨交加的天空,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一个不确定的神保佑他平安归来。
“佳佳,你咋对雨那么着迷,下雨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下花、下绸,看得再长能给你缝件衣服?”
母亲在后炕里纳着鞋底嗔怪地说。
“妈,瞧你。”她没想到母亲说话竟这么幽默,撒娇道,“人家又不是看雨么。是看,是看……”
“我是担心雨把葡萄淋坏,瞧那葡萄都快熟了。”她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地指着葡萄架说。
母亲把针在头发上抹了一下笑了:“你这孩子,说你是个傻丫头,你就真傻了。又不是冰雹,哪能淋坏?看你迷迷登登的,是不是瞌睡了?快睡一会儿去吧。”
她以为女儿是没睡醒,昨晚很热,睡的很迟的。
母亲哪能了解女儿的心。尽管她也当过女儿,但时代往往能构成人思想和个性上的迥然差异。
忽然,两个可怕的面孔叠入她的脑海里:撕裂的嘴唇,裸露的牙齿,胀得鼓鼓的肚腹,断成半截的胳膊……
上午在庙院里的一幕重现在她眼前。当时,她并不害怕,只是悲伤地痛哭了一场,可现在,她的心忽然象被什么猛地抽了一下,一阵颤栗。两张可怖的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是一张说不清是谁的脸:扭曲、变形、怪诞,居然象是田栋的,睁着一只眼睛望着她,只有下嘴唇的嘴裸着白森森的牙齿,微微颤动,似乎又要对她说些什么歪话来,那牙,一颤一颤,一颤一颤……
啊——
她下意识地捂住脸,心里说,田栋亲爱的。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别吓我。你没事的,你绝不会成为这个样子的。不会的,不会的……
蓦地,工地上的警报号又凄厉地响了起来,她的心随着而怦怦狂跳起来,她猛然跳下炕,套上雨靴,穿上雨衣,拉开门,象一阵风一样刮进风雨中……
她在雨海中狂奔着。母亲和父亲的呼唤,她没听见;肆虐的暴雨,她没看见,心中只有两个字:田栋田栋田栋田栋……
无情的雨象无数条湿淋淋的鞭子抽打着她,打得塑料雨衣“噗噗”作响。她的脸上、脖子里不时被迎面浇来的雨水浇得湿淋淋的。雨水顺着雨衣流到雨靴里,每迈一步,雨靴就发出“呱叽呱叽”的响声。风雨交加冲得她喘不过气来。每吸一口气都要瞅准风雨扫过的一瞬间。泥泞遍地,她每迈一步都非常艰难,好象腿腕上挂了两块沉重的铅,但她仍拚命跑着,喧嚣的雨声,她没听见,路两旁人家玻璃窗后边的一双双惊讶的眼睛,她没瞅见,她所有的思想、智慧都凝聚了,升华了,全都集中在两条飞奔的腿上,跑呀,跑呀……
田栋,田栋,等等我。等等我。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能没有我,我不能离开你,你不能离开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不能一人跟可怕的山洪搏斗。因为没有我,你会孤单;没有我,你会寂寞;没有我,你就减弱了力量、胆略和智慧。没有我,你的生活就会黯然失色;没有我,你的生活就缺少诗,缺少画,缺少柔美的歌和醇浓的酒。没有我,你就危险,就会出事。我是你的保险带,安全岛,温馨的花,快乐的猫。我就是你的一切,你为什么不让我来帮帮你呢?你常让我去帮助别人,为什么不让我来帮帮你呢?你是多么需要帮助呀,傻瓜!别以为软弱是女人的专利,我可是有力量的。别认错了人。羞涩,爱哭,在陌生人面前说话就脸红,那不是我个性的全部。那是因为你需要那样,喜欢那样,而我自然必须那样给予你,给你温柔,给你欢笑和眼泪。可是,一旦你需要另一种力量,我会坚强如钢,孔武如虎的……
我是有力量的。我来了,田栋。
她趟过湍急的溪水,跨过雨水横淌的公路,迈过横躺在路上的树木,躲过路边迎面横扫过来的树枝,出了村,跑上新垫起的地里通往工地上布满泥泞的路……
“噗”地一声,她重重地摔倒在泥泞中。稠浊的泥浆粘了她一身,一股泥水飞溅起来直扑她面部,她白皙的脸立刻变得污渍斑驳,嘴里也溅进了泥浆,碜得她大口大口地吐着。雨靴陷进污泥里,她一提只拔出脚,她又弯腰使劲把靴子拔出来,套在被泥浆糊裹了的脚上,继续飞奔。
田栋等等我,田栋等等我——
她嘴里噙着泥,吐着水,也咕着她的心,她喃喃地说着,艰难而飞快地跑着。
到了,到了,看见了,工地。
河堤上站着一个人,正察看着水情。
田栋,田栋,她断定他就是田栋。他正等着她,想跟她商量一下那无所不在,无时不有,无处不难,无事不能的生活。她相信她的聪明,她的机智,她的远见,远胜巾帼,不让须眉。
雨、汗、泥,将她冲裹得面目全非。她跌跌撞撞,连爬带跑地上了土坡。
咆哮的洪水掩盖了她的一切活动,堤上的人背对着她,全然不知她已跑到他身边。
田栋,田栋,她呼唤着他,但她累坏了,喊叫不出来,也由于激动,由于爱,急切、焦虑、匆忙……你干嘛还跟我开玩笑?背对着我?你生气了么?嫌我来的太晚?怪我不该来怕队员们嗤笑?傻瓜。你越怕,他们越要笑你。你越公开、大方,越没人敢笑。你又不是偷人,怕什么?我还不怕呢,胆小鬼!
她忽然又觉得她活得很累很苦很难。她象经历了最艰难、最漫长的人生跋涉,每个关节都垮了下来,现在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可以在他宽厚的码头上休息一会了,她活得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她猛地扑在他的肩膀上,潸然泪下地喃喃低吟:“田栋哥,田栋哥……”
那人吃惊地回过头,吓得慌忙往开推她,嘴里说:“你是谁?你怎么了?”
她面目全非,再加上雨衣的遮挡,对方根本没认出她。
她吃惊地松开手,眨眨眼睛,才认出是俞青。
她脸一红,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田栋呢?田栋呢?我是沛佳呀。俞青哥,田栋哪儿去了?他怎么样了?没出什么事吧?我是沛佳,叶沛佳。你装什么?不认得我么?你想隐瞒什么?”
俞青看着这个面目全非,污浊不堪,泪水涟涟的姑娘,忽然一阵感动——没有哪个姑娘感动过他,尽管追求者可以编到一个加强连。而此时,这个他一向自以为并不怎样的姑娘感动了他。他仰慕地望着她,象望着维那斯。他一下明白这才是他苦苦寻觅的爱的化身——炽诚忠贞、痴情挚爱的姑娘。
不痴,就不知爱之真谛!
他冲动地地抓住她泥水淋漓的手,柔声说;“沛佳,原谅我。看看你,面目全非了,我怎么能认出你呢?你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观音萨菩显灵了呢。”
“田栋在哪儿?告诉我,他怎么了?你还没告诉我呢。”她也抓住他的手乱摇晃。
田栋?俞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解释说:“田栋没事儿。他在前边监视水情。他水性好,又在安全地带,不会有事的。再说,我是排长,他是我的同窗,我能让他到危险地段上去么?他什么事也没有。我保证。”
没等他说完,她一甩头,啪啪地踩着积水朝前边的大堤上跑去。
俞青也随后赶来,他害怕沛佳急慌中出了事。
等他赶到田栋监视的地段时,呆住了。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田栋和罗明成是怎么跑到对岸去的。
沛佳站在堤上,用手卷成话筒焦急地朝对岸喊:
“田栋,田栋——,快过来。”
田栋起先并没有认出是沛佳。她这一喊,那急切甜润的声音象一道彩虹飞过湍流和他的心房连了起来。他那颗激动的心走过彩虹桥和她的心跳在一起了。
如此大的雨,这么难走的路,她居然能跑来,不怕队员议论,不怕村人飞短流长。她尽管帮不了他什么忙,但爱并非一定要去帮什么忙——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活动,是一种关切爱护的表达和显示。但他又深深地为她担忧,嗔怪她杞人忧天,这么恶劣的天气,万一把她淋坏,那怎么得了?为了这种表达万一出个什么闪失,那会叫他痛苦一辈子的。
你这傻丫头,你也痴得过分了。我不会有事的,即使我出了事,你也救不了我呀。
他真不知该感谢她,还是该责备她。
他也用双手卷成话筒对她高喊:“沛佳,小心——往后站,我就过去。”
他游过激流把罗明成推上岸后,罗明成又用裤子和裤带把他拽上去。罗明成喘息未定,裤子未穿第一句话就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很简单,”他笑笑说,“我虽然讨厌你,但还不至于看着你被无常拖走而无动于衷的地步。何况,讨厌是一回事,帮助又是一回事,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站在岸上,我就讨厌你,落到水中,我就会帮助你,这毫不奇怪。因为你还没到那种让我恨的地步。”
说是不奇怪,但罗明成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奇怪了。因为,按照一般的人生逻辑,对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除了报复,不会有别的选择,更别提什么帮助了。即使为面子上的原因,耍个手腕“帮助”一下,也不过虚应故事而已。真的帮助过后,又对人家说“我讨厌你”,那样你所有的帮助不就白搭了么?你如此费力,还不是为自己捞点面子,让大家赞美你,让对方感激你,你冒着小命被无常拉走的危险救了人,可一句话,就会产生很大的心理负数,与你的努力正的数一抵消,跟到河里去往白洗炭有什么区别?真是蠢不可及。
“怎么样?咱们过去吧?”休息片刻田栋说,“在这儿什么也干不成。”
明成看看他,想说,爱情真比生命都重要了。姑娘的一声呼唤比洪水更有力。但他没有出口。开玩笑是关系融洽的表现,他俩之间裂痕斑斑,任何轻松的话说出来都是很沉重、很压抑的。只是顺口说:“怎么过?”
作为指导员躲在这儿,让队员们拚死护堤,那是实在说不过去的,他并不想以意外为借口逃避责任,那会遗笑于人的,但他要过去,实在无能为力。
田栋见上边梨园子边的地塄上有一根树桩子,被洪水冲刷得摇摇欲坠。他和罗明成上去费了很大的劲才拔下来,抬到岸边。田栋指着树桩说;“你抱住它,我推着你过。”
他是多么不愿接受这种建议呀。但他的本领有限,又不得不接受这种施舍式的援助。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他们俩在较低的胶泥土岸边下了水。罗明成死死抱住树桩,双腿配合着往过游。田栋在后边游着,不时推他一把。把握着方向。由于水势大,水面比较平稳,象一大块蜿蜒起伏的刚犁过的黄土地。雨点落在上边击起无数水泡,咕咕地冒着,象大地上开了的无数泥花。
他们斜斜地游着,必须正巧游到逼水坝前边的拐角处,那里有坝挡着,水流缓慢,又有人接应,很容易上去,如果从别处上岸,是极难上去的。但这样也是要冒很大危险的——逼水坝后边旋涡翻滚,潜藏着很大的风险。一旦被卷进去,必死无疑。因为,这是河堤上最大一个逼水坝,坝后的冲击力异常强,所以,如果被卷进去是任谁也救不了的。但此时,还必须冒这个险,何况他们是有把握的——从这个角度游过去,如果没有意外的浪头,是完全可以到达逼水坝前边的。
俞青和沛佳在堤上作好了救护准备:俞青用水草拧了一根绳子,沛佳则把她的雨衣拧成麻花,自己只穿一身衣服,一任雨水浇淋着。
他俩沿着河堤往前走,边走边估算着他俩上岸的准确位置。
沛佳挥舞着手中的雨衣“绳子”,兴奋得象一个三岁小孩。她朝田栋挥着手,让他加油,但随即又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喊他过来,怕万一他游不动了,怕有个旋涡卷走他,怕万一碰上水蛇或树枝、水草,怕水冷他抽了筋……
可她又相信他,他是个强者,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凡是他要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他既然能过去就能过来。可他是怎么过去的呀?过去干什么去了?她回头问俞青,连一向神机妙算的俞青也只能困惑地摇摇头。
他们过了中心了,这就不怕了。他一定能安全过来的。他活着,这就很好,这就是她最大的福气。可他干嘛要推着那个混蛋呢?你干嘛不撒手?让洪水把他冲走呢?冲走那个卖友求荣的阴谋家。
田栋呀田栋,你也太善良了,你为什么不松手呢?你真是个笨蛋,傻瓜!
她心里骂他。
如果不是这个姓罗的作祟,她的田栋能象现在这样么?他能下到水里去拚死活么?他至少现在在各处巡查指派,动口不动手。因为他是指导员,她是受人尊敬的田指导员的未婚妻。而且,说不定哪天会上大学、参军、当工人,远走高飞。可就是他竭力推着的那个混蛋,让她的田栋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作检查,让上级处分他,撤他的职……
不过现在她的田栋还在她面前,他毫发未损,还和她说话,微笑,这就足了,这就比什么都重要。失去什么也没关系。只要不失去他这个人本身。因为她爱的是他本人,而并不是什么别的附加成分。只是那可诅咒的罗明成,还有刁克,使他遭受着磨难。
到了,到了……
他们从斜刺里朝逼水坝前边的拐角处游来。她和俞青站在逼水坝上,把各手中的救护绳子放下去,准备往上吊他们。
他们俩拚命往堤跟前靠近,但湍急的洪水一次次将他们冲开。罗明成抱着树桩在水中打着转,田栋伸手抓住他,否则,就有可能被冲到旋涡中去。
“田栋,快点,加油呀,快往这儿游呀。”沛佳急得跺着脚喊。
田栋见她站在坝上,焦急地喊:“别站在那儿,快到堤上去,危险!后边是旋涡。”
她固执着说;“不怕,这地方宽着呐。”
这倒是不假,最大的逼水坝,坝顶自然很宽,一般不会出现危险。危险是后边的旋涡。田栋见她不肯走开,俞青在她跟前,示意俞青保护她。俞青点点头。自己和她换了一下位置,让她站在里边。
田栋已筋疲力尽了,他连喊叫声都显得很微弱,没法再阻止她,只好赶快设法靠岸。他们借着中流水又一次冲向堤坝的机会,用力一冲,“嘭”地一声,树桩撞到堤坝上,同时各抓住俞青和沛佳伸下来的救护绳:明成抓住了俞青的草绳,田栋抓住了沛佳的塑料雨衣绳。两人脚蹬坝面拚命往上爬,但滑腻的很难上去。上边的两人使劲拽着,但脚步下打着滑,很难用力。沛佳气力不足,塑料绳子又有弹性,很难把田栋拽上来。田栋让她放手,她不理他,只顾一个劲地用力拽着。他也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用尽了,只好听任她往上拽。
“二河河,二河河——”
俞青好象看见远处走来的那人是二河河,便大声呼喊,想让他来帮一把。
沛佳斜转身子拽着,粉红色的塑料被抻得长长的紧贴在坝面。田栋拽着雨衣一步一步上来了。与此同时,罗明成已上了岸,俞青赶快伸下一只手抓住田栋的一只手,雨衣猛地松了一下,沛佳脚下一滑,一头栽入身后湍急的旋涡中,塑料雨衣断成两截,她只喊了一个字:“田……”便倏忽不见了踪影……
罗明成在她往后栽的一瞬间伸手去拉,却只拽住她袖子上的一颗小扣子。他只好飞速转身抓住田栋手中的半截雨衣,与俞青一起将田栋拽了上来。田栋惨然大喊一声;“沛佳——”飞身就往旋涡里跳,却被罗明成和俞青的四只大手死死摁在坝上,裸露的膝盖上磕出殷红的鲜血……
“放开我,放开我,我求求你们了。让我去救她,让我去救沛佳,让我去死,让我跟着她去死吧。放开我,放开我。”
他挣扎着,大喊着,大哭着,凄厉的喊声盖过了洪水的咆哮。但精疲力竭的他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他只有喊着,哭着,哭着,喊着……
他俩只好拚命摁住田栋,看看坝后汹涌澎湃的旋涡,知道无论谁下去都只有一个字:死。望望辽无踪影的河面,他们的泪水“唰”地涌了出来,落在田栋疯狂晃动的头上……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二河河大笑着沿着河堤往前跑着,边跑边笑嘻嘻地自言自语:“好姑娘,妙姑娘,别怕,别怕。阎王老子龙王爷,没人敢惹你。我是观音菩萨救世主,大慈大悲的二河河,我来了,我来救你。你别怕,别怕,嘿嘿嘿嘿……”
他边跑边说边笑,将几件破衣烂衫脱掉扔进河里,赤条条跳入湍流中,一下便被卷得无影无踪了……
“二河河——”
三人看着,无法相救,齐声大叫起来,声震河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