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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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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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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魂》连载

第一十五章 贼喊捉贼明事理

叶沛佳再也不搭理田栋了。

她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个懦夫,可怜虫,废物。她恨自己看错了人。这个世上没有人当自己的妻子,尤其是热恋中的情人受到侮辱时不挺身而出的,可他……还没结婚,没到一个锅里搅稀稠都这样,以后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她一见他的面就偏转头,远远地躲着他。有几次,他向她打招呼,她装作没听见,匆匆离去,心里说,气死你!你是谁?谁是你?认识你就已错了,还能叫再错下去么?

她似乎比他人更懂得爱与恨:恨一个人不容易,但会恨一辈子;爱一个人更不容易,但也是会爱一辈子。因此,她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有任何一点人格上的不尊敬。她连一个给她赔情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然而,这样过了不到三天,她就忍受不了了。虽然依旧躲着他,给他一副冷面孔,但心里极想见他,让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哄她,给她赔不是,她会数落他一顿,指责他一通,哭诉他一番,然后加倍地去爱他。有几次,她甚至想主动跟他打招呼,可他居然好象比她还有理,高昂着头不理她。她懊恼极了,又转而恨得他咬牙……有一次,在紫川河畔碰见他,擦身而过时,她恶狠狠地说了句:“我恨你!”

他冲她友好地、宽容地笑笑,却没吭声。她原以为他会责问她,再跟她吵一顿,然后和解,可他竟把她当成了陌生人,连陌生人也不如。她甚至愿意他把她当成仇人,不能爱,就去恨,可他连恨也不恨——对她的挑衅一概一笑置之。

最痛苦,最可怕、最可悲的莫过于炽热感情的聚然冷却。

她受不了这一切,回到屋里一个人捂着被子哭了一场。泪眼盈盈中,她才明白,她是爱他的,她无法欺骗自己。尽管她有时候也想恨他,但那种恨超不过一分钟,而那一分钟的恨实际也是爱:恨他不爱自己,恨他对自己不够热情,恨他没有去保护她,捍卫她的尊严。

她决定宽容他,跟他和解,然后……

她在圪坪塬挖苦菜和打碗花苗时,见他远远地朝自己走来。她直起腰看着他,想这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口气,声调和内容。

他悄没声息地走到她跟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大人看小孩的目光看着她。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决意不理他,一扭身,拎起筐子就走,他三步并作两步前去挡住她的去路。她左走,他左挡;她右走,他右挡。

“你,你想干什么?”她佯装恼怒地举起铲子。

“干什么?抢东西捎带抢人。”他学着刁小三的腔调,阴阳怪气的说:“打吧,你拿起那玩艺可别放下,往致命的地方打。”

他象个泼皮无赖似地将头伸向她。她气得快哭了,把铲子往地上的一扔,带着哭腔说:“你……我不理你。”

“我偏理你。”他挺着身子,仍挡着她。

“我讨厌你!”

“我喜欢你!”

“我、我恨你!”

“我、我爱你!”

“我……你再不走开我就喊人啦。”她使劲说。

“喊吧。”田栋笑着说,“喊什么都行。狼来了,虎来了,喊人也行。把你们村里的人都喊来,让人们都看看,老叶家的姑爷抢他家的姑娘来了。那不挺好吗?就算咱俩的结婚典礼吧。”

“你、你太坏了。”她又好气又好笑。

“我打你。”她又操起地上的铁铲。

“我吻你。”他夺掉她手中的铁铲,抓住她的双臂,吻着她的前额。她似乎很不情愿,但一点也不躲闪地迎着他有几分粗暴的吻,嘴里呜呜噜噜地说:“你可真叫人没办法。”

她其实非常希望被自己心爱的人征服,她有一种被征服的幸福。

“你可真叫人有办法了。”他有种情感上胜利后的自豪感。

他放开她,她羞涩地望着他,嗔怪道:“你真不讲理。”

田栋:“理,只能给别人讲,对你,就不能讲理。”

沛佳:“你……”

田栋;“对你不能讲理,但只能讲情。”

沛佳:“你呀,也就只长了一张嘴。我看,你只把那张嘴给我算了,别的我一点也不想要。”

田栋:“我明白了,抛去嘴还剩下一个最好的——”

沛佳:“什么?”

田栋:“废物点心。”

沛佳:“不打自招。”

“你以为我是个懦夫,我怕他?”他说着,拿过铲子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上面。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就用那种办法来表明你不是懦夫么?”她拔了一把草放在地塄上,坐在上面说,“如果你不是懦夫,那就只能说明你根本不爱我。你很愿意让我成为别人手中的俘虏。让别人随便侮辱我!”

她悻悻地将头偏向一边,余怒未消。

她那个样子把他逗乐了,他把她的头强行拧过来,笑着说;“瞧你,象受气的小媳妇。我可不是磕打媳妇的婆婆。”

她哭笑不得地捶打着他的肩膀:“你坏,你坏,你真坏。”

“我问你。”他望着她的眼睛说,“你以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所征服的和他愿打击的,都应该是怎样的一些人?”

“嗯……”她想了想说,“他的对手应该是比自己强的人,至少跟自己是平等的。”

他欣喜地望着她,象望着那微笑着的蒙娜丽莎:她是个有思想,有卓识的人,一点也不平庸。他想。

“这就对了。”他高兴她和自己有了某种默契和沟通,“吴浩洋是专业队一个最可怜的人。他甚至都不如杨刚。别看杨刚常受人欺侮,但他有种你看不见的、甚至是可怕的个性。可吴浩洋呢?他永远是可怜而可悲的。我们没有必要,也绝不能给一个已经够可怜而可悲的人增添任何可怜可悲。否则,我们还算什么人呢?”

“是他自己找事,对人非礼,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还说他可怜。可怜人能做出这种一点都不可怜的事么?”她忿忿说。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他的过去和他的全部。”他缓缓地对她讲了吴浩洋及其一家。

她听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在听着一个遥远而离奇的故事。她生活太单调了,也太顺利了,绝对想不到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可这样可怜的人居然又如此大胆和无耻,这使她又陷入一种深深的困惑之中。她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恶。田栋未能惩罚他,是以大度为托词来掩饰他的怯懦和无能。

田栋看出了她的疑惑。他相信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的五脏六腑。他知道沛佳会因此而看不起他,这是他不允许的。他在她面前永远是个有主见的大哥,而她永远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妹妹。他喜欢她的烂漫和任性,但绝不能容忍她鄙视他。

他盯住她的眼睛缓缓地说;“除了傻瓜和神经病,没有人愿意将自己非分的愿望暴露在广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引起非议的,许多是对他们行为的后果无所察觉或不能自已,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事后只有对自己沉痛悲哀和强烈的自责——当然,个别的泼皮无赖是例外。对这种人,一个高尚的人,除了对其表示同情和帮助,还能做什么?如果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再给他一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觉得我们不能单看效果,更要看动机;如果换了别人,比如大为或别的什么人,我能轻饶他们么?我觉得一个男子汉学会勇敢的同时,首先得学会宽容和大度。当然,这样就委屈了你,使你因我而承受痛苦,可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善良而富有同情心,跟我的认识是完全一致的,重要的是你是爱我的,你是愿意为我作出牺牲的,所以,我才敢这样处理问题。因为,这样做我觉得并不会失去你,甚至不会影响我们的爱情,否则,我是绝不敢这样做的。”

他的话是深沉的,真挚的和发自内心的。他的眼睛凝视着远处,眼睛潮潮的。

沛佳静静地望着他,象望着一个陌生人。她觉得她是在挖一口井,越深越发现其清澈和丰富。

有的人象飘忽在天上的一只美丽的风筝,你对之很惊奇、很神往,可当你走近时,会发现其是那么浅薄,那么无聊,生命的全部价值只是维系在一根飘忽的细线上,无根无源;有的人,象埋藏在草丛中的一口深深的水井,你对之很淡漠,甚至很鄙薄,可当你走近时、并努力挖掘、拓深,便会惊讶地发现其是多么的丰富、深沉和多姿多彩,完全是在外部极难发现的一个令你欣喜的世界。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内涵丰富的人就是一个和氏璧式的世界。

她深深地望着他:他很平常,一身朴素的的确良,一副平常的面孔,做着一件件平平常常的事,但他有一个多么不平常的丰富的内心世界。他对别人尚且如此宽容和爱护,对自己呢?对自己所爱的人呢?她相信他会象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她的——只是她和他还没有真正进入爱的伊甸园。可是,别人会怎么看呢?

“我明白了。”她俨然地点点头,“可别人能理解吗?别人不会以为你是怯弱无能么?”

田栋看着她说:“我相信大多数队员能理解我,正如我能理解他们一样。即使谁都不理解,厌恶我甚至憎恨我,这都没关系。但只要有一个人认识我,理解我,和我站在一起就够了。我就永远不会觉得孤独和软弱。我就会对生活充满信心。这个人当然就是我爱的人,你,能么?”

“我能。”她真诚地说,“我能永远理解你,和你站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走到什么样的地步,我都能。我,永远属于你,就象你永远属于我一样。”

田栋深情地望着她,他看到她任性的后边全是真诚和善良。他动情地抓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可你可能会跟着我受委屈,甚至痛苦,比如象这回……”

“我愿意。”她幸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能跟这样一个懂得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使承受千般磨难,万般痛苦也是快乐的。她觉得他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这力量不知从哪来,悄悄地击败了你,你还不知道。

这绝不是动辄挥拳相向、厉声呵斥的那种以蛮为是的所谓血性莽汉所能比拟的。那是一种如滴水穿石般以柔中带刚的韧性为主构成的征服一切的力量。她在经过这种种使她极为难堪的事情之后,才算真正认识了他,也被他征服了——温柔的征服是最美好的征服。

这天晚上,刮了一夜南风,第二天就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这是队员们最快活的时候。因为,下雨是农民的礼拜天,专业队也不例外。不用出工,大家就可玩个痛快。好吹的,大可云山雾罩,胡吹海谝一天;沉默寡言的可一个人找个角落坐下来想心事,或躺在被垛上盯着屋顶发呆;好动的,这间屋子出,那间屋子进,乱串门;多情的,到村里去串门,找村姑聊天;贪睡的,钻时被窝里听着门外嘀滴哒哒的雨声,昏睡一天……大多数队员则聚在一起打扑克——拱猪或撂二。个别有钱且爱抽烟的另聚一伙,用九分钱一盒的勤俭烟赌输赢。他们边玩边胡说八道,肆无忌惮地评论着对方姐妹的模样性情,商量着看能否嫁给自己。而那些没有姐妹的队员在这种场合倒好象占了多大的便宜。因为他们的老娘一般是不会被大家觊觎的。

如果有烟的和没烟的一起打,没烟的输了则会令其去冒险:到农场去偷西瓜。

这里民风纯朴,有个不知何年何月哪朝哪代形成的规矩:凡是能当即入口的东西,比如瓜果梨桃西瓜等,偷吃不认为是可耻的,逮住了顶多被训斥一顿。当然,这仅仅是指当面吃,并不包括带在内的,否则那就只能是偷了。在解放前,枣庄的枣,凡是过路的人都是可以随便打着吃的。主人专门在树下给准备了一根长长的打枣杆子。此古风虽已匿迹,但它的变形似乎还是长存不衰,这就使这伙物质和精神都处于饥饿中的孽障们常常为之而去冒险。

如果是秋天,他们通常光顾苹果园,而炎炎夏日,就只能去光顾西瓜园了。

不过,贫穷和饥饿也日益使拥有者们变得冷酷起来:面对日益增多的鼓上蚤,农场也戒备森严:配有两条高大凶猛的狼狗,两个看瓜人还配有半自动枪,必要时有开枪的特权,而且,一旦被抓住,必严惩不贷,绝不玩白吃之古风,因而,一般人是不敢冒这个险的。不过,也有例外:下雨天,狗不出窝,人不离屋,尽管可放心去偷,但一般人又不愿意涉泥泞冒风雨,翻过两米多高的围墙去偷点口福。不过,专业队已超越了一般人而进入二般人的行例,他们对冒险的兴趣更大于对西瓜的奢望。因为,现在的西瓜尚未完全成熟。

当然,有四个人是例外的:田栋、俞青、罗明成和杨刚。前三人大家概不勉强,因为他们是大家公认的文人,爱面子,视任何偷窃行为为不齿。而自有那么多甘愿替他们去冒险的人代劳。至于杨刚,他压根就不会打牌,也不吃别人带来的东西,更不会去偷着吃了。

大为、吴浩洋和古时侯在后炕里打得火热。时二狗没轮上打,在一旁给古三孩出主意:赢了,他是先知先觉;输了,也是事后诸葛亮。刁克请了一天假回家去,三天了还没归队。俞青静静地仰躺在窗台前专心致志的看着一本封皮上印有《毛泽东先集(甲种本)》的书,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挂羊头卖狗肉——里边是禁书《青春之歌》。

田栋躺在俞青后边,默默地看着一本《写作知识》,但他常走神,老串行,有时,书上的字竟变成了他丢失的那封信的内容。悔不该把它带在身上,可更不该放在集体宿舍里。因为谁都连件带锁的家什都没有,也不便交给沛佳,只好让它丢在不知名的地方了,让不知名的人拣了去。

他厌烦地扔下书,但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抓起来继续看着。他真想跟沛佳说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感情失却了语言的媒介,即会因缄默而冷却起来,那样还不如保持点距离好。

一会是沛佳,一会是信,搅得他不得安宁。他觉得他给自己埋了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会就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但又不知是埋在哪儿了。

院中的小屋里传来二河河嘶哑怪诞的小调:

我揣着花布来寻你,

你妈笑咪咪;

我掖着烟袋来寻你,

你妈的脸黑得象锅底;

我扛着扁担来寻你,

一脚把我踹到深沟里。

…………

引得杨刚发出几声压抑的笑声:一个古怪的人和一个半傻子还颇“情投意合”,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快乐。

罗明成在后炕梢上蒙头大睡,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睡着,他正陷入一种喜忧羼半的困惑和矛盾之中:欣喜的是他占有了很多足以使他的对手一蹶不振的材料;忧虑的是,一旦事情败露,他将在此无地可容。

人,有时是不得不冒点风险的,这需要有机智、果断和超人的胆识。然而,他明白自己根本不行,可又不得不去一试身手。因为他内心里永远有种不允许别人超过自己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尽管表面上他很大度、善良,甚至是恭顺。

公社要在专业队抽一名专职水利员,吃商品粮拿工资,这对一个农村青年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然而,据说,辛部长对游大为许了愿。这是他父亲通过大队支书了解到的。这使他很悲哀:他为部长出了大力,却没有成为他真正信任的人。但他也渐渐看出他是在耍花招,他是在调动大为的积极性,并不真正信任他。那么,还会有谁呢?田栋或俞青?俞青很孤傲,不可能;田栋跟部长虽貌合神离,但公社其他领导,尤其是鲁主任对他很赏识,佩服他的才能,极有可能被树为学大寨的标兵。那样,你罗明成跟部长的关系再好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部长在公社并不掌实权,他只有推荐权而没有决定权。他必须抓住田栋的把柄,才能发展自己……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天晚上,他趁大家看电影的机会去探望刁克的时候,在半路上发现了田栋写给那个反革命的信。

起初,他并没在意。在亮亮的月光下,他以为是谁丢失的一块手帕,拣起来一看,竟是一封没有抬头和落款的信。信口封得很死。他很感蹊跷,就多了一个心眼,没敢随便拆开,悄悄装进口袋里。

在医院里,他给刁克放下了糕点、罐头,也放下了刁克对田栋的怨恨。他很诡秘地告诉刁克,田栋向部长汇报了事情的起因,说事情全是他刁克一人引起的,专门在全队制造不团结,使他这个指导员无法工作,是专业队最难玩的一个人。连上次队部对他的处理,也完全是田栋一人坚持所致。他之所以这次对你作出一个关心的样子,完全是良心的责备。这个人,良心倒是有点。关于人的思想动向的工作,除了指导员还有谁?他这个小小的排长纵然有保护队员之心,但也没那个力呀。

一点礼物加上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不由刁克不信。但这小计并不会改变田栋的命运,更不会扭转自己的命运。他在城里的二姨家小心地用唾液将信的封口润开,轻轻揭开抽出信瓤一看,大吃一惊:那信竟是写给那个现行反革命的。而更使他不可思议的是,信,居然是田栋写的。

他当时的心情就象半路上拣到一个价值连城的金元宝,而失主又可能随时找上门来:既欣喜又恐慌。再看看信的内容,更使他愕然瞠目:一个平时看来事事谨小慎微的人,竟如此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是他罗明成,给一万也不敢跟这种人接触。他不知道田栋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这信,对自己是太有用了。不过,万一他怀疑是自己拣到了呢?他在路上不是碰见你了么?绝不能让他怀疑。最好的办法是让这封信再回到他手中,这样,他就放心了,但自己也必须有。他试图模仿笔迹抄一遍,但又不象,将白纸垫在上边复印,但又看不清楚,他无计可施。他又忽然记起,医院放射室里看病人病历照片时常借助后边的灯光就可看得清楚。于是,他在桌子上支了两块砖,上边放了一块玻璃,把灯泡放在玻璃下边,拉开灯,再将田栋的信放在玻璃上。嚯!字迹非常清楚。他又在上边放了一页稿纸,毫厘不差地一笔一画将信临摹了下来,包括落款和时间。再把两封信放在一起比较,简直认不出哪是原信,哪是临摹。连信纸也是一样的。如果不从字迹新旧辨认,连他自己都无法识别。他把原信按原样装进去封好,又把临摹的信夹在笔记本后边的塑料皮夹层里。下一步就是如何使田栋不怀疑地让信回到他手中,可这机会又极难找到。

那就算了吧,欲盖弥彰,越能越暴露。他真的会怀疑我么?他从被隙中窥视着默默看书的田栋,心里说,关键时刻我可就用得上了……

侯毛旦和古三孩输了,又没勤俭烟,只好冒险给大家带点口福来。时二狗当然也该去:有难同当么。游大为和吴浩洋为哥们义气,不想坐享其成,也帮着去——其实,大伙都想去冒冒险,尝尝当小偷而又不被抓住的那种欣喜又恐慌的滋味。于是,又有几个哥们响应着,七、八个人挎着军用挎包,穿起雨衣,走进雨幕中……

雨,依然不大不小地下着,远山近岭被一片迷蒙笼罩着。雨点打在雨衣上,“噗噗”直响,路上的泥泞积水踩上去一步三滑,但这些雨中的幽灵是训练有素的,老天爷要把他们弄翻在地,也委实得让他老人家费些力气的。

两米多高的围墙的确不低,但对专来队员来说就显得太矮了。游大为一跃而过,落在墙根密集的草丛里。他站稳脚跟四下望望见偌大的瓜园里雨雾迷茫,阒无一人,便打了一声口哨。古时侯和吴浩洋等也随即翻了进来,他们借着雨幕和瓜地边茂密的麻子的掩护艰难地朝瓜地东边成熟得较早的那块瓜地摸进,只听见“呱叽”,“呱叽”的泥浆声和“噗噗”的雨点声。一块块瓜田在雨中静默着,骨骨碌碌的西瓜在雨水的洗涤下愈发翠绿圆润,引诱着冒险者的口水。

他们在东边瓜田边隐蔽在茂密的麻子后边,大为正往瓜地中间摸,二狗拽了他一把,指着远处说:“连长,你看。”

他们透过雨幕望去,只见远处瓜田里隐隐约约有三个人正伏在地里偷摘西瓜。

大为一看就火了:这仨小子,竟敢也来偷西瓜。老子敢做的事,你们凭什么也来做。这他妈太不象话了。谁敢跑到我游大为前边去。

他把雨衣的袖子一卷,对喽罗们一摆头说:“走!抓住他们。”

这可比偷西瓜来劲多了:看着几个倒霉蛋在自己脚下嗑头求饶,或者把几个拒不讨饶的硬头货揍个半死,再到头儿那儿邀功领赏,简直是天下最大的快事。

正待行动,只听见侯毛旦喊了一声:“慢!”

大家诧异地望着他。他慢慢道:“都把挎包给我。”

大家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都把挎包摘下来给了他。他把挎包收拢起来躲在麻子丛中,其他人则跟着大为悄悄成战斗队形包抄过去。

三个先到者都背对着他们正埋头挑着,两只挎包已装得鼓鼓的,全然不知身后来的威胁。

“别他妈挑了,摘下也别想吃成。”

大为双手叉腰大喝一声,吓得三人浑身一震,同时回过头来看着凶神一般的队员,懵了,他们不知这伙人是怎么到了他们身后的,仿佛都是从天而降。其实,这是他们军训中的一个最重要的科目。

不过,当他们发现都是同龄人时,都三年早知道似地笑了。一个道:“嘿,哥们,别逗了!咱们谁和谁呀?乌鸦黑老鸹都一个球样儿!”

另一个道:“哥们懒得动手,兄弟愿意代劳,这些全归哥们了。”

边说边指指已经挑好的西瓜。

一种说不上是为了正义,还是纯乎是要跟他过不去的、想要拾掇人的恶作剧而派生出的一股凛然正气,大为用正义的腔调说;“少他妈来这套。我们是专业队的,专抓这种偷鸡摸狗的人。”

时二狗狐假虎威的说:“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多时了,你们再日能还能逃出我们连长的手心?谁和你们是乌鸦黑老鸹?你们是黑老鸹,我们是金孔雀!”

一个矮个子见势不妙,忙好话连声,还从内衣里掏出一盒乙级白皮香烟扯开,想敬上两根。

大为吃硬不吃软,他顶看不起这种求饶讨好的主儿。如果他犯了事,宁可被打折一条腿或干脆去蹲黑牢,挨枪子儿。

让人可怜你?那算他妈个什么男人!

他生硬地挡住对方掏烟的手说;“毛主席说,香烟头上有阶级斗争,别来这一套。”

吴浩洋也说:“别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乖乖走吧。”古三孩神气地说,“我大哥可是拳击手。别说你们三个,三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说出来吓你一跳,他可是关老七的关门弟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看这阵势是逃不掉了,也无法将他们与自己归为一类:明知是同类也只能眼睁睁地让他们抓住。

捉贼拿赃,他们无赃,自然就不是贼。

三人只好自认晦气地跟着这伙五十步抓百步的人,朝农场场部走去。

场部领导以将信将疑的态度接待了他们。他们实在无法相信专来队的这伙混世魔王们有如此正义之举。就象不相信自己老婆会去偷野男人一样。他们甚至可以断定,他们丢失的西瓜百分之八十都进了专业队员的肠肚里。而现在自然是黑吃黑——贼喊捉贼了。仅仅只是小贼先到,大贼后到而已。三个小贼也一口咬定他们是来偷西瓜的。不然,何以雨衣、雨靴准备得如此充分,而且,翻墙入园,不是贼是啥?

大家一下面面相觑了,他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时二狗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他大哥和挎包,便恶狠狠地说;“胡说!你们这是贼喊捉贼!我们偷西瓜拿什么装?总不能冒上这么大的雨就为了吃两口吧?可你们呢?一人两个大包。”

队员们经他一提醒,忽然想起侯毛旦的精明,都不约而同地撩起雨衣让他们看,果然没有一个带包的,衣服也是没大口袋的单衣。时二狗又借风扯帆地编了一套鬼话:连长、部长、指导员如何鼓励他们同坏人坏事作斗争,从周围做起,要保护兄弟单位农场。尤其是小偷会利用下雨天偷窃,他们就冒雨执行巡逻任务。为了不惊动贼,没请示领导就翻墙进来逮住了他们。这一点主要是因为他们年轻没经验,抓贼心切,以后要特别注意……

一番有理有据的鬼话,使几位老谋深算的革命领导干部也深信不疑。他们把大贼们大大表扬了一番,末了,还送给每人一颗西瓜。大贼们望着龟缩在墙角恨得咬牙的三个小贼,幸灾乐祸地笑着,每人抱着一颗胜利果实,扬眉凯旋了。

半路上,他们遇见了前来迎接他们的田栋和侯毛旦。侯毛旦把包送回去后,对田栋一讲,田栋担心出了麻烦,就跟毛旦来了。

田栋听着他们兴高采烈的议论,看着每人怀里抱着的大西瓜,眉头微锁,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蓦地,他打断他们的话说:“假如我们早去几分钟——仅仅比那三个倒霉蛋早上那么几分钟,先他们而到,我们现在会怎么样呢?”

鼓上蚤们都怔愣愣地望着他,傻了似地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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