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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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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故事》连载

第十章 角色大转换

033

而就在当天晚上,出乎意料的,汪检电话约水若山在街心花园的茶座见面。汪检今天穿的跟往常一样,黄色的正装制服,只是把领章、肩章和胸牌摘了。

茶座的灯光很暗,水若山进去时,已坐在包箱里独自品茶呢。他在汪检的对面坐下,端起服务小姐倒上的香茶,旁若无人地喝着,他在等汪检先开口。

而汪检可能也在等水若山先开口,毕竟法院的判决书还未下来,说不定水若山还要求他汪检帮忙向审判委员会求情呢。

僵持了许久,还是汪检先开口,他说,“若山,这次你受委屈了。”

“你也认为,我是受了委屈?”水若山有点不相信,这个以前一起在乡里工作时对他还不错,现在却一心想整跨自己的领导会说这种话。

“说心里话,我很欣赏你的才能,你记不记得,九七年县纸厂改制,我院的王副检,现在去了县纪委的,跟你在一个工作组,在一起工作了两个多月,他曾多次说,你工作细致认真,且有种契而不舍的精神,尤其可贵的是你业务精熟,许多复杂的经济案件到了你手里,总能理出个头绪来,那时候王副检就跟我说,想调你到检察院,增强院里对经济案件的侦破力量,并与你们丰局沟通了一下,应该没问题,可你知道,后来为什么没调过来吗?”

“不知道。”水若山坦率地说。

“因为我考察过后,最终没有同意。”

“是因为九六年的那件手机事件?”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件事,反正我不喜欢像你这样的人,我相信你们局的领导也不会喜欢你,只不过你是业务骨干,需要为他们做事而已,所以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对你很好。”

“这不像你检察长说的话,”水若山说,“难道你也是用这种思维看你的部下?”

“不全是,但我的确是对那些业务精熟又不识时务的属下另眼相看的,为我所用,但从不重用,我院就有这么几个人,我是这样对待的,你也许风闻一些。这种人不能重用,一旦重用他会不知天高地厚,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撑死了还不知道呢!”

“你在外面的名声也不是很好,汪检。”水若山不想总是被动答话,于是针对汪检另找话题,“社会上都评论你说,表面上清正廉洁、执法如山,其实心胸狭窄,有仇必报。据说你老婆、你儿子、你女儿全部安排得好好的,只要你看中了哪家单位,就千方百计往里塞,实在塞不进,就找个借口,弄人家一下。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在你这儿,法律是有价而且很贵的。”

“说话要有证据,若山,没有证据的言论,是毁谤,是犯法的,你知道吗?你明不明白,帮家属、子女解决工作,是再平常不过了,现今这社会,跟我一样的人多的是,你们审计局长、财政局长,是不是?我这只是小儿科。社会上的传言,你要轻易相信,会害你的,我提醒你!”

“谢谢你的提醒,证据我总会有的,你放心。”

“你还这么固执,好像总要针对我。”汪检并没恼,可能是这样的场合,不适宜吵架。也可能是他今天约水若山来,只想跟水若山谈谈,不要总跟他过不去,何况他们以前还共事过几年,以他的身份不至于要跟水若山这样的兵卒吵架的。

于是他说,“你不会找到证据的,若山,因为你的力量太小了,你看不看武侠剧,孤独的侠客只能做一些小事,跟有势力的人斗,他从不会,即使一时意气斗了,结果总是惨败,要么粉身碎骨,要么隐姓埋名,退隐江湖,不能再见天日。”

“但是也有个例外,那就是惩恶除奸,即使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不然何以侠客居之。”

“这么说起来,我还得提防你点,”汪检笑着说,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继续说,“不过没关系,如今毕竟不是武侠时代,一切得讲证据,凭事实说话,凭法律说话,你那把侠客用的宝剑是拿不出手的。”

“可我这一把是无影剑,你根本就看不到我何时会出手。”

“你有这个能力吗?我不相信,真是那样,这次你就不会因这么点小事,输这么惨。”

“是呀,我这次是输得很惨,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我相信自己,当然我也要谢谢你给了我失败的经验。”

“你能不能做到,到时再说,要说谢谢,还得我谢谢你,要不是你这件案子,我不会被省院推荐争取‘全国优秀检察长’荣誉,如果明年开会,我真的拿到那个荣誉,我还得请你喝茶哟,我的审计双机子。”

“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应约前来恭贺你的,就是你不请我,我也会来。只不过到那时,如果你有把柄在我手上,说不定我一不小心,把它给扭断了,可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大话别说了,我们还是走着瞧吧。”

水若山很大方地站起身与汪检握手告别。街心花园草坪上的几棵桂树,此时已挂满了霜花,冬天的天空有时也是睛朗的、清晰的,虽然闪烁在空中的星光有一点冷峻和刺骨,却可以激励人的斗志和信心。

想到这,水若山大步向家里走去。

九九年十一月八号,水若山收到法院的判决书,说是有介绍贿赂行为,但情节显著轻微,且未造成国家财产损失,判决免除刑事处分。

经此“江南第一案”,水若山真的想休息一段时领导也理解他,虽然年底工作很忙,还是安排别人,让他休假两个月。

水若山考虑了一下,打算出去旅游,管他去哪里,散散心就够了。

临走前,齐县长在扬澜湖畔约见了水若山,他们一起乘坐水上公安分局的缉私艇出了湖。

悠悠扬澜湖,绵延八百里。不知多少次,水若山泛舟湖上,只是来去匆匆,并没有一次真正地感受过扬澜湖的风韵和神采,从来没有过一次像今天一样,使得他随着波澜的起伏而心潮翻滚。

在船上,齐县长问,“这次出去散心,准备去哪儿?”

“还没准备好,齐县,还是出门后再说吧。”水若山将脸转向宽广的湖面,说,“在学校和刚毕业时,我就喜欢出去旅游,这是我排解心中郁闷或释放快乐时的一种方式之一。另一种就是唱歌,所以开心或不开心时,我总会找个机会出去,对着大海,对着高山空谷引吭高歌,即使别的游人经过,怀疑是否神经质也无所谓,只不过那个时候收入少,要玩的地方并不多,也不远,时间也不长,不像这次,两个月呀,费用还可以报销,我想心中的一切晦气和阴霾都会烟消云散的。”

“你对这件案子真的很愤怒?”齐县听到水若山说出“晦气和阴霾”的字眼,认为水若山受的打击太大,受的委屈太多,他这个做领导的没能好好保护他,他有责任,尽管他自己也动员过别人去找过检察长,但人家始终以“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执法必严”为挡箭牌,他也不能过于插手司法,营救工作做得不是很好,何况十八天的牢狱之苦,是领导们还不知道真相,只是向检察院了解听他们说好像真的犯了不小的事,才懈怠了自己,放弃了水若山,这多少心里有点内疚。

“我不是愤怒案件的本身,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保护他们自己,我能理解,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所不能理解的是,为何有那么多的党政领导都这么做。这不由人们怀疑我县的执法环境。我这件案子,要拿起来,也可说是件事,要放下去,就根本不算什么。可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还要利用职权威胁、禁止当事人和证人出庭?”

说到这,水若山停了停,对齐县长说,“你知道吗,开庭之前,我分别做了三个人的工作,我只希望他们出庭讲出他们所知道的与我有关的真相,竟然一个也没来。事后我才知道,他们的电话和住所都受到监控,他们不想临到开庭了还节外生枝,所以当我前脚离开,后脚他们就跟进了。”

“重要证人陈小春因屡次赌博,已有案底,至于与他一同赌博的其他人为何没案底,我不得而知。他们对陈小春说,只要她出庭作证,就以赌博名义刑事拘留她,她是银行公职人员,怕了。”

“而曹志远,事后我也才知道,他除了我知道的那两万块,还有现金两万,价值一万多的物品,先前检察院对他说的不诉决定,是口头上的,只要他出庭,一样会被起诉,名声、职位就都没了。”

“至于那位洪经理,跟我同学是一样,尽管这么多年来,检察院的重点都在针对受贿人,对行贿人总半惩半袒。这也难怪检察院的人,不然惹急了行贿人,反正是一死,还会有谁为查案的人提供线索,承认自己行贿呢?所以对行贿人大都只是罚点款或收点赞助费,当事人也无所谓,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首先得保住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下次再弄个工程项目,钱自然也就到手了。”

“总有那么些受贿人,明知道前面是火坑,是深渊,也要往前走,为何?他们总有个侥幸心理,不会那么邪吧,就会轮到我出事,即便是真的出了事也不急,查案的人不是要钱吗,给吧,你知道的我全给你都行,再贴点上去也行,我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呢,只要保住我的职位,十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这样的执法环境,治标不治本呀,齐县,依法治县,依法治国,最根本的问题不在这,而在……”水若山说得动情了,竟跟县领导讲起大道理来了。

“执法环境问题并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的事,我们只能慢慢来,相信通过大家的努力,总会有所改变的。”齐县打断了水若山的话头,他了解水若山,他知道水若山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也知道,别看水若山平时不太爱说话,可一旦把他的牢骚肠子扯了出来,就没完没了,不着边际。

但他不想直接批评他,他了解水若山的脾性,直接的批评,效果适得其反。但打断他的话,水若山是不会介意的,相信他也能明白领导的用意。何况今天是他请水若山出来交流交流,牢骚也发了,怨气也吐了,适可而止。

于是换个话题问,“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等你出差回来(齐县没说是去旅游),也就到春节了,新的一年如何安排,你是不是有什么个人的想法,如有,跟组织上说。”

034

“暂时我也没有,反正年年都是搞审计,换来换去,不过是从这个股换到那个股。”

“我相信你不会为这件事背上心理包袱,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这不算什么。”

“我知道,我也不会背上什么包袱的,常言道:总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何况我自认为并没湿鞋,顶多是被涌上来的河水溅了几滴在鞋上罢了。再者说,即使真的湿了,也没关系,脱下来刷干净,晒干它,还可以再穿。就是湿透了,烂掉了,也可以换一双嘛,你说是不,齐县?”

齐县微笑着点点头,想了片刻,说,“我有个想法,不知你同不同意?”他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水若山。

水若山并没回答,只是点点头,示意齐县说下去。

齐县说,“现在各地都在掀起招商引资的热潮,你路子广,全国各地同学、朋友都有,所以看能不能到县招商引资领导小组来,另外你还在你局的会计师事务所,从事注册会计师职业,这样一来可业拓宽你的专业视野,发挥你的社会网络优势。另一方面,”齐县长停了停,并没说下去,他相信水若山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因为这件案子弄得满城风雨,明年他无论上哪个单位审计,人家当面不说,背后也会议论这件事,为他抱不平的,也许好点,故意调侃的,就会伤害水若山。

齐县长没说到这,水若山倒真的没想到这一层面,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是很不光彩的,倒是愤懑不时激起他,要用更多的激情去证明自己,同时对那些肮脏不堪的东西彻底清洗。

齐县这么一说,意思里似乎还与审计局的领导商量过了他此后的工作安排,他一时间意识到今后一段时间的工作,如不换个环境可能真的会因环境、情绪的变化影响而影响工作效果。何况进县招商引资领导小组,虽然没有明确的职务级别,至少领导没有因为那件案子的影响而闲置他,相反是重用他。

想到这,他对齐县说,“谢谢领导的关心,还是领导想得周全,其实我有时也想过,要换一个环境,只是不好开口而已。”

齐县长站在船头,望着奔腾不息的湖水,略有沉思,突然回过头来问身后的水若山,“你真的觉得县公安局长、检察长等人有严重的经济问题?”

许是波涛拍打着船梆,激起的浪花分散了水若山的注意力,水若山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良久才说,“是的,如果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会把这件案子彻底弄清楚的。”

“我相信你,不然那些人不会狗急跳墙。”齐县在向秦书记汇报这件事时,秦书记也说,若山这次不小心捅了马蜂窝,一个是县委常委、公安局长,一个是县检察长,还有其他背后来历不明的人,若山真是太鲁莽了,这么大的事竟一个人在瞎摸,结果呢?幸好他自己没得任何钱物,没出大的事,否则撞到他们手上,怕要连工作也要丢了。

水若山没想到县领导也会这么想。齐县长问,“对这件审计调查的案子,你下一步的想法怎样?”

“如果可以,我决不放弃!”水若山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欣赏你的个性,不过,在真相没有大白之前,县纪委还不好介入,此事又涉及移民建镇的敏感问题,不能要求上面支援。而你要真刀真枪,按照审计法律程序去取证,你不仅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像这次一样,最终伤害自己。所以这也是把你调往招商引资领导小组和会计师事务所的另一主要原因。但是你要先过自己那一关,老实告诉我,你怕不怕?如果你怕,或你觉得不想再去冒这个险,你可以不去的,组织尊重你的选择。”

怕?工作这么多年,查过不少人的经济问题,得罪过不少人,但从来没想过“怕”这个字眼,而现在从一县之长的口里问出来,他真的有点犹豫,这不是闹着玩的,现在有些人是什么也干得出来的。

为着这宗“江南第一案”,已经惹起了妻子的一片怨言,说他工作十几年,兢兢业业,除了一心扑在工作上,什么也干不了,职务升不了,工资高不了,老婆没工作三年多了,工作也解决不了(很多人都利用职务之便,解决了下岗家属的工作,或换个更好的单位),到头来还被人家起诉,改不了的书呆子气,跟着他,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如果这次再继续下去,真的要揭他们老底的时候,他所面对的又将会是什么呢,带给妻子、儿子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齐县看出了他的为难,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这件事算了,当我没说过,你后天要走了,预祝你出差愉快!”

这是水若山自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对这么大的领导交办的事犹豫了,他感觉有点尴尬,他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望着天空。

一只鸟儿许是受了什么惊吓或激励,“咝”一声拍浪而起,直冲天空而去。

以招商名义出来散心一个多星期了,水若山没有打算立即回去搞招商的事,有两个月的出差期呢,他想再走几个地方,多见见世面,说不定哪天真转行做实业。

妻子在商城开了两年的音像店,本来卖光盘、租光盘,生意还挺好的,投入也不大。后来看到生意还不错,又扩大了经营范围,连冰箱、彩电、DVD、家庭影院等大小家电一起做,本钱就不够了,在同事那儿借了二十来万月息一分的款。没出事之前,勉强也能开得下来,出事之后,同事担心钱要不回来,就催着要回去。没有办法,只好找下家接店。最后亏了三万多,把借的钱还了,剩下还不到一万,打算开店赚到钱买房的计划泡汤了。

他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妻子,八八年结婚后,在农村税务所换了好几个乡镇,从来就没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固定的家,现在来县城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又因为自己的大意,一下子又回到有线电视的那段时间。

妻子总是说他太固执,傻头傻脑的,好像就自己清高、廉洁,孩子读书的事不愿找人,说什么靠他自己吧,硬要找人说情塞到重点班去,他不用功,跟不上班,又有什么用呢?人家去审计,查到什么问题,抓到什么把柄,马上解决其家属甚至亲戚的工作。他倒好,人家塞给他一个就业指标,让老婆去上班,但他偏不肯要,说什么我能考虑的一定考虑,但重要问题的处理要通过局长办公会研究决定,我个人不能做主。

别人都这么做了,即使查出来,就说自己能力有限,没发现问题就过关了,从来就没人因此受到过什么处分,你总是这么坚持原则,检察院的人还不是总爱找上你。

人家不说你廉政,是说你没用啊,瞧不起呀。县民政局解决领导和执能部门的家属、子女工作的两百多人,用的是不敢上账的救灾救济、低保资金。民政局长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给哪些人、给多少人发工资,这么多年来有哪一家去查过。谁查呀?在里面拿工资不干活的都是些什么人呀,你不知道……

说起这些时,姜莹总会火起来,甚至说自己命不好,嫁了个这样没用的老公。那时候的水若山总是默不作声,他明白这个社会有很多阴暗,他即使想站在阳光地区,人家也看不见他。他要是向人们挥挥手,示意他人自己是磊落的,但马上就会有乌云袭来,会有倾盆大雨而下。

所以他想……有什么事等过完年以后再说吧。

去了广州、深圳,又去了广西桂林、贵州毕节,再到西南窖州等城市拜访了几位江南财校税收班的同学,见识了另外的世界,增加了许多新的见解,然后从三镇走水路到达北城。

他要在北城停留,去看看他的母校,那所可以静坐在南湖悠闲听涛的母校,那所他呆了两年,灌满他脑子什么人文精神、奉献精神和法律精神的母校,那所让他魂牵梦绕了十几年至今也情感难归的母校。

远远望着母校已装茸一新的大门,校名也改了,成了江南财经学院北城分院。

水若山不禁激动起来,他在心里大呼,亲爱的的母校啊,我,水若山回来了,我把你教给我的一切全都带回来送还给你啦。你看你自己,都重新粉饰来适应这个社会,我还留着那些千古教条又有什么用呢?

说着说着,他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滚落下来,从他身边经过的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他装作眼里有灰,取下眼镜,用整个手掌握了好一会双眼,稍微平静下来,才将眼镜戴上。

他环绕校园走了一圈、两圈,感觉有些累,于是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能仁古寺,十四年前,学校毕业,背起行囊,返回家乡的最后一个早上,他非常虔诚地来到能仁古寺。磕拜了数尊佛祖后,便说了声“再见!”。

这一声“再见!”延续了十四年,今天终于又重来了。假如当初没有这声“再见!”,他听了同学和老师的话,留在了北城,今天的水若山或许不至于生出许多的感慨,他也许就在这繁华都市的人潮中……

所有的假如又是什么呢,佛曰:有因必有果,因果相依,韦驮殿前放生池里的乌龟一定只是悠然地在池中潜行,偶尔也爬上莲花台晒晒太阳,一定不会想那么多的假如。藏经阁门上的那副对联:

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了有何不了

下联叫什么来着,什么觉呀慧的,十四年前是不是这副对联不记得了,现在刚看过了,也不记得了,脑子依然这么笨,是不是酒喝太多了,让酒精迷糊了。

一定是,凡尘俗事,酒是一定少不了的,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书上有载的,那还有假。怪不得在大雄宝殿磕拜佛祖时,一磕头闻到佛坛上飘至鼻前的香味时还觉得神清气爽,二磕头时就有点晕糊,三磕头时已经是头昏眼胀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得罪了神明吗,我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吗?他慌忙地逃了出来。

寺后有一片空阔地,中间有一尊巨大的双面观音佛像,估计有三十多米高吧,非得仰视才能见其全身,佛像通体乌黑,观音体态丰盈,面容可敬。

佛像前放了许多的拜坛,刚才在大殿内闻不得檀香,在这应该不会。

他恭恭敬敬地走到观音像前,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然后到前额,到颈下,到胸前,然后跪在拜坛上,微闭双目,嘴里念着些什么,念完一段就双手摊开,手心向上,将头磕在两手之间,然后将双手握成拳头状,随身体收回,恢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念完接着再磕头。磕了三次才睁开眼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显得非常安详般凝望着观音。

每磕一次头,旁边的大师就敲下木鱼。磕完,水若山又手合十,走到大师身边,柔声的说,“我刚才在佛祖前跪拜,突觉头昏脑胀,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佛祖要嗔怪我呢?”

“阿弥陀佛,我佛以慈悲为怀,芸芸众生,皆为护佑,施主一时头昏脑胀,想必是舟车劳顿,身有不适而已,何来佛祖嗔怪。”

“那请大师看看我是否与佛有缘。”

“阿弥陀佛,”大师端祥了水若山一会,说,“施主心地善良,为人耿直,但六根未净,尘缘未了之事,施主还不得不了,暂与我佛无缘,他日再说吧。”

“谢谢大师指点。”水若山告辞大师,出了寺门。离开北城,回家了。

035

快到年底时,水若山差不多把两个月的假期全部用完才回家。但没白跑,经水若山在深圳海关工作的同学引荐,香港一家专门生产祭祀焚烧用的玉扣纸公司老板成总答应过完年来湖阳跟政府面谈。为了使这个招商项目尽快落地,也想水若山多点工资性收入,丰局将水若山安排进了局属的审计师事务所,过完年就去事务所上班。

新一年沉重的招商引资任务压到了县委、县政府领导的肩上。

元宵节一过的县域经济工作会上,县委书记秦政就明确提出,县直各单位包括乡镇都必须确保完成市里下达的招商引资任务,并争取完成一年招商投资额超过三亿元,投资千万元以上的项目不少于十个的目标任务。

要求所有单位在新的一年里,招商引资都要有零的突破,不留一个空白,党政领导都要走出去,年终完不成目标任务的,各项目标考核实行一票否决,交帽子吧,言下之意大有提人头来见的决心。

在这种形式下,丰局找到水若山,问办纸厂的事能否落实,有必要再去一趟深圳,甚至去趟香港也有必要,一定要把人家请来,现在这个是政治任务,马虎不得的。

水若山明白,领导对于完成任务的重要性,但他更明白,成总是生意人,有钱赚的、好的投资项目,他是绝不会放过的,他不想跟其他单位招商引资的人一样,总是上门去求人家来投资,花钱请人家来投资,结果招商费用花了不少,有的乡镇甚至因此收支赤字,但招商的事仍然是水中月、镜中花。

还有一点,水若山只是不经意地流露了一下,有意来投资办纸厂的成总对那个占地126亩,安置移民一千余户的小区开发项目也感兴趣——其实,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在移民建镇审计现场被检察院的带走,移民建镇的疑团也一直在他心里,他得进入这个角色,解开这个疑团。他知道,他只要不经意的流露出一点信息,渴望招商引资有个突破的领导们一定会心领神会。

得到分管县移民办的黄副县长明确答复后,水若山立即与深圳海关的同学秦勇打了个电话,把这边的情形告诉了他,说自己已把话说到这份上,做同学的一定要帮忙,不要让我下不了台,况且纸厂真的可以办成的。

秦勇说,老同学你放心,这个节骨眼上不帮你,什么时候帮你。秦勇当即又与成总挂了个电话,第二天又亲自到香港,邀请成总到湖阳县来看一下,行的话,把事情给定了,早投资,早收益呀。

其实成总看了水若山寄给他的办厂可行性分析研究报告后,认定有钱赚,早就想过来的,只是生意人有生意人的想法,他知道内地的招商引资很急迫,所以故意吊吊胃口,好给自己增加更多的优惠政策。

千禧年的三月初,秦勇陪着成总乘飞机抵达省城,水若山用局里的车,带上黄秋芸去机场接他们。秋芸在深圳呆了六、七年,熟悉那边的生活和语言习惯,广东话说得也不错,很容易便与成总沟通了。

一到湖阳县,秋芸安排两位老总稍作休息,水若山将早就准备好的修改充实过的投资办厂的有关材料带上,在宾馆的大厅里等他们起床。

毋庸置疑,关于投资办纸厂的可行性分析研究材料具有很高的专业水准,水若山充分发挥了他经济策划与管理能力的特长,多年的税务与审计不是白干的。

也许是这边丰富的原材料资源和廉价的劳动力吸引了成总,也许是水若山的敬业精神打动了成总,当然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成总去现场实地看了纸厂和周边大面积的毛竹山,又问了几个他看来最重要的问题后,便欣然同意了水若山的投资计划。并说,他答应过水若山的关于投资或者说是借款五百万支持水若山搞房地产开发的事不会食言。

水若山说,“这么多,你放心吗?”

“我相信你,再说,你是国家公务员,不怕你为了这些钱,而丢了一切的。”

秦勇显然受了感染,当即说要凑两百万的股,作为水若山开发的流动资金。

趁热打铁,注册成立文成实业发展有限公司,主营房地产开发,兼营建筑施工业,成晖挂名公司法定代表人。由于水若山毕竟还是公职人员,成总聘请了一位职业经理来帮助水若山,负责具体开发、施工业务,再安排一位财务人员来。由水若山所在审计事务所负责文成公司审计相关事务,水若山对内兼任公司财务总监,协议期三年。开发一块不管赚钱与否,水若山不承担投资风险,如果赚钱,则三七分成,成总与秦勇拿七成、水若山拿三成。

水若山安排2号房室友小毛和小林到公司做保安,他听成总说过,现代企业没有合格的保安是不行的,水若山明白他的意思,法律顾问最多只能保护企业的合法利益,当合法利益被别有用心的人歪解成不合法的而随意侵犯时,企业的利益就只有靠保安来保护。

而在建筑工地呆过的2号房的小黄,也想着进公司,但他毕竟年轻,水若山说,要不明年春上如果开了工,你就到工地上做工吧。

倒是不久后赶回家过春节的小黄的姐姐黄秋芸也来了,这位在深圳娱乐场所滚爬了六、七年的黄小姐,不仅姿色绝佳,且伶牙利齿,善于揣摸男人的心思,公关能力强。在公司办公室负责接待及外部事务是没有问题的。

这些人事定好了,姜莹在一旁对他说,“老公,我相信你的眼光,但这些人……”

水若山打断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这些人没有经验,且外界形象又不好。我知道,但我相信他们肯吃苦,讲义气。没经验没关系,可以学的,何况他们的工作专业性也不是很强,真正有经验的人才早被铁饭碗里的油腥锈了,已经没有了干事业的雄心和魄力,有的只是懒惰,是愤世嫉世,是自命清高。外在形象不好也没关系,我也是做过错事的人,但我现在改了,比起那些明知道自己错了,也不承认,不去改的虚伪的人不是更好吗?”

姜莹知道现在说也没用,她担心,这不是个公司,她不知道,老公只出去转悠了两个月,思想却变得不认识了,而这种改变会使老公最后变得什么样呢?她无法预知。

县委、县政府最关注的招商引资项目自然也落实了。注册成立成晖纸业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一千万美元,主营玉扣纸的制造、销售、出口,纸厂由成总安排专人运作。

这一切水若山盼望很久,而一旦来了,好像又是那么必然。

晚饭后,秋芸和几位县领导陪两位老总聊天,水若山则与成总请来的律师在办公室草拟一应的法律文书、合同。

第二天上午在招商局会议室签订招商引资项目投资协议,齐县、黄副县、丰局,还有几家主管部门的领导都到了,一起来庆祝千禧之年第一个招商引资项目的成功,县电视台也到现场采访报道,准备晚上的节目播出,鼓舞全县招商引资的士气。

很快招标公告在电视上播出来了,水若山提议的十天内款项打进指定专户已改成五天,投标期限到时,只有水若山这一家将资金及时足额打到了账上,没有了竟争对手,没有竟标底价,投标竟价程序也就免了。

事后回忆起原来审计长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财务收支时,水若山不禁苦笑了几回。之前是移民建镇项目建设的审计人,现在成了被审计人,一百八十度角色大转换,有意思。

姜莹见他一个人坐在老板桌前那么呆呆的苦笑,心就像被揪了一下、拧了一把似的,很不舒服。

036

移民建镇安居小区的开发建设工程正式启动,成总聘请的职业经理,县劳动人事局招聘的和水若山请的人都恪尽职守,工作认真负责,一切都如他们所设想的那样进行着。

开发前期事多,他的大部分精力都在开发上,审计事务所的事只是偶尔顾问一下,搞好审计报告的最终复核,签发审计报告。

他非常清楚,像这样的审计事务所无非是县审计局下面的一个股室,完全依靠局里的关系,拉咨询顾问和会计服务,接受局里授权委托进行基建决算审计,对招商引资企业进行验资,出具年检会计报表的审计报告,接受司法经济鉴证等业务。

局里面人手安排不过来时,他有时也参与局里的大规模的审计行动,也就是说,他现在所从事的仍然是国家审计业务,只不过更自由洒脱一些。

这样的事务所别的县也有,以前的业务状况并不怎么样,但这两年却火起来了,一是移民建镇,许多的公建设施和移民小区的建设都要通过基建预决算审计。二是招商引资,所有项目都必须通过验资才能办理营业执照,招商引资也才能说见了初步成效,招商引资的各项奖励也要通过事务所审核后认定。

审计事务所也就成了各级领导和部门关注的热门行业,许多玩假高手,要想玩假的招商引资当然也得靠它啦,因而即使上面要来检查关闭这样的假脱钩中介机构,总会有人出面说情的。

移民建镇的公建设施按规定是按进入中心村或小区的移民户数依照每户2000元的补助标准投入到移民点上,但实际大多数挪用到他处,例如,全县大部分乡镇都做了办公大楼,但乡镇本身就没钱做房子,征地和三通一平的费用,有建民建镇任务的乡镇都在30万元以上。但钱从哪来呢,移民建镇公建设施上的专款,又不能直接从公建设施专项资金中划拨几十万元到乡镇的经费账上,只有通过虚报移民点上的公建设施工程量,套取资金用于政府大楼建设。

还有县城的道路,休闲广场等公共设施建设都是采取虚增移民工程量或虚构项目的做法。还有一种情况是,由于计委的以工代赈、老建办的扶贫项目、农业综合开发项目、以及交通部门的农村公路建设项目、水利部门的平垸行洪项目等与移民建镇项目之间都有交叉关系,无论是哪家的上级来了,都可以带检查组的人到项目上去,说这就是某某项目,只要是上述交叉项目投资拨款的上级部门不同时去项目点上去检查就行。

曾经有某县的农发办主任将农业开发项目的专项资金建设的公路两头用钢筋混凝土铸成永久性的标志,以显示农业综合开发的成果,结果交通部门和老建扶贫的项目检查组来了,该县不能用该公路抵自己的数,不久这位做了实事的农发办主任被就地免职。

这么做,县乡领导和职能部门早已心照不宣,水若山经过数年的审计,对此更是了如指掌,但到了审计事务所却装作不闻不知,有人说起时,他也只是笑笑,现在是市场经济,我的职业是提供有偿服务。

至于虚假的招商引资,他更是惟命是从,领导介绍来的,验吧,再也不去问哪些是真的招商,哪些是假的招商。有时还自我消遣,说我这么认真,谁找我验资,没人找我验资,上级的招商引资任务完不成,谁负责呀。

其实招商引资这个新的名词,对于官场上的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一切都与政治任务有关,否则上级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下达招商引资任务,并且把招商引资作为党政领导干部目标考核的重中之重,完不成招商任务的一票否决。都是学马列的,都知道经济发展有它的客观必然规律,但既然是政治任务,就得不折不扣地完成,有条件的要完成,没有条件的创造条件也要完成。

不管怎么样,要走出去,不能呆在家里不动,不走出去怎么知道外面已经发展那么快,自己发展这么慢。不知道自己发展这么慢,这么落后,怎么会有动力和压力促使自己去招商呢。要走出去,花了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的招商费用,即使招商不成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明你努力了嘛,这样就行。

但通常这样的招商,多少总会有点成效,当然不只是花了不少钱的成效。一票否决,这不是闹着玩的,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因为招商的事,一下子又是贫下中农,多不值呀。没有招成,就不会玩虚的吗?

没有办厂的,总会有搞山水开发的吧,烧一大片荒山,撤几袋种子下去,说投资了多少。或围一片水域,放几尾鱼苗下去,说投资了多少。开几家饭店和发廊,邀几个领导进去看看,说投资了多少。反正大家都一样,没一个人会认真去查实。

不过这种方法很快被上级领导识破了,没有财政收入增加,没有安排就业呀,于是又说山水开发的,服务行业的不能算任务,只能算项目,没有奖励,要搞工业,落后地区的落后的根源是什么,工业落后,甚至没工业,只有办好工业,才是招商引资的突破口,也才是领导干部的显绩所在,于是工业园在城市和农村一夜之间拔地而起。

报到厅、部级审批的工业园征地面积是200亩,实际征用农民的土地是2000亩,进园办厂的从哪来呀,本县原有的尚在艰难维持的厂家,全给我迁址,叫“退城进园”,搬到工业园区去。

原来的厂房就让它闲置在那里。原来的职工能安排的安排,不能安排的下岗,换一批新面孔,让人感觉上就是办的新厂,经得住检查,这才是招商。

迁厂的经费从哪来?用新征的土地向银行申请抵押贷款,有几个所谓的企业家就这样办理了数千万元的土地抵押贷款,享受了三年的税收优惠后一溜烟跑了,剩下一些简易厂房和不值钱的设备,我就是要拖垮、搞垮你们这些只想吃利息而忘本的金融企业。

这还不够,必须动员县直各单位,各乡镇所有财政拨款的行政事业单位,任务这么重,都得出点力,招不到商,就自己掏钱买地、建厂房吧。

于是本来工资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单位职工,又不得不勒紧裤带,拿出你的存折,没存折的向亲戚朋友借,每个职工交一到两万的集资建厂费,由单位统一在工业园区买地建厂房。

当然也有一些很有经济头脑的公务员,借此机会,不断地买地、卖地,折腾几手,早就赚了不少钱,存了不少私地。亏的只是各单位。

每年的目标考核,奖惩兑现时,水若山都参加审计核实招商引资成果,他清楚,招商大革命现在进行到了哪一步,有多少乡镇和单位因为招商引资而负债累累,有多少国土资源正一步步私有化,有多少人借机出省、出国,大肆挥霍。

但他已经不像先前那样,面对这些容易激动,他不再慷慨陈词,针贬时弊。他又能慷慨些什么,陈词些什么呢,这是一个疯狂的时代,招商革命犹如土地革命和文化革命一样,他的慷慨陈词无异于堂臂挡车,他只将他在学校里学的无用的东西归还给老师,而将有用的东西用于他的经济建设与发展上,用于眼下的房地产开发和纸业生产上。

纸厂已如计划的,成总有他的高级职业经理和专业人才,有水若山这样的税收、审计顾问,有当地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有各项优惠政策的支持,加上成总原有固定的销售网络,设备只稍作了更新,三个月后即产出成品,且生意是一天比一天好。

这也是该县诸多纸上谈兵的招商引资项目中的少数看得见的成功的项目之一,所以每次都带到珠海、上海、鹿城、厦门等地参加全省组织的招商引资洽谈会上去,重复签订投资意向书,充实每次的招商引资洽谈成果,增加招商引资成功的项目个数,这是招商引资最直观、最量化的东西。

水若山也就因此天南地北地跟他们跑呀、玩呀,好不逍遥自在。

原来他也并不是妻子姜莹所说的,无能、固执、书呆子气。当把一切在脑子里根深蒂固的所谓正统的教育还给老师后,他也可以有所作为,他已不再去想,在小区里预订房屋的人有多少指标是假的,是买卖来的,是弄来的。也不再去想,为了开发顺利,有多少有权有势的人收受了文成实业公司厚重的红包。当然也不再去想有些什么人想利用小区的建设,套取移民建镇资金用于其他众多人都不知道的项目上去。

人一旦溶入了这市场,就很容易成为这市场的主人。你热恋她,痴迷她,当然她也会钟情于你,给你丰厚的回报,回报你夜夜歌舞升平,回报你酒色财气。就在这种歌舞升平和酒色财气的包围中,水若山似乎把一切都忘记了,忘记了自己的事业,忘记了自己的誓言,最终迷失了自己。

他似乎并不想回归政府审计,正准备在审计事务所任期即将结束,转向省、市房地产市场发展时,发生了一件他意想不到的事,触动了他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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