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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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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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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店》连载

第一章 那趟沟川

五花山来得可真快,霜降才三两天的工夫,山就变成了斑斓的颜色。大车道上的三棱草和车轱辘菜也褪去了深绿,一溜淡黄从远方延伸到了四海店的门前。

院门口那棵大柳树的叶子,让昨夜的苦霜冻打了绺。钉在两米多高那个树卡杈上的火杨木板子,上面刻着“四海店”三个字,也蒙上了一层砂糖一样的白霜。

一堆冒着热气的马粪蛋子散落在碾子道上。一群家雀叽叽喳喳是吵闹着,啄食散落在碾盘和地上的谷粒儿。

叶四海低着头,躲过马圈的横梁,手里拎一把平锹。轰的一声,家雀飞到门口的大柳树上,几片霜打过的蔫吧叶子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四海有棱有角的厚嘴唇,挡不住两颗向外呲呲的门牙,嘴角上翘,让人觉得总是微微笑着。幸亏昨天把后院子的茄子,还有晚豆角都揪了回来,要不全得冻鼻涕了。想到这,四海满是黑胡茬的腮帮子上,那两个酒窝更深了。

四海放下平锹,拎起麻线串起来的泥鳅鱼,踩着梯子,挂在正房的屋檐下,还有几只没死透的母抱子蛤蟆,在线绳上蹬哒着腿。旁边一串一串的红辣椒,像锅底坑里刚扒出来烧透了的火炭。

能过上今天的日子四海知足了。当年他媳妇别着劲张罗起来的四海店,如今打理得井井有条。私下里附近屯子那些扯老婆舌的,琢磨这两口子论长相真是不咋般配。四海一米八的大个,总是笑呵呵的喜面,一看就有福相。论个头,他媳妇也就到他胳肢窝。要是论长相,就更没法唠了,一张没啥突出地方的大饼子脸,费挺大劲才能找到那双埋在雀斑堆里的小眼睛。

谁说啥没有用,四海心里明净的。

回想当年那破日子,要啥没啥,一个人吃饱连狗都喂了,有啥挑的,先说能娶个媳妇就不错了。再说别看现在四海一天笑呵呵的,当年那暴脾气沾火就着,一左一右的没人敢惹,喝酒耍钱,不务正业,哪有人敢嫁他。

说来也怪,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四海这个生猛的货,对媳妇那是言听计从。好样的媳妇咋惯也出不了毛病,真是幸亏人家来了才改变了四海的穷命。

四海看见媳妇咧咧吧吧地拎着装满苞米碴子的桶从仓房出来,赶紧跑过去,一把抢过来,进了正房。

这是三大间土坯草房,外屋地东面锅台边支上了一盘煎饼鏊子。入秋摊这一回两耙煎饼能吃到来年开春。磨道旁边,女儿小婉儿瞅着带蒙眼的毛驴子正在一圈一圈拉着石磨……

忙乎了一天,四海往东屋铺着苇子炕席的大炕上一躺,可舒坦了。四海打了个滚,倚靠上用大花被面罩着的被架子。墙上、棚上糊着洋灰袋子纸,看起来整洁顺眼,大炕温乎乎的,四海的心里觉得也暖暖的。

炕头墙上挂着的那杆老猎枪,连同子弹带和腰刀是四海的稀罕物。旁边有个灯窝窝,与外屋相通,烛台上插着半截洋蜡,天黑的时候点上,里外屋都能借亮。

两个儿子原来睡北炕,自从长工老秦来以后,大儿子占柱就跟他一起住厢房。听说老秦能讲三国,还会岳飞传、三侠五义……老二狗剩子也夹着被子跑那屋去了。

大山里的天,黑得早。

四海在被窝里搂着媳妇念叨着,“媳妇,你说我这酒窝好看不?”

“没看出来,好看孬看也不当饭吃,都快娶儿媳妇的人了,还有啥嘚瑟的……”

“长酒窝的人都重情义。”

“听哪个老太太哼哼的,还有这一说……酒窝好看,能当饭吃咋的!依俺说,长酒窝的都是大酒包,喝起酒来眼珠子瞪得溜圆还差不多。”

“今天老秦跟我说的,他脸上也有酒窝,说是上辈子重情义的人,老天爷就给留下个记号……”

“都是些大老爷们,琢磨这是干啥,还是没累着!哎,你说……老秦……你觉得托底吗?”

“啥样人,我要一搭眼,心里就大概有数,干活挺实在……就是……说话藏一半、掖一半,应该有事瞒着咱。不过,我敢肯定他绝对不是坏人,哪天多喝点……”

“借个引子灌酒得了!俺没说错吧!那酒窝就是上辈子都是大酒包留的记号……”

“媳妇,唠点有用的,当年我咋一搭眼就看中你了呢!”

他媳妇一听来了精神,翻过身来,脸贴在四海壮实的肩膀上问,“看中俺啥了?”

“磨盘屁股,小短腿,外加这对大家伙,嘿嘿……”

一把拧在四海脸上,“滚犊子吧,俺还有样吗?没个正型的货。”转过身背对着四海,假装生气了。

四海一边起身揉着火辣辣疼的脸笑骂着,“这虎老娘们下手真狠!掐完了不心疼啊!”使劲搬过媳妇肩膀搂在怀里,“屁股大咋了,能生儿子。咱占柱和狗剩子让你给奶得多壮实,这两个玩意儿也有功吧!嘿嘿……”说着手就伸了过去。

“滚一边去,睡吧!明个儿还得摊煎饼,有空了赶紧渍酸菜,还得收拾收拾厢房,老客快上来了,这些活都赶成堆了。”

“咱不得忙活点啥呀!”

“别贱了,你是嫌活干少了,这一天还是没累着你呀!快睡觉吧!”

四海翻身吹灭了灯窝窝里的洋蜡,钻进了被窝……

山里的夜好静,霜冻悄悄的蔓延着,那些夏日里吵吵闹闹的鸣虫,这会儿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当东砬子山尖上的树丫挑起了那盘明亮的圆月,四海的呼噜就响起来了。四海媳妇踹了他两脚,四海嘴里嘟囔了两声,呼噜声又响了起来。媳妇知道四海累了,伸手抚摸着四海肉嘟嘟的大耳垂,把头靠在他壮实的肩膀边上,也闭上眼睛睡着了……

等日头慢吞吞地爬上了东砬子山尖,寒气被逼到了山腰下面,形成了雾气昭昭的幔帐灌满了整个沟塘子。

房顶上已经排满了理顺后又捆成小札的苫房草。手里的活忙乎着,四海跟老秦唠唠以前的一些事儿……

四海老家原来在延边的敖东县,满族镶蓝旗人。玛法那辈还姓叶赫那拉,到了他阿玛小时候改姓了叶。他是额娘生的第四个孩子,前三个很小就夭折了,仅剩下四海这棵独苗。从小特娇惯,直到额娘病得不行了才忌奶。有人说他命硬,从生下他,额娘就没断过毛病。死的那年才三十多岁。在四海的记忆里,额娘叫“海兰”,穿着旗袍,梳着“水鬓”……至于额娘长得什么样,根本记不清了。

自从四海的玛法死了以后,家逐渐落败了,在老家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阿玛带着他来到额穆县乌林屯,投奔四海大姑家。大姑父心眼好使,教书的,日子也不宽裕。但是,看着自己的大舅哥爷俩儿走投无路,就让他们在后院老房子安顿下来。

大姑家的两个儿子在省城念完书,都是孩子的二舅叶占山也是四海的亲二爹张罗安排的。如今大儿子张成文留省城教书,老二张成武在叶占山任职的省警察署谋个差事。大姑父去世以后,成武就回来接他娘去享福。可是老人在城里住不习惯,没多久就回来了,说啥也不再去了。

虽然叶占山是四海的亲二爹(满语叔叔叫额其克后来也叫爹)。但是,四海没觉出一点亲来,阿玛活着的时候压根没听他提起过还有个二爹。四海记事晚,跟着阿玛从老家敖东出来也有五岁了,对于那里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对于家族的故事根本不知晓。大姑在四海跟前叨咕个只言片语中了解个大概。叶占山二十来岁就离开家出去当了兵,一直跟着个叫张作相的,据说这人是张作霖的拜把子哥们儿。张作霖有个手下郭松龄反对军阀混战起兵造反,张作相在连山阻击郭的军队,战役中叶占山救了张作相的命,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张作相来吉林当省长,带着少数的几个铁杆儿,其中就有叶占山。

叶占山在省城站稳脚就派人来乌林屯的姐姐家,大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他给出钱盖的。四海和他阿玛刚来这里第二年,赶上叶占山让手下把成文接去省城上学,一个字也没过问四海爷俩。四海看到阿玛原本成天抽抽着的脸,眉头又拧成了一个难解的大疙瘩,躺在屋里一个劲的叹气,抽闷烟。

四海问过,为啥自己的亲二爹不搭理他们。大姑提过一嘴,说起当年四海的玛法那一辈在敖东县可是说得出的大户人家。日本鬼子来了,家里的产业被夺走,财物洗劫一空。玛法是被气死的,他阿玛抽大烟,喝大酒,从此一蹶不振,家就这样彻底败了。

接成文的人走后,没过多长时间四海的阿玛就瞪着眼睛咽气了。四海没有跟老秦说阿玛是怎么死的,当时阿玛悬在房梁上,舌头伸出来老长,眼睛凸出来,充着血,那一幕他终生都难忘。

说到这,四海叹了口气。

老秦闷头整理着苫房草,用拍板弄齐,铺散开,在一下一下拍实成。汗水顺着他那满是络腮胡子的脸庞,沿着粗壮黑红的脖子淌下来,把那件粗布汗衫浸透了,紧贴在身上。胸脯和胳膊上结实的肌肉鼓起一个个包棱。

“早上冻哆嗦了,这会又热够呛,歇歇吧!兄弟……下去吃午饭,再接着整吧!”

“不了,趁着没有风,天黑之前把正房苫完,你看西面的云彩,昏黄的不是个好色,要变天了。饿了就让嫂子递上来两张煎饼,垫吧一口,接着整……”

四海望望西岗山顶上,一面子云彩镶着黄边正向这边蔓延,也就没再说啥。喊他媳妇递上来几个馒头就着小咸鱼,两人几口吞了下去。

“歇一歇吧!再喝口水……”四海把媳妇递过来的凉开水瓢,直接送到老秦手里。

咕咚咕咚……老秦一抹嘴。四海接住水瓢,一仰脖子剩下的半瓢水也灌进了肚子。手里的活继续干,四海的话又接着唠起来。

刚来乌林那时候大姑父让四海跟着去他教课的学校念书。四海也真不是那块料,总逃课,整天玩鹰遛狗,抓鱼摸虾的没正事。成武也整天跟着他屁股后面瞎跑,不正经念书。

提起表弟成武,他可有好多故事讲。老秦下去撒泼尿,又甩上来几捆故意选出来特别长的苫房子草,上了房顶一边编房脊,一边接着听四海唠以前的事。

乌林屯北面的嘎牙子河,是松花江的一条主要支流。乌林这一段河道有四十米多宽,深的地方也得有三四米。每年都有在河里淹死的。

四海经常去摸鱼,吊蝲蛄。水沟里抓个青蛙,顺着大脚趾一撕,再一拽,咔咔两三下就剥光了皮,没有了皮的青蛙还瞪着眼睛,直蹬哒腿。绑在一个破笊篱头子上,拴根绳子,选个水稳的地方,往河里一扔。一会儿工夫,拎出水面,黑压压一层全是带着大钳子的蝲蛄。春夏之交蝲蛄正蜕皮,缺营养,拼命的找东西吃,这时最容易吊上来,而且都是软壳的。成武总惦记着去河边,四海轻易不领他,也怕有个啥闪失。

有一回,成武从早上跟在四海屁股后面,让他领着去嘎牙子河摸鱼。成武也实在是黏牙,把四海磨叽得没招就答应了。把成武乐得一蹦多高,跟着四海一路颠颠的小跑去了河边。

“四海哥,咱多抓些鱼回来,让娘给咱炖着吃。”

“嗯!先说好了你在浅地方等着。回来也不行说跟我去河边了,不听话再也不领你出来了。”

“知道了,我听话!”

四海摸鱼有一套,大鲶鱼浑身都是黏涎子,他在澄清的水底敢睁眼睛,水下有啥都看得清清楚楚。

扑通……一个猛子扎下去,慢慢靠近趴在水底的大鲶鱼,手指直接掐住鱼鳃,一抓一个准。抓到的鲶鱼用柳毛条子串起来,让成武拿着。把成武乐得一个劲儿嗷嗷叫,忘记了嘱咐,往河里边凑乎。

四海又是一个猛子扎下去,不一会儿,拎出来一条大鲶鱼。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甩一甩头。

“成武,看,这条大不大……”

这次咋没听到成武的欢呼声呢?四下一看没有人影了,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四……救……命……”

往下游一看,急水溜冲走了成武,河面露出来半个小脑瓜,两只手拼命地扑腾着。

四海扔下手里的鱼,拼命的向成武游过去。一把抓住成武的后脖领子就拎出了水面。等四海奋力的游到岸边,再看成武已奄奄一息,肚子鼓鼓的,脸色发青。四海赶紧把他头朝下坡空起来,按压他的胸腹,不一会儿,一股浑水从成武的嘴和鼻子里涌出来。

“咳咳……咳咳……哎呀,娘啊!嗨呀……”成武总算是缓过来了。憋得紫青色的脸慢慢的变白了,好一阵子才有了红润的颜色。

“回去千万不行说,要不再也不领你抓鱼了。”

“嗯,我肯定不说!就说抓青蛙滚稻田水沟里了。”

“来,我背你,咱回去……”

晚上成武发起了高烧,这是连惊带吓,湿透的衣服裹在身上着了凉。在大姑一再追问下,成武说出了原委。一顿笤帚疙瘩打在四海的后背和屁股上,笤帚把打碎了,四海一声都没吭。大姑气也消了,心疼得掉了眼泪。去吴大夫那里取回来两副药,一副是给成武解风寒退烧的,一副是给四海抹在被打开了花的屁股上。

四海生气不搭理成武,嫌他嘴不严,才挨这一顿好揍。

成武也闹心,等好利索了,正赶上叶占山派人来看望大姑,大姑父让带成武去省城念书。如果没这事成武还真不想去,现在把四海得罪了,没人带他玩了。那天四海看着成武远去的背影心里也怪不好受的,追上成武,抓着他的手不松开。

“成武走时候说,念完书,当大官了,就回来看我……”

说到这儿,四海用手揉揉眼睛,“成武说今年回来过年……”

老秦低着头编着房脊,每一扣都较劲拧紧,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一条条青筋像小蛇一样曲曲弯弯地盘在粗壮的胳膊上。

“东家,你跟嫂子是咋认识的?”老秦接过一绺理顺的苫房草,低声问了一句。

四海瞅瞅扎着围裙,出来抱柴火的媳妇,心里美滋滋的,“我都跟你说过几遍了别叫东家,以后叫哥!等编完房脊,去你住那屋咱俩单独喝酒唠唠嗑,这事说来话就长了……”

太阳还没落到西岗山下,就被由暗黄变成乌黑的,越来越厚的云彩遮住了。一阵冷风吹过来,乌云越压越低,天越来越暗。

四海和老秦下了梯子,洗洗手。等一盆咸猪肉炖豆角,一盘炒鸡蛋,还有油炸小咸鱼,一把大葱和一碗大酱端上炕桌的工夫,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子上。四海端起酒碗往桌上点了几滴,两个碗碰在一块,两人的腮帮子上的酒窝都深了……

山里小伙子十七八都定亲,再过两年就把媳妇娶过门。那会儿,眼瞅着四海都二十好几了,也没人跟。脾气不好,庄稼地里的活不会干,打个猎抓个鱼倒是在行,弄两个子,还好耍个钱,喝大酒。一左一右屯子的一提叶四海都直摇头。

大姑托邻居老乔婆子领着四海去山东胶州老家看看。老乔婆子图惜大姑送来的一袋小米,借光回老家看看,还有人掏来回的路费,高高兴兴的答应了。大姑凑了几百块钱,给四海带上。临上路之前领着四海去乌林北山他阿玛的坟前烧些纸钱。

“哥,四海也不小了,我就惦记着给他成个家。让他去山东看看能娶个媳妇回来不?哎,你走的时候没闭上眼睛啊!哥,你在天有灵,帮你儿子娶个媳妇,等我到那面见你也算有个交待了。”说到这大姑眼泪簌簌的落下了。

“来,四海,给你阿玛磕个头吧!到那里咱别挑人家长相,能过日子,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就行了。记住没,孩子……”

“嗯哪,大姑,我知道了!”

这个老乔婆子真能忽悠,回山东胶州娘家说,东北秋天满山的野果子,可好吃了。土地多,粮食有的是,吃不了用不尽的。到冬天更美了,啥活儿也不用干,家家户户仓房里一缸一缸的装满了冻饺子、粘豆包。到河套里砸个冰窟窿,拿个葫芦瓢随便一舀就一下子鱼。大雪天,拎个棒子,上山就能打死个狍子拖回来吃。一早上出门,晃常就能捡到扎在大雪窝子里飞不起来的野鸡。其实这一切也不都是玄乎,正经过日子人家,在东北大山里活得确实挺滋润的。

再看看四海这小伙子大个、壮实、浓眉大眼。比起附近村庄那些矮个矬子,南北脑袋,长得像个歪瓜裂枣的瞅着顺眼多了。

“真那么好啊?那俺家三嫚去,信着你了,她大姨……”

老乔婆子的远方亲戚信了她的话。这人家孩子一大帮,整年都吃不饱饭。人多地少,空有力气也没地方施展,就那么几亩薄地,不够好汉子一个人侍弄的。三嫚卖过针头线脑,剪纸窗花的小买卖,穷人多,看到能挣几个钱,效仿的就跟上了。都往一条道上挤,谁也挣不到几个钱。

让他俩个人单独唠唠。三嫚扫了一眼这个英俊又魁实的小伙子,低下头。心想长得还不赖,不知道会不会过日子?活计能不能拿起来?以后能不能……想着想着脸一红,问四海一句话,“你能一辈子对俺好吗?”

“能,你放心吧!我吃干的决不让你喝稀的。” 四海一说话,这干脆利索的东北话听着顺耳,比这边撇腔拉调的方言好听多了。

三嫚一心想改变这个没有盼头的穷命,拿命赌一把也值了。眼前的这个人,看着就顺眼,越看越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亲切。

“有这句话就够了,俺跟你走!”

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就像冥冥之中有个指引。收下了四海带来的几百块钱,三嫚成了四海媳妇,跟着老乔婆子和叶四海回东北了。

在县城下了火车,坐上马车颠达到了乌林屯,一看四海破家破户的,穷得屌毛没有。当时,三嫚就哭得是稀里哗啦。堵在老乔婆子家门口骂,“操你个亲娘……不是人哪!都他娘的是骗子,俺也没脸回去了,俺也不想活了……俺死在你家门口……”

大姑和四海好说歹说,劝回家。她不吃饭,跟谁也不说话,就是哭,足足作了三天。大姑实在没法子,决定去趟省城,凭老脸摔个面子,找弟弟叶占山借点钱,给他们张罗干点啥。四海媳妇听了这话才算消停下来。

大姑过些日子回来,拿回来八百块钱。也捎回来他弟弟的话,没个出息别往他跟前凑乎。能干啥就干,干不了啥,这钱就当扔松花江打水漂了。叶占山这话真说了,大姑也是故意学一遍,激四海两口子,好好干点事,别祸害没了再想伸手要。

老乔婆子听说大姑拿回来钱,才敢过来见个面,跟大姑诉苦,“这些天哪!耳根子一阵阵的发烧,没少挨骂,这下好了,有钱过日子,不再落埋怨了……”一转眼珠子又问大姑,“他二爹那么有势力咋不给他们整省城安排个差事呢?按理说亲侄子应该帮一把……你这回去省城没带回来点好玩意儿……”

大姑从柜子里拿出一盒糕点,递给她说,“拿着吧!不管咋样,我也谢谢他大姨了。哎……你有所不知啊!哎……我二弟家两个姑娘,他当年在战场上炮弹炸断了腿,骨头是接上了,做下个大疤拉,没留下啥后遗症。最要命的是伤了命根子,再也不可能生育。老哥俩儿就四海这么一个小子,按正理,血脉相连的可不应该帮一把咋的!”老乔婆子打开盒子,捏起一块蛋糕,整个塞进嘴里,着急往下咽,噎得直抻脖子,赶紧跑外屋灌了一顿凉水才顺下去。又抓起一块咬了一小口吧唧吧唧的吃上了。

大姑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哎……二弟恨他哥没正事,挺不起门户。要不他也不至于去当这个兵,九死一生的,如今剩下半条命回来,人都做不全乎了,心底的痛和苦没地方撒。不愿意搭理四海,一直认为四海随他爹不务正业没啥大出息,属于扶不起来的阿斗那伙儿的。谁说啥也没用,听不进去!”

让大姑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四海这个媳妇儿还真厉害,别看没上过学,终究是关里大地方的人,有买卖脑瓜。跟着四海去乌林屯吴大夫开的大车店看了几遍,请教一些经营的道道,吴大夫和大姑父是老交情,问啥告诉啥,没有瞒着掖着,而且告诉四海以后缺啥少啥尽管说话。

后来,在乌林屯和刘家店之间的牛房沟口,支把起来一个大车店。“四海店”就是依着叶四海的名字起的。大姑托乌林屯的胡半仙给算算,胡半仙眯着眼睛,捋了一把山羊胡子说,这个名字起的好,“做四海的生意,赚四海的钱,迎四海的客人,交四海的朋友。”四海听着嘿嘿笑起来,他当时也没那么远大的想法,就琢磨赶紧先把日子稳定了再说。

大姑又找来邻居刘木匠刮块火杨木板子,让胡半仙给写上“四海店”三个字,再让刘木匠用凿子把字抠出来,再用大红漆描一下,钉在门口大柳树上了。盖房子交给刘木匠,也没要几个钱。虽然吴大夫,胡半仙还有刘木匠都是大姑父生前的铁杆哥们儿,过命的交情,但是这笔感情账四海都记在心里,默默念叨着,等日子过好了再一一报答吧!

四海店张罗起来以后,四海媳妇就把大姑接过来,成武他们听说了也就放心了。如今大车店干得有模有样,成了省城去延边采购山货的必须站脚的地方。附近能惹事的,都不敢嘚瑟。路过的老客也愿意在这照顾生意。心里舒坦,不只是四海媳妇待人接物让人心里热乎。踏实有安全感,也不光是四海有猎枪,体格好,一般人打不过他。省里有个当警察大官的亲戚,算是当仁不让的主因。

表弟成武过年过节的也经常回来看看,大伙儿传着话,看在眼里就更迷糊了。

那天晚上,四海和老秦喝了不少酒,两个人在厢房唠到后半夜。老秦只是默默地看着、听着、低着头,倒酒……喝酒……

天空瓦蓝瓦蓝的,找不到一片云彩。火辣辣的太阳光一点也没糟践,烘焙着地上的每一滴水分。连刮过来的风都是干燥的,热乎乎的。

这样的天气,成熟的粮食在秆棵上很快干透了,收获的季节就到了。

厢房门敞开着,四海媳妇往缸里渍酸菜。其中一缸白菜挨个使热水烫一下,这样弄,酸得快一些。再一层白菜一层盐,一直码出缸上面半尺高。

四海媳妇哈下腰搬起来地上的大石头,举了几次也不够高。扑通一声,扔在了一边,差点没砸到脚指头。

“孩儿他爹,你揍啥去了?”四海媳妇呼呼地喘着粗气,冲着院子喊四海。

“干哈呀?”

“帮俺把石头搬上去!”

“嗯哪!”四海答应的挺痛快,半天也没见人影。

“你痛快儿的,没听见咋的?”

不一会儿,四海颠颠地跑过来,伸手就去搬石头。

“把那个狗爪子洗洗去,一下子烟油子味,酸菜还能吃吗?”

四海赶紧去洗把手,伸手搬起石头放酸菜缸上。嘿嘿地笑着,一咧嘴露出两颗向外呲呲着的被旱烟熏得有点黑黄的门牙。门牙长得真不大,就是往外使劲。小时候忌奶晚,额娘总有病,奶没汤,使劲吃奶吃得牙床子都变了形。 从小吃奶没吃够,到如今还爱摸,这个毛病媳妇嘴上说烦,其实心里挺得劲。自从在一起睡觉,十多年了,四海的手就没离开她那两个大家伙。

“一天到黑,没旁地事,净鼓动你那不当吃喝的熊旱烟,当日子过吧!”

四海嘿嘿地笑,提起这事他理亏。他的旱烟为啥这么好,只有他知道这里面的诀窍。从席苗到挪秧,浇水,除草,打烟叉子,经管的确实细心。最主要还是偷偷的给烟苗上豆油底子,那是摊煎饼用来炼鏊子的,摊上几张煎饼就得抹点,要不煎饼都粘在鏊子上糊巴了。四海媳妇会过日子,哪舍得把豆油底子往这不当吃喝的玩意儿上使唤。

“麻溜的,上后院子把萝卜和土豆子挖个坑埋了……”

四海媳妇自己也没闲着,给圈里那四头饿得哼哼唧唧的大肥猪扔几个抠完了瓜子的角瓜壳子。又去搓些苞米喂喂这群鸡鸭鹅,落雪以后除了留种和下蛋的,其余的都杀了,冻大缸里。一冬天老客们上来,就愿意吃小鸡炖榛蘑,大鹅炖酸菜,咔咔都造光了。赶上大雪封路老客们连着住上一阵,还得去附近屯子匀一些回来。

“嗯哪,这就去了。”四海嘴里答应着,还是赶紧先卸他的旱烟,一把一把理顺了用麻袋片包上,再用草绳捆好放仓房的架子上。然后才扛着铁锹去后院子挖个大坑,把削了缨子的大红磨盘萝卜和已经晒好的土豆放进坑里,中间立上一绺透气用的高粱秆。再培上半尺厚的土,踩得严严实实的。等要上大冻之前再抠出来,放进东屋的菜窖里。如果现在直接放菜窖里,温度太高,缨子窜出来萝卜就糠了,土豆子也得出芽子,就不能吃了。

忙活完后院的活儿,四海媳妇中午饭也做好了。

“孩他爹,吃饭了……”

“嗯哪,听见了,我把房顶拢一拢,这就下去。”前几天新苫的房顶,用草绳拢几道,再变天就要下雪啦!顺着沟塘子即将刮起的西北风别把房顶给掀了。前年冬,拢房顶的草绳烂了,赶上个大风天把房山头西面给掀起来好大一片。正赶上那天老秦来到这,顶着风雪伸手就帮忙,把手都给冻伤了。

中午吃饭给大姑端过去些,女儿小婉儿在西屋陪着她大姑奶一起吃。大姑岁数大了,人干净利索,大冬天也非得出去解手。踩冰块子上滑倒了,把胯骨轴子摔断了。请来乌林屯的吴大夫也没接上,在炕上一瘫就是三年。进了西屋,一点隔路味都没有,收拾得利利索索,干干净净,大姑也没生一块褥疮,吃得白白胖胖。附近屯子的人家都说,四海媳妇对待大姑像自己亲娘一样。

四海坐在东屋炕桌旁,四海媳妇把掸好水,软乎乎的煎饼和一盆土豆炖豆角,还有一盘酱焖泥鳅鱼端了上来。一边往碗里盛小米粥一边说,“你说咱占柱今年毛岁才十三岁的孩子,不吱声,不蔫语儿的,老实听话。一年到头跟个大人一样干活儿,别累坏了。再过几年早点给他说个媳妇。咱那个狗剩子就完犊子了,哪一点也不如他哥,随根了,一天下河抓鱼摸蝲蛄,上树掏雀蛋,抓长虫,捅马蜂窝。成天也不照个调,让他干个正经活儿可费劲了。”

说起二儿子,一生下来又瘦又小,四海媳妇给他起个歪名好养。四海媳妇让孩子们叫爹和娘,感觉这样叫亲近。也没随着满族人叫阿玛、额娘的,她说听着别扭。

“咱们占柱是个好孩子,能干还听话。你也不用担心狗剩子,你瞅着,也保准差不了,脾气秉性随我,长得可不随我,眼睛多小……”

“眼睛小咋了,眼珠大跟散黄蛋似的,有啥好的,当饭吃咋的!”

“随我啦!随我差啥呀!更有出息。对了,媳妇我想起点事,这几天忘跟你说了……”

四海吃着煎饼就着泥鳅鱼,想起来前些天去割苫房草时遇到的事,回来忙着苫房子,就忘了说了,刚才给房顶拢绳子,忽然又想了起来。

“那天在义气岗子的大甸子里,我正低头割草,手好悬没抓长虫身上。”

“那有啥稀奇的,咱这房前屋后哪都有蛇。”四海媳妇吃着煎饼喝着小米粥,一边不太在意的说着。

“我仔细一看是两条长虫在配对呢!这一惊动,分开了,我都看见了粉色的小牛牛,嘿嘿!”

“说着说着就下道,赶紧塞饱了肚子给占柱和老秦送饭去,俺看指望狗剩子是白搭了,又不知道跑哪作去了。没正事的玩意儿,根不正苗能正道哪去?”

“我喊老秦过来,跟他一说,他就赶紧在草棵里拨拉着找那两条蛇,我俩费了个好劲找到一条。老秦一镰刀就给砍成两段了,他说看见配对的长虫必须打死,否则会倒霉的。”

“哪有这些破说道,听哪个老太太哼哼的妖道令?”

“老秦亲口说的……”

“别瞎咧咧啦!赶紧吃饭吧!占柱他俩干活的都饿了。”

“不是媳妇,我觉着吧……”

“行了、行了,不说这丧气话行不?咱福大命大的,好好过日子,没那些熊事!”

四海还想说点啥,随着那口小米粥硬咽了下去。吃完了饭,拎起饭兜子正要出门。这时候看见狗剩子裤腿子挽到大腿跟,手里拎着一串还蹬着腿的母抱子蛤蟆进了院子。

“儿子,快吃口饭,吃完了给你哥送饭去。”狗剩子原本满脸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嗯呐……”答应了一声进屋了。

去年种苞米的地,今年换豆子茬,新开的土地都种上了豆子。四海去后院用木头打垛底子,下午拉回来的豆子垛起来。

地里的苞米都收回来了,苞米楼子才装了大半下。这些苞米除了换酒和留着人吃的,再剩下的做马料、喂猪的,还有那一大群鸡鸭鹅狗的张嘴兽,基本上就没有可卖的了。

后院的杖子边栓着头毛驴子,四海添点苞米秆子。看着这头驴,四海抽着旱烟琢磨上了。驴也拉磨干活儿,待遇跟马可差远了,吃不着好的,喝不着好的。什么破蒿子、烂谷草,马都不惜吃的,驴照吃不误。一年到头也吃不上点料,就这样膘还不差,驴真是抗折腾。要说哪个人能干又泼实,都比喻成像个活驴一样,这话虽然不中听,还是有道理的。嘴里叨咕着,“活驴,活驴,嘿嘿……”笑着。扔下烟蒂,使劲用脚捻了几下,哈腰扛起来一根大木头,去打垛底子去了。

这一亩来地的后院子,猪圈在靠河套的杖子边,粪尿汤子都直接流到后面的河套里。原来一家人拉屎撒尿都是去后院子随地解决。老秦有一次撒尿,正赶上四海媳妇露个大白屁股蹲在那方便。四海媳妇回头看一眼没觉得咋样,把老秦臊的脸通红,转身回去了。吃过早饭老秦找来斧子、凿子、锯,收拾几根直溜木头,大半天工夫就在河边支起个茅楼,又找来个麻袋片儿做成帘子挂了上去。全家人拉屎撒尿都去茅楼这事还真适应了一段时间。经常有老客来,连个茅楼都没有,跑后院随地解决,撞见了也确实尴尬。还好,一段时间以后,除了狗剩子还随意一点,其他人总算是接受这个茅楼了。

原来豆子收割回来垛在前院,打场也在那里,弄得暴土扬场的,满院子都是豆秸棵,豆荚皮,马粪,驴屎蛋子哪都是,没个下脚的地方。老秦把谷子,豆子都垛在后院子。平整一下,等封冻了在这里打场。这样一来,老秦把前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一下子利索多了,老客从大车道一路过就想往院里走。

这些四海心里有数,老秦是个好伙计。

说来也怪,从一搭眼看见老秦那天起就觉得挺亲近的,像是在哪见过。可能这就是人家常说的前世有缘吧!也想多了解了解他,可是这个老秦除了说些跟活计有关的,还能唠上两句。问他一些话,多数都闷头不吱声。从背地里深深地叹气声,也看出来老大的心事了。四海心里嘀咕着,哪天跟他多喝点,透透底。凭直觉他不是坏人,这是底限。所以压根没拿他当长工,慢慢的当成家人相处了。

前几天从义气岗子割苫房子草回来的路上。

四海说,“日子渐渐好起来了,有个事儿一直在心头压着。哪天跟媳妇商量商量,去敖东老家找找额娘的坟,还是起回来和阿玛埋在一起。玛法和玛玛的坟不知道埋在哪里,这些年也没人经管……”要是平常的话题,老秦几乎不怎么接茬。听到这,他回过头跟趴在车上的四海说,“别的俺不信,就是信自己的祖宗,让他们在天之灵安息了,咱们活着的人心才不会堵得慌。穷也好,富也罢,忘了自己祖宗,就是忘了本,世上所有的情义根源都在如何对待自己的祖宗和父母上开始生根的,对自己的父母不好,对自己的祖宗不敬,不会有大出息的。你二爹听说这事也会赞成的,既然有这个想法,就应该尽早圆了这个心愿。”四海看着正在赶车的老秦,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心里越来越觉得老秦这哥们儿真不错,唠的嗑能往走心。

“是啊!去年上省城二爹见我了,感觉到亲了,真是血脉相连哪!挪祖坟,二爹肯定高兴。今年成武说回来过年,你也能见到他了,我那兄弟老像样了。”四海每次提到这省城的亲戚就愿意多说两句。

“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好穿棉”。

山里的天气说冷就冷,从五花山到树叶落光也就个把月,大雪就要来了。

昨夜淅淅沥沥的封冻雨,早上又是个大晴天,气温明显下降了。

等狗剩子从炕上爬起来,日头都挺高了。一边揉着眼睛跑到山墙跟解决掉憋了一宿的那泼尿,忽然想起了什么,提着裤子就往院子后面的河套跑。他是惦记着昨天晚上河套里下的柳条篓子。这个季节昼夜温差大,河水腾着雾气,贴着水面弥漫着。一些落叶随着水溜往下漂,岸边的柳毛子挂着水珠,不时的滴落下来。

狗剩子打了个激灵,顺着河套吹来的小风,有点凉飕飕。手背抹了一把溜达过界的鼻涕,抓起篓子沿一拽,“哎呀!挺沉哪!”一咬牙使出吃奶的劲儿,硬生生拖上岸来。扒拉上面厚厚的一层树叶子,有些失望,嘴里嘟囔着,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伸手再往底下一掏,哈哈乐出了声。拖着篓子喊起来,“娘、娘快来呀!老多鱼了,这下掏上啦!哈哈……娘快点,我拽不动,娘……”

四海媳妇扎着围裙,一路小跑来到河边,脸上和身上迸溅着点点的煎饼磨糊。

“净整些没用的熊事,添乱不?煎饼鏊子都热了,站一边去……”一使劲把柳条篓子拎起来,狗剩子赶紧伸手,咧咧吧吧抬着往回走。鏊子烧热了,小婉儿还不会摊煎饼,让她替着摊几张也是浪费磨糊。

把柳条篓子往院子里的大木盆一倒,狗剩子拍着手蹦高的乐,“掏上了……哈哈……这下掏上了……”

只见拇指粗的大花泥鳅在白漂子、麦穗、鲫瓜子鱼的空隙里钻来钻去。还有二三十条一捺多长的撅嘴岛鲢子,这种鱼在这小河套里可不多见,白色的细鳞,肉质细嫩,特别鲜美,就是小毛毛刺太多,趁新鲜煎着吃得注意别扎嗓子。离这几十里远的松花湖是上讲究的“三花一岛”里面的一岛就是这种鱼,四海去县城经常买回来些晒好的岛鲢子咸鱼干,用油一炸或者放锅底坑的火炭上一烤,连骨头带刺都酥了,就着大煎饼、馒头吃老香了。狗剩子逮起一条大岛鲢子,稀罕的够呛,冒着鼻涕泡,“嘿嘿……爹看见了肯定高兴……”

这时,几只大母抱子蛤蟆,一蹦一窜的往外跳。狗剩子赶紧扔下岛鲢子,哈腰捉蛤蟆。几个小公狗子蛤蟆,也蹦跶蹦跶的往外窜。狗剩子可没闲工夫搭理它们,爱哪去哪去不招人稀罕。大母抱子不能让跑了,逮住这个,又跳出来那个。一顿忙活,实在对付不了了。

“娘,你帮我整呗!娘,大母抱子都跑了,快帮我逮住它们……活着穿绳上油好扒,死了油就散了……”狗剩子对母抱子蛤蟆肚子里的油感兴趣,挺值钱的,城里的有钱人都认这种大山里的珍贵滋补品。

“俺哪有闲工夫,这阵火急,鏊子太热了,你妹妹抹糊的都揭不下来了。小婉儿你去帮帮你哥……”四海媳妇一边往鏊子上抹油底子,一边跟身边的小婉儿说。

“她呀!快拉倒吧!一瞅这玩意儿就吓叫唤了,喊她啥用,还是自个儿整吧!”狗剩子一边嘟囔着,一边把抓在手里的大蛤蟆,使劲往地上摔。

“再跑,我让你再跑,都摔死你们,你妈的,再跑哇!”

小婉儿从屋里跑过来,离老远看看热闹,见到狗剩子正抓着还在手里挣扎的大蛤蟆,她一看这玩意儿鸡皮疙瘩就起来了。只见他哥残忍的一个一个的往地上摔,没死透的蛤蟆嘴丫子啷当着长舌头,伸直的腿不住的颤抖着,捂着眼睛就往回跑。

“哎呀,娘啊!太狠了!”小婉儿回屋去,乖乖的帮他娘抱柴火,舀煎饼磨糊了。

四海扛回来一大捆苞米杆子,放在毛驴子的槽子里。顺手把收庄稼捎回来黄里透红的“苦菇娘儿”扔房子顶上。这玩意儿下霜以后就不苦了,大冬天再取下来吃,里面的果可甜了。皮泡水喝去火好使,就是有点苦。

“二小儿,鼓动完没?给你大哥和老秦叔送饭去。”四海媳妇喊着正在埋头摆弄鱼的狗剩子。

“嗯哪,这就完事了。娘,去哪块地呀?”

“杨木林子,麻溜去吧,磨磨蹭蹭的过午也到不了,你哥干活累,早都饿了。”

“嗯哪!”狗剩子放下鱼,又喊他爹。

“爹呀!你把我挤好的鱼用盐腌了,再晾上吧!岛鲢子单独穿起来,那几条鲫鱼也都收拾完了,晚上炖一炖你和老秦叔喝酒。对了,爹!那些大花泥鳅也都串起来挂墙上,要不那些败家鸡都得给祸害了。”

“行了,你走吧!别在路上磨蹭,快点去,你哥哥和老秦叔起得早,干一大上午活都饿了。别着急回来,他们装车,你帮着牵牵马,干点正事儿活,好儿子听话啊!”

“嗯哪!”狗剩子拿着饭兜子和水壶往杨木林子那块地走去。他要跟老秦叔和哥哥一块吃饭,不知道啥原因,一样的饭菜,在山上吃就觉得比在家吃得香。

饭兜子和水壶在狗剩子手里悠悠荡荡的,他的小眼睛没闲着,四下踅摸。看见路边灌木丛里的一串串红得都发紫的山里红,咽了一口吐沫。再看看那一嘟噜一嘟噜已经熟透了又让苦霜打蔫吧的糖李子,狗剩子的哈喇子已经顺着嘴角往外漾了。

嘴里叨咕着,“不行了,不行了,看见好吃的不尝尝,有罪呀!哥呀,老秦叔!你俩先饿一会儿吧!”

把饭兜子和水壶往路边的石头上一扔,顾不上刺棵扎人,钻进了灌木丛。挑一棵结的又大又红的山里红树就爬上去了,揪下来一串,放嘴里,舌头下面窜出一股津水,这山里红酸甜稀面,嚼几下连籽都没吐就咽了下去。想起来去年吃了太多山里红没吐籽,拉不出粑粑,是他娘硬搁手给抠出来的,要不屁眼子都得撑裂了。

“我呸……该死的籽,想憋死我,没门。”狗剩子伸手又撸了几串山里红装兜里,下了山里红树又爬上了旁边的一棵糖李子树,揪一嘟噜放嘴里,用舌头一抿,那已经熟透的,让苦霜打过的,像膏一样的果肉留在了舌头上,整个籽还都留着果蒂上,偏甜微微带点酸。

“嘿嘿,这个好吃,还不怕该死的破籽撑着屁眼……”

蹲在树上一直吃到牙根嗖嗖地冒凉风,舌头一碰上去直簌簌,才想起还没给哥哥和老秦叔送饭呢!

着急下树,一脚蹬秃噜了,一根树枝把裤裆刮开了。伸手一摸,还好牛牛和卵子没啥事,拎起来饭兜子和水壶就往杨木林子跑去。

一溜上坡,狗剩子跑得呼哧带喘,离老远就喊上了,“哥!哥!快接我,累死了,哎呀!老秦叔,为了快点跑来送饭,这一路跑得……都上不来气了……”

放下手里的镰刀,老秦摸摸狗剩子的头说,“真出汗了啊!出力了,你看那里我抓个啥?”

顺着老秦手指的方向一看,地头的马车上一只大公野鸡用树皮捆着腿和翅膀,正在那扑楞着。

“哈哈,大野鸡……这阵子可不好抓,老秦叔你真厉害!”狗剩子扔下饭兜子就跑过去看看。

“老秦叔昨天往回走之前,在地头放些苞米粒,用蒿子秆支起来个套子,今天一早就套住个大公野鸡。”占柱饿了,一边往嘴里塞馒头,一边跟狗剩子说。

“那好了,晚上有野鸡肉吃喽!哎,哥……老秦叔,我抓到老多鱼了,还有好多岛鲢子呢!都晾上了。有几条鲫鱼晚上炖着吃,你和我爹喝点酒,我也想尝尝酒,看你们喝得那么香,我也想喝,行不?老秦叔……”

“行,不嫌辣你就喝……”老秦给马槽子里添些草,也抓起个馒头就着小咸鱼吃上了。

“占柱,咱俩今儿个贪点黑把这片地弄利索,明天就不用来了。狗剩子你下午牵着马,俺跟你哥装车,回去让你尝尝酒咋样?”老秦看着占柱又摸摸狗剩子的头,他发自内心的稀罕这两个孩子。

“好!”狗剩子一蹦多老高。

今年豆子长得真好,豆荚又密又饱满。杨木林子这片地,原来的五六亩是四海在二道沟推牌九赢的,也可以说是抢回来的。后扩的十几亩是老秦和占柱用镐头硬刨出来的。油黑的土质一尺来厚,地片平整,石头又少,在这片大山里算是一等好地了。就是地中间有个泉眼,那一条子有点涝。老秦在地里挑趟沟,把泉水排出去就好多了。

太阳慢慢地猫到西岗山后去了,远远地望见四海店的炊烟和天上的淡红色还镶着金边的晚霞连在一起……

“唷,唷!喔唷……”

一路下坡,车闸被刹得吱吱的尖叫,和着赶马的吆喝声,传到西岗山再折返回来,又传到东砬子山,把耳朵灌得满满的。驾辕的大红马被一大车豆子推得不敢抬高蹄子,两条粗壮的后腿拖着地,后鞧皮带绷得紧紧的,奋力向后坐着坡。拉帮套的二岁子白马,马套耷拉着,车耳板上的豆子撞到它的屁股,才快走几步,脑袋贴着大红马的脖子上,晃晃悠悠的往回走。

占柱跟在马车后面,一刻也没松懈。遇到有偏坡的路,随时准备抓住留出的绳头坠一下。刚捆完车的时候,狗剩子就趴在车上,老秦咋让下来他也不听。现在正脑袋随着马车左右的晃荡着,听着刹车的尖叫声,也不敢用手堵耳朵。老秦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拉着闸绳,还不时的提醒他,千万抓住绳子,别掉下来摔着。

说起四海耍钱,那可是熟路子。

年轻时不好娶媳妇。套个兔子、野鸡,打个狍子换回来两个钱就偷着去赌。什么牌九,麻将,掷骰子耍得都挺溜道。不过靠耍钱哪见过发家的,最终都输个精光。

刚成家时媳妇管得严,如今手里藏点小份子钱,手又痒了。有时候说是去打猎,说不定又拐到哪个屯子耍钱去了。

这一天,二道沟老潘家有赌局。打发人捎信给四海,说在二道沟大崴子看见一群野猪。一使眼色,四海明白了,这是有个牌九局。要说看见狍子了就是打麻将,掷骰子就说看到野鸡了。经常跟四海一起耍钱的,事先约好了暗号,瞒过了他媳妇。

过了二道小河,还没进屯子,四海也顾不上冻手,把藏在子弹壳子里的票子倒出来,揣进兜里。嘿嘿……这地方隐秘,媳妇从来不碰他打猎这套家伙,所以这些年没露过馅。

提起赌钱四海的心就痒痒,忙三火四、连跑带颠,也不知道是假阴天有点闷,还是走急了,四海大口喘着粗气,留在身后一团团的白雾,狗皮帽子上挂了厚厚的一层白霜。

一进二道沟屯子口,那棵大榆树西面就是老潘家。

四海进了屋,没顾上打扫一下裤腿子上挂的雪疙瘩,狗皮帽子一摘,用手抹了一把络腮胡子上的小冰溜子,就往前凑乎。炕沿围着七八个都是附近屯子的耍钱鬼,有相熟的一见四海来,打着招呼,闪出一个空来。

四海往炕里一看那两个坐庄的人眼生,正在洗牌的那人四十来岁,尖嘴猴腮,贼眉鼠眼的,正扯个公鸭嗓喊,“不押不赢嗷!押好了离手!”他身后那个照管的,秃脑瓜蛋子上长着一层疙疙瘩瘩的赖包,看着就恶心。满脸麻子坑,一双烂歪歪的斜眼瞅谁都想剜一块肉。四海心里明净的,这俩玩意儿不咋地道。伸到兜里的手,又抽了出来在棉袄上蹭了几下,没急着下注,琢磨先卖一会单儿。

老潘头喊他,“四海下注啊!来来来……你们几个光看不玩的,往后闪闪快把天门让给四海。”

听老潘头这样一说,四海的手痒痒了,心想大老远来的不玩几把可惜了,少压点,溜溜点,过过瘾不管输赢起来就走!

于是,往前站站,“头把不吃天”,四海在天门押了十块钱。

开牌一看,起了个“天九地杠”,庄家是“七九盖世炮”,庄家赔四海十块钱。四海把赢来的十块钱也押上了,又赢了二十。这下来了精神,第三把四海加注了,划拉划拉兜里的钱押了个五百块两道。摸起来方子一看,心里暗暗一乐“天杠对和”,够道了。庄家掀开牌摇摇头,整了个“俩仨尿”,输给四海五百块,其他两门也都赢。这一下本来温吞吞的场面猛地火爆起来,不少人把沁着汗水手伸进兜里捏咕着潮乎乎的票子,咕噜噜地咽着口水,一个个都跃跃欲试起来。

“开锅了,狠点押着!”老潘叽咕个母狗眼,嘴角抽动着,手捋着下巴上的那几根稀疏的山羊胡,煽动着大伙儿加注。

四海挺看不上这个老狐狸,上下沟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啥样心里都有数。老潘头家一共生了四个姑娘没有儿子,除了大姑娘死了,另外三个姑娘都让他给卖了。名义上不拿出让他满意的彩礼,再好的小伙儿也别想娶他家姑娘。他大姑娘是喝卤水自杀的,当时和本屯一个小伙子好上了,老潘头嫌人家穷,拿不出钱,硬别着给拆散了。小伙子一气之下远走他乡,他大姑娘在家哭了好几天,拿着做豆腐用的卤水走了。四海打猎路过这里和二道沟屯子里的人一起帮着找,在大坎的山坡上发现尸体都已经硬了,身边的泥土都被手抓烂了。脸是紫青的颜色,眼睛瞪得老大,大伙儿看着心里都很难受。老潘头一滴眼泪都没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大伙儿背地里都骂他这个老畜生,真他妈不是人。

四海这钱是偷着卖山货,攒了半冬天了。这回赢了,眼珠子瞪了起来。四海看看庄家身前也就有个千八百块钱了,喊了声“地下”,这是要兜底了。

“全有……”发牌的涨红了那张猴子脸,应了一声,意思是谁押多少都算数。

乱哄哄的场子一下子鸦雀无声。

这钱耍得可不小了。庄家的手有点抖,洗完牌码上,拿起骰子在身上蹭了又蹭,又凑到嘴边吹了一口气,手哆哆嗦嗦的一扔……大伙瞪起眼睛一看,打了个五。都说“喝汤不打五”,第一摞牌发给庄家自己手里,多数没有好牌。

四海暗暗高兴,发完牌就一把抓起来,握在手掌心,另一只手捂着,通过两个手的缝隙看到前三张牌时差点没把四海乐出声来,两张“天”,一张“人”,再来张啥都好配,最后一张就是“杂牌十”还能配个“八对大麻子”呢!

一向沉稳的四海,这时心跳得就像揣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子。捻开最后一张,四海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呼呼地喘着粗气。又来了一张“人”。“对人,对天”,几乎是保赢的牌。即使庄家起“三锥六套——皇上”,那他都不保赢,还必须是“对地”打头才行。

四海舒了一口气,腮帮上的酒窝又深了,幻想着庄家这把不得起个“一二开”给大伙赔通哪!

谁知庄家稳了稳驾,嗓音像公鸭在挣命,喊了一声“打罐了……”发完的牌压根就闷着没看,允许大伙儿加注,再开牌。

发牌的人那双小绿豆眼,在耷拉着的眼皮缝隙里闪着贼光,汗从脑门子上淌下来,流到鼓着青筋的脖子上,发抖的手胡乱的抹了一把。四海的牌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潮乎乎的,生怕出了飞。眼睛盯着庄家,心里想看看这两个输急眼的瘪犊子,能出啥幺蛾子。

啪……一声,那个秃脑瓜蛋子从兜里掏出来两根黄乎乎的物件,往炕上一拍说,“输干嬴净,咱玩儿就玩儿个大点的咋样?”

一句话把四海正胡思乱想的心又扯了回来,搭茬问,“咋个玩儿大点?”

“我们要输了所有的钱加上金条都是你的,如果你输了,四海店归我们。咋样,行就立个字据?”

“好!”四海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他手里的牌心里有底,心跳现在也平静了下来,握在手里的牌都快攥出了水,啪的一声往炕上一拍,“对人,对天……我豁出去了……”众人一听这话立马炸了锅了,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四海这牌准赢了……”

“难说,万一……”

“好好心思一下,四海别脑袋一热,下这么大的注!”

“就是,四海再好好想想,别胡来!”

到了这工夫,四海哪听进去这个了,一门心思琢磨保赢了。

混乱中老潘头从炕头的被架子里拿出笔和纸,忙不迭的帮着写了个字据。字写得歪歪斜斜的,跟蟑螂爬的一样,嘴里嚷嚷着,“画上手押,就这么定了。”

四海脑门子都热乎乎的,两只耳朵里就像钻进了好多大马蜂,嗡嗡的响。大手一把抓过笔就签字画了押,老潘做保人,也在上面签了字,按了手印。

屋里一下子静得掉地上一根针都能听见声。

等庄家猛得把牌掀开,四海觉得脑袋里轰隆一声,如遭雷击一般,傻眼了,揉了好几次满是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多少备不住,都没用了。庄家真就起了个“对地,皇上”正克他的“对人,对天”。四海的脑袋轰一下,感觉血都涌头上来了,胀胀的。眼前一阵发黑,一时啥都模模糊糊看不清。

四海拎着猎枪,跌跌撞撞的出了门口。天灰蒙蒙的,啥时候天阴得这么厉害,乌云压得很低很低,让人透不过气来。寒风夹裹着清雪,像小刀一样割得脸生疼,风顺着脖领子一直灌得四海心都凉透了。

“四海兄弟回去收拾一下,把四海店腾出来嗷!他们过几天去接手……” 隐约听见身后老潘在喊。

四海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支把起来这个大车店,媳妇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就这样被这一把牌给输了,怎么面对媳妇,她还能活了吗?这下完了,自己亲手毁了这个家呀!

出了二道沟屯子,四海跌跌撞撞的一头攮在路边的雪窝子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眼珠子咕噜噜转了几下,连打再加上雪激,清醒了不少。回想一下刚才的几个细节,越琢磨越不对,哪那么巧啊!骰子打到五,又“打罐”不看牌,上来就敢加这么大码,还指定赌我的四海店。那两个从未谋面的外地人怎么知道我的四海店?老潘头也认识不了几个字,家里纸和笔都事先准备好了?再仔细琢磨觉得那金条也有问题。

“妈的,敢阴我,耍老千!!拼了命也得整回来!”牙一咬,心一横,“他奶奶的!赌命也得回去赌一把大的!!”

四海猛地从路边的雪窝子里跳起来,就往老潘家跑。进了院子走到窗户跟前,此时赌局已经散了,屋里静悄悄的。四海站住脚,卷了一根旱烟点上,心想先喘口气歇歇,别万一动起手来,体力不支,再整不过他们。

听见屋里说,“这趟来的值了,哈哈!听说四海店的买卖挺好,为了钓这条大鱼潘叔可没少操心啊!”

“嘿嘿……该你俩有这个财,好赌钱,一个路子就上钩了。”

“咱都惦记好长时间了,最近觉都没睡好,明天接手四海店咱们都到县城好好的乐呵乐呵……”

咣当,四海一脚把门踹开。

同时,举起了猎枪,嘎巴一声按下了枪机,“都他妈的别动,这枪子可没长眼睛……”

“四海,这是干哈呀!有话好好说,动枪干啥呀?愿赌服输,咋地,还反悔了?”老潘在炕上站起来,看着四海原本就挺大的眼珠子,瞪得跟牛眼睛似的,腿肚子有点转筋。

“操你妈的,你给我闭嘴,老王八犊子,活腻了就先灭了你……”

屋里的三个人都被震住了。

四海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青筋都鼓起来多高,宽厚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呼地喘着粗气,就像一头被激怒的随时准备冲上来的牤牛。一只手端着枪,另一只手抽出腰刀指着炕上的那两人,“想活命赶紧把字据给我拿出来,快点……”那两个人一看这是下狠茬子了。

秃脑瓜蛋子磨磨蹭蹭的从兜里把叠得板板正正的字据拿出来,不情愿,又不得不扔在炕沿上,四海用刀尖扎起来,塞进嘴里嚼吧嚼吧,一伸脖,咕咚……咽了下去。

“你们他妈的耍老千,码牌算计我是不是?操你妈的,我叶四海啥样人你们他妈的也不打听打听……嘚瑟大劲了,整急眼我他妈不吃字据,我吃你们的肉……”

“四海兄弟,你……”老潘头刚要说啥。

“闭嘴,操你妈的,就你个老畜生的事,不是你家亲戚吗?合伙设局来阴我?好!你们不跟我玩文字嘛?陪你们玩,拿出你的纸和笔写上,杨木林子那块地输给我了,听见没?我告诉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表弟省城大警察,我二爹是干啥的,省警察署长!我今天要是在你老潘家撂倒了,或者这两年四海店里有啥闪失,都他妈你们的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老潘头还要争辩,只觉得眼前一花,下巴子一疼,脖子一凉,下意识的一摸下巴,手里多了猩红的血迹和几根灰白相间的胡子,低头一看自己平时最喜欢捋的那撮山羊胡子零零落落撒了一地!

“你要是觉得你的脖子比这山羊胡子还硬,老子陪你玩下去……”四海的枪口始终对着炕里的那两个人,腰刀抵在老潘头的脖子上。

老潘头吓得浑身像筛了糠,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敢出大声。哆哆嗦嗦的总算写完字据,攥在手里舍不得撒手。

“快他妈的拿过来……”四海把腰刀咬在嘴上,上前一步,一把抢过了,揣进怀里。

“告诉你们,别他妈拿我当山炮!现在你们要能拿出两根真金条来,老子还认输!四海店归你!拿来!拿出来啊!!他妈的!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呢?老子摆弄金子时你们还他妈的大饼子都吃不上呢!懵谁呢?你们以为山沟里都他妈的是傻狍子呢?随你们便忽悠啊!”老潘头子和那两个人默默低头,无言以对。

这些话还真说到点子上了,金子确实有问题。四海细想想,在成武那里见过的金条,黄灿灿的。他们拿的那两条青黄灰暗的颜色。往炕上一扔的声音,感觉没那么沉,根本就不像是真的。

“还有啥说得没?我叶四海输赢都仗义,就他妈阴我不好使……我说有屁就放,有啥意思尽管去找我,随时奉陪……”说完转身一脚踹开门,出了院子。

四海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风比刚才大了,清雪打在脸上,痒痒的。冲着老天高喊,“我叶四海以后再耍钱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从那以后四海真就再也没有赌过钱。

这一冬天也没有人来四海店找麻烦。

到了开春老潘头去杨木林子种地,看见了四海和老秦在地边放树。四海告诉老潘头,“你种吧!好好种着,我秋天直接来收回去,省事了。”

老潘头耷拉个脑袋回去了。

几场封冻雨之后,昨夜的一场雪站住了。

山坡上的阔叶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再看那些樟子松,白、红松,天越冷反倒越变得深绿,繁茂的枝叶上顶着大团的白雪,像扣着个崭新的翻边羊皮帽子。

沿着沟塘子,原本让秋雨搅得稀泞的大车道如今封上了冻,这趟沟川也开始热闹起来。偶尔的吆喝赶马声和马鞭子响,吓得那些树鸡、松鸦、野鸽子噗噗愣愣的乱飞。惊得灰鼠子从树洞里窜出来,跳来跳去,碰得树枝上棉花团一样的白雪簌簌的掉落下来。

采购山货的老客们上来了,这段时间他们忙着赶路,尽早进山里抓些好货,去晚了就抢不上槽了。

从一大清早到接近晌午,陆续过去了五、六伙儿,没赶上饭口也都在四海店站站脚。四海媳妇泡上壶婆婆丁根茶,赶路的人们喝了败败火。再捎上些馒头、酱牛肉、炸河鱼干、咸菜疙瘩条啥的。忘不了灌几壶苞米酒,感觉冷了,喝上几口,顿时火辣辣的暖流从嘴到嗓子眼,顺着食管一直热到肚子里,不一会儿混身上下就都热乎了。老客们装上些马草料,扔下些钱就赶着马车匆匆上路了。

四海店的后院,头一天晚上在平整好的场院上冻一层泼一遍水,一宿工夫冻的与地面连接在一起,形成的薄冰,把原本的坑坑洼洼也都添补的像一面玻璃镜子。

老秦和占柱将谷穗铺在上面,马拉着石磙子,一圈一圈碾压。牵马这活儿,狗剩子愿意干,开始时牵着马跟着转圈,等碾压得差不多了就美滋滋地骑在马背上,大呼小叫的咋呼着,别提快高兴了。占柱拿个木叉跟老秦后面,把压实的谷穗来回翻几遍,直到谷粒都脱落了。狗剩子骑着马,就该下场了。老秦和占柱用木杈挑起谷草,剩下的谷粒用木锹攒成堆。

高粱和豆子也都是这样脱粒,再用木锹迎风扬几遍。一股股扬起来的灰尘,被风刮到封冻的河套那面,冰面和雪地都蒙上了一层灰色,就像一把足够大的扫帚躺倒在那里。

把粮食再过一遍筛子,去了糟粕就可以装麻袋入粮仓了。

前院子清扫的干干净净,积雪堆在了杖子边。狗剩子弄了个雪人。

几只大鹅有的蹲在地上,有站着的,不时地调换着把脚卷曲在膀子下面的鹅绒里暖一暖。斜着眼睛看着地上一滩滩已经冰冻的血迹,用黄色的嘴巴,还戳弄几下。也不知它们能不能闻得出这是同类的血腥味。围在这些血迹旁边,大鹅们有的静静地眯着眼睛,有的把头埋在膀子下面,有的仰脸朝天若有所思。

估计它们忘性再大,一觉醒来也不会把昨天宰杀同伴时的惊恐场景遗忘得一干二净吧!被选中的,拎出来杀掉,成为人们饕餮的美味。没选中的活下来,继续繁衍生息。

这时,小婉儿端出来冒着热气的食盆,大鹅嘎嘎叫着,欢快的迎了过来,谁还记得昨天的事,生与死跟自己又啥关系了。小婉儿远远地放下食盆,就跑到一边去了,那只讨厌的大白公鹅,曾经撵着她,也撵过狗剩子。其实,小婉儿想跟娘说,把这只该死的大白公鹅宰了吃肉,就不用再担心挨啄了。可是,提出这样残忍的意见,她的心会不安的。

一群母鸡从草窝和马圈蜂拥而来,那只趾高气昂的大芦花公鸡,慢悠悠地迈着四方步走在后面。小婉儿也要躲着它,这也不是个好惹的主。昨天听见外面小鸡和大鹅的惨叫声,小婉儿躲在西屋里,她虽然有点恨那只大白公鹅和芦花公鸡,不过一想到它们要死了,心揪揪着不好受。等出去一看它们还活着,原本揪着的心反倒放下了。也不知道娘咋想的,这些野蛮生性的都留下了。这个疑问,昨晚大姑奶跟她唠嗑,已经解开了,个大、强壮、野性的大公鹅和大公鸡,在面对黄鼠狼和老鹰的时候才能有胆量、有力气搏斗,保护别的小鸡,小鹅活下来。

大鹅和鸡们都去抢食吃去了,小婉儿端详着杖子边的雪人,捂着嘴乐。不是看到雪人一根胡萝卜做成了鼻子,木炭镶的眼睛好笑,而是看到娘一早上连屋里的旮旯都翻遍了,也没找到的扫炕笤帚,原来插在雪人的身上,她呵呵地笑出了声。

这时,大车道上传来晃郎晃郎的马铃铛声……两挂三匹马的大马车到了门口,辕马的头上扎着好看的红绿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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