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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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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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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店》连载

第四章 甜杆蘸蜜

谷穗随着微风,轻轻地点着头,扭晃着腰身。远远地看过去,荡起一层层金色的波浪。铺满了一面面山坡的苞米,一个个臌胀的棒子上胡子已经渐干了。铁甲青黄豆荚褪去了青绿,悄悄地变成了深褐色。

人们闻到了一股清甜的味道,那是辛勤的汗水换来的即将收获的喜悦,还有对即将到来的好日子的幸福,搅合在一起。只有站在这旷野之中,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用心去体会,才能感觉出来的美好的滋味。

背井离乡的苦楚,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人们已经爱上了这块宝地。即使雨水大些,山上植被长得密实,根须旺盛能含住水分。压根没有涝过,更别说发过大水了。雨水少些,不用着急,看着南岭山和西岗山上面的那片天空,没有红透的火烧云遮着落山的日头,撑不到明天后半夜小风呼呼吹起来,雨也就跟着来了。

只要勤快有力气,大片的山坡和甸子随便开垦。油黑油黑的土壤,有得是劲头,看住了跟着疯长的野草,庄稼都较着劲长。

满山的野菜、野果、野味,还有木材、柴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庄户人家能够在这个地方扎根,真是心满意足了。

四海牵着枣红马,顺着一溜山坡到去年大偏坡子新开的那片地走走。枣红马偶尔啃一口地头的杂草,眼睛不时扫一眼大片的翠绿的苞米地,四海摸摸枣红马的鼻梁,“草老了,不愿意吃是不是?看着苞米眼馋了吧!等着……”四海松开缰绳,从腰里拽出镰刀,走进苞米地。就在这时苞米地里传出了稀里哗啦的声音。

难道是野猪,四海紧握镰刀把,往地里面钻,苞米叶子刮拉的脸痒痒的,四海用手来回的扒拉着挡在眼前的叶子。这时,前面声音更大了。苞米杆子从地面往上二尺来高不怎么长叶子。四海悄悄地蹲下身子,往前一看,原来是一个人拖着一背筐苞米棒子。

“干啥呢!”四海大喝一声。

猛得窜了过去,把那人当时就吓了个趔趄。四海用镰刀指着那人,“你偷我苞米,头巾摘了,我倒要看看贼长得啥样。”

那人歪倒在地上,满是补丁宽大的衣服里,身体在瑟瑟发抖。四海走过去用镰刀挑开头巾一看,光滑苍白的脸上由于惊吓看不到一丝血色,怯生生的眼睛含着眼泪,就像熟透的山葡萄上挂满了露水。高挑的鼻梁下面,青紫的小嘴唇不停的哆嗦着。

“别害怕,你别哭行不?我咋没见过你,是哪个屯子的……站起来吧!”四海一看是个女的,而且吓成这样,心里反倒不好受了。

那个女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浑身还是哆嗦,腿发软看来想站也站不起来了,嘤嘤……的哭了起来。

这一哭出了声,四海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你快起来,苞米拿走吧!你家缺吃的……那你再掰点……”说到这,那女的低着头手扶着背筐,蹲在那里哭得更厉害了。

四海把镰刀别再腰里,想伸手去扶她,又没法扶,急得两只手来回搓着,“快起来,不算偷……拿着回去吧!”那女的抬起头,长长的睫毛扇动着,泪眼涟涟的看着四海。四海好好看看这女的,也就三十多岁,应该是经常吃不饱,鹅蛋形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肉,额头的乱发被汗湿透了,贴在上面。尖尖的下巴上挂满了泪水。看到这里四海觉得心里一阵阵的翻腾,他见不得女人哭,当年他媳妇来时,哭得他心焦魔乱的。后来日子渐渐好了,事尽量顺着媳妇,从来不惹她哭。

四海蹲下来,捡起地上散落的苞米棒子,装进背筐里,又挑大的,胡子干些的苞米棒子掰了几棒。看看背筐已经满了,再多了估计她也背不动。于是,把背筐拎到她的身边。

这时候,那女的不再哆嗦了,也不再哭了,油黑的大眼睛看着四海。抹了一把腮边的泪水,手伸进了腰里,拽出了扎腰的布条,剥了皮的柳毛子一样的手指,慢慢地解着衣服扣。四海觉得一股热流从脖子往脸上蔓延。四海的心里像揣着一个活蹦乱跳的野兔,东蹦西窜的不消停。四海想闭上眼睛,又想看下去。他除了跟媳妇做过那事,从来没有尝过别的女人是啥滋味。那股热流不知咋整的,从脑袋又到了小肚子那里,而且还在往下窜……四海的呼吸变得急促,感觉整个人浑身滚烫,不住地喘着粗气……

这时候,枣红马在地头咴咴……的叫了起来。四海摇晃了一下脑袋,再看那女的,已经解开了衣襟,两只没发好的馒头一样的奶子,扣在一根根皮包骨头的肋条上……四海用力的抹了一把脸,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唉……你走吧!没吃的就过来掰,有人看见,就说我让的,我叫叶四海……”

“大哥……谢谢了……呜呜……”那女人又哭了,四海没有回头,眯着眼睛,也没有用手扒拉刮脸的苞米叶子,跌跌撞撞地窜出了苞米地。枣红马瞪着眼睛看着四海,咴咴……的叫,地头横七竖八的苞米秆子,伸手拍拍枣红马滚圆的肚子,又摸摸枣红马的鼻梁,“吃饱了吧!好东西谁还不得吃点……趁人之危那多不是人……走了……”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翻身上马,忍不住回过头向地里望望,拍拍自己的脑门,叹了一口气……

山变成了五彩斑斓的时候,满载着苞米、豆子、谷子的马车,赶马的吆喝声,车闸的尖叫声,伴着欢笑声从山坡上一直飘到了屯子里。

晚上端起酒碗,老秦跟四海说,“大偏坡子那块地,苞米丢了不少,估计得有几马车……”四海把酒往桌子上滴了几滴,“是吗?谁干的呢?”四海喝了一大口,一大块鸡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吐出了一块骨头。

“八成是最近搬来的陈玉芳这小子,挺大个老爷们,起个女人名,恶心人不?他没来之前咱们这压根就没丢过啥。”

“兄弟,喝一口,这人啥来头?”

老秦喝了一口酒,“那人我看着就不咋样,鬼头蛤蟆眼的,一搭眼就觉得不地道。他住的地窨子挨着文志家,园子里的菜,他赖皮赖脸的过来就拔,看见有用的也偷着拿。一天庄哥长,庄哥短的叫着,也不好意思收拾他。他那个拐来的媳妇,跟他算是遭罪了。”

“拐来的媳妇?”

“是啊!长得挺好,跟他那熊样的白瞎了……”

四海媳妇端着一笸箩白白的开着花的大馒头,放在桌子上。

四海想说啥,又咽了回去,“来喝酒……”

“那小媳妇瘦得啥样了,还得天天干活,那死老爷们还跟他干啥!”老秦端起酒碗和四海碰了一下。

四海媳妇拿起筷子,跟四海说“你成天往那块地跑,咋还没看住呢?苞米丢了就这么拉倒了,不去他家翻翻,他今年刚搬来,看看哪来那些粮食……”

“行了,行了,快吃饭吧!谁还不得吃点,是不是?咱们天天大米白面的……丢点苞米还计较干啥?拉倒吧!来兄弟咱们喝酒……这一篇翻过去了,谁也别提了。”四海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微笑,把酒碗伸向老秦,两个人的酒碗碰出了一个响来……

四海店的后院子,垛满了谷子,豆子,还有水稻。苞米楼子装不下了,新搭的两个地站子也都塞得满满的大苞米棒子。这些丰收的粮食能让人心里踏实很多,缓解了四海店逐渐冷清的生意带来的不快。

去年一冬天老客也没上来几个。听人说,大地方都不太平,你争我夺的,暂时这大山沟里反倒是没人惦记,老百姓还能过着平静的日子。

徐广义家的儿子徐生赶在冷天冻地的时候结婚也是迫不得已。

秋收之前从老家领回的儿媳妇,原打算明年挂锄时办办。进了腊月,发现儿媳妇肚子大了,估计领回来的时候就种上了。

徐广义家负担也不清,从老家不光领回来媳妇,亲家、亲家母,还有两个小姨子都跟着过来了。徐广义家三间草房西屋做儿子新房,东屋一下子多了四口人,都在一个屋,南北炕上挤着。

要办喜事,要过年了,时间挺紧。徐广义约着老秦,一起去四海店。让四海给拿个主意。

“四海哥,这……儿媳妇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再不张罗就让人笑话了。”

四海让媳妇泡一壶婆婆丁茶,给老秦和徐广义倒上,笑着说,“那就赶紧操办吧!缺啥少啥尽管吱声。”四海看出来徐广义愁眉苦脸的,知道他有难处。

“这天长日久过日子,不是三天两早上,也愁得慌。不领着亲家全家来吧!儿子的亲就定不上,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就是想挖个地窨子,天寒地冻的也根本抠不动。”徐广义耷拉着脑袋。

四海笑呵呵的拍拍他的肩膀说,“婚事尽快操办,老秦帮着张罗张罗,放心吧!有些事,等喝上喜酒再细唠。”

为了办这次喜酒,徐广义家杀了一头喂了一年的大肥猪。灶房设在庄文志家的外屋,东屋炕上放了一张桌子,四海做正位,老秦坐旁边,徐广义和他亲家,四海老丈人、三小舅子安排在这桌。等上灶的庄文志忙乎完了也要跟四海和老秦喝点,这屋就不再安排别人了。大伙儿喝着婆婆丁茶,嘻嘻哈哈的唠着嗑。

孙林生进屋把鞋一拖就往炕里凑乎,他想跟四海和老秦套套近乎。吃了四海家的粮食,用四海家的家什,使唤四海家的马车,不提也不念了。人品有问题,平时大伙都不太愿意搭理他。刚才还唠得热火朝天的,一下子静了下来。孙林生想往四海跟前坐,老秦一指炕头有个空,孙林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烂牙,一屁股坐下去,马上又腾的站起来,“哎呀娘嘞!庄文志家可真有柴火,这炕烧得都能烙饼了。”徐广义给他拿个木头墩子,他才消停坐下,不过两只脚得不时抬起来换换地方。把自己的破棉袄脱下来,垫在脚下面,这下舒坦多了。

“四海哥,老秦哥……挺好的……俺也挺好的……”孙林生没话找话,四海虽然也有点烦他,还是跟他点点头。

上菜了,四个碟子凉的,八个碗热菜端上来,孙林生的眼珠子差点掉菜盘子里,没有闲工夫再跟谁找话题了。

徐广义端起酒瓶子先要给四海和老秦倒上。

四海抓住酒瓶子,让他赶紧先给亲家满上,“今天娘家客优先,人家把姑娘都给你家了,你得先敬亲家一碗。”徐广义听四海的话,给亲家倒上酒,

然后给四海和老秦一一斟满酒,“今天俺家徐生办喜事,请来了俺们恩人四海哥,还有老秦哥,这几年没少帮俺。能有今天的日子,俺得感谢你们。”

又给四海老丈人和三小舅子满上,“俺大叔和大婶子跟俺住东西院,也没少添麻烦。三兄弟好体格,庄户活干的利索。抓紧娶媳妇盼着早点喝你的喜酒。”

孙林生瞪着眼珠子,没等徐广义话说完,就自己抢过来酒瓶子,直接咕咚喝了一大口,抄起筷子夹一大片扣肉,哩哩啦啦的塞进嘴里,一时弄得嘴角和脏兮兮的衬衣上都是肉汤。

菜齐了,庄文志摘下围裙,脱鞋上炕,张罗大伙儿吃菜,挨着老秦坐了下来,“也不知道俺吵得菜,味道咋样……”

孙林生没几根毛的秃脑袋满头大汗,嘴里没闲着,没等大伙儿吱声他先说话了,“好吃,太香了,文志这菜吵得比在老家那会儿……啊偶……好吃……啊偶……”

徐广义给庄文志把酒碗端到跟前说,“文志兄弟,今天受累了,这几天就跟着忙乎。到了真章才知道,好哥们够意思。这菜都是他炒的。俺们从小光屁股娃娃,一块长大的,一起要饭过来的,也算生死弟兄了。今个一起感谢了!俺敬大伙儿,都费心了……来吧,都喝一口……”

听到这里,孙林生赶紧又摸起酒瓶子,隔着桌子起身使劲伸个胳膊够着跟四海酒碗碰一下。四海冲着他比量一下,喝了一口。孙林生咧着嘴笑了,咕咚又喝了一大口。趁着别人唠嗑,他把那盘肘子肉直接挪到自己跟前,抡起筷子就吞咽起来。

庄文志单独敬四海,“恩人哪!无话可说了,俺的心……唉……”

四海端起酒碗说,“往后叫哥就行,可不能提啥恩人了,都是好兄弟。对了,我记得你刚来时不咋喝酒啊!在我家你也假假咕咕的不好好喝。现在咋还改路子了,整满二碗了呢?”

“今天不是高兴吗!再说了,吃香的,就得喝点辣的。现在日子好了,喝点小酒也正常。咱也入乡随俗,地道东北人了,那回给你送豆子,头一回搁二碗喝酒,整得没数了,把我和广义都喝懵了!”庄文志说着话端起了酒碗,招呼大伙儿一起喝一口。

孙林生一边打着嗝,拿起碗筷想凑乎到四海和老秦旁边,谁也不给他挪地方。酒有点喝急了,脸通红,喷着酒气,嘴角拉拉着菜渣和油渍。起身晃晃荡荡的端着酒碗冲着四海说,“四海哥……老秦哥俺有话跟你们说,那个……”

“林生,你要吃这排骨吧!快端你那面去……”老秦把排骨盘子递给他。孙林生晃荡着秃脑袋,接过排骨盘子又一屁股坐下来,把瓶子里的酒一口干了。

“再给俺来一瓶酒,高兴……今天真是痛快……”孙林生打着嗝,涌上来一口,好悬没吐出来,咕咚又咽了回去。一头栽在炕里,不一会儿就呼噜上了。大伙儿互相看看,摇摇头,把他拖到北炕,大伙儿继续喝酒唠嗑了。

这时,徐生拎着酒瓶子,身后跟着穿着通红花棉袄的媳妇进来了。徐生涨红着脸,进屋就给四海倒酒。

徐广义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用眼睛剜着他,“说句话呀!越大还越完犊子了,连句话不会说了。”这样一说,徐生一阵紧张,差点把酒到外面去。等给大伙儿都倒满酒,憋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大爷……大爷……还有姥爷……三舅……叔……爹……爹……”说到这,看看躺在北炕打着呼噜的孙林生,要喊又止住了。他爹不瞅他,摇晃着脑袋,徐生老丈人瞪着眼睛看着徐生,也想给他加把劲,这话说得太费劲。徐生使劲咽了几口吐沫,终于憋出了一句,“俺祝大伙儿长寿……”他爹听到这儿,嘟囔着骂了一句,“完犊子……”

四海接过话茬,“好孩子,长得多壮实,没少给我家帮忙,干活像样……跟占柱处得好着呢!随着占柱叫姥爷、三舅,那也叫我爹得了……行不行……哈哈……”四海说到这儿,拍了拍徐广义的肩膀,“你瞅广义那熊样,没人抢,还是你儿子,我认也就是个干儿子……这懂事的好孩子,你以后别老说他。徐生啊!有啥难处,大爷必须管……来吧!这碗喜酒不醉人,我必须干了……”徐生笑了,身后的媳妇低着头一个劲的拽他的衣角,两个人转身出去了。徐广义用手指着他儿子的背影,“啥玩意儿这是……哎呀!走也不说句话……唉……”

这时候,一个长得黑黜黜,个不高挺敦实的小伙子端着一盆参了红小豆的大米饭进了屋。

“庄孩儿不像刚来那暂,瘦的跟麻杆似的,出息多了,挺好!给咱家干活儿也像个小牤子似的,干活儿猛,我这样的两个都不是个。我家你大娘心思给点工钱,这小子说啥都不要,好孩子,哪天我再去县城,看看永发兄弟那里警察衣服整两套,大皮靴弄两双,给你和徐生穿上看看精神不。哎呀!一晃啊!这些小伙子都窜起来了,把我们都撵老了……”

“四海叔,那太好了,俺穿上警察衣服,大皮靴那得老威风了。您得多喝点,咱拉拉屯谁也喝不过您,俺给您倒一碗。”庄孩儿给四海的碗里添满了酒。这时候,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脸蛋胖乎乎的姑娘低着头端着一摞子饭碗进来了,把手里的碗递给庄孩儿低着头出去了。

“这是谁家姑娘,咋没见过呢!”四海问。

“啊!俺家的二姑娘。”一直没有吱声的徐广义的亲家说话了。

四海点了点头,“庄孩儿,你也来一碗,叔给你介绍个媳妇咋样?”

“好啊!叔,俺干一碗,您喝半碗行不?”

庄孩儿连着干了两碗,把四海手里的那个半碗酒抢过来也干了。“行啊!这小牤子!看来我以后说话得注意了。”

“叔,俺这酒可喝了,您说话可得算数!”庄孩儿脸也红了,转身用手扶了一下门框子,打着晃出去了。屋了一顿哈哈的笑声,就听见外面有个女的声音,“你虎啊!喝那些酒!给你找媳妇就使劲喝,赶紧找去吧!离俺远点……”说这话的应该就是刚才那个送碗的二姑娘。声音不大,门没关,四海听见了,哈哈笑了起来。

“广义呀!这老些人咋住啊!那么的……明天你们去四海店收拾一下厢房,让你亲家搬过去住,看看还缺啥少啥吱声就行。”四海夹了一块肥肠送嘴里,嚼得满嘴流油。

“哎呀!那可……咋感谢……四海哥!俺再敬你一碗……”徐广义有些激动,他的亲家也赶紧端起了酒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俺这姑爷心眼真好使,当年俺们三嫚是没看走眼,摊上这么个好人家。”四海的老丈人,平时话不多,喝上两口酒能憋出来两句,这些话是他发自内心的,也是逢人经常念叨的两句话。

“我看刚才那两个孩子挺般配的,人家都说当媒人是积德的事,你们看行不?”四海喝了一口酒。

庄文志赶紧接上了话茬,“行啊!一晃他们来了几个来月,看出来俺家庄孩儿和二姑娘有那意思,俺们也没好意思提,原来心思庄孩儿还小……”。

“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了,咱们男方不出头说话,还等着人家女方上赶着你呀?文志家现在日子也不孬,两口子和庄孩儿都挺能干,俺看行!”四海也喝差不多了,碗端着,酒往外洒。

徐广义把脸转向亲家说,“你有啥意见没?反正俺觉得挺好,四海哥这媒人当得不孬。”

“那就听亲家的,晚上我和他娘说一声,再问问孩子,两家人坐一起定下来。”

“好!咱们今天喝着喜酒,把下一顿喜酒也都琢磨好了,哈哈!”

四海喝高兴了,老秦扶着他往家走。四海把胳膊搭在老秦的肩膀上,戴着狗皮帽子的脑袋磕一磕老秦的头,“兄弟,咱俩上辈子没处够,这辈子又拐弯抹角凑乎到一起。你记得,以后哥有啥,就让你有啥。你说我们俩这酒窝长得就重情义,哈哈……你嫂子说我酒窝,就是灌酒用的……头一回呀!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说我这酒窝好看……”

“哥,你慢点走!前面河套的冰上滑。俺这辈子是跟对人了,哥……你不是一般的重情义,俺要是老娘们非嫁给你不可……”老秦也没少喝,紧紧地扶着四海的腰,两只脚尽量贴着冰面往前挪。河套的冰上面一层清雪,踩上去嗤嗤的滑。四海的脚往冰上一踩,感觉就像走在棉花上,另一条腿使劲一蹬,伸到了老秦的脚底,噗通一声,两人摔了个仰八叉。索性两个人躺在冰面上,哈哈笑了一阵,又打了几个滚。带着一身的雪,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往回走。

门口的大柳树有点老了,几根细碎的,干枯的枝条被风吹落在雪地上。四海看看大柳树,又看看身边的老秦,使劲握了握紧扣在一起的大手。

“又喝成这样,能不能少喝点!这一天天的……还整了一身雪……”四海媳妇看着四海又喝多了,有些生气,“等会儿再躺炕上,打扫一下,见了酒都比娘都亲……”

“今天做……两件好事,两件……积德好事!”四海伸出三个手指头,放在眼前,“这不是三吗?那就三间积德的好事,老徐的亲家,一家……明天搬咱厢房住到开春,等盖了房子就搬走,这下好了……你又有唠嗑的伴了……哈哈!我又当了一把媒人,庄孩和二姑娘一对……也算高兴事吧!”四海伸着胳膊等着媳妇打扫完身上的雪,一头扎到炕里,眼睛眯着,美滋滋的,嘴里嘟囔着,“又成一对……”

“闲得你呀!刚清静几天,又搬来一大家子你不嫌麻烦哪!还得搭这,搭那个的,你就是个吃亏的命。没卵子找茄子提溜着,自己家儿子还没媳妇呢!还有闲心给人家说媒了……”四海媳妇把手里的扫帚疙瘩调过头来,冲着四海的屁股比量了两下,没舍得打下去。

闭上眼皮的工夫,四海打起了呼噜。

老秦接过来话题,“庄孩和徐生的二小姨子。咱占柱再找可得跟他对撇子的才行……嫂子俺回去了。”老秦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了。

门口的老柳树上一大帮家雀,上串下跳,叽叽喳喳。住在上面的喜鹊嫌他们烦,留下个空巢飞走了。这些家雀一天吵吵闹闹的,眼睛盯着石碾子道上落下的粮食。人走远了,赶紧蜂拥过来,一顿疯抢就划拉饱了。

屯子里的人家多了,只要是晴好的天气大石碾子就闲不着。家雀也不用费劲四处觅食,聚拢在这里等着借光就行了。人来人往的四海店又热闹起来,四海媳妇嘴上说烦,其实有人陪她唠唠嗑也挺好。再说用完了碾子,打扫的利利索索的,地上的驴马粪蛋都给清理干净了。赶上四海家有点啥活儿,也都抢着伸手,干完了再走。

老徐的亲家一直住到挂锄才搬进了新盖的房子,他会泥瓦匠临走时把四海店所有的房子都收拾一遍。

自从成武派人接走了小婉儿、春霞,还靠林去县城上学去以后,四海店到了夜晚就更冷清了,这么大个院子只有四海两口子了,想想昔日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过日子,心里空落落的不是个滋味。

占柱媳妇跑了,他一个人住在屯子里,去前院老秦家吃饭。

好在春香把四海店当成自己的家,叫四海媳妇“娘”,省略了那个“大”字,四海媳妇听着心里说不出的亲切。记得占柱刚领回媳妇那会儿,春香就拉着脸子,连她也不愿意搭理,让人纳闷,原本乖巧听话的孩子,一下子沉闷,懒散了。

最近这孩子经常来收拾屋子、洗衣服,又是做饭,看着毛驴拉磨。有时候一起吃完了晚饭,给四海媳妇端盆洗脚的热水,还揉揉肩、捶捶背。四海媳妇在春香的脸上又看到了笑容。他还发现只要是占柱回来,屁股还没坐热乎的工夫,春香就来了。别看占柱跟别人没嗑唠,跟春香两个人嘀嘀咕咕的还真有话说。

狗剩子在县城念书可用功了,成绩还不错,这是大伙儿之前都没想到的。昔日的淘气包子,怎么一下子开窍了呢?一头扎进学习知识里面,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

四海喝点酒就叨咕两句,想孩子们了。一帮孩子都在家时,吵吵闹闹的像一帮家雀。乱哄哄的有时候还有些心烦,这一下子都走了,心里空落落的,还真不是个滋味。

以前四海脑袋粘上枕头就能打起呼噜,现在心事多了,一会儿想想孩子,在县城学校都咋样了,能不能吃饱。一会儿又想到大偏坡子那块苞米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媳妇踹他两脚,四海嘟囔着,明天起早去县城看孩子。

四海闭着眼睛,觉得自己在苞米地里钻来钻去……然后……原来他睡着了……

县城中学校隔着一道墙就是“松花湖”酒厂,酒厂是成武来了以后才恢复的,原来破败的不像个样子。从省城“吉林原浆”酒厂请来师傅,添置设备,从配料到润料、拌料,选择曲种,入池发酵,蒸馏出酒,调制都按传统的古法工艺。自从酒厂的烟筒冒起烟来,四海不再用苞米换小烧了。四海每次来找成武和王永发都能喝到,清香醇正,口感柔和的“松花湖原浆”。回家的时候在带上几桶。

四海站在学校大门口,一股好闻的酒曲发酵味和着酒香不时的飘过来,四海使劲抽着鼻子闻着。

学校大门紧闭着,透过栅栏能看到,平整的操场上长着一层毯子一样的草坪,三排整齐的修缮一新的校舍,窗明几净。原来的破学校不像个样子,和现在真是天壤之别。成武对教育非常重视,下了大力度,去省城托关系要来不少经费。改善教学环境,提高老师的待遇。很多县城的有识之士,都给年轻的县长竖大拇指。

鹏飞在最东头靠着酒厂那一栋。他刚来县城上小学,就在酒厂另一侧靠近河边的那所学校,逃学去抓鱼,跳过了破损的院墙就是南大河。听说那里也都扩建、修整得板板正正的了。

当当当……下课钟声传过来,四海离老远在人群里就看到叶鹏飞,大个子晃晃当当的比一般孩子高出大半头,走出了教室。

“狗……鹏飞……儿子……爹在这里……”隔着栅栏,四海大声的喊起来。鹏飞听到喊声,一看是他爹来了,就飞快的跑过来。四海端详着儿子,浓眉大眼,四方大脸,有满族爷们的威武劲,如今又添上了文化人的斯文劲。四海越看心里越美,嘴里嘟囔着,“跟爹当年一样帅,就是门牙长得不随爹,嘿嘿……”四海隔着栅栏摸摸鹏飞的头,又拍拍他的肩膀,看着儿子,他的嘴角又连上了两个酒窝。

从前那个满山跑,可哪作祸的野玩意儿,如今跟换了个人似的。孩子有出息,哪个当爹的不高兴呢!四海觉得,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和升华,祖辈的血脉和德行就是这样一直传承下来的。后辈越来越有本事,越来越厚实,越来越有德行,能不让人发自内心的高兴吗?

“爹,你也不刮刮胡子,这个扎人。”鹏飞伸手摸了摸他爹的脸,“娘和哥哥还有老秦叔他们都好吧!爹,你等会儿,我去叫妹妹和弟弟去……”

“嗯,快去吧!家里都挺好的……”四海看着鹏飞的背影,心想这个儿子,别看他娘成天担心,长大了没正事。他知道只要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

不一会儿,就看见春霞和叶婉儿还有老秦的大儿子秦靠林,牵着手欢快地跑过来了。四海从马鞍子上的皮兜子里掏出了油纸包着的几个鸡腿,递给鹏飞,“一人分一个,拿着吃吧!快吃吧!还热乎的呢!”四海看着孩子们大口吃着鸡腿,心里美滋滋的。

小婉儿说,“爹,二哥成绩优异,接连跳级……”

春霞赶紧抢着说,“大爷……鹏飞哥被学校保送到省城毓文中学念书,暑假过后就去。”

“是嘛!太好了……”四海一边说着,从栅栏空隙照着鹏飞的胸脯就给了一拳,“好小子,爹高兴……你经常跟我说的,用心教你,还帮你补课的童校长我得见见,感谢感谢人家……”

跟门卫商量一下,还是让进去了。叶鹏飞领着他爹去见童校长,孩子们都等在外面。校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鹏飞敲敲门。童校长正在看教案,转过头扶了一下眼镜,“鹏飞呀!有事吗?”

“童校长,我爹来看看您……”

“哎呀!快进来,请坐……”童校长刚要站起来,被四海冲过来一把按在椅子上,“童校长您坐着……中午没啥事跟咱出去喝点呗!孩子们在这里也没少照顾。”四海一时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心意,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按在童校长的肩膀上。

童校长仰起头,用手扶了一下鼻梁上厚得像玻璃瓶子底的眼镜说,“不了,先谢谢你,教育孩子是我份内的事,孩子也确实很努力,才会有好成绩,何况下午我还有课,你……”说到这,用手拍拍肩膀上四海那只老虎钳子一样的大手。

“嗨哟! 不好意思了……”四海赶紧收回来手,又照着童校长被他弄褶的肩膀啪啪的拍了两下,童校长咧了一下嘴,笑了。

“这咋感谢你呀!孩子要去省城那个……什么中学,那不幸亏有你呀!真是费心了……”

听到这童校长微微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能去省城毓文中学,跟孩子自己努力分不开的,不必放在心上。再说省城学校是县长张成武疏通的关系,只是当时让孩子去吉林中学堂,我没有同意。负责任的讲,这孩子偏重文科,去毓文更有前途。而且,当年有几个要好的同学在那里教学,跟他们说句话不图怎么照顾,就是这个好苗子一定好好培养起来。叶鹏飞的文章很有特点,跟他一小成长的环境,大山里丰富多彩的经历有关系。不过要把这些东西落在纸面上,成为通顺、精彩,往心里走,有感染力的文章需要一定的技巧,我只是尽到了一个教师该做的本分而已。”

当当当……钟声响了,孩子们都跟四海告了别,回去上课了。四海的大手刚抓住童校长的手指尖,童校长赶紧笑着抽出手挥了挥,打个招呼去上课了。

四海站在学校门口看着孩子们几步一回头的向他招手,四海微笑着,直到看着他们都进了教室才转身走了。

四海骑着马顺着河堤,来到了南河沿柳树林子,兜子里还有两个鸡腿,他来看看哑巴。到了棚子跟前,没有听到哑巴打白铁的身影。四海挺纳闷,哑巴勤快,每次来都离老远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把马拴在一棵垂柳上,从棚子里传出了一个女人的哭声。推开门一看,哑巴正端着一个碗,正在喂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吃小米粥。哑巴看见四海后,放下碗,嘴里一边啊哇啊哇的叫着,手一边指向大河,又指指那个女人,拍拍自己的胸脯,双手做了一个托举的姿势。四海明白了,“这个女人跳河,你把她救了回来是不是……好样的……”哑巴点点头。

谁知道四海说完这话,那个女的,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哑巴毛了,四海也慌了,“这是咋的了,你为啥要跳河呀!好死不如赖活着,有啥难处咱们想办法,也不能走这一步啊……”四海话说到这,那女的,竟然变本加厉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四海和哑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该做啥了。

一直等那个女的实在是哭累了,耸动着身子,还是不住地抽泣着。四海挠着脑袋,张口要说啥,还不知道说啥好。他听不了女人哭,他的心乱乱的。

没想到那个女的,拨开乱发,露出脸来。四海一看这张脸,当时就愣在那里,“你……赵背头呢?你咋?”

“操他祖奶奶的呀!俺们打算在县城站住脚,琢磨干点啥……好吃懒做的东西,花光了俺的钱,净是俺干活养活他。把俺一个人扔下就没影了,俺四处找,走投无路……在河边……越想越窝囊,死了算了……哑巴……你救俺干啥呀!”赵二美说到这儿,又哭了起来。

哑巴看着四海,四海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死玩意儿,压根就不是人,哎……孩子……你呀!咋整跟俺回去,还是……占柱肯定不会……可是你……”四海心里也不得劲,领回去别说占柱不要她,就是他媳妇那一关也过不去。

“爹……俺还叫你爹……都是俺一时昏了头,没看清楚这个牲口啊!俺哪有脸回去,俺认可死在这里,也不可能回去,给爹一家丢这个人了。”赵二美哭得更厉害了。哑巴赶紧拿着毛巾给她擦擦,一边手足无措的,瞪着眼睛看着四海。

“别哭,答应我活下去……爹娘给你的性命不容易,别想不开……”四海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劝好。

“俺这两天也想好了,活下去,俺哭只是心里堵得慌,凭着好日子不过,瞎了眼睛,活该走到这一步,都是应得的报应,被人坑,死了也活该。哑巴要是不嫌弃俺,俺就跟他过日子了,他救俺,俺就是他的人了……俺要是再没有人性,活着有还不如死了……”

四海听到这里点点头,哑巴也听明白了,咧着嘴笑了,感觉不好意思,又赶紧闭上嘴,不能笑出声。四海把哑巴拽到门外,从兜里掏出来一沓子钱都塞在哑巴兜里,“买个房子,好好对待她,以后这是我干姑娘,不能欺负她,听见没……”

哑巴啊哇啊哇的猛点头,拿着钱回棚子里给女人看,棚子里又传出了赵二美的哭嚎声……

四海已经骑着马走了,他听不了女人哭,他打算去回族馆子好好喝一顿再回家,要不这心里不舒坦。

太阳躲进西岗山,四海还没回来。四海媳妇打算去喊老秦骑马迎一下,出了院门看见春香和占柱在老柳树下唠嗑呢!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春香个头比他娘高,一条乌黑大辫子一直垂到腰下面。看到四海媳妇,春香原本白白净净的脸腾地一下就像个大红苹果,躲到老柳树的后面去了。

占柱赶紧问他娘,“娘,你干啥去?”看得出占柱没有啥惊慌的,在他心里拿春香就当自己的妹妹一样看待。

“你爹这是又喝多了,天黑了还没回来,我让你老秦叔迎一迎。”

“娘你回屋吧!我骑马去迎我爹……”

就在这时,接着落日的余晖,看见远处的大车道上,四海随着马走一步,他脑袋跟着一晃荡,趴在马背上睡着了。好在枣红马一直稳稳当当的慢慢走,要不非得摔个好歹的。占柱把他爹扶下马,四海搂着占柱的脖子,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占柱看得出他爹心情不好,就让春香回家喊他爹过来。

老秦陪着四海说说话,也知道了赵二美的事,说了句,“咱们没做啥错事,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让四海好好睡觉,就回去了。

老秦回到家跟媳妇说,又看见春香和占柱在四海店老柳树底下唠嗑。其实他媳妇也早就看出了门道,“占柱媳妇跑了以后,春香经常往后屋跑。占柱来家吃饭,有啥好吃的都往他碗里夹,占柱的衣服也都是她给洗。没事就偷着看占柱,人家一回头,又赶紧把脸转一边去。最近给占柱绣了一副鞋垫,我看见那图案是一对鸳鸯……”

老秦媳妇坐那里叹起气来,“唉……占柱真是个好孩子,那年放树……脸有疤拉好看赖看倒没啥,体格不好了,是个事啊!唉……咱哥家的日子也不孬,虽然占柱娶过媳妇,咱也没啥嫌乎的。旁的不说,就冲咱哥、嫂子怎么对待咱的,还是看占柱这好孩子,咱也都说不出来个啥。就是和原来那个媳妇过了一年多,也没见怀孕,那女人跑了是因为……占柱这孩子是不是,有缺陷……那里不行,唉……真那样可苦了咱春香了。”

老秦没有出声,闷闷的抽着旱烟。扔下烟屁股,用脚在地上一碾,起身往外走。

“挺晚的,你干哈去?”

“去四海店!”老秦丢下一句话出门走了。

太阳从东砬子山爬上来,老柳树的影子一直搭到四海店的马圈上。小马驹拱着枣红马的奶子,咕咚咕咚的吞咽着奶水,哈喇子从嘴丫子哩哩啦啦扯着长丝。

院子外面一阵马的嘶鸣,枣红马抬起头,不再咀嚼草料,小马驹停止了吮吸,两只小耳朵都竖了起来,不过嘴巴还是叼着奶头拽得老长没舍得松开,扯着长丝的哈喇子随风飘动着。

老秦和占柱骑着马到了院门外。四海解开枣红马的缰绳,把小马驹留在圈里。急的它直跺脚,哼哼唧唧的叫着。枣红马疼爱地嘶鸣着,不住的回头张望。四海翻身上了马,他和老秦昨晚商定好的,一起去趟县城。

三个人先到警察局,进了王永发的办公室,迎面墙上多了一块“明镜高悬”的牌匾,没有来得及问问哪来的。王永发就要出去办事,看得出他忙得够呛。

“四海哥,你俩来干啥?我着急去奶子山煤矿,那有个大案子……”

“帮我找一个看病厉害的大夫给占柱看看……”

王永发喊来郝勇大队长,让他领着四海和老秦去永安街“回春堂”找“刘一手”大夫。安排完就匆匆的去奶子山煤矿了。

四海知道郝勇是王永发在敖东带过来的铁杆。四海店遭劫匪,还有四海回敖东起坟都见过面。

往诊所去的路上,郝勇一路唠唠嗑,四海和老秦知道了这个大夫“刘一手”,可不是看病留一手。而是只有一个右手,左手从肘关节以下都没有了。有祖传的医术,当过国民党军医,在缅甸打仗时被日本鬼子砍掉了左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辗转来到东北,靠行医积攒家底和口碑,“回春堂”逐渐有了名气。平时很少坐诊,只是有交情的,或者是手下徒弟处理不了的疑难杂症他才出手。老爷子脾气相当古怪,很不好相处。就因为欠王局长一个人情,而且,很大的一个人情。小毛病,他不会亲自给看的。属于又倔又犟那伙的,让四海说话时注点意。

一进药房迎面是一趟紫椴木的柜台,靠着墙上三面都是通到棚顶的药匣子。一个年轻的活计拿着黄铜小称盘子,正在称量抓药。

“掌柜的在不在?”

“我们家掌柜的上门行医去了,您要抓药吗?”

“我找你们老掌柜,在不在家?”

“谁呀?”药房的隔壁那屋传出了声音,走出了一位老爷子,留着山羊胡,脸色红润。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撩了一眼来人,慢悠悠的走到门口坐堂的椅子那坐下。四海觉得这是见过了生死的人,要不心境不会如此平静。

“老爷子,这是王局长磕头的哥哥,领儿子来找你看看病。”

听到这里,“刘一手”才缓缓瞪大了眼睛,“嗷!王局长近来忙吧?有一阵子没见他了……来吧!屋里请……让我给你看看……”

进了里屋,落了座。给占柱切过脉以后,又看看占柱的脸色、舌头、又翻翻他的眼皮,“这小伙子,受过内伤,不过好像没啥大事……自己都感觉那里不舒服?”

占柱回头看看他爹。

四海往前凑乎,“就是冬天经常咳嗽,干点累活,再不就是走急了,胸口有点发闷,别的也不耽误吃,没耽误喝的……老先生,我孩子吧!哎,这话咋说呢……”四海吞吞吐吐,有些话说不出来。

“咱们来看病的有啥不好说的,你不说,咋给你找到病根呀?”“刘一手”撩下了脸子,有些不耐烦了。

“孩子之前的媳妇跟人家跑了,嫌咱孩子那里不好使,看看有法子治没?”四海一抹脸,来个竹筒倒豆子。

“是这样,这样……不像是肾阴虚亏的脉象啊……”“刘一手”又把手搭在占柱的手腕上,眯着眼睛,略有所思,嘴里叨咕着些什么,谁也没听清楚。只见他猛然睁开那双闪着光的眼睛,操起毛笔,唰唰唰……就开出了方子,“总共十二付汤药,每付药三碗水熬成一碗,连续熬三次,掺在一起,分两次,早晚各一次,忌食生冷辛辣。”

四海一看,占柱的毛病这是有治了,赶紧从兜里往外掏钱,“刘一手”摇着手,“王局长亲自关照的,咱能好意思要钱吗?赶上咱不顺心,就是县长来了都不一定给面子。”“刘一手”这嗑唠得挺霸劲,人确实挺倔,是个有脾气的主。

“老爷子,这位是县长的亲表哥,又是王局长磕头的,今天给王局长面子,县长的面子也给了。”郝勇赶紧打个圆场,担心这句话别惹叶四海不高兴。

“咋感谢呢?这钱也不要。”四海攥着手里的票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这是没外人,咱认为这孩子也没啥大毛病啊!这些都是滋补,调理的方子。你们说的有夸大的成分,那女人要想跟人家跑,肯定说咱一身不是。这毛病越没自信越完蛋,越憋气心里越没底,也就越办不成。再好好找个媳妇,好好疼他,就没事了。放心吧,这类事咱见多了,碰上心眼不好使的,你得花多少大头钱去?这回呀!就连冬天咳嗽,气管不好,走急了上不来气,咱给你一块调了,放心回去吧!”

“那多谢了,哪天去四海店坐坐,咱给你整点野味尝尝。”

“不用,不用,能到这来,就是王局长看得起咱。好了,办别的事去吧,你们在这还得招呼着,耽误事。哪天能约出来王局长,咱做东,好好安排,恕不远送了。”老爷子起身要送客了。

四海冲着老爷子一抱拳,“等我兄弟永发忙过这一阵,我们一起过来,当面感谢!”话说到这,看见老爷子那只一只右手摇得四海眼睛都花了。

从“回春堂”出来,郝勇大致说了“刘一手”跟王局长的渊源。原来是上一任警察局长留下个冤案,给老爷子唯一的儿子定了个杀人罪,押在监牢里,已经到了等着到日子枪毙那一步了。正赶上王永发到任,原局长下课,就让新局长在案卷上签字结案。他刚到这里,想显显本事,再说人命关天,必须慎重。仔细看了一遍卷宗,真就发现了问题,证据混乱,事实不清。决定重查这个案子,亲自到“回春堂”了解情况,当时“刘一手”老爷子都造蔫吧了,无精打采的接待王永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开始还有些防备,让人都给算计怕了。王永发表明了身份,看出来案子有问题,如果好好配合,说出原委。就像你治病得找到病根一样,再对症下药,病就治好了。“刘一手”一看儿子的冤案有昭雪的希望,这才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原委,有人要收购吞并“回春堂”,还要这块牌匾的名气。老爷子当然不会同意,给那人一顿臭骂。那人与上一任警察局长勾结,设计一桩案子,整死个窑姐,把“刘一手”的儿子绑架来,警察过来堵在屋里抓了个现行,定了一个嫖妓不给钱,掐死窑姐的罪名。

那段时间,老爷子差点没疯了,到警察局里也没有一个人向着他们说话的。关在里面的儿子,也捞不着见面,不知道折磨成啥样了。自己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这事蹊跷,肯定跟惦记“回春堂”的人有关。正准备把“回春堂”拱手让出去,换回儿子的命。赶上新局长王永发到任,重审这个案子。后来,老爷子的儿子被无罪释放。同时,王永发借此案打击一批不服他管的手下。“刘一手”送金子、送银子、送票子王永发都没要。这样的好官可不多见哪!这不是包青天转世嘛!后来送王永发“明镜高悬”牌匾一块,敲锣打鼓送到了警察局,这个牌匾王永发收了,高高地挂在办公室迎面的墙上了。

四海让郝勇一起去喝点,他着急去奶子山煤矿执行任务了,说是最近有大动作。四海也不好硬留他。

老秦和占柱去学校接孩子们出来。四海去看看哑巴和赵二美。约好了在“阿里郎”朝鲜族馆子相聚。

孩子们下午都有课,没出来吃饭,老秦给孩子留点钱,孩子们都没要。成武已经定期派人送来了零花钱,孩子们现在很节省,除了交学费,吃饭,买些学习、生活必需品外,省下来的钱都买些经典名著,报刊书籍,闲暇时候读一读,开阔了眼界,长了不少知识。

四海早早的在“阿里郎”的大炕上盘腿坐着,桌子已经摆上了辣焖明太鱼,地瓜梗炖牛肉,带皮和手撕狗肉拼一盘,水爆肚,生拌黑鱼棒子,辣白菜炒五花肉。

四海让老秦也来一水壶米酒解解渴。

跟占柱说了,二美被赵背头抛弃,要投河自杀。后来跟救他的哑巴过日子了,刚才去河边看看他俩,都挺好的,也就放心了。

占柱听完,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秦很少喝成这样,舌头都硬了,站起来往出走,腿都不听使唤,直打晃。占柱好歹把他扶马上,又一头摔下来,赶紧扶起了。那面他爹又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了。占柱叫来跑堂的扶着他俩回馆子的朝鲜族大炕上睡一觉。

等他俩酒醒以后,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三伏天里的夏至是一年当中天亮的最早,白天最长的一段日子。等到挂了锄以后,本想睡个回笼觉。可是太阳光早早的透过窗户纸的缝隙,炙热的阳光晒得懒人的屁股生疼。一直到收庄稼之前,这段时间也是山里人最享福的日子。

这一大早上,春香在院子里支起来的小灶上熬药,冒出的烟呛人,不时的咳嗽几声。大伙儿如今心里都有数了,细想想,前几年占柱受伤那会儿,尽是春香给端水、喂药,盛饭、擦脚的。谁能想到那会儿才十几岁的孩子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就是这些个大人没有心思罢了。

听到春香咳嗽,占柱过去看看。当冒着热气的汤药端到占柱面前的时候,占柱伸手一接,没拿稳,险些撒了。几滴药汤子溅在了春香的手上。

“哎呀!烫着了……”占柱赶紧抓起春香的手,关切的看看,又给吹吹,“疼不疼?”等他抬起头看见春香羞红的脸,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他。这些年占柱很少这样好好看看这个妹妹,两个人唠嗑时,占柱总是低着头,因为她担心春香看到他脸上的疤拉难受。春香的脸就像开春时,东砬子山上盛开的达香花那样粉红,一双大眼睛就像牛房沟里那湾泉水一般清澈,丰满的胸脯就像南岗山圆润起伏的山丘,在随着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看到这里,占柱的心砰砰的跳,像怀里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子。

他赶紧松开春香的手,抓起药碗,把脸转到了一边,咕咚喝了一大口,“哎呀,娘来……哎呀!咝咝……”马上就把通红的舌头伸出来了。

“咋了,占柱哥,药太苦了?”

“不是,好烫啊!”

“呵呵,你不慢慢喝!我都吹了,不太热了……没事吧?我给你舀点凉水来,漱漱口!”

“不用了,没事的,咱们去吃饭吧!”

“嗯!”

进了里屋门,他俩都愣住了。四海两口子,姥爷、姥娘,老秦两口子都坐在炕里看着他们。桌子上摆着,小母鸡炖榛蘑,油炸干泥鳅,鸡蛋炒韭菜,土豆片炒尖椒,咸猪肉炖粉条,大酱拌黄瓜,一盘盐焗花生米,还有一小盆大豆腐炖花泥鳅鱼。占柱挠挠头,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今天是啥节日,咋整得这么隆重呢!四海和老秦家日子过得在一左一右绝对算可以了,吃的喝的都不孬。但是,没啥事谁家一大早上的也不能整这些菜。

占柱和春香愣在门口正纳闷呢!

四海媳妇先说话了,“春香,俺家占柱咋样,你相中了没?”

平时,说句话都脸红的姑娘,今天却大大方方的点了点头,然后把脸转向占柱,眼睛盯着他看。占柱反倒是慌了,“不不……不行吧!”

“怎么不行了,看不上我咋的?”春香刚才还微微翘起来的嘴角,呱哒就撂下了。大伙儿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天哪!这丫头今个儿这是咋了?啥嗑都敢唠了?

“不不……不是,是我配不上你,我这样,我……”

“中了,我看中,就这么定了。”老秦媳妇把话拦住了。

“黄历牌俺也看了,七月初八咋样?还有将近半个月,咱们好好张罗一下,别亏待了咱们这两个好孩子。”四海咧着嘴笑了,接茬拍了板。

“那就这么定了,快来……都上桌子吃饭吧!今后更是亲上加亲了。”四海媳妇开始张罗坐下吃饭了。

春香拉了一下站在那里发呆的占柱,他懵懵的一时还没有回过神来呢!

为啥定在这一天,四海晚上跟他媳妇躺被窝里说,“咱俩结婚也是这一天!”四海媳妇说,“去去去,咱俩稀里糊涂的就过上了,哪天算结婚日子,俺咋不知道呢!你咋算的……”四海把手从被窝里又伸了过去说,“就是你让摸这两个玩意儿……那天算的!”

“滚,没个正形你……”

“这时候办挺好,农闲没啥活儿,三伏里最热的那几天也过去了。家家园子里有的是青菜。去年因为老客少,两头大猪一直养到现在,再去文志家买两只肥羊。在咱四海店当院子放上桌子,硬菜实实惠惠的,敞敞亮亮的,那喜酒一喝多带劲……”四海说到这心里美滋滋的,手也使劲的搓揉着。

“疼……缺德玩意儿,揣咕面团呢!就是剩菜放不住,天太热了……”

“能琢磨点有用的不,剩菜给屯子里的大伙儿分分,还能扔了咋的!赶紧睡觉,干点正事……”

“滚犊子,离俺远点……”

外面的月亮好圆哪!在老柳树尖上挂着,照得四海店通亮通亮的。

叮……咣……叮……咣……靠山点燃二踢脚,捂着耳朵把脸转向一边。炸响的声音,吓得老柳树上的家雀们一阵的慌乱,扑扑棱棱的飞到了拉拉屯去了。

一大早,春霞和小婉儿,还有靠林在占柱的房门上贴了大红喜字,门旁一副对联,上联是,喜结良缘四海店;下联是,情定终身拉拉屯;横批,天注良缘。

邻居们来看看热闹,都说老秦的毛笔字写得一般,四海的词挺硬。

胡半仙再也写不了字了,前几天去县城置办些结婚用的东西。到乌林顺便告诉吴大夫和胡半仙还有刘木匠七月初八来接他们去四海店喝喜酒。如今乌林大车店已经改成药铺了,吴大夫正给胡半仙针灸,他的右半边身子不好使了。嘴里淌着哈喇子,口齿不清晰,含含糊糊的说,“遭报……应了,有些……钱……钱不能挣,挣……来了……也不……养老……”四海扔下几张票子让胡半仙安心养病,压根也没再提写对联的事儿,就走了。

吴大夫送他出来,跟四海说,“大车道上这一趟线的生意算是完犊子了,以后就得指望药铺了。胡半仙的病没有啥好法子,只能说维持,摔一跤就彻底站不起来了。”

四海坐在马车的耳板上,回头看看吴大夫昔日红火的大车店,再想想自己的四海店,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当看到马车上春香紧挨着占柱坐着,两个人脸都快贴在一起了,不知道唠起来什么可笑的话题,呵呵的笑着……四海也笑了。

靠山又点燃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着。家雀们刚站稳脚,又扑棱棱飞走了。四海媳妇端着一个新洋瓷盆去了前院老秦家,里面装着四根肋条五指膘的“离娘肉”,还有一捆大葱,一绺粉条还有一把红纸包着的斧子。接亲婆这个活一般都得找个儿女双全的人,四海媳妇当仁不让,她这个婆婆就亲自出马了。占柱穿着一套蓝色中山装,是成武掏钱在县城成衣铺挑选最好的料子做的,斜挎着一朵大红花。跟在他娘的后面,去前屋接新媳妇去了。

老秦家的外屋门敞开着,老秦媳妇从里屋迎了出来,“哎呀!嫂子咱们一家人……还……整这个干啥!麻烦不……给我吧!比量一下一会儿都拿回去。”老秦媳妇接过来洋瓷盆放在了东屋的北炕上。四海媳妇说,“咱们啥也不能差,六铺六盖全新的,四单四棉从头到脚都是新做的。鹏飞从省城捎回来,顺子给的镜子和座钟,还有二爹给了好些布料。他那大坨子上下火车背着都累够呛,你说给了多少……咱们也就桌子柜子没换,咱能亏待了春香这好孩子吗?这‘离娘肉’都是有讲究的,咱更不能差了。粉条一绺,以后他们的好日子细水长流,越过越有。大葱一绺以后他们俩生个孩子聪明伶俐,乖巧懂事。一会儿,这斧子得拿四海店去,让他俩搁被下面坐着。对了,别忘了,‘离娘肉’你得留一半……”

“行行……听嫂子的,都按规矩来,孩儿他爹拿刀割下来两根肋条,一会儿拎四海店去。”老秦媳妇喊在外屋地的老秦,“你也别装娘家客了,赶紧去四海店看看有啥活儿没,跟着忙乎忙乎,一会儿省城亲戚到了,屯亲、邻居都上来了,四海哥忙不过来。”

老秦答应着,拎着洋瓷盆里的“离娘肉”就要走,被四海媳妇又喊住了,到底还是割下来两根肋条留下来。

这时,鹏飞跑来拽嫂子了,春霞和小婉儿在旁边起哄,“喊嫂子,喊嫂子……”

“嫂子……下地吧!哈哈……”他还觉得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成了嫂子,冷不丁改口,还有点别扭,憋不住乐了。

春香拿出个红包递过来,他打开看看,“就这么点啊!嫂子会过日子,抠门呀!”说完一边笑着,一边跑回四海店了。

占柱给春香穿上绣花鞋,她身上的红绸缎的衣服,也是在县城做的,料子是鹏飞从省城背回来的,县城的裁缝没见过这么好的绸缎,一时不敢轻易下剪子,把师傅的师傅请回来,比划着,指派着,才做成了这套衣裳。占柱牵着她的手,两个人挨得很近很近,春香用胳膊肘不时地撞占柱一下,一会儿又挠挠占柱手心,占柱看着春香,嘴里嘟囔着,真好看!嘿嘿的笑了。

徐生和庄孩儿在身后燃放了几个二踢脚,叮咣……叮咣……吓得那些惊魂未定的家雀又慌慌张张的的飞回了四海店门前的老柳树上。也吓得春香直往占柱怀里躲,几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鹏飞跑回来指挥靠林,靠山还有拉拉屯的孩子们准备好鞭炮。平时特别腼腆的赵清才家大小子也跟着徐生和庄孩一起在四海店帮帮忙。鹏飞看着占柱背着春香一过河套,就点燃了鞭炮。四海店的鞭炮声,吓得老柳树上还没消停的家雀们一直飞向了南岗山,估计一时半会儿是不敢再回来了。

一帮孩子们围着占柱和春香要糖吃,四海媳妇端出来一笸箩糖块,每个孩子都揣满了衣兜才罢手。

大碾盘边围着洗菜,切肉的老娘们儿、大姑娘、小媳妇,正叽叽嘎嘎的说笑着。徐生媳妇和庄孩媳妇,她们姐俩来的早,跟春霞,小婉儿把四海店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净利索。贴上对联,又把四海媳妇昨晚剪出来的“双喜临门”、“吉祥喜庆”、“观音送子”、“连年有余”……漂亮的窗花贴上,顿时,四海店一下子显得更加红火喜庆了。

大碾盘旁边搭了四个灶眼,灶坑里的干柴,呼呼地窜着火苗。一个大锅里烀着猪肉,肘子。紧挨着的那个大锅里炖着羊肉,随着喷出的热气,飘散着诱人的香味。另外的两个稍小一点的锅灶上,一个蒸着扣肉,另一个油锅庄文志正在炸四喜丸子。徐广义媳妇在旁边给他打下手,附近屯子有个红白喜事都请他俩做菜。都说众口难调,大伙儿夸赞他俩炒菜的味道不错。

晃郎晃郎……马铃铛的声音传过来。一阵风刮过来,人还没到,有鼻子尖的吵吵,“啥味这么香呢!”

“锅里的肉味……”

“滚犊子吧!你家锅里能炖出花香味……”

顺子和佳明坐着马车一进了院门,围着大石碾子切菜的老娘们儿小媳妇都不再说笑了,瞪着眼睛张着嘴,好好看一看这省城来的亲戚。又使劲抽了几下鼻子,弄明白了,刚才的香味是从哪来的了。

四海媳妇迎了出来,顺子把佳明介绍给四海媳妇认识。四海媳妇不住的夸赞着佳明漂亮,拉着她的手一起进了东屋。

大伙儿开始议论上了,“这香味太好闻了……”

“早就听说省城来人了,昨天就开着轿车到了县城……”

“要不是大车道净是些泥窝子,车开不进来,咱也能长长见识,俺还没到跟前看过轿车长啥样呢!”

“城里人穿得可真洋气……”

“你说穿皮鞋那么老高的跟能走道吗?要是俺哪!一步都不会走,净等着崴脚脖子吧!”

“你看那女的,烫着大波浪头发,那脸蛋儿真嫩……咱这屯子也就陈老赖的媳妇跟她能有一拼……”

“你说谁,陈老赖媳妇……”

“就是陈玉芳媳妇,惠梅呗!”

“啊!你说长得挺好个小媳妇咋还嫁那么个玩意儿……”

“别说了,惠梅过来了……”

四海从仓房拎着几个条凳出来,惠梅过来伸手要接过来,四海小声说,”挺沉的,不用你……找个荫凉地方坐着……”惠梅撩了一把额头的碎发,四下看看没有人注意,脸上泛过一层红晕。

背地里拉拉屯的老爷们也琢磨,“你说陈玉芳这个无赖,要长相没长相,要能耐没能耐,咋就整回来这么个媳妇呢!”

“刚来时瞅着瘦得怪可怜的,一天天造得无精打采,像个蔫吧茄子。这两年也不知道是吃饱了饭撑的,还是怎么滋润的,三十多岁的人了,那个脸蛋活像煮熟了的鹅蛋清,屁股也翘,胸脯也鼓,腰也粗了。”

“别瞎说了,人家腰粗是有孩子了。”

“这样的媳妇天天看着搂着还行,不像干活儿那块料……”

“人家可挺能干,两个陈老赖也比不上她。”

“听说陈老赖总揍他,我经常听见三更半夜打得不是好动静叫唤。原来以为是不是因为不生孩子,揍她。现在突然怀孕了,咋还揍的邪乎了呢?”

“那谁知道?吃不像个吃,穿不像个穿,还总挨揍图惜个啥?赶紧跑了再找一个主得了。”

“谁敢要?陈老赖不作死他……眼馋也白眼馋,你们谁敢逗弄她,陈玉芳不是个物。”

“那小媳妇一般人跟前,眼皮都不抬一下,总是低着头,不知道一天琢磨些啥。”

四海看看他媳妇没在跟前,又回头说一句,“找个地方坐会儿,等着吃饭吧!”惠梅点点头,去帮着洗菜去了。

四海进屋握着顺子的手,“兄弟折腾累了吧!哎呀!佳明妹妹快上炕,我这忙的……”

“四海哥,你不用管我,都是自己家人,快去忙别的吧!你看看嫂子头上戴着老婆婆花,美得嘴都闭不上了。对了,红包先给你,一会儿喝多了别忘了……”顺子说着话,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大红包递给了四海。

佳明也从包里拿出来两个大红包,“哥,我爸太忙,这是他给你的,这个是我的那份,快拿着……”

“哎呀!我这手埋汰……那么的,去厢房写礼账上,都记上名,快去吧!”四海一指厢房老秦原来住过的那屋,门上贴着“礼账”两个字。顺子领着佳明刚出正房门,两匹大马到了院门口,“哎呀!成武哥你不忙啊!你咋还来了呢!昨天不说不来了吗?这……四海哥你看,成武和佳慧来了……”四海赶紧迎了过去,四海媳妇也跟在后面喊,“成武兄弟……那个……”

“那是二妹妹佳慧!”四海赶紧给他媳妇介绍。

“哎呀!俺这两个妹妹都赶上仙女了,这个俊,一个赛一个!”

门口切菜的老娘们儿、大姑娘、小媳妇们,又停下来手里的活。有个一不小心切了手指,往外冒着血,也闭着嘴不吱声。估计老柳树上的家雀要是那会儿不被炮仗吓跑,这工夫也都得鸦雀无声了。

庄孩和徐生接过马缰绳,拴到马圈。成武问四海,“你要的衣服给他俩穿了……”

“是啊!给咱家干老多活了,跟占柱相处的也好……”成武一边点着头,和大伙儿进了正房东屋,才有人小声说,“这是县太爷,四海的亲姑舅表弟……”

“一看就是当官的面相,你看看人家鼻子、眉毛、嘴长得多是地方。”

“跟四海长得可真像,不怪是表兄弟。”

“真年轻,当这么大官!”

“听说他哥也在南方当官呢!”

“人家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等成武都进了屋,这些烧火的、切菜的、炒菜的,刷盘子洗碗的又有说有笑起来。感叹着,要不是四海家办喜事,在这大山沟子里,哪能见到县太爷这么大的人物啊!

叶鹏飞看见了成武,赶紧进屋打招呼,成武拍拍他的肩膀说,“放暑假了,听说学得不错,好好努力啊!”

“放心吧!我哥要是不结婚,我就不回来了。二爷说让我上咱家买卖那里去学点本事,长长见识……”

“好,好样的!”

成武和佳慧进屋打个转。大伙儿的屁股还没挨上炕沿又都出来了,成武手里拿着一个有红砖那么厚的红包,还有一对金灿灿的镯子,往礼账那屋走去。

顺子跟在成武后面说,“成武哥!昨天晚上你还说不来了,今天又跟佳慧一块儿,你不说去煤矿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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