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檐上的冰溜子,开始嘀嗒水的时候,朝阳坡的雪隙里就可以抠到小根蒜了。随着桃花水带走了最后一排冰块,河套边的柳蒿芽,水芹菜就可以吃到了。自从老秦媳妇来了,四海店的饭桌丰盛多了。
又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老秦媳妇挎着筐,领着春香和春霞还有小婉儿去老秦和占柱开地的西山坡。
春香给占柱带来一壶蜂蜜水,看着他喝了几口。跟着他身后捡刨出来的树根,占柱怕镐头碰到她。让春香离远一点等着,把刨出来长得像蒜头的百合,手指肚大小的贝母,细长的窜地龙扔给她。这些东西只要刨出来一个,附近就会有一片。一会功夫,春香捡了半筐。
翠绿的“酸浆”,刨出来的粉红色的“棒槌浆”也给她。占柱哄着这个妹妹很有耐心,两个人也挺有话说的。
满山随处能找到野菜,老秦媳妇用不上多一会儿就能划拉回来一大筐,回到家往外屋地上一倒,都把四海媳妇看傻眼了。
绿色、紫色的光杆,头上有个小挠挠叫蕨菜,和它长得差不多的两侧长着紫色的短毛是“猴腿儿”,绿色的有股清香味叫“广东菜”,浑身都是金黄细毛毛的那是“老牛广”,还有“刺嫩芽”,“刺么果棒”……
“这也都能吃啊?”四海媳妇问忙活着挑菜的老秦媳妇。
“能啊!猴腿儿和广东菜都是开水焯一下,炒着吃。广东菜就这一茬,不及时采回来就放风了。老牛广开水焯了,晒干,冬天拌咸菜,可好吃了……”老秦媳妇一边说着,又拿起来一根翠绿色的手指粗的杆子,长着三角形的叶子的野菜说,“这是山尖子,叶一撸,老皮一扒,开水焯了,放点辣椒油,蒜酱一拌,要是有香油再放点就更好了……”
“这是啥?”四海媳妇拿起一根胖乎乎的头上长着一堆挠挠的野菜问。
“嫂子,这个就叫猫爪子,也是拌着吃。”
“这个是山辣椒秧子,你用舌头舔舔,辣不辣……”四海媳妇接过来,用舌头舔一舔,又赶紧吐出来,“嗯,是有点辣,这东西能吃吗?”
“没事的,药不着你呀!焯一下晒干了,拌咸菜,酱油一泡可好吃了。”
“你可真行啊!俺来这些年了,大地里的和河套边的俺还敢吃,山里的野菜大姑跟俺说过的明叶菜、四叶菜包菜包子,别的就没吃过……没想到还有这么多能吃的呢!不怪是山里坐地户。”四海媳妇蹲下来,也用心的看看这些野菜长啥样,也跟着挑挑菜,按样子分成堆。
“嫂子等伏天下过雨,咱俩采榛蘑、趟子蘑、大腿蘑、扫帚蘑、羊肚子蘑、榆黄蘑……”
“榛蘑和松蘑长啥样,大姑告诉过俺,别的就不行了。”
“黑木耳你知道吧?嫂子……”
“俺知道,木头上长的,下雨天咱家杖子上就有……”
“那黑地皮和拱嘴蘑呢?”
四海媳妇摇摇头。
“跟木耳长得差不多,味儿可不一样,到时候都让你尝尝。”老秦媳妇起身拿来菜刀,地上放个板子,把野菜的老根切一下。四海媳妇往锅底坑添点柴火,锅里的水不一会儿就泛起花来。
“入了秋,去松树林采松蘑,还有松树伞,小灰蘑。对了嫂子松树伞你知道不?”
“松树伞不就是松蘑吗?”
“那可不是,松树伞可好吃了,没有松蘑上的那些黏涎子,炒着吃,跟肉一样香。”
“榆黄蘑,能包饺子。冬天椴树洞里还有冻蘑呢!碰上一个树洞有时一背筐都装不下……老过瘾了。”老秦媳妇一边说,一边往锅里焯野菜了。
“每一样都单独焯,火候要掌握好,烫大劲了太囊,烫小了,有硬芯子,还有生腥味不好吃。”
“英子,这么多种蘑菇,你说哪个最好吃?俺以前就听说猴头菇有名,顺子他们从大山里倒腾不少干的回去,到底好吃不?没尝过。跟你哥这些年了,野味的肉没少吃,山菜他不愿意吃,也就不往回整。俺也不认识,不敢采,万一中毒就犯不上了。”
“嫂子,猴头菇就是个名,我觉得不好吃,就是因为稀少,物以稀为贵呗!松茸最好吃,得去大林子才有,羊肚子蘑也行,等到时候我采到了炒着给你尝尝。”
“这是个啥东西?英子!”
“啊!嫂子你放锅底坑火炭上烤烤,你尝尝啥味?”
四海媳妇把一根小拇指粗,上面长些小疙瘩的野菜放锅底坑里的火炭上烤了一会儿,一股烤苞米的香味扑鼻而来。放在嘴里一尝,清甜喷香,真像烤嫩苞米的滋味。
“这叫山苞米,好吃吧?”
这时候孩子们都回来了,闻到香味都要吃,筐里还有几根也都放火炭上了。还没等熟透,这几根“山苞米”让狗剩子和靠林抢着吃光了。
二
枣红马去年下的小马驹断奶了,长得可带劲了。安乐屯的那匹大种马四海惦记很久了,人家贵贱不卖。四海又去安乐屯给枣红马配种,赶上养种马的邻居要搬家,一帮羊挺便宜的,买了回来。
放羊的任务交给了狗剩子。头几天狗剩子感觉挺新鲜,早早的赶着羊群,嘴里哼着小曲,拿着皮鞭子,兜子里背着他娘装好的馒头、咸鱼和一个大咸鹅蛋,乐呵呵的上山了。跑了一天也不嫌累,晚上回来还去羊圈看看几只刚生下没多久,可爱的小羊羔,咩咩叫着,让人看着又怜又爱,狗剩子稀罕得够呛,摸摸小羊羔的头,抱一抱。和小羊羔贴贴脸儿,小羊羔用舌头舔他的脖子,把狗剩子嘻痒的咯咯笑起来。非要抱炕上搂被窝里睡觉,弄得大母羊在圈里咩咩咩地喊孩子,小羊羔在屋里一个劲的喊妈妈,吵得谁也睡不着,他娘硬给抢下了扔回了羊圈,才消停下来。
慢慢的狗剩子觉得不耐烦了,尤其是赶上雨天,羊也得赶出去放,要不饿得在圈里上蹿下跳,咩咩乱叫。虽然雨停了,进了山,灌木丛上挂满了雨露,弄得衣裳湿到半截。回来脱了裤子一看,大腿都被泡得漂白。狗剩子嫌遭,不想去放羊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没事总捏咕小公羊羔的卵子,小羊羔见到他就像避开“丧门星”似得躲着。费个好劲抓住了,小羊羔头歪向一边不看他,再也不舔他的脸蛋了。还动不动用犄角顶他。狗剩子慢慢地放了赖,早上躺在被窝里不起来。
四海答应他背着那杆老猎枪去放羊,他才又打起精神头,也不嫌沉,天天背着。跟他爹说,等着哪天打回来个狍子、野猪回来吃。有了那次打野鸭不开炮的经验教训,非让他爹拿着猎枪去县城额穆找修枪的收拾收拾。
四海骑着马,背着老猎枪去县城,在豆腐坊,油坊打听哪有修枪的,都摇头说不知道。问到市场卖白铁家什儿的,他说南河沿那家黑白铁铺子的老师傅有可能会,上他的货,闲唠嗑说起来老师傅以前在日本兵工厂里做过技工。
路过市场头那家挂着蓝色幌子的回族馆子,过了皮鞋厂,顺着南河沿一溜趴趴房,一路打听。在南河边一片垂柳林子的里面,有一个棚子,门口的柳树上挂着些白铁水舀子、水壶。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正躺在门口的柳条躺椅上眯着眼睛,年轻的徒弟满头大汗的,正在叮当当的敲打着手里的白铁活。四海把马拴在垂柳树上,走了过去。
“师傅,请问你能把这个枪修修吗?”四海离着老远就礼貌地打个招呼。
“不能修,谁说我这能修枪的……扯淡……”老师傅头也没回,断然拒绝了。
年轻的徒弟放下手里的锤子,嘴里发出,啊哇啊哇……的声音,两只手比划着,显然是个哑巴,瞪着眼睛,摆着手。
“师傅,我一路打听来的,这枪是我玛法留下来的,有点老,我挺稀罕的。留着是个念想……”四海没有理会哑巴徒弟,继续往跟前走。
徒弟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上暴起了青筋,大声地嚎叫着,扑了过来,伸手揪住了四海的衣襟。四海看看这个比占柱大不了几岁的孩子,脖子在本来应该又喉结凸起的地方塌下去一个坑,有鸡蛋大小的一块疤拉,张着大嘴,那块疤拉就剧烈的颤抖着。四海冲着他微微笑了,轻轻地拍拍揪着他衣襟的手。
“住手,刚才说啥,你是满族人?”老师傅从躺椅上坐起来,摆摆手制止冲动的徒弟,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四海。四海见他左眼深陷的眼窝瘪瘪的,那只右眼盯着他手里的猎枪。指着旁边一个板凳示意让四海坐下,四海看清楚那只手,缺了两根半手指,中指和食指没有了,无名指剩下一半。
“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前年冬天捡回来的一个孩子,耳朵能听见,嗓子坏了说不出话来。你是哪的人?”那只闪着光的独眼盯着四海问道。
哑巴回头看了一眼四海,站在一边听两个人说话了。
“我是敖东大青沟搬来的,姓叶,您……”四海看见他瞎眼的那一侧脸上两道大疤拉,猛地抽动了几下。
老师傅霍地站起来,一把抓过来四海手里的猎枪,反复端详几遍,当看到到枪托上的那个“叶”字时。那只独眼泛起了泪花,盯着四海,一时没有说出话来。这样一来把四海弄得心里发毛。
老师傅缓了一会儿,“这枪……你是敖东大青沟出来的……像啊!真是有缘……你对我能有点印象吗?少爷……我是你家长工关玉山啊!”四海使劲瞅,用劲想,头皮都挠疼了,还是摇了摇头。
“少爷……您玛法救过我和我兄弟玉才的命,当年爹娘带着我和我兄弟山东逃荒过来,爹娘都死在路上。我兄弟那会儿太小,进了大山里,数九寒天无路可走差点没冻死,好心的老玛法收留我们给咱家干活。后来还给我们房子,土地……恩情几辈子都还不清……你再想想,我在参场给咱家放牛,你那时不大点,非得要骑牛,拗不过你。放牛背上,那牤蛋子一尥蹶子,我被踢倒,你也摔了。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你没哭爬起来就过来扶我……”四海听到这里,还是想不起来什么。小时候享过福只是听大姑和别人说过,那时的所有记忆都是一片模糊。印象里的日子都是从家破人亡,流落到乌林,一切都是从苦难中开始的。四海抓住了老师傅伸过来的那只手,握得紧紧的,“不叫少爷,叫四海吧!你咋……”
听到这里,哑巴跑去搬一个马扎子,让四海坐下。咧着嘴笑着,把手伸过来,试探着摸摸四海的手背。四海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微笑着点点头。哑巴知道四海原谅他了,也欢快地点了几下头,嘴里发出啊哇啊哇的声音。
“当年咱家让日本鬼子祸害完了,我被抓劳工,那会玉才还小从那以后就失散了,我觉着跟日本鬼子去十有八九是没有活路。在晚上露宿的时候,趁着鬼子喝酒的时候,就要偷偷地逃跑。被他们又抓回来,给我打得……后来把我关进省城兵工厂……你看看我这手,眼睛和浑身的伤疤都是鬼子留下的。日本投降了我也剩下半条命了,玉才也找不到了……”说到这里,关玉山脸上的伤疤又抽动了几下,站起身来,“我看看这枪咋了?唉……当年老太爷淘弄来这杆枪也老稀罕了……老太爷是硬气死的,临死时跟我说,恨自己枪少,要不非跟日本鬼子拼个你死我活。这枪没想到还能留下来了……啥毛病,我给看看。”
“枪老了,不开炮,别的真没啥。关大哥,看到这个枪就能想起我阿玛,当年刚交给我时,睡觉都想搂着……”
“给我……我看看……”关玉山接过枪,压下枪机,扣动扳机……
“跑铜接一骨碌尖,也行,就是用不了多久。重做一个枪机吧!”老关进棚子里找来螺丝刀子,虽然缺手指头,还是非常麻利的把枪拆开了。又回棚子里,打开一个上锁的箱子拿出来一块钢板,一个钢锯和一把锉刀。把卸下了的枪机按在钢板上画好了印,又夹在台钳子上,噌噌的锯了起来。然后,又锉了很久,真费点好劲,不时地拿出原来的枪机比量着。
“这钢板够硬了,钢锯和锉刀也是日本鬼子兵工厂偷出来的,有钱都没地方买去。”关玉山一边锉着钢板,一边跟四海说话,哑巴抓起肩膀上的毛巾给师父擦着脸上的汗。伸手要帮师父锉,关玉山摇摇头,“这个我亲自弄,你干别的去吧!”小徒弟点点头。
“当年心里明净的,我们在兵工厂造出来的枪炮是用在祸害咱们自己人身上,就不好好的给他们干活儿,狗腿子监工打瞎了我一只眼睛,身上的伤都是那些牲口用棒子、皮鞭打的。逼着我们黑白的熬夜加班,剪钢板时困了,手指也跟着伸进去了,被剪断了。我这还不算惨,一个工友两只手齐腕都切掉了。”四海默默地听着,看着眼前的老关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一下一下锉着枪机。
“你去百货买把剃头推子。”关玉山去屋里找手钻,新枪机还需要钻个孔。
穿过柳树林,经过皮鞋厂,路过市场头挂着蓝色幌子的回族饭馆,拐过弯就是县城唯一的百货商店。四海催着马走得急,也就抽根烟的工夫,拿着一把上海产的‘双箭牌’剃头推子回来,递给了老师傅。兜里套出个油纸包,递给了哑巴。哑巴一把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只热乎乎喷香的烧鸡。哑巴赶紧扯下一只鸡腿递到师父的嘴边,关玉山对他说,“你先吃,我得干完活,你快吃吧!”哑巴高兴地点点头,拿起鸡腿塞到嘴里叼着,把烧鸡用油纸包好了放在躺椅上。一边美滋滋的吃鸡腿,一边给四海竖了个大拇指。
剃头推子的弹簧卸下来,掐下一段,又用尖嘴钳子调整一下,和锉好的枪机安在了猎枪上。老关把螺丝拧紧,枪交到四海。
四海用大拇指按压枪机,感觉比原来费劲,嘎巴一声脆响,挂上扳机,轻轻一扣,啪……的一声,枪机有力地弹了回去。四海嘿嘿的笑了,从兜里掏出几张票子递了过去。
“拿回去吧!我能要这钱吗?别忘了祖宗,别忘了恩情,也别忘了仇恨……”关玉山推回了四海握着钱的手。
四海不是磨叽人,就是感觉不好意思,手僵在那儿好半天说,“感谢了,咱俩去下顿馆子,喝两口。忙活这么长时间,受累了。就去市场头的那家回族馆子,我经常去,烧麦和羊汤都不错……”
“不了,你走吧!别跟人家说我会修枪!”
“记住了,过了乌林沿着大车道二十多里的四海店就是咱家的,以后有啥难处去找我。再来县城我来看你。”
“拿几件白铁家什儿回去使吧!我有今天没明天的,没法再报答你们家了……”
一句话说得四海心酸酸的,悄悄地把钱掖在柳条躺椅的垫子下面,转身走了。当四海再转过身的时候,晃晃悠悠的垂柳枝条后面,老师傅又躺在门口的柳条躺椅上,端起了茶壶。哑巴跳着脚跟他摆手。
四海回到家把枪交给狗剩子说,“好好经管这杆枪,枪托上的‘叶’字要记在心里!”狗剩子答应着,扛着枪高高兴兴的回厢房睡觉去了。
这一天,狗剩子背着猎枪,赶着羊群,领着两条大黑狗上山了。小黑狗是大黑狗的崽子,个头不小,岁数小,胆子也小。狗剩子背包里带着两个苞米面大饼子,是为了哄住它俩跟着他作伴。他带的大馒头,咸鱼,即使是最爱吃的咸肉也都分给它俩吃一口。所以羊群一动弹,两条大黑狗就颠颠的跟着走。
羊群成天在牛房沟口打转,灌木丛几乎都吃成了光杆,狗剩子赶着羊群逐渐的往山里面去了。
树林子越来越深,一般的孩子,自己在大山肯定有点打怵。狗剩子天生胆子大,有枪,还有狗,都可以壮胆。之前没敢去过的地方,树叶可茂盛了。羊群也不瞎跑,尽情的享受着丰盛的大餐。狗剩子爬到山坡的一棵大柞树上,用腰刀砍些树枝铺在两个离地不高的树卡杈上,斜靠在上面闭眼睛眯一会儿。
一阵疯狂的狗吠,惊得他一个激灵,差点没从树上掉下来。揉揉眼睛一看,羊群向山下挣命的奔跑。树下的大黑狗在与几条也像狗的动物对峙着,小黑狗躲在树后面狂吠着,大黑狗脖子上的毛都戗戗起来了,呲着牙,嗓子眼里发出低沉呜呜的声音。狗剩子汗毛都竖了起来,后背渗出冷汗,妈呀!那是耷拉着尾巴的几条大狼,随时都要攻击大黑狗。要不是强悍的大黑狗在那拼着命截着,羊群已经不知道被撂倒几只了。
狗剩子心想,没有直接攻击,可能是夏天里这群狼不太饥饿,或者是没遇到过这么胆大勇猛的狗。反正没有直接冲上来,僵在那里对峙着。
这时,小黑狗不住的往树上张望,躲在大黑狗的身后,后腿在打着颤,估计想跑都跑不动了。大黑狗呲着牙,嘴里依然发出呜呜呜……的声音,眼睛死盯着离它最近的那头大青狼。一时狼群被震慑住了,看不出大黑狗胆怯的破绽。
狗剩子赶紧抓起猎枪,兜里摸出一颗子弹就推上枪膛。也没顾上看什么独子还是散弹,他爹嘱咐过,子弹壳镶炮子的地方涂红色的是独子,用来打大牲口。现在要的是速度,赶紧整出个响来,也解决问题。瞄准和大黑狗对峙的那只大青狼,呼嗵……一声枪响了。再看那只大青狼,嗷……发出了一声惨叫,所有狼群当时就懵了。就在这一瞬间,大黑狗冲上去,直接扑倒了那只受伤的大青狼,小黑狗也随着冲上去。
枪声给狗仗胆了,却吓破了狼的胆子。
与此同时,狗剩子退出了弹壳,他的心脏就像一只乱窜的野兔,咚咚咚……跳得又乱又快。他长长的喘口气,稳了稳神,在子弹袋里抽出一颗带红漆的独子,推上了膛。迅速瞄向了大黑狗正在撕咬在一起的大青狼。往那里开枪别误伤了大黑狗,枪口转向了刚反应过味的准备帮着咬大黑狗的一只大灰狼。狗剩子屏住呼吸,抑制一下心跳,瞄准之后,扣动扳机,呼嗵又是一声,那头大灰狼刚扑到大黑狗跟前,应声栽倒在地。
好猎手与生俱来的心理素质,也是一种天赋,不慌乱,自信从容是能够打得准的基础。
退弹壳、上子弹、压枪机、瞄准、扣扳机……第三声枪声过后,狼群瓦解了,四散逃命,扔下两死一伤。受伤的那条大青狼,被第一颗散弹击中了前胸和整个头部,浑身都是血迹。散弹已经伤到了它的眼睛。但是面对两条大狗的撕咬,绝不退缩。看不见,但是只要狗咬它一口,狼马上还一口,而且更凶狠。几个回合大黑狗的嘴巴子和脖子上已经鲜血淋漓了。小黑狗被咬了一口,嗷嗷叫着,躲到了一边,再也不敢往跟前凑乎了。
狗剩子从树上跳下来,一颗独子又推上了膛。喊了一声,“黑子,闪开……”就在大黑狗跳开的瞬间,枪响了。大青狼向后一仰,栽倒在地上。大黑狗扑了上去死死地咬住大青狼的喉咙。再看小黑狗,也跑过来,试探着咬了一口大青狼的后腿。狼腿猛地抖动一下,吓得小黑狗一个高跳出去老远,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再也不敢靠近了。
羊群慌慌张张的跑回家,进了羊圈咩咩叫着,不住地发抖。等了很久四海没见狗剩子回来,进屋从大柜里拿出猎枪,喊上老秦两人骑上马就往山里疾驰而去。进了牛房沟,就大声喊,“二小……二小……”
“狗剩子……听见了赶紧回一声……”
大山里,回荡着四海和老秦呼唤的回音……
二小……小……
回一声……一声……声……
终于狗剩子在大山里听到了喊声,大声回应着,“爹……老秦叔我……我打死狼了……”
四海一听急了,紧着催马快点往大山里跑。两匹大马都呼呼地打着响鼻,喘着粗气。等到了跟前,看到两条已经死透了的大狼,四海和老秦都深吸了一口气。四海一阵阵的头皮发麻。赶紧拉过狗剩子上下打量,确认毫发无损才放下心来。
等把两个狼腿用树皮捆上,搭在四海的马背上,枣红马耳朵竖起来,摇晃着脑袋,前蹄腾空一阵咆哮。四海赶紧摸着它的鼻梁,有拍打它的脖子,安抚了半天,枣红马觉得背上的狼,并不会伤害它才消停下来。
老秦查看了大黑狗脖子和嘴巴上的血迹,多数都是狼留下的,几处伤口也不深。把狗剩子抱上马,一起回家了。
当天下午,四海让老秦杀了一只羊群里个最大,膘最肥的骟羊,一家人吃个喜。
带着骨头的大块羊肉炖在大锅里,切几块生姜,两根大葱,又去墙上揪几个红辣椒扔锅里。再开起锅来把上面那层抹子撇出来。盖上锅盖再炖个把钟头,再放些盐,慢火又炖一会儿。等羊肉出锅,那香味,四海店满院子都能闻到。
桌子放在厢房的大炕上,大盆羊肉端上桌子,用手直接拽上一块,再蘸些韭菜花酱,别提多美味了。再看狗剩子和靠林,咔咔的造,一时嘴丫子直往下淌油,都顾不上用手摸一把。
占柱不爱吃羊肉,他娘炒了鸡蛋,炸些干泥鳅鱼,就着煎饼,和春香、春霞三人在正房东屋边吃边说话呢!
剥下来三张狼皮,钉在山墙上,等彻底干了。四海让他媳妇挑选一张大青狼的皮做成狼皮褥子。
四海赶着马车去县城,捎上狼皮褥子,还带了一些山菜干,两只大公鸡,还有一坛子酒。
马车来到南河沿,隔着柳树林,哑巴离老远就跑过来接四海。四海在皮兜子里掏出来两盒蛋糕,一只烧鸡。哑巴高兴的嘴里啊哇啊哇……冲着竖着大拇指,欢快的手舞足蹈。
关玉山听四海讲他儿子,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用老猎枪撂倒了两条大狼的经过,四海看见他那只独眼里闪着泪花。
狼皮褥子他答应收下了,埋怨四海上次偷偷地给他留钱。山菜干和大公鸡,还有那坛子酒说啥不要。
四海说,“关大哥,实在不要我一会儿都扔南河里,这点玩意儿算个啥?”关玉山没有办法,这才勉强收下了。让徒弟往马车上装了两个水壶,四个水筲,还有两个水舀子,四海本想拒绝,他看见关玉山脸上的伤疤哆嗦了起来,赶紧把嘴闭上。
四海拽着关玉山去喝点,让他讲讲当年老家的事,他这次也没推辞。四海用手在嘴边冲着哑巴比量着,让他一起去吃饭。他指指烧鸡和蛋糕,摆摆手,又指一指棚子……
关玉山和四海那天没少喝,老关讲的故事,四海听哭了好几回。
三
天像漏了一样,头场霜过后,秋雨哩哩啦啦的总也不停。挂在墙上的茄子、红辣椒,还有老秦媳妇采回来的蘑菇都还没干透,好在天凉了,要不就得霉烂长毛。
这样的天气,河套里的鱼和蛤蟆又开始往下游走了,狗剩子和靠林可有活儿干了,傍黑天往河里下柳条篓子,等着明天一大早就一定会有收获。
吃过晚饭,老秦去后院拿回来一个大磨盘萝卜,用叶子擦一擦,对着房山头的大石头磕了好几下,才弄成两半,进屋把头上带缨子那块递给四海说,“四海哥,今年的萝卜不脆生,皮也比往年的厚呢?”
四海坐在炕里,掐灭了旱烟头,接过了萝卜,“今年冬天等着看吧!肯定老冷了。河里的鱼、蛤蟆,还有山上的野牲口都有灵性,预先知道天气是冷还是暖。落雪以后,等我再弄回狍子,身上的绒毛保准比往年厚实。你看看就连大萝卜也把皮长得厚厚的。有感知的就能提前做些应对,这样就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人也一样,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就像咱俩,老天安排兄弟在一起,都是注定的。”
四海嘴里嚼萝卜,接着说,“我没事睡不着觉的时候就琢磨,做一回人,做个啥样的人,给孩子们留下点啥呢?琢磨来琢磨去,好像也简单,别忘了自己的祖宗,老辈子积德了,才有咱们的好日子,才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有能耐就多帮帮身边需要帮助的人,没有能耐就照顾好自己,不给别人添麻烦。”
萝卜皮有点辣,四海也咔咔的吃光了。老秦一边嚼着萝卜一边用心的听着。四海拽过来旱烟笸箩,一边卷烟,一边接着说,“咱哥俩有缘分,冥冥之中也有指引,多少岔道,你大老远的跑这来了,来找哥哥。挺好啊!你嫂子和孩子这工夫都到你那屋唠嗑去了,她们相处的挺好,咱也省不少心。他们妯娌两个要是扭头别棒子的咱俩夹在中间也不好整,孩子们也没有一个拌嘴红脸的,咱俩也算有福了。”
“是啊!都是俺嫂子和你对俺们太好了,俺们还有啥说的。”老秦伸手要拽旱烟笸箩,四海把手里卷好的烟卷递给了他,自己又撕下一张烟纸,捏起一撮旱烟卷了起来,“你们都做到了,让我们有啥挑的。不好好的对待别人,也指望不上别人对你好。咱们一辈子都是一家人。兄弟!那回劫匪来,幸亏你了……”
“不提那茬了!来,哥!俺给你点上……”老秦站起来拿下来灯窝窝里的洋蜡。四海拧掉了旱烟捻子,用舌头舔舔烟纸边,嘴唇抿着一转个,迎上洋蜡的火苗,使劲吸了两口,烟头亮了,一股蓝烟从四海的嘴里喷了出来。老秦自己也点着了烟,“哥,你咋有这么多想法呢?俺上的学可比你多,俺脑子都没那么深的东西。”
“我这算啥,瞎白话呗!我就决定自己最起码要做自己的主人,一天迷迷瞪瞪不知道自己在干啥的人,能指望着有啥出息。让自己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在干啥,才能往前走的更好。小时候应该是享过福,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当年的事儿断片了,一点印象都没有。到乌林之前的事都是听别人说的,再串联起来。没啥事躺着,使劲想也理不清头绪。这也是命吧!胡半仙当年就说我,命不错,虽然不是大富大贵,总有贵人帮衬。其实人不大起大落就应该知足。光说命里有贵人,把自己做直溜了,真心对待人家,否则遇见贵人了,也不搭理咱哪!用心对骗子,估计也不好意思骗咱了吧?”说到这四海看看老秦,“咱们正正道道的,孩子们都能享点福。孩子们别管有多大出息,心眼好使,别忘了本,没啥毛病,勤勤快快的都能养活一家人就挺好。”四海又深深地抽了一口烟,一股蓝烟从鼻孔和嘴里慢慢地冒了出来。
“我知道上山打猎,杀猪宰羊的,也都不好。都是一条条性命啊!你看我开春时哪打过猎?那时候母的肚子里都揣着崽,一枪就是两条命。这些都是阿玛当年跟我说的,我也就记住了。”说到这四海叹了一口气,“唉……阿玛,我这些年逐渐也懂他了,家被日本鬼子毁了,从原来的富裕人家,一下子到屌毛没有。老人也被气死的,还有自杀的,媳妇也病死了,啥人哪!再坚强也架不住这样的打击。面对着改变不了的现实,他抽大烟,喝大酒就是麻醉自己。外人也都嘴上说说,有难处咬咬牙挺过来,那是自己没摊上,不知道别人经历了什么。外人眼里他败家,其实他失去了斗志,落差太大了,他承受不了。就因为有我,他才没直接寻死,看着我在大姑那里有了着落,才上了吊。这事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要没有大姑一家,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啊!胡半仙那会儿就说过,我命好……从哪里也看不出命好来?后来一步步的……唉……有今天的日子也幸亏娶了你嫂子,兢兢业业的操持着四海店,一天哪!里里外外的忙活……成武不用说了,一直帮我。还有兄弟你,救过我一家。你看看都是我命里的贵人。要看我当年,要饭都吃不上溜,能有今天的日子我真是知足了。走过的这些道,能不让我多想吗?总是觉得是老天让我忘了小时候的日子,不让我失去斗志……珍惜真情,就这样往前走,遇难成祥,总有贵人帮我。人得知足啊!知足福常在,随缘财自来,你说呢!兄弟……”
四海下炕穿上鞋,要去尿尿。老秦给他拿一件外衣,披在四海的身上。
蒙蒙的秋雨还在不紧不慢下着,没有风,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两人站在屋檐下面尿完了,打着激灵赶紧回到炕上。
“兄弟,还有多少地没收回来呀!这段时间给你们两口子都累完了。晴起天来,我和你嫂子也都去收地,家里的酸菜、咸菜也都腌完了,房前屋后我也收拾利索了,咱们一块整还快点。”四海打了个喷嚏,外面挺冷的。
“头下雨豆子都收回来了,苞米还有几垧地没有掰下来,不用你和嫂子,占柱自己也能赶一个车,两挂大马车往回拉。狗剩子也中用了,还有小婉儿,春香和春霞都跟着干,好天了,再有个三五天也就完事了。”
“啊!那也快了,要是不下雨,是不是早就整完了?”
“可不是咋的,这雨耽误事了。”
吱呀……咣当……四海媳妇领着三个姑娘回来了。三个姑娘有说有笑的,直接都回西屋睡觉了。
看到四海媳妇进屋,老秦也起身,“早点歇着吧!哥,嫂子俺回去了。”
四海媳妇笑呵呵的说,“兄弟你等会儿,你以后好好照顾着弟妹,老爷们的心粗,指望你们惦记是白扯,明个儿再别让她上地干活儿了,听见没?”
老秦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媳妇有了!”
“有啥了?”老秦挠挠头,懵了。
“就说你们老爷们,啥也不是!有孩子了呗!”几天我说她就不想吃饭呢!总是返酸水,还一个劲的吃沙果,还跟我说馋酸菜馅饺子了……”
老秦哈哈笑着,转身推开门跑了。
四海媳妇铺好了被,四海的手又伸了过来,四海媳妇说了声,“烦人的玩意儿!”四海吹熄了洋蜡……
屋檐落下了的雨水,滴滴哒哒的……大柳树的枝条被风吹得呼呼的响。起风就好了,吹走了雨,吹散了云,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四
秋收以后,封冻雨下着下着,一夜之间变成了皑皑白雪。
这雪说下,就连续几天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清扫院子里没过膝盖的大雪,大鹅躲在窝里连头都不敢露了,小鸡藏在草栏子里,脑袋插在翅膀下面一动也不动。就连有点动静就瞎叫唤的小黑狗也蜷曲着身子,在房东头的闷灶子旁边,借着烟筒的热乎气,身上一层霜雪,唿嗒唿嗒地喘着气。
进山的老客少了,也不光因为雪大天冷。前几天,去额穆县城卖豆子,听说又要闹分裂了,这日本鬼子刚投降,刚过几天消停日子,自己家里人又要掐架。家不和外人欺,老百姓都盼着有个稳定的日子。现在只能心情忐忑、提心吊胆的盼着太平无事了。
接近晌午,汪汪汪……外面大黑狗在叫。
“哥,嫂子给我看着点狗!啥玩意儿呢!一家人还咬……”四海和老秦在东屋抽旱烟唠嗑,听到喊声都迎了出来。
来人从脚到脑袋子包得严严实实的,蒙着厚厚的一层霜雪。翻身下马,拽开围着脸上的围巾,才看清楚是王永发来了。
“永发兄弟,这大冷天,你咋来了呢!”
马还呼呼地喘着粗气,王永发从马鞍子上解下来两个包,四海接过来,两人进了屋。老秦卸下马鞍子,找来竹扫帚把马身上的霜雪和马肚子上的小冰溜子划拉下来。然后牵进马圈栓好了,添上草料。
“这天也太他妈冷了,穿得要少点,脚丫子都得冻掉了……”王永发一边摘下羊剪绒帽子,摔打在上面的霜雪,一边脱下羊皮大衣,跺着脚说,“这脚冻得都木了,穿毡疙瘩好了,这皮靴风一吹就透了,不抗冻……”
“俺给你整盆凉水,你赶紧把靴子脱了,泡一泡……”老秦去外屋端了一盆凉水。
“哎呀妈呀!凉啊……咝……我这脚以前冻伤过,到冬天就犯。”王永发冻得发白脚放进盆子里,又指着两个袋子说,“这袋子里有糖块,还有几块花布。另一袋子是猴头菇干,二杠鹿茸,红参和紫灵芝……”四海说,“拿这干啥呀!都是山里住着,这玩意儿咱也不缺。”
“哥,这可不是给你的,你要是没啥事,明天咱俩去趟省城,去拜见二爹,这几天就琢磨给老爷子带点啥呀!拿这些玩意儿行不?”
“以为是给我拿的呢?顶个名来看我,啥也不给我带……”四海一边笑着一边故意逗王永发。
“哈哈!哥,你咋还逗上兄弟了,我哥也不是闹笑话的人呀!去省城我请你下大馆子行不?给孩子拿的花布是恒祥百货张老板店里的,就是你去敖东陪咱喝酒那个……他说了,这是他那里最好的了,糖块也是他那里给装的……”
“啊!他是……”
“那村长的姐夫……哥,后来那事儿我给办了,没枪毙。没正事到啥时候也完犊子,放出来又他妈惹祸,把他惯的,我跟他们说了,再嘚瑟大劲,我可决不轻饶了。”
四海拿出花布说,“这布确实好,就是太少了,一共三个姑娘,你拿这点布好个啥?”四海瞅瞅老秦又看着王永发说,“你老秦哥把家都搬过来了,他家俩姑娘呢!一个小小子,转过年还得生一个,你看是不是拿少了吧!”
“真的假的,老秦哥你也不带劲哪!嫂子呢?”
“和咱嫂子都在厢房呢!”
“不行,我的去见见嫂子……”王永发把脚擦干了,就要穿鞋。
就在这时,吱呀……外屋门开了,“俺看看谁来了?”四海媳妇人没进屋,话先到了。
“俺兄弟来了,快看看长个了吗?”
王永发在炕沿上站起来,“嫂子好,你这个兄弟个头是不能长了,再长只能是脸上长褶子了。我发现嫂子可是越来越年轻好看了,上回黑灯瞎火的也没看明白呀!这位就是老秦家嫂子吧!”
“对了,这就是你老秦嫂子,你看看人家这才叫好看呢!白皮嫩肉的,秀溜的大个,哪像俺长这样,看着都愁人,是不是?”这话说得老秦媳妇有点不好意思,脸腾一下红了。
“嫂子,我是你王永发兄弟……我老秦哥呢!给介绍介绍,他咋没影了呢?”
“在这呢!”老秦抱回来一抱柴火,放在锅台旁边。
“你们好好唠唠吧!俺俩做饭去了,俺可看着整了,什么咸菜疙瘩,土豆子、大白菜炖一锅行不?”四海媳妇觉得这个兄弟也不外道,虽然只是见过一次面,发自内心的有种亲切感。
“行啊!到我哥哥嫂子家了,喝点西北风都高兴,哈哈……”
“上炕里吧!炕里热乎,脚用凉水泡过,一会儿抹点樱桃泡的酒,走时候给你灌点,治冻伤老好使了。”四海在炕上盘腿坐着,推过来旱烟笸箩,“这有自己栽的旱烟,能抽惯不?老秦也上炕,来……”
老秦泡了一壶婆婆丁茶。
王永发不会盘腿,在蒙着大花被面的被架子上拽下来一个被子,垫屁股底下。用手一推烟笸箩,“我不抽烟,不过我瞅着这旱烟叶子可不孬,深褐色,厚实,油乎乎的,肯定即柔润又有劲儿。”
“内行啊!不抽烟咋还懂这些呢?”
“嘿嘿!以前也抽,有媳妇了,人家嫌乎有味,戒了……”
“哎呀!咱们都犯一个病啊!”
“啥病?”
“妻管严呗!”
“哈哈……”
“哥和兄弟你俩先唠着,俺去仓房舀些酒回来热乎着。”老秦说完就出去了。
“哎呀!上回喝那酒咋那么有后劲呢!我觉得自己酒量一斤二斤的没啥事啊!哎呀!那回可把我喝多了,第二天骑马回去,直打瞌睡。对了,孩子都干啥去了,我带来的糖块给他们分分。”
“三个姑娘都在老秦那屋玩嘎拉哈呢!见了生人都不围边。占柱和狗剩子领着靠林上山了,昨天捡柴火看见有几只野鸡总在杨木林子地边飞,占柱今天早上赶着马爬犁拉着靠林,狗剩子赶着羊群,扛着猎枪也去的。”
外屋地忙活起来了,咣咣咣的切菜声,哗啦啦的刷锅声,锅底坑里柴火柈子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好不热闹。
一壶婆婆丁茶三泡之后就没滋味了。不一会儿,回锅猪肘子肉、红烧排骨、炸泥鳅端了上来。王永发盯着一盘肉炒松树伞蘑菇说,“这蘑菇咋跟新鲜的似的,咋整的。”
“你老秦嫂子腌的,当时焯的时候火候掌握的好,腌出来就跟新鲜的一样,这菜炒的好,也是你老秦嫂子的手艺!”四海媳妇说着话又去外屋地端菜去了。
“老秦哥,找个好嫂子……”王永发夹一块蘑菇放嘴里,“嗯,确实好吃!咱们一块吃吧!嫂子……两位嫂子都快上桌子,都不是外人,菜足够了。”
“你们先喝着,俺们俩再收拾一下。”四海媳妇说着,放下一盘切开冒油的咸鸭蛋,又到外屋忙乎去了。
四海端起酒碗往桌子上滴了几滴酒,“这大冷天,就是喝酒的日子。咱哥仨,凑一块也不容易,今天咱们一醉方休……”
三个人酒碗一碰,咕咚喝了一大口。
“别耽误明天去省城就行,四海哥,你给我讲讲之前去省城的事呗!咱也先听听长长见识……”王永发放下酒碗,夹了一块肘子肉。
四海张罗吃口菜,嘴角往上翘着,快要挨上大酒窝了,“那是三年前跟着顺子的马车去的省城。顺子让我带上猎枪,那次货物挺贵重,老爷岭那一带经常有劫道的胡子,防备着点。一路上还真就没啥事,顺子说那是咱们的马车上插着一杆“占山货庄”旗管用了。问起咋回事,顺子也说不明白。到了货庄,晚上喝酒时听成武讲了一个故事,当年二爹刚到省城,一次剿匪行动,手下抓住了一个受伤的胡子头。没想到这小子是二爹当年的手下,一次混战惨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二爹以为他死了。他带着一伙逃兵,在松花江和老爷岭一带拉起了绺子,报号“双胜”。这伙胡子专门对付日本鬼子和投靠他们的汉奸,平民老百姓从来不祸害。日本鬼子投降以后,他们抢了几次省城为人处事不咋地道的富户,上头逼着二爹尽快剿灭这伙胡子。二爹刚到这来,咋也得有点动作。正巧抓到个进城“踩盘子”的胡子,威逼利诱让他供出了耍单帮进城逛窑子的“双胜”,费个好劲哪!击伤了腿,才把他抓住。知道他没干啥伤天害理的缺德事,也感念旧交情,就偷偷地放了。就这样咱们家的货物在松花江和老爷岭挑着“占山货庄”旗还没出过事。”四海又端起酒碗,张罗喝一口,拿起一块猪骨头啃了起来。王永发瞪着眼珠子看着四海撕下来一大块肉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嘴角直往下淌油,他看着直着急,等着听下文呢!
“第二天,二爹让成武带我去他家吃饭。那大宅院,在哈龙桥南头的哈达湾占了好大一片地方,红砖碧瓦的三层洋楼,这是当年日本驻省城丰满水电站社长的宅院。那大房子可真是敞亮,那屋里装饰的……”四海说到这,又端起酒碗张罗喝一口,王永发紧跟着喝了一口,追问着,“接着说,四海哥,见到二爹了……然后呢?”
“二爹和二娘那个……两个妹妹对我也都那么热乎……”四海嘴里添进去一块排骨,嚼呀嚼,吐出了骨头,把王永发急得直搓手。
老秦记不清四海这段往事给他讲过几遍,让他接着讲也没有问题了。老秦喝了一口酒,看了一眼王永发盯着四海满是油光的嘴巴,盼着他赶紧咽下去。咕咚一声王永发也陪着抻着脖子咽了口水。四海又夹了一大块猪肘子肉塞进嘴里,没等咽下去王永发就催他接着说。
“我……长这么大,那是……头一回吃龙虾……海参,还有……那叫啥鱼来着,就是长得不像鱼,有一半壳,肉一点也不香,跟脚后跟似的那玩意儿?”这口肘子肉总算咽下去了。
“鲍鱼!”王永发赶紧接茬说道。
“对对对……就是鲍鱼。二爹问我好吃不,吃得习惯不?我说挺好……挺好。其实吧!这海里东西真没啥滋味,一点也不香,也不实惠。不如咱这肘子肉、肥肠过瘾。咱哪好意思挑毛病呢!只能说好,二爹就一个劲给我夹菜,让我多次……还嘱咐我好好过日子,以后经常来省城。问问我两个儿子上学没,成武接茬说他管这事。再有机会领孩子来见见二爷爷。听我说把额娘的坟子迁乌林跟阿玛影葬并骨了,就让我把玛法和玛玛的坟子也这样埋葬在乌林。逢年过节也替他上上坟,烧点纸钱。这些年枪林弹雨的能活过来,一直觉得是祖宗保佑着。二爹说到这流泪了,让二娘给我拿好多钱,我说啥没要。不要二爹就要急眼,没招了揣兜里了。喝差不多了,二爹留我在家住,成武都安排好了。二爹一摸上衣兜……”四海又要去夹泥鳅鱼,被王永发一把抓住了筷子,“说完再吃……接着说。”
“二爹掏出一块怀表,抓着我的手,让我必须接着,我啥也没说出来,二爹瞪着眼珠子,直接给我揣兜里了,这二爹呀二爹,太够意思了。兄弟,想看看不?媳妇……你把柜子打开,把二爹给我的那块怀表拿出来看看……”
四海媳妇答应着,进了屋,把黄波梨木大柜子上的黄铜锁打开,拿出一个红绸子手绢包,打开手绢从里面拿出来一块金灿灿的怀表。王永发接到手里,感觉沉甸甸的,小心翼翼地上了几下弦,放在耳朵边听听,又打开表盖看了又看,“哎呀!好表啊!纯金的,表盘上面可能都是钻石,这表可值银子了。”
“后来,成武说这表是省长张作相送给二爹的。那天二爹也喝不少酒,听成武说,自从成文走了以后很久没看见他这么开心了。”
四海媳妇接过怀表,仔细的包好又放进了黄波梨木柜子里,咔嚓一声,黄铜锁又锁上了。
这酒从下午喝到半夜,王永发喝吐了,四海觉得他其实没多大酒量。
五
满天还都是星星,镰刀一样的月亮还在西岗山顶上悬着。老秦赶着马车,车上坐着四海和王永发。早点走得赶上每天唯一的那趟通往省城的火车。
一路晃郎晃郎的马铃铛声,进了县城。到了火车站,候车室比外面还要冷,等车的人可真不少,没有几个消停坐在冰凉的长条木椅的,抱着膀晃荡的,缩缩脖转圈的,打着哆嗦走来走去的,嘴里冒出长长的,浓白的哈气,飘散着,还没等着融汇到一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趟火车不晚点的时候太少了,这不估计再一个多钟头也到不了。四海带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大衣,没觉得冷。脚上穿的棉皮靴稍微有点冻脚。再看王永发两只脚一个劲的跺哒,估计又冻得受不了了。
“时间还赶趟,咱们找个暖和地方吃点东西吧!”王永发带头跑进了站前的一家小吃铺。
小店不大,有个把炉盖烧得通红的炉子,王永发径直跑到炉子边。
“真热乎,烧煤的?炉盖都变形了……”
“是啊!奶子山煤矿出的煤,抗炼,热卡高,就是烟大点……几位咱这有豆腐脑热乎乎的来几碗吧!”店主人是个五十来岁胖乎乎的老头,看看小店收拾的和他的穿着都一样干净利索。
“一人一碗豆腐脑,有花生米整一盘。来一瓶子白酒……”四海说完这话王永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还整啊!我可不喝了……”
“兄弟,少喝一口,信哥的,昨天喝多了,今天喝一口透一透,就好受了。要不你一天都难受打蔫。”四海接过酒瓶子就给王永发倒了半杯,自己和老秦也都满上了。
“真的假的……”王永发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嘴里还喷着酒气,将信将疑的喝下了一口,摇晃了一下脑袋,过一会儿确实感觉不那么混浆浆的疼了。
就着一碗豆腐脑,和一盘花生米三个人喝完了一瓶酒。听见火车呜……呜……进站了,四海和王永发都要掏钱付账。被老秦推了出去,“快去赶车要紧!这点小钱我来结账,火车不等咱,快走……回来咱们接着再喝……”
两人拎起袋子就往候车室跑,人群乱哄哄的往检票口挤。王永发给检票员亮了一下警察证,说是去省城办案子,回头一摆手,四海也跟在后面挤上了车。
呜……火车一声长鸣,咣当……咣当……启动了。
过道都挤满了人,有些扛着行李,背着包的挤来挤去,都想找一个人少又暖和的地方。
两个人在车厢的连接处停了下来,望一望车厢里挤得跟装木炭窑一样,也就不往前窜了,“四海哥,这趟铁路是日本人修的,当年为了掠夺咱们的粮食,木材,煤炭,铜、铁矿粉用的。拉到大连旅顺口再装船运回日本。那些年咱们的好玩意儿没少让这些王八犊子倒腾了,运回去做成枪炮再反过来打咱们。吃咱的,抢咱的,反过来再祸害咱们,不是人的事都让他们这些王八犊子干了。”人挨着人挤得满满登登的,还挺冷,王永发说这话嘴里冒着哈气。
“这两条钢轨和枕木下面埋着老多中国劳工的汗水、鲜血和生命。尤其是老爷岭隧道,开凿这条一千多米的隧道当年死了很多人。”来回挤的人都死了心,看看哪都一样挤,也就消停下来。
王永发的脚冻得难受,领着四海去车厢里看看,脚抬起来再想放下去都费劲。
“咱俩就这么得了,回过道还太冷……”四海让王永发消停在这算了。
“那肯定不能行,找车长唠唠去。”费个好劲挤到了餐车,找到了车长,亮一亮证件说,“赶紧安排个座位,这位是省城警察署长叶占山的侄子,这次去省城是去看老爷子的,我是负责警卫任务的。”又扬了扬手里的袋子,“这都是孝敬他老人家的,就这么挤着,一会儿都他妈碎乎了……”
车长打量了一下两个人,一个证件上写的是敖东警察局副局长,一个没说话的那个高高大大的,也穿着警察的羊皮大衣。别看不吱声,瞪着个大眼珠子,四方大脸气派十足!两个人一大早嘴里喷着酒气,不像是胡说八道。万一真的是警察署长的亲戚就更好,不是的话他个人也搭啥。直接给他俩安排上餐车雅座,连酒带饭,还有茶水,就连闲着没事磕的瓜子都伺候到了。
火车嗤嗤……喘着粗气,进了站。省政府办公楼就在出站口的北侧,占着几垧地盘的四层楼群。这规模在当时东北三省仅次于宽城子末代皇帝溥仪住过的伪皇宫了。四海指着大楼说,二爹叶占山和表弟张成武就在这个楼里的省警署。
两人叫上一辆支着蒲草棚子的“倒骑驴”人力车,先去河南街“占山货庄”找顺子,到那再跟成武联系,上次来省城四海也是跟着顺子到了山货庄,成武来接他去的二爹家。
一进河南街,把北头的“福源馆”就是二爹家的买卖。说起这“福源馆”有点历史,四海上次来,顺子给他讲了一道,现在说给王永发听听。
“兄弟你看‘福源馆’前面是门面店,后面是加工作坊。这个店二百多年前叫“埠源馆”,是一个经营茶食的小店,店房没有现在门面的一角大。顾客主要是本城人,加上赶集的客商、周边种地的。那会儿店里做的油茶出名,价钱不贵,味道还好。还有些糕点,一些有钱人也挺愿意吃,生意做得不大,但是还算红火。后来,二爹来到省城,他不是买卖人,也不懂这些生意上的事。他有个副官,大伙儿背地里都叫他“吴军师”看中了这家店铺,鼓动二爹买了过来,并投了些钱扩大了店面,改店名叫“福源馆”,改成了现在的前店后作坊的食品店。还是以做糕点为主,兼营水果、香肠、火腿、板鸭、叉烧肉……你看看现在人来人往的,生意相当不错。听顺子说,赚到钱了,又在东市场、大东门设两处分号。”
四海记性不差,这些事他经常讲给大伙儿听,讲来讲去都背熟了。王永发把头伸出蒲草棚子,一边张望着,一边点着头。
“随着生意越来越好,二爹又把附近的几家买卖归拢过来。河南街西边的“大润发百货”,还有江边的“老白肉馆”,还有这个药铺都是二爹的。”随着四海手指的方向,黑底金字的牌匾“世一堂”,好大一个药铺。
“二爹不让别人说闲话,为掩人耳目,“吴军师”辞去官职专门经营生意,不知情的以为这些买卖都是他的,都叫他吴半街(gaī)。其实二爹才是幕后老板。顺子说,“吴军师”只是个幌子,不负责具体生意,成武才是少东家,重要的事都是他说了算。”
王永发头一次来省城,也顾不上冷了,一边听四海讲,看路两边的买卖招牌,念着上面的字,然后问四海,哪家是叶占山的。这一路上门面稍微大点的,几乎都是他们家的,而且都是四海的表弟张成武管着,四海说成武在警察署也是大警察。
“成武当警察大官,还管这些买卖,都他说了算哪!能忙过来吗?”
“成武可有本事了,我这些年就服他……”四海嘴角都冒沫子了,和胡子上的白霜冻到了一起,再说话扯得胡子生疼。
“给我介绍介绍这个大手,必须成哥们……四海哥行不行?有好哥们别藏着掖着,你说呢?”
四海抹了一把嘴巴子,咽了一口吐沫润润嗓子,“成武啥说没有,能耐大,人还谦虚,讲究,能干大事。我俩最对撇子,有啥心里话都跟我说,上回来省城,从二爹家出来,我俩又找个馆子继续喝。成武跟我说了好多心里话,说他跟二爹家的二姑娘叶佳慧处得好。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穿的鞋都是佳慧买的。她抽空也来这些买卖帮帮忙。他俩当年是一个班的同学,一起长大的。毕业后,佳慧在省政府上班。两个人到一起有说有笑的,让成武媳妇看见了都妒忌,她媳妇问成武跟二表妹咋那么好呢!成武臭骂一顿,他媳妇消停了,一连气几个月也不回家了。成武的媳妇是二娘给介绍的。成武的老丈人是日本人在江北电石厂的技术厂子,他丈母娘成天和二娘打麻将,关系相当好了。日本人撤走了,厂子停产关门,他们家就落魄了。是二爹鼓动张作相省长重启工厂,成武老丈人才当上一把手的。”
说着话“占山货庄”到了,这里是河南街的最南头,靠近松花江码头。两人下了车,王永发抢着付了钱。货庄门面后身是一个一垧来地的大院,三面都修建了大库房,这是省城最大的山货庄。啥买卖也都在人经营,货庄这几年规模扩的这么大顺子尽心尽力没少操心。
四海和王永发进了货庄,伙计说掌柜的在码头。
王永发拉着四海出来看看,“四海哥,二爹那么低调个人,咋还用他的名字呢?”
“叶占山的名号,保证往延边一道平安,你说用不用?”
“有道理……”王永发不住地点着头,两个人往江边走,远远的看见码头上,几个人从船上卸货。
这一段松花江不结冰,自从日本人在上游丰满建了水电站,冬天大坝上面的人工湖封冻了,马车和爬犁在冰上面把货物运到坝下装船,下游江水不上冻,越是大冷天,蒸腾的雾气越浓,把两岸的树枝都挂满了雾凇,远远望去,一排排的树冠玉树琼花,似云如烟,与天上的蓝天白云相接,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像进了仙境一样。
“顺子兄弟,我来了……顺子兄弟……”四海两只手拢在嘴边冲着码头大声的喊着。
顺子听到了喊声,急忙把账本交给身边的伙计,领着一个人从码头上跑了回来。
“四海哥,你咋来了呢?快去店里暖和暖和,这位是?”
“这是我磕头的兄弟王永发,敖东警察局副局长,咱家遭劫匪那次就是兄弟带人来的。我跟你说过,去延边敖东遇见啥难处就找这位兄弟,今天见面了吧!”
“啊,没外人,两座山碰不了面,人只要有缘分,一定能相聚……进屋,喝茶水,我给成武挂个电话,他听说四海哥来肯定老高兴了。”
顺着旁边的人,拉了拉四海的衣角,“四海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佳明啊!”
“哎呀!大妹妹呀!我以为是谁呢?二爹、二娘都好吧!你这是……”原来是叶占山的大闺女,包裹的太严实,四海没认出来。
“我闲着没事过来看看,帮顺子点忙,我爸出门有几天了,好像去奉天开会去了。我妈挺好的……”
顺子领着他俩到货庄坐下,就给成武挂个电话,一壶丁香茶还没喝完的工夫,成武就开着轿车拉着叶佳慧赶来了。
成武开车顺着江边,来到了天主教堂旁边的“老白肉馆”,王永发知道这也是叶占山的买卖,四海刚才在路上讲的,他记住了。
门面相当气派,牌匾上“老白肉馆”几个大字苍劲有力,一定也是出自名家之手。王永发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里琢磨这馆子可比敖东那家“山中鲜”像样多了。
掌柜的一看少东家和老东家的两个姑娘,还有山货庄的掌柜的都来店里,领着两位肯定也是贵客,哪敢怠慢,楼上安排最好的雅间。上好的人参花茶冲泡上,专门让一个跑堂的端茶倒水,小心的伺候着。
终究是省城大馆子,进了包房四海和王永发算是开了眼界。地面是水曲柳地板,墙和棚顶都是清一色红松木精雕细刻的装饰。桌椅都是铁桦木的,清漆透着漂亮花纹。
迎面墙上挂着一幅苍劲有力的狂草书法,四海看了半天,一个字也没认出来。左手边一个根雕浪木大茶台,上面摆放着青花瓷、紫砂壶、冰裂汝窑,各种茶具。
一壶人参花茶,品尝着入口微苦,细品回甘,回味无穷……掌柜的亲自来接菜,随着跑堂的一声拖着长调的吆喝,“雅间的贵客,咱们给您上菜啦!清蒸松花江白鱼,抽刀白肉,一品冰糖肘子,三丝素鱼翅,瑞血河灯,松茸珍珠鹿筋,孔雀猴头,人参菜丹鹿胎,葵花千层肉,五洋捉鳖,红烧鳌花鱼,雪地豆沙十二个菜外加一个三宝汤……您请慢用啦……”看来这个掌柜的把店里的好菜都抖露出来了。
“少东家,咱们喝点啥酒……”掌柜满脸堆着笑,贴着成武的耳边小声问着。
“给佳明和佳慧来一瓶新站的冰葡萄酒,再来一箱吉林原浆,我们一醉方休,咋样?你就撤了吧!忙别的去吧!”掌柜的答应着退了出去。成武一边招呼大伙儿坐下,不一会儿跑堂的把酒送来了。
“就喝吉林原浆啊?成武哥!”顺子问。
“对呀!这酒纯粮食的,没啥怪味,我喝着比那些一股曲子味的酱香型的酒强多了,喝多了也不上头,掌柜的也知道我一来就愿意喝这个酒……”成武拿起一瓶吉林原浆接着说,“二舅不让馆子卖洋酒,这酒二舅也愿意喝,松花江水,当地苞米、高粱、大米、绿豆、小米烧的,先喝一个尝尝……咱们手把一,对瓶吹!”
坐在成武身边的叶佳慧小声的跟成武说,“能不能少喝点,昨天都喝吐了。”
“没事,没事,四海哥好容易来一回,我得好好陪陪。昨天那些人都是惦记着求我办事的,听说我要升官了,赶紧安排我,给我送行,祝我高升的,拍马屁……哎呀!没等喝我就先恶心了,要不能吐吗?”成武坐在四海身边,手里的酒瓶递了过去。
“四海哥,这位我咋称呼呀!那两位肯定是妹妹了……”王永发很少这样拘束过,一时找不到话题。
“啊哈!我还忘介绍了,这是王永发我磕头的,在敖东也是副局长,大警察。成武,你俩都是警察同行,以后多近便近便。成武岁数比你小,以后也是兄弟……”
四海还没说完,王永发赶紧站起来,“那可不行,这是我领导,可不能乱叫兄弟。”
“在这桌没有领导,只有兄弟姊妹。”四海把王永发拉着坐下,指着顺子说,“你别看顺子长得老成,比你岁数小多了,他要是把那胡子刮了,收拾利利索索的,绝对是帅小伙。咱们今天只讲情义,别的不唠。来吧!成武你东道主,先张罗一口吧!”
“来呗!都端起来,不往杯子里倒了。我和四海哥啥感情,不用多说了吧!从小就跟着他屁股后面跑。我在省城这些年,最难忘的就是在乌林老家那一段美好回忆。四海哥和嫂子对待我娘,那是没说的……四海哥是我永远都敬重的人,难得来一回,必须一醉,跟着来的哥们,只要跟我四海哥好,就永远好使,来吧!整……”四海抓住瓶子把酒往桌子上滴了几滴,咕咚咚喝进去半瓶。一抹嘴跟身边的王永发说,“你看我和成武长得像不?”
“哎呀妈呀!咋不像呢!那大坨子,尤其那眉毛和眼睛特像。两个妹妹跟你们的眼睛都像,个头都这么高,就比你白多了。我说优点咋都长你们身上了呢!看着都眼馋!”王永发从看见佳明和佳慧就有意无意的多扫一眼。这姐俩长得确实漂亮,打扮的也非常得体。佳明不爱吱声,坐在那里摆弄着头发。浅灰獭兔紧身皮袄,棉裙,脚上穿一双棕色翻毛短皮靴。在码头时穿着顺子的大衣,戴着他的羊剪绒帽子,又围着围巾,头发压得有点乱了。
“姐啊!你也喝点红酒吧!刚才我来时跟妈说过了,四海哥来了,咱俩和成武哥一起陪着吃个饭。”佳慧个头比佳明略高点,穿了一双高跟的棕色长筒皮靴,皮马裤,翻毛鹿皮棉夹克,短头发,没戴任何首饰,看上去利利索索的,虽然没有化妆,但是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让人越看越想看,想看又不敢盯着看的感觉。
“你俩跟上,再端起来就见底了。”成武说的这种喝法,四海点头赞成。顺子看了一眼佳明,“今天放假了,陪四海哥敞亮的喝一把,在四海店净添麻烦了。”佳慧冲着成武摇摇头,抿了一口红酒,和姐姐小声说话,不再理会他们喝酒了。
成武也说叶占山去了奉天开会,过几天才能回来。四海倒是没啥,去见二爹有些拘束,说啥话,吃啥菜也放不开,板板坐着,不随便,太累了。见不到叶占山,王永发嘴上没说啥,就是心里觉得有点遗憾。看到了货庄里的山货堆积如山,他没好意思再提带来的那袋子东西,扔在山货庄了。正低着头瞎捉摸的时候,成武接下来说的话,让他一下子来了精神。
也就是那句话,让王永发又喝多了。本来说好一人喝一瓶不应该醉成那样。当他听到成武说,过完年要去额穆当县长,任命书都下来了。手里的工作没啥交接的,关键是这些个买卖都要安排妥当。这段话对于王永发也都不太重要,最关键是成武说,要考虑一下把他调过去当警察局长。虽然是一句酒后的话,他听完了,精神头上来了。非得再整两瓶,自己喝一瓶,四海、顺子、成武三个人分了另一瓶。
这酒不是谁劝的,更不是谁逼的,自己愿意喝,谁还能好意思不让喝。第二瓶酒闷下肚,把王永发喝得北都找不着了。
第二天两个人就回去了,成武又给四海带回去一些吃的、用的,直到四海和王永发都背不动了为止。
六
清雪飘落下来,像精盐面子,散散粒粒的。风吹过来,打在脸上生疼生疼的。清雪随着风在雪壳子上打着旋,填补到低洼的地方。没等落实成,又被风吹到别处去了。
马爬犁上,绑着大斧子,还有两把手锯。占柱把装着豆荚皮的袋子往爬犁上一扔,坐在上面。老秦拿着马鞭子,“驾,喔,喔……”出了院子去杨木林子那片地边了。
原来这片地方叫杨木林子真是名符其实。一大片林子,十有八九都是挺拔的火杨树。这种树长得特别顺溜,疖子少,枝杈也少。长得慢,木质坚硬,不像那些快杨,长得确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