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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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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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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店》连载

第二章 那片沃土

当屋檐上的冰溜子开始滴水的时候,燕子又回来了,雪也就悄悄的融化了。

西岗山朝阳坡先露出了地皮,隐隐的泛出了青色。河套里的冰被混浆浆的桃花水拉出了一趟大沟,直达河底,偶尔能听到大冰块呼嗵一声坠到河水里的声音。

仿佛一夜之间,河套边的柳毛子冒出了一串串的毛毛狗,上面扬撒着一层嫩黄色的花粉,飘着淡淡的清香。

狗剩子去河套边折回来几根,用手撸掉枝条上的毛毛狗,再拧一拧,皮和杆儿就剥离了,把杆儿抽出来,两头切齐,在一端的头上削去一层外皮。放嘴里一吹,嘟嘟的,春天的“叫叫”在四海店的院子里响了起来。

“二小,你老秦叔和你哥去南岭山刨地,你也干点正经事去,再几年就该说媳妇了,不能老是没正调啊?”春耕在即四海整理着马套,给犁杖重新备上铧子。跟正在吹“叫叫”的狗剩子说,“听见没,二小,以后你有家了,看你咋养活,光靠掏鸟摸鱼的,擎等着喝西北风啊……”

等了半天没有回音,“叫叫”声也不响了,四海回头看看,狗剩子正在望着飞来飞去忙着衔泥筑巢的燕子发呆呢!嘴里喃喃自语,目光凝重的嘟囔着,“我得刨地去了,干活养家……爹,给我找个镐头……”

“仓房北山墙上还有一个,我老儿子干活儿肯定老像样了,回来让你娘给你烙小根蒜煎饼盒子吃。”四海没想到狗剩子能这么痛快答应去干活儿,又给他鼓鼓劲儿。

狗剩子扛起镐头,胸脯挺得老高,大摇大摆的出了院子。路过昨天摔泥娃娃的大青石,把脸一扭,继续往前走。来到前天憋水坝的水沟,抡起镐头,勾平了残留的半截土坝。直奔南岭山根,找他哥和老秦叔了。

他的脚踩在铺满了大车道刚刚冒尖的三楞草上,就像一层厚实的绒毯子。隔着娘做的千层底布鞋,依然感觉喧腾腾的。狗剩子一走一跳,两步一颠,哼着小曲。

刚刚冒出嫩叶的灌木丛散发着清香,突然惊起的山鸽子,扑棱棱的飞起来。胆儿要是小点儿非让它们吓个好歹的。狗剩子可没害怕,捡起一块石头往山鸽子飞去的方向撇过去,骂了句,“操你妈的,一惊一乍的吓唬谁呢?”

走着走着,一条镐头把那么长的鞭梢子长虫摇晃着身子,从草丛里游了出来。人都说长虫一过道就要下雨了,狗剩子讨厌下雨天,稀泞的没地方下脚不说,还捞不着跑出去玩耍。顺手在路边撅了一根手指粗的暴马子,照着鞭梢子长虫的身上就是一下。再看那条原本爬行得好好的长虫,当时就翻滚起来,露出了浅灰色的肚皮。长虫的骨头已经抽脱了节,在地上痛苦的扭曲着身体。狗剩子上去又补了几下,抡起镐头就把长虫头刨掉了。掐着长虫脖子,拎起来还在扭动着身子的长虫,另一只手扯住长虫皮,呲啦一拽,整个长虫皮扒了个精光。脖子下面那个深红色还在跳动的心。再往下是一溜紫色的肝,旁边有一个黄豆粒大小深绿色的胆。伸手揪了下来,上面还带着一块白花花的油。直接扔到嘴里,一抿嘴咽了。

长虫还在扭动着身子,啷当在尾巴上的长虫皮被甩来甩去。狗剩子心想,娘跟他说多少回了,不让打长虫。要不,拿回家去,抹上大酱锅底坑扒点火炭烤着吃,老香了!白瞎了……不要了……随手扔到了路边,被剥了皮的长虫还在草棵里扭动着。狗剩子闻一闻手,好腥的味。长虫肉味跟鱼差不多,难怪有人叫旱鱼呢!只是比鱼要腥多了。蹲在路边的水沟洗洗,又拽了一把青草蹭蹭,再把鼻子凑近闻了闻,腥味儿小多了。

“哥……老秦叔……我来了,我来干活儿来了……”狗剩子离老远搭着人影就喊上了。

新开这块地,是去年秋天清理出来的,原来长满了柳毛子,榛柴棵子,山高粱的灌木丛,没有几棵像样的大树。地上都是些疙疙瘩瘩的卡头墩子,地势比较平坦,有草皮子覆盖着的地方冰冻还没有化透,冰雪融化的水,汪在坑坑洼洼里,没有渗下去,踩在上面稀泞的。

“哎呀!鞋灌包了,啥破地呀!净些水,能种地吗?”狗剩子的鞋踩进稀泥雪水里湿透了。

“涝洼地种水稻,这里能引来大河套的水,以后可以天天吃香喷喷的大米饭了。”老秦一边说着,一边用力刨着灌木根,草皮下面还冻着,镐头的后手高一些,贴着草皮和灌木根子一镐头下去就掀起来一大片。等太阳和春风把草皮和灌木根都晒干了,再用耙子搂起来,点着火一烧,再把烧过的灰扬在地里又成了养地的好肥料。

占柱挨着老秦,一镐接一镐的刨着,“老秦叔你咋会种水稻呢?听说挺麻烦,又得席苗,还得打梗子、耙地、插秧,我看不如种点苞米和豆子省事。”

“开始是麻烦点,插完秧,薅两遍草,平时看好水就行了,不像旱田地又是两铲还得两镗的,山坡地扣不住土的地方,草还是冒出来。”

“你咋懂这么多呢?好好教教我,水田咱也会种了多好!”占柱使劲刨着灌木根子。

“都是在粉坊那边学的,那边以水田为主,家家都吃喷香的大米饭。今年秋天咱们也能吃上大米饭,中不?”

“中,我看中,没有比这个更中的啦!我最愿意吃大米饭拌荤油了,哈哈……再搁点酱油,老香了!”狗剩子接茬说上了,那眼神放着光,就像看到这片荒地变成了一片稻田,又一下子变成了端在碗里喷香的米饭。

“那就快点干活儿,使劲刨地……”老秦说着话,手里的镐头没闲着,咔……咔……每一镐头下去都是一大片草皮子被掀起来。

狗剩子抡起镐头东一下西一下,不一会儿胳膊就震麻了。再刨几下,一看手也磨起了两个血疱。镐头往两个卡头墩子上一搭,坐在镐把上不干了。伸手拔下身边一根马蹄子花,捏着嫩黄的小花,闻一闻,清香味直往鼻子里钻。闻够了,再一瓣一瓣往下揪花瓣……随手拽一绺卡头墩子上的羊胡子草,编小辫,编完了三股的,再编四股的……低头看看自己已经湿透的鞋子旁边一只长了好多好多脚的虫子爬过来,拿根干蒿子棍一捅,虫子马上蜷缩成一团,他就来回扒拉着玩上了。

嗡嗡嗡……一只草蜂子从眼前飞过来,落在不远处干蒿子秆上的蜂子窝。腾地窜起来,找一根灌木枝子,瞅准了蜂窝猛地一抽,草蜂子窝被抽掉到地上。狗剩子往后躲了几步,眼睛盯着惊慌失措的草蜂子飞走了。几步冲过去,赶紧捡起蜂窝,跑到一边去了。

掰开蜂窝一看,用舌头舔了舔,“嘿嘿!有蜜……好甜哪!”然后,把整个蜂窝放进嘴里嚼了起来。直到嘬净了最后一点甜味,才把已经成一个蛋的蜂窝吐出来。

眼睛四下搜寻蜂窝,“哈哈,还有……”狗剩子高兴地跑向新目标。

占柱和老秦的镐头,咔咔……没有停下过,没人注意狗剩子又开始不着调了。老秦埋头干活儿,紧锁着眉头。有时候跟他说话,他没有回音,那是又走神了。占柱夜里醒了,老秦叔总是翻来覆去的,经常听到他一声声长长的叹息。

“哎呀!娘啊!疼死我了……”狗剩子突然大叫起来,把占柱吓一跳。赶紧跑过去看看。狗剩子两只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俺看看咋了,别哭,咋了?”老秦扒开狗剩子的手一看,狗剩子的鼻子头被蜂子蛰了一个红点。

“疼,好疼!呜呜……”狗剩子哭得大鼻涕都淌出来挺老长。

“没事的,草蜂子蛰一下能咋的!明天就好了!回家吧……”老秦安慰着狗剩子,用手摸摸他的头。

“回去吧!镐头我回去时候给你扛着,快回家吧!”占柱扶着狗剩子的肩膀,好好看看狗剩子已经慢慢红肿的鼻子头,回头问老秦,“老秦叔,真没事吧?肿这样,能行不?”

“放心吧!没事的,让蜂子蛰一下还治风湿病呢!这小草蜂子没多大毒性,要不俺给你挤挤,能挺住不……”

“拉倒吧!我可不挤,那不得疼昏了,回家……不跟你们扯了……”

狗剩子一路小跑,到了家门口,又扯嗓子哭上了。他娘知道他让蜂子蜇了,往他鼻子上抹了些大酱,他还哼哼唧唧的喊疼。等吃上他娘烙的小根蒜鸡蛋煎饼盒子,就一点也顾不上疼了。

四海骑着枣红马出门的时候,太阳还趴在东砬子山后面睡懒觉呢!

沿着大车道去往敖东老家,四海沿途也尝试着寻觅曾经的过往。但是,他的脑子里对敖东老家只有一片陌生的空白。

过了刘家店,大车道是一溜上坡,上了庆岭就平坦多了。暖洋洋的太阳,在这里迎候多时了。四海跳下马,用手里的鞭杆儿给枣红马蹭痒痒,马毛零散的飘落下来。枣红马打着响鼻,欢快地啃嚼着路边肥嫩的青草。

大车道边一片绿油油的大甸子里,星星点点的散落着金黄的婆婆丁花。

“青石板,青又青……青石板上钉金钉……”四海想起了媳妇教孩子的童谣。才离开家一会儿,咋还想媳妇和孩子了,四海心一阵酸酸的滋味,他知道离不开媳妇,他俩的心已经长在一起了。

山坡上盛开着嫩白的山芍药,橘红的野百合,还有嫩黄嫩黄的黄花苗子……给这大山里面增添了调剂的色彩,让人看着心里怪舒坦的。

路边一丛狗卵子花开得挺有意思,形象极了,空心的淡紫色花蛋上面的纹路,跟狗卵子上的血筋一样一样的。四海端详着,一边用鞭子抽着,一边笑了。

“布谷……布谷……”布谷鸟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催促着农家开犁种地了。

四海翻身上马,枣红马嘶鸣着,耳边满是呼呼的风声。大车道两侧白桦树的身影在眼前应接不暇。

坡路越来越近急,“唷……唷……”四海让枣红马放慢脚步,侧脸看看这些白桦树,挺拔而坚韧。在绿草和灌木的映衬下,白桦树深色的枝条上结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花骨朵儿,伴着刚刚冒出的嫩芽。白桦树干显得那么白净,清秀挺拔,与众不同。

前面的路渐渐平坦了一些,四海轻轻地催了一鞭子,耳边又响起了呼呼的风声,枣红马跑出了一身汗水。

起早赶路,中途就歇了那么一气。将近晌午的时候,四海已经进了敖东城,一路打听找到了警察局。

门口有个站岗的,四海牵着马过来问问,“兄弟……”那人没正眼瞅他,带搭不理的说,“干啥的,没事一边去嗷!这是警察局,看清楚了。”

“对,我就找警察局,请问王永发探长在吗?”

“谁?谁?王副局长的名字也是你叫的,远点闪着去嗷!”

四海知道山里人说话冲,也没太在意。微微笑着也是想故意震一震他,“哎呀!我兄弟当上副局长了?哈哈,挺厉害呀!”

站岗的那小子又重新打量一下四海,头发乌黑,稍微有点不咋顺溜。浓密的眉毛下面那双大眼睛还挺有精神。再看那张棱角分明,又红光满面的四方大脸,看来吃喝也不差油水。衣服不算板正,料子还都是细纹布,虽然被魁梧的身板撑得包包棱棱的,瞅着也不窝囊。尤其是那双黑皮靴,虽然上面有些泥污,一搭眼就不是一般人能穿得起的。手里牵着这匹大马也挺扎眼,除了鼻梁子有一条子白色,浑身像披着枣红色的绸缎,四柱扎实,个头也不小。越细看越不像个土包子,心想还是得小心搭理搭理,整把握点!万一真跟王副局长有瓜葛,有啥怠慢的,怪罪下来,不好交代。

“你找我们王副局长啥事呀?”

正在说话间,王永发和几个人从警察局院里走出来。站岗的那小子立马直溜的,咔……一个立正,紧接着,啪……一个敬礼。王永发挥了一下手,已经认出来站在大门口的叶四海,“哎呀!这这这……四海哥,你咋来了呢?我说一早上左眼皮一个劲儿跳呢!贵宾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喝点去。”

“好兄弟……走……”四海答应着,扭过头再看看那个站岗的小子,直溜溜地戳在那里,眼睛不敢往这边看了。

警察局不远就是敖东城最大的馆子“山中鲜”,四海虽然没上几天学,字还认识几个。站在门口读起了对联,上联是“神仙品味山中鲜,下联正好是上联倒过来念的“鲜中山味品仙神”,词挺有意思,字写得也苍劲有力,雕刻在刷着黑漆的木板上。王永发见四海对这幅对联感兴趣,跟他说,“这对联的词儿和毛笔字都是省城一个大手给写的,别看买卖不大,人家省里可有亲戚,管教育的,这几年他们跟着借了不少光。走,喝上酒咱再慢慢唠……”拉着四海的手上楼了。

二楼一共就三个包房,另外两个加一起也没有这间大。独板紫椴木的大桌面,红松根雕当桌腿。桌子一圈摆着八个水曲柳木头做的凳子。墙上挂着,用桦树皮和云芝蘑,松树枝拼成的松鹤延年装饰画。另一面墙挂着几串紫皮蒜,红辣椒,还有几个金黄的苞米棒子,颜色配的还挺好看。

王永发把四海让到首座,自己在右手边坐下陪着。然后喊跑堂的过来,“我说,你们什么雁鸣湖鱼,下蛋鸡都整上来。还有你们做现成的酱牛肉,烀牛蹄子,拌山胡萝卜现成的先整上了一些,好酒来一坛子,我们先喝着。反正你给我挑拿手的菜赶紧整,必须慢慢一大桌子。快去张罗!”

跑堂的答应着刚下楼,饭馆老板亲自来打招呼,“听说王局来捧场,我不能猫在屋里装犊子,有啥说道尽管吩咐。咱这狍子,野猪,熊瞎子肉可都有嗷!贵客进山里,咋也得尝尝这口哇!”

“我哥他……山里的玩意儿啥没吃过呀!就你们做那屌玩意儿,今天你们要是免单,我哥教你们几手收拾野味的本事,当你们压箱底招牌菜了。唉呀妈呀!那狍子骨头烀的,野猪肉做得就是一个香……在家吃那一回就记一辈子,老好吃了。”

“冲王局说这话,今天这手艺我学定了。必须免单,王局长和几位大驾光临,平时请都请不来,这机会难得啊!”饭馆老板赶紧抓住机会溜须拍马,捧着王永发唠。

“哪有我兄弟说得那样玄乎,咱们家里收拾野味都是粗办法,蹬不了台面,不上讲究的。兄弟,今天这顿酒,哥安排大伙儿……”四海忙站起来说话。

“哥呀!你真是我亲哥呀!要别人这样,我早就急眼了。这不是纯牌白菜地里耍镰刀——嗑(棵)都唠(捞)散了吗?到咱家门口了,让你安排,你是骂兄弟呢!咔咔……扇兄弟大嘴巴子呀!”

四海笑着拍了拍王永发的肩膀,不再说啥了。

王永发拉着四海的手,“来,都认识认识,这是我磕头拜把子的哥哥,叶四海叶老板……在额穆那边必须有一号。”在场的几个人王永发也一一介绍给四海,“恒祥百货张老板,永利山货庄李老板,青沟乡青沟子村那村长,这是我们警局的郝勇队长,跟我多少年的好兄弟。”大伙儿开始都纳闷王永发咋跟这个半土不洋的人这样恭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在划魂儿。

“省城叶占山他老人家是我哥的亲二爹,那可是咱敖东出去的传奇人物呀!”王永发这一句话揭开了谜底,大伙儿争抢着给四海把酒满上。

菜也都上来了,大伙儿轮番劝酒,今天四海真就没有放量喝。盯着旁边那个不咋出声,也不动筷子的青沟子那村长唠上了,“那村长,不用问都是在旗满族人,老家这些年咋样。”这个那村长赶紧站起来,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他是来求王永发办事的。他弟弟年前耍钱输了,半路蹲坑把赢钱那人几棒子打死了,抢了钱跑了。没几天就被抓进了敖东警察局。现在正托王副局长打理上下,想高低花钱买回来一条命。叶四海这位省城警察大官的亲戚来了,跟王局长又能说上话,必须得毕恭毕敬哄着。

“回叶老板话,您跟咱回老屯子看看吧!王局长不是外人,是我铁哥们儿恒祥百货张老板的好哥们儿。就是我大几岁,也不敢叫人家兄弟。今天,这顿饭我安排,回咱们屯子,咱再好好喝点。”

“哎哎……啥意思,我哥刚来,我还没亲热够呢!去你那里忙啥?今天别跟我找别扭嗷!”王永发不太高兴那村长上来就套近乎,没个规矩。

“嗯哪,全听王局的,我这有点话多了,不好意思啊!”那村长赶紧知趣的应对着。

“兄弟,我吃完饭,还真就得跟那村长清沟子,这次我来是打算把额娘的坟起了,回去跟阿玛并骨。再看看能不能找到玛法(爷爷)和玛玛(奶奶)的坟子,二十多年没回来,阿玛带着我走的时候我还小,不记事儿,没个熟悉人领着,算是白扯了。”四海今天没咋喝酒,说到这儿,神色更凝重了很多。

大伙儿一听,就都没有多说话的了。那村长顺杆捋下去,“青沟子哪一条沟川我都一清二楚,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

“老那,话可是你说的,这事要是整明白,你的事也就有眉目了,看着办吧!”王永发又给添把火。

“您就放心,交给我了。万一找不到我也能请到高手阴阳先生琢磨出办法,王局,您就擎好吧!”

酒席尽早结束了,四海跟王永发告了别,起坟不能再到别人家站脚,往回走的时候就不能见面了,直接往回赶,因为大后天清明节之前要下葬。

王永发也不便挽留,只是约定冬天一起去省城看望叶占山老爷子,四海也爽快的答应了。

青沟子在大山林子里,当年日本人在这里掠夺了无数的优质木材,大片的林子被截伐。这些败类的玩意儿把这里没轻祸害了。当年强行并屯子,霸占他家的产业,玛法就是被活活气死的。他阿玛是长子,没有能力重振家业,二爹叶占山远走他乡,这一片有名望的大家族就这么败了。那村长提起这个茬,四海嘴里嘟囔着,骂了一句,“操他血奶奶的日本鬼子……”

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四海也有五岁了,按理说应该记住一些事,可是四海对于这里的记忆都是模糊的,根本无法找到额娘的坟墓,玛法(玛法)和玛玛(奶奶)的坟就更难找了。打听一些岁数大的,指了几个大概地点,整整一个下午,四海和那村长带领的十多个人,把附近山坡溜达了好几遍也没有找到。坟包可能早就被放牛的踩踏平了,或者是开成了庄稼地。大山里天黑得早,大伙只能耷拉着脑袋回去了。

那村长准备了丰盛的晚饭,下午临上山前安排人现杀的一头梅花鹿。那村长家的大桌子上摆着红烧鹿筋、酱鹿脖子肉、炖鹿排、鹿三件都给献上来了,烀鹿舌头和鹿嘴唇子拼了一盘。还有一坛子鹿茸山参泡的白酒。四海哪有心思喝酒,菜只是给面子吃了几口。

那村长看着四海闷闷不乐的,其实他早有安排,已经派人赶马车去请双山屯的阴阳先生。这老爷子双眼瞎,被人牵着手进屋之后落了座。那村长赶紧倒上酒,介绍四海认识之后,两个人贴着耳朵小声的嘀咕了一会儿。老爷子端起酒杯,吱啦一声,先喝了一口,“这事好办,饭后用一块青砖写上你额娘的姓名,记着一定用青砖啊!青砖为阴,红砖为阳,坤为先天,艮为后天,先人故去,则由艮如坤……到时候我再念叨一些个说道。再用红布包好了第二天起早往回走就行了。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怎么和那边的并骨,这叫影葬……”

四海听着阴阳先生的话,不住地点着头。

那村长又贴着四海的耳朵小声说,“这可是附近最有名的阴阳先生了,那眼睛就是因为泄露天机瞎的,要不是我们老交情,他是不会轻易再出手了。”四海听到这儿心才算有了底。

这顿酒,四海真没喝多少。这一宿,四海翻来覆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梦见额娘穿着旗袍,脚穿绣花马蹄底旗鞋,在他跟前走来走去,好像是迫不及待的要跟着他走。梦里的额娘还是那么年轻,梳着“水鬓”,脸上挂着微笑。

额娘俯下身子,抚摸着他的头,像是要跟他说点啥。四海忽悠一下醒了,一摸眼角是湿的,半个枕头都潮乎乎的。

起身看看天还没见亮,可是实在躺不下,也睡不着了。翻身下了炕,来到门外,把凳子上的红布包揣进怀里,跟那村长告了别,牵上枣红马匆匆上路了。

四海嘴里念叨着,“额娘,跟我走吧!跟阿玛团聚了。”照着枣红马的屁股上来了一鞭子,枣红马一声嘶鸣,冲进了晨雾弥漫的林间大车道上。

这块写着四海额娘名字“海兰”的青砖,埋在乌林北山阿玛的坟里。

说来也奇怪,老秦领人打框子(挖坟坑),刚一动锹,从坟子里扑棱棱的飞出来一对山鸽子。当坟子右侧挖开以后,四海阿玛白松木的棺材埋地下都十多年了,竟然没怎么烂。大伙儿都说,怪不得四海这些年日子过得这么顺呢!来帮忙的胡半仙捋着山羊胡说,这是块宝地,当年是他给看的风水。

一双用红绳捆着的筷子搭在了写着额娘名字“海兰”的青砖和阿玛的棺材上。四海填了头三锹土,大伙儿一会工夫就培好了坟包。摆上贡品,点着烧纸,没有一丝风,纸灰打着旋飞得老高。四海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叨咕着,“阿玛,额娘这回你们搬到一起了,我这心也顺了。你们在天有灵,好好保佑咱家平平安安,顺顺当当……”

胡半仙跟大伙说,这些纸钱是收到了。以后四海的日子更没说的了。老秦递过来的酒瓶子,大伙儿都喝上几口,带来的干粮也吃几口。拢起一堆火,燎一燎锹和镐,每个人从头到脚,噗拉几下,抖落干净了。路过河边大伙儿洗洗手。

坐上大马车,大伙儿一起去乌林屯吴大夫的大车店喝酒去了。

阿玛和额娘终于合葬在一起,四海了却了一个悬在心里好多年的愿往。

小婉儿还没醒,娘就给她手腕和脚脖系上了五彩线。当她揉揉眼睛,看见漂亮的线绳,粉嘟嘟的脸蛋上的酒窝又深了。穿上衣服,跟着娘身后去叫占柱和狗剩子了。

“都去河套洗洗脸精神精神,划拉点艾蒿上的露水抹抹胳膊和脖子,蚊子不叮你们……”从小就听大姑奶这样说的,如今娘也这样说,可是每年夏天蚊子照样叮出一个个大包。

狗剩子也不睡懒觉了,让娘也给他系上五彩线,三个孩子一起去了后院河套。

“一会儿回来,娘给你们煮鸡蛋和大鹅蛋,还有带大枣的粽子吃!”四海媳妇和大姑把泡了一夜的糯米,放在苇子叶上,每个里面都搁上一颗大红枣,再紧紧地包扎好,放进大锅里的笼屉上。

狗剩子捧起冰凉清澈的河水,刚刚挨在脸上,脑子顿时一下子就清亮了。占柱洗了几把脸,沿着河沿找艾蒿去了。

小婉儿赶紧洗一把脸就回去了,她不敢去找艾蒿,因为她害怕草棵里的长虫。

她走进了后院子就听见他爹在屋里和娘说话。

“媳妇,咱小婉儿越长越俊,没有一点地方像咱的。”

“俺看跟你挺像的……”

“你可别瞎说,我大骨棒,手大脚也大。咱婉儿长得秀气,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

“你说咋那么巧呢?也长着俩酒窝……”

“那谁知道咋回事?”

“滚一边去,不过真要是你的种,那还就是个事呢!跟哪个野娘们儿生的。你还敢跟俺提这个茬,俺这些年就纳闷,那么巧就捡回来一个闺女,这一提,俺还真就生气啦!”

“得了吧!你又来了,野娘们儿那么好找的?再说了,我媳妇这么好我还找啥……”

四海媳妇手里的笊篱刚要落在四海头上,小婉儿进屋了,两只眼睛盯着他俩,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娘,我是捡的,到底咋回事,娘你赶紧告诉我……”

“婉儿,快别听你爹胡说,没那事,好孩儿……咱……咱们吃大鹅蛋……这粽子还不能熟,再煮一会儿……”四海媳妇手里的笊篱一转弯,伸进锅里去捞鸡蛋和鹅蛋了。四海挠着头,要往出走,被小婉儿伸手拦住了,“爹,你得告诉我咋回事……”四海瞅瞅他媳妇,无奈又尴尬,隐瞒了这些年,就这么一不小心露馅了。

大姑在西屋说话了,“说吧!四海,跟孩子说吧!早晚也得知道,咱也没啥对不起这孩子的……”

四海拉着小婉儿,哈下腰,用粗壮的大手给她擦擦眼泪说,“那年冬天,老冷了,一大早我码上一头野鹿的踪,隔两个山岗能搭着影。野鹿个头挺大又是孤个子,估摸这个可能是一头斗败了,被鹿群抛弃,落单的大公鹿。一直跟了大半天,又累又饿。看看雪地上的踪迹里有血,鹿肯定有伤,早就撤了。往嘴里塞了一块馒头,又揞两把雪,继续追了下去……”

四海媳妇剜了四海一眼,拎来个板凳,让他爷俩儿坐下说,小婉儿这会儿不哭了,脸上没有表情。这个打击对她来说绝对是晴天霹雳,一时半会儿也缓不过来。

四海接着说,“顶着大风,蹚着大雪壳子,我一直跟到离南岗子屯二里多地的山边,隐隐约约听见路边有孩子微弱的哭声。我望了一眼前面山坡上即将搭上射程的鹿,一咬牙,转身还是循着哭声走去,远远地看见路边的雪窝子里有一个红色的厚棉被卷。哭声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肯定是刚扔不久,要不就这大冷天,啥活物放在雪窝子里,一会儿就冻死了。四下望望也没有人影。既然扔了,肯定是不想要了,或者是有啥难处,养不起吧!我又向山坡望望,野鹿已经上了岗梁,再一晃过岗不见了。我把猎枪往身后一背,打开棉被,把你揣在羊皮袄里,又把棉被围在外面抱着挡风,顺着山道往家赶。一路上你也没怎么哭,可能是连冻加饿,没有筋骨囊了。唉!我以为不行了呢!隔一会儿,就低头顺着袄缝看看,你的小脸贴在我的胸脯上,总算找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闭着眼睛,乖乖的像是睡着了。”

小婉儿把脸转向爹,眼泪又涌了出来。

四海看了看小婉儿,眼眶也红了,叹口气继续说,“我就紧着跑,虽然又饿又累,揣在怀里的生命,感觉跟我那么贴心。我的心当时酸酸的,不是滋味。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就觉得一股热血涌到了原本累得抬不动的,挂满了雪块冰溜子的两条腿上。竟然还跑了起来。等一进院子,就喊你娘赶紧开门。进了屋让你娘把你从我怀里抱出来,你还睡着呢!你大姑奶赶紧熬些小米汤,吹一吹,用嘴试试不烫了,赶紧灌进去几勺,算是救了你的命。有了吃的就来了精神,哇哇的哭起来没个完。看着你呀!像个小燕子崽似的,瞪着眼睛,张着嘴还要吃。两只小手胡乱的抓着,差点打翻了大姑奶手里的小碗。大姑奶嘴里喊着,小碗儿,小碗儿!别摔了,姑奶吹吹再喂你……你好像听懂了似的,也不哭了,瞪着眼睛,张着嘴等着……就这样就叫你,‘小婉儿’了……吃进去些米汤,看着你乖乖地睡着了,一家人的心才算放下了。”

四海揉了揉潮乎乎的眼眶,摸摸靠在他胸脯上的,小婉儿的头接着说,“第二天,我又去南岭山那面的大荒顶子屯买来一只刚下完崽的大母羊。有了羊奶就好办了,就这么把你养活了。你娘和你大姑奶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的,婉儿呀!我们没啥对不起你的……”

小婉儿扑进娘的怀里痛哭,等哭够了跪在四海两口子的面前,“爹,娘我就是你们的亲闺女,以后谁也别再提我是捡的,把那段事儿都忘了吧!我就是你们亲生的行不?娘……”四海媳妇的眼泪在也忍不住了,顺着脸颊簌簌的流淌着,一把拽搂过小婉儿,母女俩抱头大哭起来。

大姑在西屋也哭出了声,四海媳妇松开手,小婉儿跑去西屋,给她大姑奶擦了擦眼泪。大姑奶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手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小婉儿和大姑奶贴了贴脸。

等占柱和狗剩子进了屋,高高兴兴地把一大捆艾蒿,拿给爹看。他爹揉着眼睛。给他娘看,他娘正在抹眼泪。再去西屋一看,大姑搂在怀里的小婉儿还在一个劲儿的抽泣。

狗剩子当时就懵了,心里想刚出去这一会儿工夫,一家人受啥委屈了,咋还都一个个哭天抹泪的。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也没敢多问因为啥会这样,一个人去了东屋,坐在炕沿上发起了呆。

占柱跟在四海的后面去收拾院子了。

一大早上,狗剩子醒了,右眼皮一个劲儿的跳。拽过来烟笸箩,揪一小片烟纸贴上也不管事。嘴里念叨着,要惹祸,没到晌午到底挨了一顿好揍。

这顿揍挨得也是活该,他用王铁匠打的那口铡刀劈柴火。整个刀刃除了崩掉几个大豁子,剩下的地方几乎全卷了刃,彻底报废了。原来的两匹大马,加上王永发给留下的枣红马又下个马驹,都指着这口铡刀铡草吃呢!

“操你娘的,一丁点正事都没有的玩意儿。好容易劈回柴火,你用铡刀。人屎不拉的东西,就拉一泼,还他娘的拉柴火垛上了。”四海放下马鞭子,还在生气的骂着。

看着狗剩子挨打,四海媳妇也心疼。但是,管教孩子不能一个教训,另一个拦着,那样就夹生了。心里再不得劲,孩子做错了,该揍也不能惯着。看着四海用马鞭子抽狗剩子,狠狠地剜了四海两眼,凑到他跟前,掐了他胳膊两把,拽倒一边,小声的嘟囔着,“打两下就行了呗!还哥马鞭子抽起来还没完了……”

狗剩子一只手捂着被抽出血檩子的屁股,抹着眼泪进屋了。

四海媳妇,一边埋怨着四海,两口子去了后院子。前一段时间忙得够呛,插完稻秧又给旱田锄草,黄瓜和豆角的蔓子都爬了满地,得赶紧扶起来,绑在架条上。

快晌午了,四海媳妇回屋做饭,发现狗剩子不见了。

“他爹,狗剩子呢?儿子,二小嘞!干什么去了?”四海媳妇找遍了屋里屋外没见人影,着急了,大声的喊着。

四海回屋一看,墙上他那杆老猎枪也不见了。

“这个兔崽子,都是你惯得没个人样……”四海瞪着眼睛责怪他媳妇。

四海媳妇红着眼睛,冲着四海大声喊着,“叶四海,你听着,二小要出点啥事,俺也不活了。”

四海去东砬子山找。

从水田地锄草回来的老秦和占柱,他们从南岭山一路上也没见到狗剩子。去西岗山那边看看。

再说狗剩子憋了一肚子气,趴炕上抹一会儿眼泪,摔了一顿大鼻涕。

一翻身,“哎呀!娘来,太狠了,后背和屁股都打烂糊了,啥破爹呀!往死里打,娘也不拉着,哎呀……我恨你们……不是亲儿子,捡的也不能这么打呀!哼……”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猎枪,站起来,一伸手摘下来,背在肩上,皮兜子里掏出几颗子弹揣裤兜里。嘴里嘟囔着,“走人,老子去山外面闯天下去,再也不回来。以后混好了,管我叫爹,也不回来了……”

出了院子,沿着大车道往额穆县城的方向走去。刚开始让热血沸腾的雄心壮志给拱得一路小跑,屁股被鞭子抽得还疼着呢!心里想,越疼越快走,看疼哪个王八蛋。

路上有个枯树枝看着不顺眼,踹一脚。看见个蚂蚱在三楞草上一蹦一跳的,撵上去几脚就踩死了。

走着走着险些被一块石头绊个跟头,回头咣就踢了一脚,“哎呀娘嘞,哎呀!”揼起脚来,原地转了好几圈。坐地上屁股还疼,赶紧侧过身子,把鞋脱了一看,大脚趾盖都掀起来了,往外冒着血。

“唉……这要是娘在跟前就好了,赶紧扯块布给包上,还得给煎两个鸡蛋补补……”狗剩子躺在长满了三楞草的大车道上,想想他娘炒菜时,锅里的豆油开了,他先找点煎饼或者粉条炸一下,嗯……真香!为了等他炸东西,油冒烟了,娘也不着急,等他瞎胡闹完了,再往锅里放菜。大米粥刚开锅,他就捞出来一小碗刚要伸腰的大米粒,粘粘糯糯有咬头,可好吃了,娘多惯着呀!从来不嫌乎他!娘和面做馒头,他揪一块捏着玩儿,娘从来没说过他。炖豆角全家吃豆角皮,盘子底的豆都让他一个人包了,连汤带豆往小米粥里一搅合,可好吃了。想到这儿,不争气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了。看看天上的太阳,正在头顶,也快晌午了。心里琢磨着,回去,还是不回去呢?回去没面子,那句话没说明白,还得挨揍咋整?走,继续走,以后混出个人样再回来,像成武叔那样,威风凛凛的骑着大马,挎着枪……唉……躺在大车道上,屁股还疼,石子有点硌得慌。娘做被子时,他就在上面来回打滚,好舒服,娘顶多也就说句,别让针扎着……

“娘啊!娘……我走远了,不回来了,想你可咋整……”狗剩子想到这里,嘴里嘟囔着,鼻子一阵阵发酸了。

“哎,爹也疼我,要刀给刀,要玩枪也给枪。爹出门回来,跨在马背上的那个大皮兜子,只要一掏准有好吃的。记得第一次买黑枣回来,爹说那是羊粑粑蛋。忍着没敢吃,实在馋得受不了了,偷着抓一把,一尝才知道这么好吃。爹这次打的太狠了!难道我是捡来的,不是他亲儿子?不能啊!娘和老秦叔成天说我随爹了。爹呀爹!就这一回嗷!我可原谅你了,再这么打我,我可不养你老啊!让你大儿子养吧!哼……他反正也不会捞鱼,也不会打猎,你再想吃这些玩意儿,还得指望我呢!我可是你亲二儿子啊!爹呀!哎……我得养你,你对我多好,过年还给我买炮仗。爹,我也想你了……”狗剩子嘟嘟囔囔的,揉揉潮湿的眼睛。

他站起来。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得更欢了,腿发软,迈不动步。瞅瞅县城的方向,茂密的树林,夹着那条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车道。摇了摇头,下定决心,还是回家吧!吃饱了肚子,等长大了再出去闯吧!

正在这时候,大车道旁的河套边,扑楞飞起来一只野鸭。狗剩子这下来了精神,穿上鞋,把脚趾和屁股疼都忘了。拨开灌木丛,猫个腰端着枪向河套边靠拢。在草棵子里搜寻了半天,终于在一个卡头墩子上,羊胡子草絮成的窝窝里发现了二十多个野鸭蛋。心想,拿着鸭蛋回去就不能再挨揍了,就说出来找鸭蛋的。狗剩子为自己找到回去又不丢脸的理由暗自高兴着。可是,鸭蛋怎么装回去呢!低头看看……把猎枪放在地上,裤子脱下来,露出了娘做的大红裤衩。把两个裤腿子系上,把温呼呼的野鸭蛋装了进去。

然后,裤子往脖子上一搭,心里美滋滋的,刚要转身往回走。

那只野鸭子又飞回来了,落在河套对面的柳毛子下面,向这边张望着。

哈哈!天上掉馅饼了吧!狗剩子差点没乐出声来。把装着鸭蛋的裤子小心的摘下来,放在地上。操起猎枪推上膛一颗子弹,瞄了瞄准,抑制一下加速的心跳,屏住呼吸,扣动扳机……咔……没响。

“他娘的,没开炮……”他又把猎枪架在旁边的树丫上,这回稳稳的,感觉瞄得老准了,一勾扳机,还是没开炮。

“操你娘的,什么破枪!”狗剩子骂了一句,重新换发子弹,端起枪就朝野鸭那面随意的勾了一下,唿嗵一声枪响了,枪托没有抵住肩膀,把他造个趔趄。一个大腚墩坐在地上,野鸭子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啥他娘的破玩意儿呀!该响时不响,不该响它又响了。你想干啥就干啥呀!什么爹揍出来的呢!犟种,纯犟种。”自己一边嘟囔着,噗呲……笑了起来!这不是分明在说自己吗?

“哈哈,哈哈……”

肚子咕噜咕噜的还在响,用拳头锤两下,反倒更严重了。

心里想也没有洋火,要不烧野鸭蛋吃也挺好。腿就像踩在棉花包上,迈不动步。手伸进搭在脖子上搭着的裤子里,摸出来一个野鸭蛋,往猎枪托上一磕,流出蛋清。对着嘴巴手再一挤,咕咚一声,感觉有个东西到嗓子的时候卡了一下,狗剩子一伸脖子还是硬咽了下去。看来蛋里已经做了胎,小野鸭崽已经成型了。狗剩子吧嗒吧嗒嘴,有点腥。抹了一把嘴巴从,摇了摇头,继续往家的方向走了。

四海从东砬子山回来了,老秦和占柱在西岗山也没找到狗剩子的影子。

四海媳妇站在门口望啊望,焦急的喊,“狗剩子……二小……来家吃饭了……”

四海媳妇快要急哭了,就在这时,远远地看见狗剩子,背着猎枪,穿着大红裤衩,脖子上挂着装裤子,打着晃回来了。他娘赶紧跑着迎上去,接下了装着野鸭蛋的裤子,用手抹了一把狗剩子嘴丫子,一道道白印,已经干在下巴上的蛋液,“二小,你跑哪去了,把娘急死了……”

狗剩子进了院子就开始白话怎么捡到野鸭蛋,开两枪没有打到野鸭,如何的可惜。四海和老秦互相瞅瞅笑了,占柱拉着弟弟进屋洗洗手,吃饭去了。

老秦铲完头遍地去了一趟粉坊,跟四海说去看看当年一起来的老乡。四海让他带些酒和两块咸野猪肉。

自从那天回来,老秦隔三岔五就去一趟粉坊。赶上农忙活多就晚上去,一早再回来。去粉坊屯如果走日本鬼子当年掠夺咱们木头的运材盘山道,需要路过大荒顶子,安乐,六分队这一绕多走十多里。直接翻南岭山就近多了,一个来小时能走一个来回,不过都是山路只能步行。

四海去安乐屯给枣红马配种,打听一下熟人,在粉坊老秦确实有点故事,只是他也说不太清楚。

当天晚上,四海回到家,让他媳妇整俩菜,把桌子放在老秦住的那屋炕上,四海喊老秦两人单独喝点。四海去后院子摘一把羊角辣椒,老秦拔一把小葱蘸大酱的工夫,四海媳妇就把一盘炒鸡蛋,一盘荤油炖豆角,大锅烀的嫩苞米、面瓜、茄子端了过来。。

“老秦兄弟,一晃你都来咱家三个年头了,当时是从粉坊翻南岭山过来的吧?问你来历,你从来都没说明白,就是一搭眼看着你这人挺踏实,不像个惹祸的人。说句实话,当时不知根不知底,也就是我跟你嫂子胆大,才敢留下你。确实,那会儿我们也想捡你点便宜!讲好了管吃、穿、住宿以外,定下了那一弹头子工钱。你呀!真是像样,这几年活儿可没少干,侍弄四五垧庄稼地的农活,平时还得经管几匹马。咱家也确实需要个帮手,要不忙不过来也得雇短工,赶上有的年头着急也找不到像样的人。”

“俺干点活儿都是应该的,你们当时能留下俺,感激一辈子!”老秦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筷子。

“你呀!这扒开眼睛就是一天也闲不住,受累了兄弟。”

四海端起酒碗往桌子上滴了几滴,伸向老秦面前。

老秦抬头看了四海一眼,端起酒碗碰了一下四海的碗下沿,又低下头说,“哥和嫂子的恩情俺一辈子都记得,要不你们心眼好使,俺真就是走投无路了。”

“兄弟,别这么说,你一天起早打水,扫院子,捡柴火,劈柈子都不用指使。收拾房子泥瓦匠的活,编筐窝篓的,手又巧。收拾个大车和农具,也都在行。你这两年又给咱家开了得有十来垧地了吧!真是出力了。拿咱这儿当自己家了。”四海吃了一口羊角辣椒,有点辣,张着嘴舌头伸出来了,往外哈着气。

“哥辣了吧,俺给你舀一瓢凉水去?”老秦起身要出去。

“不用,不用,这家伙碰上辣的了,咝咝……”四海鼻子尖都辣冒汗了,拉住老秦的手,让他坐下,接着说,“咱也没拿你当外人,收拾劫匪的那个晚上,没有你,哥这家就完犊子了,窝都得被端了。”

“四海哥,你福大命大,没有俺也会有别人相助。你是俺贵人,遇到这事儿俺要是装死不动弹,那还叫人吗?你和嫂子一直都拿俺当亲兄弟,俺必须拿这当家了,给自己家出点力干点活儿是应该的。”

“兄弟!你可不是一般人,你有力气,有本事,农村啥活儿都能拿得起来。留你在这,屈了你材料了。你要是突然走了,那得把我闪懵了,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兄弟了。到秋,咱们买完了粮食,你嫂子都说了,再给你加点工钱。”

“哥呀!当时讲好的工钱,你都多给俺那老些!俺说啥不要,你还急眼,这样对俺,心里再没个数,那不跟牲口有啥两样!你就放心,哥你撵我都不走,就是……不说了……来……哥,俺敬你一口……”老秦把酒碗往四海的碗沿一磕,一仰脖,大半碗酒咕咚咚就干了。

四海也干了碗里的酒说,“兄弟,哥啥样人你知道,直肠子,有啥说啥,心里藏不住事,属他妈直筒子的。你就这样不好,说话藏一半掖一半。拿哥当外人,瞒着哥老多事了似的。把哥整得这心哪!老堵得慌啦!差啥呀!啥事不能跟自己哥说的……唉……还是没拿我当哥呀!”

“哥,俺……哎……”老秦欲言又止。

“兄弟,今天我去安乐了,有人说粉坊那……”四海说到这就停了下来,半截羊角辣椒蘸上大酱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哥,再给俺来一碗,俺不想瞒你,你拿俺当亲兄弟,俺还有啥不能说的……”老秦给四海倒上酒,也给自己的碗里添满了。

“说来话长点嗷!别嫌兄弟磨叽。那是大前年,俺从山东老家来东北,扑奔粉坊跟俺一个太爷的兄弟。老家人多地少,日子过得都挺紧。他在家的时候就不安生种地,走南闯北推个独轮车倒腾买卖,把俺们老家的水果贩到苏北海边换些干海货和盐回来。有一回在海边碰上了个无赖,讲好了干海货换水果的数量,等把水果卸了,他又挑毛病,不认账了。两人争执起来,那人掏出刀子比划,让俺兄弟摸起一块石头,错手把人家砸死了。人命关天,他连夜跑了,家附近肯定不敢去,就跑东北来了。他来这里几年以后写信给俺,说东北钱挺好赚的,我就活心了。”老秦说到这里,叹口气,端起碗来,跟四海碰了一下,咕咚喝了一大口。

四海让他吃口菜,老秦夹了一筷子鸡蛋,在嘴里嚼了半天,才咽下去。

“俺来到这,就在兄弟家落脚。他媳妇家是粉坊老户,从小没爹没妈,奶奶养大的。俺兄弟经常帮奶奶干些劈柴火、挑水、收拾庄稼的体力活,一来二去的就看中俺兄弟人踏实,又勤快。临终前把俺兄弟叫到家里,把孙女许给了他。后来……俺来那年,兄弟媳妇生了第三个孩子,俩姑娘一个小子,大姑娘六岁,二姑娘四岁,最小的儿子刚出生。三间草房,他两口子和孩子在东屋,俺住西屋。日子过得去,俺也不能干吃闲饭。两口子待俺像亲哥哥一样,实心实意的对俺好。俺着急找点营生。大冬天也没啥可干的,只能下煤窑,附近的煤矿都是些不讲理的恶霸经营的,活白干,工钱没地场要去。挨顿骂算轻的,说多了老板叫来打手一顿大棒子。俺们琢磨着一起去鹤岗下煤窑,屯子里有人在那面挣到过钱。打算的挺好,等干一冬天,开春再回来开点地,盖个房子给俺安个家。”

两人的碗碰了一下,老秦一仰脖干了碗里剩下的酒。四海喝了一大口,就把碗放下了,又给老秦倒上了一碗。等酒倒满了,老秦端起来又要干,被四海一把按住了手腕,“兄弟,心里不舒服,也不能这么喝酒,来,小点口慢慢喝……”

“唉……没干上俩月,煤窑塌方俺兄弟虽然命保住了,腰砸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都怨俺哪!多像样的一条汉子就这么废了。”老秦说到这儿,眼泪顺着脸颊落在了酒碗里。

“俺和一个班的,人好又讲义气的阚老六一起去找煤矿老板要点钱,那王八犊子根本不讲理,找一帮人把俺俩打个半死。实在没办法,俺俩把兄弟背回家。弟妹见了就哭昏了过去,这家算完了。俺们撂下兄弟,偷偷的别把斧子,揣上刀,又回鹤岗矿上。白天找到了煤矿老板的家,躲在旁边等到天黑。夜里他喝得醉熏熏的回来,让阚老六不管脑袋屁股一顿斧子,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撂倒了。俺又在他脖子和胸脯上补了几刀。翻遍了他的兜也没有找到一分钱。连夜俺们就分头跑了,阚老六真是够意思,他把手里仅有的那点钱还分给俺一些。俺琢磨不能直接再回粉坊,怕万一找上来再连累俺兄弟。兄弟瘫了,俺不想去太远,翻山岗就跑你这来了。”老秦又端起了酒碗,四海用手压着他的手腕,示意他慢点喝。老秦点点头,咕咚喝了一大口。四海让他吃点东西,老秦夹了一根豆角,嚼了又嚼,难以下咽。

“前一阵子俺去粉坊看看,哎……兄弟不行了。啥好人这一躺也就完了。瘦成了皮包骨,没心思活下去了。弟妹待他不孬,他就是自己窝囊自己。趁他媳妇没在屋,拉着俺的手,说他要是没了,孩子他娘还年轻咋也得走道(改嫁)。流着眼泪说,哥啊!可怜我的孩子们,你能把俺的孩子当自己孩子看吗?说着话眼泪一个劲儿的往下淌。俺当时心如刀搅啊!四海哥……俺……只能点了头。”老秦的眼眶浸满了泪水,看着四海一边揉眼睛,摸起个辣椒添进嘴里。

“喊他媳妇,把事一说,他媳妇也好顿哭。那天把你给俺的工钱都偷偷放在他枕头底下……从那里回来,俺脑袋胀得难受。好几个孩子一大家人,哎,咋整,俺都不知道咋整了!怎么办呢?没过两天俺弟兄就用鞋带栓窗棂子上吊死了。俺去帮着把人埋了,屯子里的人都在背后指指戳戳的。没有俺来这里,人家日子可能过得好好的,如今天塌了一样。唉……哥呀,俺这不是罪人嘛!这心一天天的悬着不落底不说……就像在火上烤啊!”

看着老秦泪流满面四海的眼泪也淌了下来,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想法,等跟媳妇商量一下,他心里有底,他媳妇一定会同意的。一只手搂着老秦的肩膀,用头磕了磕老秦的额头。

两人端起了酒碗一碰,一仰脖都干了……

那天晚上,四海和老秦都喝多了。四海感觉就像踩在棉花堆里,都说喝醉了酒的人啥都不知道了。按四海说,都是装的,酒喝人肚子,没喝狗肚子里。他虽然酒喝多了,回屋躺下,就把心里的想法跟他媳妇说了……

清早起来,一群花喜鹊喳喳喳……在门口的大柳树上唱着闹着,树叉上今年开春时刚搭了一个喜鹊窝,现在小喜鹊也都长大了,是不是该分窝了。

四海两口子嘱咐了不知多少遍,喜鹊做窝是给咱家报喜的可千万别掏,狗剩子才算没给端了锅。

红彤彤的日头从东砬子山升上来,天空瓦蓝瓦蓝的。一阵风吹过,苞米花粉的清香和水稻扬花的香味,让人不自觉的使劲往鼻子里吸几下,这味儿咋闻也闻不够。

夏末初秋里这样的好天气,庄稼上浆快。

四海店这一左一右真是块宝地,雨水大了涝点也不发大水,这些年压根也没有旱绝收的年头。开春只要把籽播种下去,油黑的土地有的是劲,看住疯长的野草,侍弄好了,必保都是丰收年。

吃过早饭,老秦正在整理马车和马套。再有一个多月就秋收了,苞米楼子用树条子重新编一遍,今年换茬苞米种的多一些,还得在西山墙头搭上一个地站子。

“套车,咱俩去趟粉坊。”四海笑呵呵走过来,拍了拍老秦的肩膀。

“去那干啥?”

“把她们娘几个接来,过日子呀!”

“哥,你说啥……这往哪住呀?还有吃……”

“我和你嫂子都商量好了,俩姑娘跟小婉儿还有大姑住西屋。占柱和狗剩子住你隔壁,老客上来再回我这屋北炕,小小子离不开娘和你一起住那屋。口粮咱不缺,明年开春琢磨再盖个房子。”

“这……”老秦怔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万没想到,梦里都没敢想过的事儿,一觉醒来咋还成真了呢?

“走吧,别愣着了,咱俩去接人,你嫂子跟占柱、狗剩子、小婉儿把屋子收拾一下。”

老秦总算回过神来,赶紧套上马车。

枣红马拉着马车出了院子,马铃铛晃啷晃啷的响声,伴着急促的马蹄声,老秦催促枣红马赶路的鞭子声,在去往粉坊的山路上回荡着……

到了粉坊,一进院子老秦看见站在门口发懵的英子,“四海哥,这就是英子……”

四海向英子点点头,“挺好!走吧!弟妹收拾一下,咱们回家吧!”

“这是四海哥,让俺来接你们去四海店过日子去……”老秦拉着四海的手来到英子的面前。

英子瞪着大眼睛,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本来白净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四海哥!老秦……

“收拾一下,咱们走吧!”老秦冲着她点点头。

“嗯哪……”急忙转身回屋里喊着孩子们赶紧收拾东西。

这也算搬一回家,一共也没有半马车东西。该撇的撇,该扔的扔,一些破烂四海都没有让往车上装,分给了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们。大伙儿也都上来伸把手帮帮忙。

四海跟大伙儿说,“老秦是我兄弟,心眼好使,有情有义的汉子,把他们娘们儿接走,养活这一帮孩子。以后有空到山那边四海店看看,房子和地啥都是现成的,日子孬不了。”这回大伙儿不是在背后指指戳戳,而是当面竖起大拇指,夸四海讲究,说老秦也有样,英子和三个孩子有福,以后有好日子过了。

太阳在西岗山顶上等着赶路的人到了家,才忍心落下去。

四海媳妇饭菜都做好了,屋子也有收拾利索了,单等着他们回来了。

远远地听见马铃铛晃啷晃啷的响声老早就迎了出来。

“俺这兄弟媳妇长得可真俊哪!多年轻,哪像三个孩子的娘,你瞅瞅这大眼睛,你瞅瞅多白净,真俊……孩子也都随你了,一个个的这么水灵。小婉儿快过来,弟弟妹妹来家了,这回有人跟你耍了。”四海媳妇拉着英子的手,又摸摸几个孩子的头。

“春香,春霞,靠林喊大娘……”英子让三个孩子打招呼。

两个姑娘怯生生的喊了声,“大……娘……”小小子靠林的心思都用在桌子上的那一大笸箩又大又白开着花的馒头上了。

“快,上炕,菜都要凉了,赶紧吃吧!”四海媳妇抱起靠林,拿了一个大馒头放在他手上,然后招呼大家一起吃饭了。

这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英子和两个姑娘不上桌,四海媳妇硬拽上了炕,“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没有外人就一起在桌子上吃,今后日子长着呢!拿这里当家别外道才行!”

小靠林没客气,捧着手里的大馒头就造上了,有点吃急了,噎得直抻脖,四海媳妇赶紧端碗汤给他喝,顺一顺才好了。这小子一会儿就划拉饱了,跟着狗剩子屁股后面满院子疯跑去了。

小婉儿挨着两个妹妹,给她俩夹菜,一会儿吃饱了都去西屋玩嘎拉哈。一般人家有几个羊嘎拉哈就不错了,不是打猎的人家哪有这一大堆狍子嘎拉哈。大小都这样匀乎,针、轮、坑、肚四个面都板板整整的,又用红颜色染过。小婉儿一点也不抠门儿,一人分八个嘎拉哈,再给一个布口袋,两个妹妹接到手里,稀罕的不得了。

孩子们都出去了,屋里就剩下四海两口子和老秦还有英子了,一下子肃静下来。

“英子,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兄弟媳妇了。哥和嫂子安排的有啥不满意的就吱声,缺啥少啥,以后咱再慢慢添置吧!俺们做到不对的你就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四海看着老秦和英子,端起了酒碗。

“四海哥,嫂子俺这心……哎呀……让俺没有话说了,今后俺的命就是你们的……”老秦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看了看身边的英子,又强憋了回去。

英子成了老秦媳妇。

她看看四海又看看四海媳妇,又看一眼身边的老秦,低下了头,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哥,嫂子这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亲哥,亲嫂子……”

四海抓起老秦的手,老秦也使劲的握住四海的手,两只潮乎乎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他们都感觉到了,彼此的心贴得更近了。

收完秋,也就一个来月,今年的雪来得早,而且下起了没个完。

一觉醒来,鹅毛大雪又整整下了一夜,没有一丝风。雪花慢慢悠悠,大片大片的从灰暗的天空飘落下来,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老秦早上起来喂马,费了好大劲才推开房门。先蹚着没过膝盖的大雪去仓房找来木锹,把正房门口往后院茅楼清出来一条道。再从草栏子清到马圈,把自家的和老客的马都喂上,也给毛驴添了些草。正房的门开了,四海媳妇探出头来,抬头望望天,又向房东头的柴火垛看了一眼。

“嫂子,你在屋里等着,俺去抱柴火……”老秦拿着木锹赶紧过去,清除着道上雪。四海媳妇答应着,关上门回屋了。

老秦媳妇也起来帮着做早饭。昨天半夜两伙老客,这是第一拨拉着山货下山的,在大雪里跋涉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这里住下了。一早上得给他们准备吃的。老秦抱回来柴火,先挑一些细小的干柴放进灶坑里。划着了洋火,点燃了一块白桦树皮,白桦树皮冒着黑烟,呼呼地窜起了火苗,很快就引燃了柴火。四海媳妇掀开水缸往锅里舀水,自从安上洋井吃水方便多了,原来冬夏都要到后院河套里打水,老秦把洋井调得不用引水,上下压几下水就上来了,而且水溜也旺。老秦一看见缸里的水少了,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压了一大缸。锅底坑里的火越烧越旺,锅里的水很快就打起响来,放上锅叉和屉帘子。老秦从锅底坑里抽出来几个燃烧着的细柴火柈子拿到西面锅底坑,又添上几块,不一会儿西锅底坑也燃烧起来了。老秦起身去了东屋,四海还趴在被窝抽旱烟呢。

“嫂子,热点啥吃的,拿多少回来?”老秦媳妇扎上了四海媳妇的围裙,有点小。

“拿沓一耙煎饼吧!我再热一盆酸菜炖猪肉,切点咸菜,等热好了俺再整一锅苞米面子粥就行了,一早上都吃不进去啥!”四海媳妇一边说,一边去磨盘后面的大盆里盛出来昨天炖好的猪肉酸菜放进锅里。

老秦媳妇拿着钥匙打开仓房门,觉得身后有个人影,一回头看见一个老客正在房山头尿尿。赶紧转过脸进了仓房,在大缸里拿出来一沓煎饼,又盖好了盖子出了仓房。一抬头正看见那个尿尿的老客,身子转过来裤子没提上,一只手摆弄着翘起来的黑家伙,一只手冲着老秦媳妇招手,嘴里还吹着口哨。老秦媳妇慌忙低下头,仓房门都没锁就跑回了屋。连跑急了带生气,呼呲呼呲地喘着粗气,原本白白净净的脸现在像熟透的红苹果。

“老秦……老秦……你赶紧把仓房锁上去,快点……”老秦媳妇冲着东屋大声喊着。四海媳妇看出来老秦媳妇跟往常不太一样,心里纳闷这是跟谁生气了?

四海趴在被窝里和老秦抽着旱烟唠嗑呢!老秦媳妇大早上从来不去东屋。

老秦听到喊声,赶紧出来了,也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媳妇。平时很少这样的口气吆喝他,两个人也没红过脸,今天怎么有点反常呢?西屋的三个孩子,大姑和东屋北炕的占柱和狗剩子都醒了。狗剩子睁开眼睛看看,又把被子蒙在头上继续睡觉了。

谁也没往下问,老秦媳妇也没再说啥,放下煎饼转身回自己屋了。吃饭的时候叫她,也没过来。

老客们吃过了早饭,有一伙顶着大雪赶路了,另一伙四个人吃过了早饭又呼呼睡上大觉。晌午起来告诉四海媳妇,下午那顿饭丰盛点,整些酒来,钱不是问题。四海媳妇心里挺高兴的。做的就是买卖,人家不走花钱吃饭,肯定不能往外撵。

到了下午该做饭了,老秦回屋喊他媳妇,“起来帮嫂子忙乎忙乎,咋了,哪不舒服了?”

“没……没事,唉……我起来……”老秦媳妇低着头,一眼都没瞅老秦就去了正房。她心里挺不是滋味,受了委屈,憋着气没法撒出去。四海两口子对他们一家这么好,人家干这个买卖也不容易。大山里长大的,从小脾气就犟,属于宁折不弯的性格。没了爹娘,啥事敢作敢当的,不让劲。如今有气也都在肚子里忍着吧!

媳妇不冷不热的态度,一时倒把老秦整懵了,心想,这是咋了?仔细回想一下,也没惹她呀!

厢房那屋桌子放上了,酒和菜都端了过去。

不一会儿,就听见那屋划拳酒令吆喝上了,“俩好啊!五魁首……俩好俩好!八匹马……魁、魁,来来来……喝,喝,输了就得认嗷!赶紧喝……”

“哈哈,再来一碗,我看你是没喝好,故意输的……真他妈是外国人撇标枪,你是发洋贱(箭)哪!喝……”厢房那屋吵得房盖都快掀起来了。

“妈的,穷他妈欢乐,货都压在手里,大雪封道赶不回去,赔个老屌朝天就不穷叫唤了……”四海听着吵吵巴火的闹心,小声骂着回屋躺着抽他的旱烟去了。

四海媳妇忙着收拾收拾锅台,就让老秦媳妇把这盆苞米面子粥端过去。老秦媳妇看看老秦去给马拌料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又不能指使四海去,接过这盆粥,硬着头皮去了厢房。

这几个人都喝差不多了,原本就色眯眯的眼睛,瞅人都直勾勾的。一看见进来个女的就放肆开起了玩笑,“来呀!一块喝点吧!陪我们喝点,不白陪,给钱……”打着嗝,喷着酒气,有一个人竟然伸手过来拽老秦媳妇。

老秦媳妇躲开那只脏爪子,感到一阵反胃恶心,不光是因为酒臭气熏得,而是看到了伸手拽她的这家伙正是早上在房山头尿尿,整那一副贱样子的那个人。就在这时,那人正瞪着眼睛盯着她上下看,变本加厉的伸出两只手来搂抱她。老秦媳妇憋了一天的火实在忍不住了,手里的这盆刚出锅滚烫的热粥一点没糟践,都泼在了那人的头上。

“妈呀!烫……烫死啦!啊……救命啊……”那人像杀猪一样挣命的嚎叫着,从炕沿边一头栽倒在地上。其他几个人都愣在那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呆了。四海、老秦听到厢房传出不是好动静的叫唤,都冲过来,看见被烫的那人在地上捂着脑袋打滚,老秦媳妇手里拎着空洋瓷盆,又照他脑袋拍了好几下。

四海媳妇进屋赶紧抢过洋瓷盆,拽走了老秦媳妇。老秦赶紧给那人用凉水冲洗一下,四海又找来獾子油给抹上。另外几个人的酒也醒了,被烫的人抹完了獾子油也不那么疼了,不再大声叫唤了,小声的在那哼哼唧唧……原本脑袋上就星崩的几缕头发,刚才用冷水一冲洗都掉了,剩下个大秃脑瓜瓢红肿得铮亮。还好及时闭上了那双色眯眯的眼睛,要不也得烫瞎了,大饼子脸烫得通红,显得更大更扁了。蒜头鼻子,大厚嘴唇子都比原来肿大了一号。脖子一圈最严重,粥从脑袋上浇下来,都被棉袄领子圈住了,烫起了一圈大水泡。

“太狠了,太狠了,这他妈的是啥店哪!我他妈的这罪遭的犯不上了,走吧!咱们他妈的不走不得死这嘠达,哎呀!我操他妈的……”那人带着哭腔,嘟囔嘟囔骂着。

“妈的,嘴干净点,人话要是还会说就他妈说两句,别他妈惹我生气。”四海先急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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