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海站在老下盘的煤堆上,眺望着县城北面的拉法砬子。
想起鹏飞给他讲过的传说,在早有个道士纪晓堂云游到拉法山,有一条黑蛟龙在这里兴妖作怪,便施神法降服了黑蛟龙,把黑蛟龙锁在三条河的交汇处。为防止黑蛟龙再出来残害生灵,纪晓堂从此就住在这通天洞修行了。县城原来叫额穆,因此改名蛟河了。这个故事,鹏飞听童校长讲的,他有没有添油加醋无所谓了,终究是个遥远的传说,四海正在为眼前发生的事犯愁呢!
最近在拉法砬子山下可出了大事。叶占山的老部队八十八师嫡系二六四团一个营都报销在这里。从此“东北停战协定”彻底撕毁了。
哪个老百姓不想过上平静的日子。
四海看着一片乌云罩在拉法砬子上,“拉法砬子戴草帽”看来是要下雨了。现在不旱也不涝,至于下不下雨,也影响不了啥。四海几天没睡好觉了,他心里一直在悬着,最近发生的事,他觉得天与地调了个,混沌沌的理不清的头绪,真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些什么。
听说大表弟张成文回来了,解放军占领了省城,县城。在长春成立了省政府,原来的省城吉林改成了地区市。
“吴半街”交出了河南街所有的原本也不属于他的买卖。二爹叶占山带着家人跑了,据说去了台湾。张成武和王永发被关进了蛤蟆河子监狱。
四海低下头看着堆积成山的煤堆发呆,他已经半个多月没有回四海店了。煤炭断了销路,昨天又接到新政府的查封文件,上面盖着大红印章,签着张成文的名字。
煤矿的矿井口封堵上了,办公室和库房还有会计那屋都贴上了封条,脚下的这个大煤堆没法封。老秦昨晚跟四海说,“多找马车倒腾出去一些,挽回些损失。”四海摇摇头,“没有必要了,这段时间把以往的积蓄又都垫在维持生产上了,换回来这一大堆的煤炭,咱们可劲的往出拉,能拉多少。卖不出去,往哪放啊!等等见到成文再说吧!可能会有继续下去的可能,没事……兄弟,大不了咱空手来,再空手回去呗!”话虽然这么说,压根就没有也就算了,一旦有过,再失去了,心里落差不是谁都能承受得了的!
县委书记张成文来奶子山查看了各个煤矿的情况。老下盘是他停留时间最长的一站。看到一群人进了老下盘煤矿,四海赶紧迎了出来,领头那个高高瘦瘦,浓眉大眼,带着眼镜的,四海认出了这就是张成文。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胸前的兜盖上别着两只钢笔。自从成文去省城上学以后,就大姑夫去世的时候回过一次,这些年他们没有再见过面。成文这些年变化很大,四方大脸上没有多余的肉,鬓角有些白头发,眼窝深陷下去。四海眼睛盯着成文,手伸了过去,“成文,你回来了……”
“好多年不见了!”表情木然的张成文避开了四海的眼神,不冷不热的打了一个招呼。
“成文兄弟,你们进屋坐坐,中午在这吃饭吧!咱们唠唠……”四海看着成文,虽然没在一起多长时间,但是实实在在的亲戚。这几天他一直幻想着,成文回来,成武应该有救了,煤矿也应该很快就能正常运营了。不过,眼下他总觉得哪不对劲儿,在成文的眼中好像缺失了什么东西,到底缺什么,他一时还说不上来。
“从现在开始,我们只谈工作,不谈别的……”成文藏在眼镜后面的目光,避开四海直视的眼睛,落在手里的笔记本上,对身后的人说,“我们和叶四海进屋谈谈吧!工作组的同志也一块进来。”
四海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终于弄明白了,这个大表弟缺的是人情味啊!
一个带稽查红袖标的人,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大声念道,“查封令……叶四海,限你在三日内交出老下盘煤矿……中国共产党蛟河县委员会……”
“为啥?凭啥?”四海的嘴唇不住的颤抖着。
“老下盘煤矿你是怎么弄到手的你自己不知道吗?通过什么手段或者说是侵占来的已经不追究了,反正之前的手续都已经失效。现在尽快配合工作组,移交给政府,包括矿井,库房,账目全部查封,剥削和克扣工人血汗钱彻底还清。尽快在移交文件上签字,你就可以离开了。”说到这里,钢笔递到了四海面前。
四海扭过头看着成文。成文转过身,背对着他,“你知道我刚刚回来,必须积极配合我工作。而且,我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戳我的脊梁骨。为了革命工作绝对不能照顾或者说纵容尤其是自己亲属搞特殊化。”说完这些话成文大步走了出去。
这一席话,把四海整无语了。注视着这个大表弟的背影,如今觉得更加的陌生了。四海转过头大声的说,“我可以告诉你们,在这个煤矿……我……克扣……剥削工人工资,你们去问问,我差谁一分钱了……现在的那堆煤炭,就是我们所有的积蓄,你们拿去吧!咱……回家种地还不行吗?这样不算给你们添麻烦吧!”四海脖子上的青筋鼓得老高,呼呼地喘着粗气。
“叶四海,请端正态度,积极配合工作组做好清查工作,是你的应尽义务和责任。另外,张成武和王永发都在另案调查,有些情况希望你能协助取证。回家种地?请问哪一分地是你的,都是国家的。处理完城镇的基本问题,马上进行农村土地改革,彻底清查私有土地,一律收缴归公。到时候我会亲自督导这项工作,城市稳定,农村也要稳定,革命工作进行到底,国家才能稳定……”
四海好好看了看,站在那里的张成文,说出的话竟然如此冷漠无情。他自己的亲弟弟被送进了监狱,强制驱离直系亲属倾注了多少心血的煤矿。赶跑了当年供他上学,又冒着生命危险救他,协助他逃跑的舅舅。还要收缴大伙儿辛辛苦苦一镐头一镐头刨出来的土地。四海不敢往下想了,多年的拼搏,就这么啥都不剩啦!他一时肯定想不通,也接受不了。
老秦赶着马车,鞭子无精打采的拖拉在地上。四海坐在压箱上,马车走在山路上不住的颠簸,他的脑袋随着左右的摇晃着。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闷着,心里堵得死死的。
回想起当时接手煤矿兴冲冲赶着马车来的,如今赶着马车垂头丧气的回去。来的时候拉着满满的一车希望,回去时剩下了整整一车的忧伤。
当马车走到大坎顶上停了下来,四海和老秦都不约而同的回头望向老下盘煤矿的方向,细雨里一切都变得灰蒙蒙的,望向哪里都是模模糊糊,只看见高高的绞车架上插了一面红旗。四海转过头,目光与老秦相对的时候,两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一溜下坡,枣红马使劲坐着坡,蹄子在泥泞的路上打着滑。老秦拽一拽灌进了泥水的车闸,没有发出吱吱的尖叫声。车闸打着滑,马车一直快速的向下坡推动,枣红马吃力的支开腿,马车后面留下了凌乱的一道道印记,一直向下坡延伸着。
四海望着雨中孤零零的四海店,四周的庄稼都已经收完了。雨水遮住了双眼,四海觉得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天也渐渐暗了下来,雨水顺着脸颊流淌,或许有些泪水掺杂在里面,流进嘴里,四海尝到了咸涩的滋味。
这场封冻的雨水,不紧不慢的下着,浇灭了路边婆婆丁再次开花结籽的希望。只有等到来年了,还会有春天,野花还会如期开放。四海的心里想着,只愿这个冬天别太漫长了。
二
老柳树的叶子不是苦霜冻掉的,也不是风吹掉的。
自从那块刻着“四海店”的火杨木牌子被摘掉了,换成了一块用红油漆写着“蛟河县第四土改工作大队部”的椴木板子以后。原来喜鹊做窝的树杈上安了三个大广播喇叭,“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九一八……九一八……”高亢的歌声,震掉了老柳树的叶子,也吓跑了聚集在树上的那群家雀。
四海店的正房墙上,见不到火红辣椒,深绿的豆角,黑紫的茄子……一趟白灰刷写的大字“加快土地改革,实现耕者有其田”。
新修的公路绕过这趟沟川,从县城经南岭山后面的苇塘、白石山、黄松甸,再到敖东通到延边地区的图们和珲春边境。这条路通车以后,四海店门前的这条大车道除了拉庄稼的,再也没有谁走了。
四海店和一天都没住过的一面青瓦房被无期限征用了。四海两口子被撵到拉拉屯占柱的草房。占柱和春香两口子原本住在老秦的西屋,现在也搬到了草房。腾出来地方给近期来协助土改工作队的军代表住。
四海上火了,几天没有正经吃饭,闭着眼睛躺在炕上跟谁都不说话。
土改工作队发动群众分田地斗地主。从监狱放回来死里逃生的孙林生叫唤得最欢,喊上周克章、赵清才去陈玉芳家琢磨着内定个农会主席,再收拾叶四海。陈玉芳的媳妇惠梅听到这个消息,赶紧偷偷的告诉了老秦媳妇,老秦去了四海家,两个人抽了半宿旱烟……
批斗地主叶四海的大会在四海店的院子里开的。土改工作队请来的军管干部还带着几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表明了要震慑一切戗毛起刺和不听摆弄耍横的。大伙儿悄悄地议论那个腰里别着短枪,穿着一身粗布军装的军管干部,老秦也有意无意瞅了两眼,总觉得就像是在那里见过,一时还想不起来。那人的脸上有一道从额头一直扯到嘴唇上的疤拉,那一侧脸上的肉都揪揪巴巴的。再看那人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五花大绑的叶四海,像是跟他有不共戴天的深仇。
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土改队长清了清嗓子,咳嗽几声,吐了一口黄痰,“我说……都安静了,别吵吵了啊……下面我宣布批斗地主叶四海的大会开始了……大伙儿踊跃发言,有怨抱怨,有仇报仇……”话音没落,老秦第一个冲上前去,啪的一声,给叶四海一个嘴巴,四海一愣,嘴角抽动了几下,眼睛蹬了起来。老秦赶忙使个眼神,四海才憋红了脸,慢慢闭上了眼睛。
“叶四海你罪孽深重,你这个地主,当年那么多土地都让那些要饭的盲流子种,你什么居心,用你可怜了?借你粮食不用还,租你地不要租金,你磕碜谁呢?俺跟你家干这些年长工,谁让你当年收留俺的,猫哭耗子,你假慈悲啥呀?还给俺工钱,谁稀罕你这些臭钱?还给俺土地,闲的你呀?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吧!有些人都不如狗哇!给狗个大饼子还摇摇尾巴呢!人心都他娘的让白眼狼给吃了吧!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吃上饱饭,就忘了当年挨饿可怜兮兮要饭,求收留那工夫的事了……操他亲娘的,不是人的东西……”老秦的一席话,大伙儿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还好意思上来说啥了,都低着头琢磨,人家叶四海当年确实没坑谁,没害谁。有困难只要吱一声,尽心帮忙。四海落魄了,再落井下石,心里有愧。
孙林生左右一看没人说话,捅咕捅咕赵清才,他摇晃着脑袋一个劲往后退。四下找找周克章,这工夫不知道猫哪去了。陈玉芳正拽着他媳妇惠梅和儿子往家拖,嘴里骂着,“妈的,不让你娘俩来,非得嘚瑟来……赶紧回去……看啥看……有啥好看的。”
惠梅甩开他的手,孩子吓得直哭两个人在那里僵持着。四海睁开眼睛往那边看了看,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孙林生晃荡着秃脑瓜蛋子,就要往前凑乎,刚要张嘴说话,被猛一转身的老秦,有意无意的一胳膊肘捣在太阳穴上,把他当时就造个趔趄。老秦赶紧去扶他,像老虎钳一样的大手狠狠的掐住他的肩膀,“林生,你看……俺这也没看见你在身后,走吧!俺扶你回家歇会儿……这一下给你捣够呛吧!真是对不住你,快回去吧!你这刚从监狱放出来,体格还囊吧,万一让谁再碰一下不好……”老秦说着话,就像拎小鸡似的,拽着孙林生往出走。孙林生疼得呲牙咧嘴的,一只手捂着脑袋,另一个胳膊被老秦死死的掐住了,想挣脱都不可能。
“站住……那位同志你回来,我有话问你……”军管干部在背后喊了一声。老秦心里也咯噔一下,心想坏了,他要插手事就不好办了。不过听那人说话的声音好像……老秦慢慢转过身,但是他始终没松开掐着孙林生的手。眼睛从军帽上的红五星,再到那条大疤拉,等移到另外半张脸上。这么熟悉的一个人呢!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呢?
“老秦哥,再好好看看我是谁?”
“你是……”老秦松开了孙林生,走到军管干部跟前。
“哎呀……俺的娘嘞……这不是……阚老六……兄弟你……”老秦终于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一起下煤窑,砍死恶霸矿长的阚老六吗?
“兄弟,你咋当上解放军了呢!这这……”老秦确实有些激动,一时口齿都说不利索了。
一看这架势,孙林生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摇晃着掐得生疼的肩膀,看看人群里的陈玉芳和赵清才,几个人耷拉着脑袋都溜走了。
没有人再煽动,大伙儿也都散了,老秦赶紧给四海松绑,让他先回去。阚老六和老秦单独唠一会儿,土改队安排伙食,两人一边吃饭,一边唠起了这些年的经历。阚老六听完老秦对于叶四海的为人和处事,对大家的好,也频频点头。
他跟工作队长说,给老秦定个雇农成分,让他当这个农会主席。他对附近的土地都了如指掌。而且还识字,会记账。又在批斗地主叶四海时起到了带头作用。土改工作队当即就拍板同意了。阚老六跟着老秦回他家西屋,两个人喝到了后半夜。老秦跟阚老六说,想让四海也过来认识一下。他摇摇头,虽然人是好人,终究是阶级敌人,在一起喝酒让人知道了影响不好。这样一说老秦也就没有坚持。
第二天一早,两个人一起去四海店。也是从这一天起,老秦这个农会主席开始正式开展工作了。阚老六也完成了任务,去县里公安局履新报到去了。
四海一天天躺着,不吃也不喝。家里谁跟他说话也不搭茬,没有办法,晚上四海媳妇把老秦叫来跟他唠唠嗑。
“四海哥呀!想开点吧!都是身外之物,没就没吧!咱得活着,一大家子人都看着你,春香快生了,等着抱孙子吧!你要挺住,天就塌不了。还有俺,一辈子都是你兄弟,咱们一起顶着。俺也看明白了,跟他们犟着也没有咱好果子吃。收就交吧!就当咱从来没有过。俺当这个农会主席,四海哥别生气,咱们就是抱团对抗也起不了啥作用,最终都得吃大亏。俺谋个出头的角色,对咱这个家也有用。你得好好的,还得去趟吉林看看鹏飞,还有蛤蟆河子监狱……唉……看看成武和王永发咋样了。”
老秦从兜里掏出一封敞口信。是成武从监狱邮来的。当然不是成武忘记了粘住信封,
而是成武自己已经不再有秘密了,包括写给亲人的家信。
“四海哥,我冷,我饿,我想见见你。弟成武。”信纸上只有这几个字,但是每个字都是一把锥子,一下、一下的刺痛着四海的心。
四海长叹了一口气,“兄弟,哥没生你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人咋整也争不过命。我以前说过,咱岁数也不小了,得懂知天命的道理了。刚过几天好日子,这天又变了,地也不归咱了,人都散了。你说咱还犟个啥劲儿。唉……兄弟,我这人不用劝,啥事还看不明白?就是一时接受不了,缓缓劲儿,还得慢慢适应,咋也得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
炕桌放上了,四海媳妇端上来一盘花生米,一盘松蘑炒辣椒。老秦瞟见四海眼角流下了几滴眼泪,故意把头扭向一边,装作没看见。四海抹了一把脸,眼睛望着窗外,端起酒碗往桌子上滴了几滴,“以后日子还得过呀!阿玛,先喝着,酒咱得接着喝……来……兄弟,陪哥喝一口吧!”老秦心里的滋味能好受哪去,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四海去吉林了。毓文中学没有见到他儿子叶鹏飞。门卫让他等着,四海等来了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信,四海不认识多少字,但是上面写着儿子跟他断绝关系他还是看明白了。
四海觉得头特别沉,如今啥都没了,儿子都不认他了。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梦里,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多么希望梦醒了一切都恢复原来的样子,那该多好!
一路打听着蛤蟆河子监狱,在吉林东边回县城方向的江密峰镇边,往东岔道的山里。四海低着头,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坐落在大山里的监狱门口,站岗的拦住他,“军管区请止步,你是干啥的……”四海说,“我想见见张成武和王永发行不……”
“不行,这里关着的人都是政治犯现在不允许任何人探视。”门卫不容任何松动的口吻,断然拒绝了四海的要求。
“那……能不能把这几件棉衣和烙饼捎给他们吗?”四海之前从没有这样的肯求过任何人。但是,皮兜子里媳妇烙的饼,是走了几户人家才凑来的白面,连孙子可心都没有舍得吃一张。他低头了,他只希望成武穿上棉衣,吃上烙饼,不再冷,也不再饿了。他被刺痛的心,也能好受一些。
四海还要说啥,刚张嘴就被打断了。
“审查结束以后,就是想见也得有县级以上部门介绍信,现在请你尽快离开这里……”
四海木然的转过身,晃一晃头,觉得里面一下子浆糊,混浆浆的。想去求张成文,应该没有用。他的亲弟弟关在这里,真要是顾及感情早就想办法放了。
他叹了一口气,回去吧!自己的恶梦该怎么圆还没有谱呢?看看这高墙电网,心里默默念叨,成武、永发兄弟改天再来看你们吧!家里都闹开了锅,世道变了,如今啥都不是咱的,都收回去了,啥都没了。
什么是好人,啥样是坏人,这个概念不好界定。在回来的路上,四海想来想去也没有想通。问问自己坑谁害谁了,才落到如此下场?可以痛快的回答自己,绝对没有。那么落到今天的地步,自己错在哪里呢?迎着一阵突然刮起的大风,沙尘进了四海的眼睛。眼睛里进异物的感觉真是不好受,可是这又怎么敌得过四海心里翻腾的难受滋味呢?
四海长叹一声,抬头看看老天,云层很厚,见不到阳光。心里在问,祖宗啊!你能帮帮我吗?老天爷,睁开眼睛看看我吧!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四海这泪水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辛辛苦苦开垦的土地让新搬来的盲流们分了。没有人领情,更没有人道谢。让四海痛心的是,那几匹大马被牵走,就像是用钝刀割他的肉。四海发疯一样的咆哮着,尽管工作队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手里的钢叉差一点扎到阻拦他的老秦。四海瞪着充血的眼睛,嘶声力竭的呼喊,“要我的命吧!操你妈的……我弄死你们这些兔崽子……老秦……你他妈给我松开……你要是我兄弟松开我……松开……”老秦死死地抱着四海,“哥……你冷静点,哥……俺求你了……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哥呀!你打俺吧!解解气……”
四海挣命一样,挣脱了老秦的手,啪啪……两个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老秦的脸上,鲜红的血从老秦的鼻子和嘴角流了下来。四海摇着头,眼里含着泪水,冲向院门口。老秦追上去又将他紧紧地搂住。马被牵走了,整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抢回来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四海媳妇领着春香的手来到四海的面前。春香快生了,两只手捧着大肚子艰难地跪在了四海面前。眼泪簌簌的流淌,眼巴巴的看着四海。
四海仰天大叫一声,掩面痛哭起来,“兄弟……你松开我,好兄弟,哥不是人……松开吧!我没事了……”老秦慢慢地松开了手。四海抹了一把脸,跟站在一边哭泣的媳妇说,“把孩子赶紧扶起来……都是我不好……快起来好孩子,爹……没本事啊!让你们跟着遭罪了,快起来……”两只手在脸上使劲搓揉了几下,看着老秦红肿的脸颊,嘴角的血迹,“兄弟……哥不是人哪!对不住你……去洗洗,跟哥喝点酒吧!”
四海手里的酒碗端起了,哗啦浇在地上半碗,“喝吧!我不死,还都能喝着酒……喝吧!”四海的心情一时无法平复。被定成地主成分,四海想不通,又没有地方说理。没收的土地,哪一分,哪一垄不是辛辛苦苦开垦的。四海店,一面青瓦房,还有那几匹大马,每一份家业不是勤劳节俭积攒下来的。问问祖宗,看看老天,敢拍胸脯,从没坑过谁,也没害过谁,如今啥都没了,还扣了个地主的帽子。那些好吃懒做的懒汉们都捡着大便宜,更可气的是,遇到四海还仰脸朝天哼着小曲气他。走个顶头碰,连个招呼也不打,这要是以前,早就离着老远颠颠地哈腰作揖了。四海帮过的人也没几个记得那回事似的,远远躲着他,就像避瘟神似的,怕惹到身上麻烦。四海心灰意冷,感觉这个世界没有说公道话的地方,没有讲理的人,没有一丝人情味。
老秦也不住的叹气。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没吃一口菜,都醉倒在草房的土炕上……
第二天一大早,四海还没从醉酒醒来,老丈人一家已经走了。所有的土地也都被收了。仅仅按人口分回来不到原来的十分之一,两个老人哭了一夜。起大早收拾一下,离开了这个伤心的地方,回山东胶州老家了。四海媳妇流着眼泪,送出去很远很远……
叶婉儿、春霞、秦靠林转回了乌林乡新成立的中学校,在这里念书用不了几个钱,现在的日子必须得算计着过了。
一天都没有住过的那栋一面青瓦房,成了小学校,秦靠山和左右屯子的孩子都来这里念书。老秦的房子西头那间屋子,做了老师的办公室。
占柱和他媳妇在草房子的西屋,四海两口子住在东屋。
四海心情不好,总是闷闷不乐。两鬓多了好多白头发,肋部胀痛,总想发脾气。可是看看整天偷着抹泪的媳妇,老实听话的占柱,孝顺的儿媳妇,能冲谁发火呀!
总算家里还有一件喜事,占柱媳妇在冬月初五那天早上生了个小子。四海给孙子起了名字,叫“可心”!有了孙子,从那以后,家人才看见四海的脸上有了点笑容。
就在过小年之前,工作队直到把平均制搞得淋漓尽致以后,实在没有啥可分的了,把工作交待给老秦,就回县里汇报工作去了。
三
几年光景,从场沟大岭一直到刘家店,这一溜沟川靠近河套两边的大甸子都开成了水田地。刘家店屯边和场沟大岭东面分别修了两个水库,用来蓄水灌溉。沿着山根新修的一条乡道,上岭下坡的尽是些弯,水库截断了原来的大车道,大伙儿再去县城就得绕远,费劲儿走这条曲里拐弯的新路了。
大批盲流的不断迁入,这趟沟又成立了几个自然屯,徐家沟二十来户,太平屯三十多户。罗圈崴子原来十几户,现在增加到三十来户了。拉拉屯二十多户,人多了就得有房子住,两山夹一沟就显得拥挤了,平整一点的地方盖上房子。稍微平坦一点的山坡,甸子开垦成了大片的庄稼地。
东砬子山上的达香花被那些手欠,闲得刺痒的败家玩意儿糟蹋完了。在腊月里把带花骨朵的撅回来,插在罐头瓶子里,等过年的时候花就开了。自私的人,把好东西放在自己家炕头看。开春,站在拉拉屯,再也看不到东砬子山上的那一抹粉红的云霞了。
四海的心也仿佛随着达香花凋谢了,觉得哪里都是灰暗的颜色。心被堵得死死的,谁劝也没有用,就是高兴不起来。老秦经常晚上来陪他唠唠嗑,两人一起抽旱烟,喝点闷酒。日子不宽裕,但是家里没缺过酒。四海媳妇和老秦媳妇去山上采山菜、蘑菇换回些酒来。县城的酒厂黄了,醇香的松花湖原浆再也喝不到了,四海和老秦需要慢慢适应那又辣又冲的小烧苞米酒。
大喇叭通知都去四海店开会。孙林生进了院子,这看看,那望望,翻动着母狗眼,一转个又出一个坏道道,捅咕陈老赖鼓动后搬来的新户,开会的时候嚷嚷着向老秦汇报,说叶四海有问题,得对他提高警惕。他天天还不出屋,让开会也不来,得向上级报告,查一查是不是跟台湾的叶占山联系呢?
听到这老秦眼睛当时就瞪得溜圆,把手里的旱烟头狠狠的往地上一摔,嘴里喷着吐沫星子,“心都放正道上,外面那套互相操腚的勾当,少他妈上俺这来扯犊子。不愿意开会就滚出去,没用的屁都他娘的憋回去……”大伙儿还是头一次看见老秦在开会的时候这样急眼过。眼睛望向陈老赖和孙林生,他俩赶紧把脑瓜子低下去,差点插裤裆里,会场一下就消停了。
老秦平静一下接着说,“做人得凭良心,定个地主成分是不假。可人家剥削谁了?如今土地、房子还有牲口都交出来了,你们还想要他命啊!人家哪一垄地是抢你们的?房子的那一块瓦是夺你们的?都是凭着自己辛辛苦苦硬磕硬干出来的。差不多就行了,以后谁要是再过分,你看我急眼不?非把他那牲口脑瓜子给他妈踹放屁了……”老秦说完叹了一口气,好在四海没来,要不非得又气爆炸了不可。
会议进入正题,当老秦宣布并生产队,实行集体所有制合作社,一起干活,一起吃大锅饭,一起分享劳动果实。听到这里大多数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还没弄明白。陈老赖一个高蹿起来,大声叫好!他听明白了,以后有指望,有赖头了。
人口越来越多,没啥事就秃噜秃噜生孩子。
一面青瓦房已经坐不下这么多上学的孩子了。学校挪到了四海店,大队部搬到了一面青瓦房。农闲的时候老秦领着社员把四海店西侧的那趟马圈,草栏子,苞米楼子都拆掉了。又盖起来一趟土墙瓦盖的校舍,兼并成三个屋,育红班和一、二年级在这里上课。又把那趟厢房的大炕都拆了,乱糟糟的东西都清理出去,改造成三、四、五年级的教室。正房东屋当做老师的办公室。西屋堆放了一些资料、书籍和杂物的仓库。西屋的锅当然不是用当年的猪食锅,现在是老师们的伙食锅。外屋地的那盘石磨也被拆掉,和石碾子一起都扔到房后的河套边去了。
老秦和四海说,“四海哥,俺跟公社打过报告了,他们没有钱新建学校。自从四海店改成大队部,只是用了一间正房,其他的都快趴架子了。重新收拾收拾当学校,只是征用,早晚会还给你的。俺也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大队部在那里开会你从来都没去过。现在拾掇得挺利索,可心在那上学了,哪天放学你去接可心,随便看看吧!”四海什么也没说,看着老秦点了点头。
老柳树上换成了“乌林公社四海店村小学校”的牌子,这个名字是老秦报到公社经过研究同意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标语写在了新盖的校舍墙上,大碾盘拆了架子,直接原窝放在地上。一根直溜溜的落叶松杆子插在碾盘正中,一面五星红旗在随风飘扬。
四海很久没有来这里了,站在老柳树下面,干枯的树皮更加斑驳粗糙,垂下的枝条里面藏不住的一些僵硬的枯枝。风吹过来,老柳树的枝条触碰着四海已经花白的头发。
叮铃铃,叮铃铃……下课的铃声响起来,孩子们从教室里涌了出来。
四海手掌遮在额前,西岗山上面那轮扁扁的、暗红的太阳,还是有些刺眼。看着四海店,自己昔日的家。一阵初秋的冷风吹过来,几片过早枯黄的叶子飘落了,贴着四海的脸颊,像是在轻轻地抚摸他,一滴眼泪滑过埋在凌乱的络腮胡子,原来叫酒窝的那条深深地褶皱,消瘦的下巴,又落在了地上。眼泪虽然无声无息,四海还是打了一个激灵,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他今天是来接孙子叶可心的。来早了,应该还有一节课才能放学。他犹豫了很久,是自己的脚拽着他走到了这里,这是曾经是他的福地,如今却成了他不愿意靠近的伤心地。
在奔跑的孩子们中间,四海很快就找到了宝贝孙子,他戴着奶奶用红布做的老虎帽,通红通红的特别扎眼。可心没看到老柳树后面藏着的爷爷,从育红班出来,直接跑到大碾盘上,几个般大的孩子一起,咵咵……摔起了泥娃娃。他更不知道,这里的一切曾经都是他家的……
放学了,四海牵着可心的小手,问问都学到了什么,可心一蹦一跳的给爷爷数数,从1数到100……
道西边那栋一天也没住过的一面青瓦房,如今改成了大队部,兼做了生产队的食堂。“吃饭不要钱,努力搞生产”。四海觉得那么可笑,而懒汉们把脚丫子恨不得都举起来欢呼,也表达不了他们激动的、满足的、欢乐的心情。
所有分给个人的土地又都收归了生产队。大伙儿一起种地,到秋天按工分算账。办食堂,吃大锅饭。革命……革命……挂在嘴上,那些懒汉和穷光蛋们说梦话都感激的喊上两句,他们是真正受益者。这些人有了依靠,好孬只要喘口气就得养着。真要是老弱病残的、无依无靠的也有情可原,像这些四肢健全,却懒得屁股都带不动的玩意儿,大伙儿也都养活着。让那些踏实肯干的人,怎么也想不通。
“大帮轰”让有能力的人慢慢会失去了积极性。多劳不多得,多干不多挣。谁能站出来瞎说话,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除了傻子,谁都心里明净的。
四海站在那里摇了摇头,可心看着爷爷问,“爷爷,咱家咋没有那么好的房子呢?”四海心里一酸,苦笑了两声,摸摸可心的头,心里默默地说,唉……孩子……你没赶上好时候啊!
老秦拎着两瓶酒来到四海家,兜里掏出些野蚕蛹,“嫂子,炒一炒,俺和四海哥喝点……”四海媳妇又切一盘咸菜疙瘩。老秦给四海满上一杯,四海看着老秦,“现在靠自觉性了,归拢一起干活儿不好管吧!”老秦喝了一口酒,“是啊!有些懒玩意儿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过了一会儿,四海媳妇炒好的蚕蛹端了上来,老秦夹了一个蚕蛹,嚼了起来,“西岗山坡捉的,你也尝尝……”
四海夹一个放在嘴里,一边嚼着一边点点头。
“也难整,没人看管着都不正经干活,觉得反正都是为了公家,挨累就自己淌汗遭罪。糊弄着整吧!种地时种子不一定点哪去了,等苗一拱出地面,里倒歪斜的垄沟垄台哪都是。豁地的犁杖一趟下来,不正道的苗都没了。铲地呼呼快,要速度,抢到地头多歇一会儿,铲一半,土埋一半。一场雨过后,草又站起来了。收地更是糊弄人,落下老鼻子的粮食。收工以后再去捡,拿回自己家。就这么整没个好,啥集体都得整黄了。上级收公粮的任务必须完成,收成不行,口粮都交了上去。到夏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又得申请返销粮。运回来的破粮食不知道陈了几年了,一股霉味,那也得吃,要不都得饿死。”
四海没有接茬,往桌子上滴了几滴,喝了一口酒,“这酒不咋地!喝着不是味。”
“溜须拍马的人送的酒,不喝白不喝。”
四海冷笑着,嚼着咸菜疙瘩。
“就像陈老赖那德性的,死他娘的懒,跟那伙都不要,咱也没法撵出生产队。将就着干吧!能干啥干点啥。我看赵清才没给老户带啥好头,原来自己家种地侍弄得挺好。一并队就完了,干点活儿比谁都藏奸耍滑。”老秦喝了一口酒,皱着眉头咽了下去。
“这不是三天两早上的事儿,能干的人,谁还好好干了。没个盼头,都觉得不是自己家的活儿,这么整,互相攀,最后谁也没有好日子过。农闲了,也没个消停时候,折腾人积个肥,攒个粪啥的也行,算是有点意义。可气的是把山荒地那一片有些坡度的,修成梯田就是胡他妈整了。原来油黑的土都给翻腾到下面,懂得这片土地的人都知道这是在糟践人,白挨累,反倒把打粮的好地给整废了。唉……纯他妈的祸害人哪!你也不想想招,就就这么继续瞎闹腾?”
老秦摇着头说,“意见俺能不提吗?公社的蹲点干部拿俺说的话都不当个屁,农业你得学习大寨嘛!人家梯田成功例子,谁能反驳得了。盲从,而且不能有情绪,否则就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反革命……唉……四海哥,咱喝酒吧……”
这样不光四海想不通,老秦也想不通,明白点事理的人也都想不通。这大片大片油黑肥沃的土地,打不出多少粮食。大伙儿也都起早贪黑的忙乎着,到头来还得吃外面运回来的破烂返销粮。硬把这些不应该搅合在一起的人,拖泥带水,拽后腿的都硬按一块和稀泥,一起过穷日子。谁敢瞎说,想不通就别瞎想,挺着吧!
“四海哥,你给生产队食堂做豆腐吧!有好几家争这活儿,就定你了。做豆腐给两个人的工分。俺看你也不愿意跟那些人掺和在一起干活儿,看着也生气。你和嫂子做的豆腐确实不错,俺也不会落下啥话柄给别人。”
“食堂做饭你安排谁了?”
“俺打算让英子做,还缺一个人……”
四海看看他媳妇没在屋,“让惠梅做饭吧!”
老秦点点头,跟四海干了杯里的酒……
做豆腐是个辛苦活儿。头天晚上泡豆子,起大早磨豆浆。磨头一遍盛出来一小盆,都是些半拉茬子豆子瓣,掺些干萝卜樱子炖小豆腐。放些辣椒油,四海媳妇偷着送老秦家一碗,趁着一大清早,要不老秦也不让送,怕人家看见说三道四的。
再磨第二遍就细了,架在大锅上的豆腐包过滤一下,挤榨出来的豆浆直接淌进锅里。等豆浆熬开了,盛出两碗,占柱和春香还有孩子喝点。四海心里再堵得慌,一看见孙子可心,心情就好多了。孙子说豆浆有豆腥味,嚷着要放白糖,白糖可是稀罕玩意儿,不好淘弄。放两粒糖精,有了甜味,再看着孙子美美的喝了豆浆,四海的心里很高兴。
把煮沸的豆浆舀到大缸里,趁热乎往里点卤水。这卤水可有点说道,放多了不行,豆腐太硬,出豆腐的量也要少很多。卤水放少了豆腐又不成型,稀囊的拿不成个。这方面四海媳妇掌握的很有恰当。
还有个窍门一般人都没有告诉过,勺子里倒上豆油放在锅底坑里的火炭上,等豆油不再冒沫子了,往里面放一小撮草木灰。和卤水一起洒在豆浆缸里,这样能多出些豆腐,而且软硬适中口感也好。
点完了卤水,再搅动缸里的豆浆,不一会儿就成脑了,四海盛上一碗,放上些酱油泡过的辣椒面、大蒜沫,一拌和。四海心里想着老秦也能吃一碗,两人一起喝点酒多好。天已经大亮,再端着送过去,明晃晃的让人看见了不好。现在不必以前了,干点啥偷偷摸摸的,总觉得伸不开腰。
豆腐板还在哩哩啦啦的淌着水,给食堂做饭的惠梅就端着盆来拿豆腐了。来到这里也不吱声,低着头,往盆里装豆腐,总是剩下一两块,端着盆就走了。四海媳妇也不说啥,把豆腐装进盆里,用凉水泡上藏在磨盘后面。老秦晚上收工回来,豆腐放锅里煮一煮,四海他俩儿一起喝口酒。
剩下的豆腐渣,都要交给饲养员,那些刚下马驹子的母马需要补充营养。
四
顺着江密峰向东一溜沟塘子,黄沙铺垫的车道上,落叶不由自主的被秋风吹来卷去,确定不了自己的方向。
渐凉的秋风,划过树梢,山坡的大多数树木,这个季节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看不出一点生气。
偶尔一两棵红、白松,另类的一直这样绿着,除非死了,失去了生命,否则就这样倔强的绿着。藐视现在的寒霜和即将肆虐的风雪。
坐落在江密峰山沟里的蛤蟆河子监狱,是国民政府时建成的专门关押重刑犯的。现在蹲在里面的都是些国民政府的政治犯。
成武和王永发被关在这里,四海开始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经过一段时间的打磨,他这块原本有棱有角的石子,如今也平滑了许多。渐渐想通了,改变不了,就要学会适应。人还得活着,日子还得过下去。
上回来这里就像梦,稀里糊涂的来了,又糊里糊涂的走了。幸好记着见人需要介绍信,还记得这条通向那里的山路。
监狱建在北面的山边,一片平缓的向阳坡上。最高的建筑是四角的岗楼。一圈三四米高的围墙上扯着铁蒺藜和电网。门前站岗警卫的脸孔跟那黑色的大铁门一样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笑容。
“没有县政府的介绍信,绝对不能见任何政治犯。”说出的话也一样冷冰冰的,就像山谷里吹过来的萧瑟的秋风。
介绍信开了,四海几经犹豫,他不愿意见成文,为了看一眼成武和王永发还是硬着头皮去求他。见到成文,除了说要开一张探视成武和王永发的介绍信,别的一句话也没说。成文让他等一会儿,不管怎么样,反正介绍信开了两张,分别是见王永发和张成武的。接到介绍信,四海没有抬头看成文,更没有一个“谢”字,转身走了。
幸亏现在来看王永发,他已经被判了十年徒刑,后天就转到离这八百多里的镇赉监狱农场去劳动改造了。十年终究是有个期限,能够再相见。约定回来的时候到四海店找他,虽然四海店已经不属于他了,但是能找到那里,就一定能打听到叶四海。
监狱有规定,一天只能见一个人。攥着手里的介绍信,想必是成文事先知道这个程序了。四海在路边找到一个看庄稼的窝棚,现在已经人去棚空了。喝着揣在怀里温乎乎的酒,蹲在干草堆里,一夜辗转反侧没怎么睡。不见成武心里惦记着,见了面心里也不会好受。四海想想自己,更能够想象出成武心里的落差,因为人一旦攀得太高,一瞬间又轰然跌落,再坚强的人也会被摔得粉身碎骨。压根就没有也就算了,曾经有过,又一下子一无所有,谁的心里一时都无法接受。
终究要见一面,再难受也得去看看,要不这心放不下。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去了监狱。焦急的等待,探视间里,终于等来了蓬乱的头发,浮肿的眼皮,脸色苍白的张成武。他拖着沉重的脚镣,腰微微的弯着,脚镣上的铁链互相碰撞着,发出晃郎晃郎的的响声,声音不大但是刺得四海耳膜生疼。当呆滞的目光与四海相遇的时候,四海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昔日意气风发的成武,简直变了一个人。
“你没事吧,兄弟!”
“没事……四海哥,嫂子和孩子都好吧?”
“都好,不用惦记……”四海隐去了,家产被没收,土地都分掉的那一页。多余的话一句都不能说,不是看守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眼神像看犯人一样看着四海,而是任何的难处,怎么还能在如今的成武面前提起呢!
“有时间去看看我的两个孩子,捎信给他妈,改嫁吧!如果不愿意带着孩子,四哥你能帮我养大他们吗?”成武深陷的眼窝里,流露出祈求的目光,就这么看着四海,让人无法拒绝。
四海去过成武在县城的家,大门紧锁。问邻居说可能是回吉林娘家了。四海现在日子过成这样,自己的家人都很难养活,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点点头。成武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嘴角向上微微抽动了两下,如释重负的长长叹了一口气。
探视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没有说几句话,默默望着对方。两个大老爷们眼泪无声的涌动着,承受着无法改变的一切。看守一声催促,四海伸出了手,想要抓住桌子那边成武的手,可是已经晚了,成武被拎起来,带走了。
晃郎晃郎……脚镣的声响刺痛着四海的心,成武转过头说,“四海哥,我死后一定埋在父母的坟边,别因为我早亡抛弃我……”四海哪里知道对于成武的调查已经结束,审判就在近日。成武想好了一切,已经抱着必死的态度。因为几次审讯都有命案与他有关,要命的是间接参与支援“拉新战役”,造成的伤亡也在罪证上加了重重一笔。
晃郎晃郎……咣当……咔嚓……四海感觉头晕眼花,踉踉跄跄的不知道是怎么走出了监狱的门。
四海没有回家,直接去县政府找张成文。不管有没有用,去找张成文求情,哪怕是给他跪下也要保住成武一条命。
“那是你亲弟弟呀!你救救他吧!我知道,你肯定能做到……”
张成文注视着四海,默默地听着他的诉说,慢慢转过身去。那一瞬间,四海看见成文眼睛里闪着泪花。
虽然没有得到成文的答复,四海相信手足之情,会让成文争取找到解救成武的证据和办法。政治是个什么东西,四海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之丢掉一切,甚至失去生命。依然有人前赴后继,踩在别人的尸体上,哪怕脚下踩着的是自己的亲人。四海认为,成武没有直接杀过人,也没有直接参与战争,有希望,有理由不判死罪。
从成文嘴里证实了成武媳妇和孩子回吉林的生活和学习由他已经安排妥当,四海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四海出了县政府,抬头看看天,乌云还是很厚很厚,压得人透不过气。一阵冷风吹过来,快下点雨吧!这样闷着心里好堵得慌,四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五
屯子附近坡度不大的林子都被开成了土地,原来属于野猪的地盘被侵占。野猪也要吃东西活下去,靠近山林成片的苞米被祸害,大片的豆子被糟蹋。
老秦让四海去看青,四海有猎枪,还有打猎的经验。那个年头,看青不光是看野兽,主要还是看人,人饿了,在本能的驱使下,比野兽更难防范。其实经常遇到偷粮食的,四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四海每次走到大偏坡子,曾经遇到惠梅的那块地时,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说是高兴吧!又高兴不起来。说是郁闷吧!也谈不上。就像一脚踩进蚂蚁窝,无数的蚂蚁乱乱央央爬来爬去,没有咬疼,但是痒痒缕缕的感觉。四海走到地边,掰几穗青苞米棒子,放在鼻子跟前闻了闻,一股清香钻入鼻孔。把这股清香揣在怀里,带回了家。
进了院子,四海媳妇跟他说惠梅和孩子来过。四海皱了一下眉头,“嗯”了一声进屋就躺在炕上抽旱烟去了。
惠梅家的孩子叫大海,比可心大三岁,送过来几个椴树叶子包着的新苞米饽饽。可心接过香糯微甜的饽饽,总是让奶奶先尝一口。四海媳妇看着懂事听话的大海,心里有种想亲近这孩子的冲动。
大海早上领着可心去四海店上学,在学校处处护着他,谁要是敢欺负他,大海能跟谁拼命。放学也牵着他的手,一起回家。
四海媳妇端详着大海,白白净净的像他妈。说起话来慢悠悠的,见到谁张嘴就礼貌的叫人。身上的衣服和脚上的千层底布鞋虽然摞着补丁,但是整洁干净。越端详,越顺眼,发自内心的挺稀罕这孩子。至于惠梅来来回回的取豆腐,接触多了,没觉得任何轻浮的迹象。至于屯子里那些扯老婆舌的,背地里传言惠梅跟四海有一腿,孩子是四海的。她不信,也不愿意往那方面瞎想。
有一些事,想多了让人心里堵得慌,睡不好觉。所以劝自己,没有影的事,还硬往自己身上贴,不是自讨苦吃嘛!想到这,心就舒坦多了。
四海媳妇去老秦家找来靠山以前的衣服,拆洗了以后,重新翻过来缝好。大海来送新苞米饽饽,给他穿上正合适。一边微笑着端详,忽然笑容僵在那里,怎么觉得哪里跟狗剩子有点像呢?
大海的一句,“谢谢……大娘!”把四海媳妇跑远的思绪拽了回来。
孩子懂礼貌她喜欢,从这一点看,又觉得不像狗剩子。那熊玩意儿小时候纯是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可是,转念一想,后来狗剩子出息多了,也这样懂事听话。想到这,叹了一口气,唉……儿子啊!这些年去哪了,也没个信。一股酸酸的滋味从心底一直拱到了眼睛里,眼泪就掉了下来。大海正低头美滋滋地看着身上的衣服,冷不丁一抬头看见大娘在哭,一时不知道说啥好了,“大娘……你咋了……衣服我不要了……”
“孩子……大娘眼睛里进灰了……穿着回家让你妈看看好不好……好孩子听话……”四海媳妇用袖子擦了几下眼睛,可心也跑过来拉着奶奶的衣角,“奶奶……奶奶……你咋了……”
“没事儿……可心你俩进屋还有两碗豆腐脑,你俩吃吧!”
“大娘我不吃,但是……我想……给我妈吃,行不行……大娘……”大海看着碗里嫩嫩的,乳白微黄,喷香的豆腐脑,眼巴巴地望着四海媳妇。
“行,真是懂事的好孩子,赶紧端回去吧!”
“我也想让我妈来这吃……大娘……”
“那是为啥呢!”
“拿回去,我妈就……妈平时吃不到好吃的……”
“唉……快喊你妈来吧!就说大娘让来的!”
大海高兴地跑回了家,不一会儿工夫,拽着惠梅的手进了屋。四海媳妇以前真没仔细看过惠梅。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人了,好像岁月和辛苦劳作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要不是微微一笑,嘴角和眼角皱起几条细纹,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十多岁孩子的母亲。
“嫂子,多谢了……衣服做的真好……谢谢嫂子……”惠梅鹅蛋一样的脸上也有两个酒窝,说话慢悠悠的声音不大,但是听起来柔柔的特别顺耳,长长的眼睫毛后面藏着黑葡萄一样的眼睛。不过这双耐看的眼睛,看着脚下。四海媳妇上下打量着惠梅,虽然身上穿着缝着补丁的衣服,但是非常整洁。脚上的鞋还有几个补丁……
“俺给你做双鞋吧!一会儿比量一下。”
“不了,不给嫂子添麻烦了!”
“以后经常来坐坐吧!大海这孩子真懂事儿,让你来吃豆腐脑……”
“嫂子我不吃了,你让孩子吃吧!那……我回去了……谢谢嫂子的衣服了……”说完就转身就要走了。四海媳妇拉着她纤细的手,还是量了她脚的尺码。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种接近怜悯她的感觉,也不知道这种想法是否贴切,至于从哪里生发出来的,她也不清楚,只是想对惠梅好点,这种感觉已经在她的心里发芽、扎根了……
四海带回来的青苞米棒子,剥了皮,用插蹭板弄下来浆汁,熬成粥。香喷喷的新苞米粥太好喝了。尤其是可心,喝完一碗还要,看看盆里没有了,用舌头舔舔碗。看似无意的举动,却刺痛了四海的心。当年要饭的孩子徐生舔碗的那一幕又浮现在四海眼前,后来徐生又死在了煤矿……
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叶四海能混到今天这步田地,自己的孙子会像要饭的孩子那样……四海的心揪揪着,一阵一阵的疼。
第二天早上,四海就着一碗豆腐脑,喝了一杯酒。看着惠梅和老秦媳妇忙完了食堂的活,又来帮着洗豆腐包,挂在当院晾晒上,又帮着收拾院子。
他摸摸满脸凌乱的络腮胡子……抹上肥皂沫,找来刮胡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造得胡子拉碴,原来的大酒窝,现在也随着塌陷的腮帮子成了两条深深的褶皱。头发就像乱稻草戗戗刺刺的,唉……哪还有个稀罕人的地方了。
等他刮完了胡子,洗洗头发,再看看镜子里的叶四海,觉得精神多了。背上那杆老猎枪去山上转一圈。老秦给他安排的好差事,看青计一天工分。
如今火药和枪沙是去生产队领的,自己想买也没处买。这些年,四海不再上山下套子,也不再开枪打猎了。他对于现在的遭遇,脑子里添满了各种各样乱乱的想法。尤其睡不着觉的时候,翻来覆去,心里就像一团乱麻,想理顺也根本做不到。
轻易不再上山了,为啥干看青这个活儿,不只是给老秦面子。而是看在从中午到山上溜达到半夜回来,给一天的工分。多一点收入,能给他的孙子可心买点好吃的。
那支心爱的“欧洲野牛”牌猎枪,锁进了柜子里,好长时间没有再翻弄出来。他害怕看见这支猎枪,就会想起成武,心里就翻腾的不是个滋味。
今天去大偏坡子那块地看看,不是因为他梦里总是在那块地里徘徊,而是老秦昨晚告诉他,最近野猪把那块山边的苞米地祸害得不轻。前几天,陈老赖和赵清才还有孙林生他们几个在地边下夹子,夹住了六头几十斤的小野猪,拖回来就给造了。没想到这两天那块地祸害的更严重了。
往山坡走,路边所谓的梯田里,瘪瞎瞎的豆荚,零零散散的挂在香一样粗细的豆杆子上。苞米长得高高矮矮的老少好几辈,挨着梯田外侧苞米长得又高又壮,里面贴着田埂的好土都挖没了的地方,小苞米长得可怜兮兮的,又黄又矮,根本就没接出个像样的棒子。四海嘟囔着,这就是祸害人哪!白瞎这片好地了。
等苦霜一来,庄稼就可以收割了,到那时看青的活儿也就结束了。四海眼不见心静,不去琢磨那些让人心烦的事了。
大偏坡子上的地一直扩到了石砬子底下。原来野猪在山上吃橡子,找蘑菇,拱块茎。现在眼皮底下都是庄稼地,而且苞米比起山里的吃食,既不费劲,又好吃。饿了就到地里祸害一通。这样一来种地的人就生气了,下夹子,觅套子,用枪打,各种招都用上了,还是照样祸害。殊不知,野猪更憋屈,原来属于它们的地盘都种上了庄稼,还得冒着生命危险去偷上一口吃的。
很多时候就是受委屈的人,也不一定找到说理的地方,何况这帮野牲口啦!
四海走到苞米地边,贴着林子边查看一下,一大片被野猪祸害的苞米秆子横七竖八的倒伏在地上,小部分苞米棒子啃得囫囵半片,嚼碎的残渣散落了一地。更多的只是弄倒杆子之后,并没有碰苞米棒子。仔细看看踪迹,今天还没有来过的痕迹。
四海在地边找一棵枝桠向四周伸展的老榆树,爬了上去。蹲坐在树上,卷了一根旱烟,点燃以后,幽幽的蓝烟从鼻子和嘴里冒出来,又随着风向远处飘散。如果说以往,就是为了打猎,他是不会抽烟的。野牲口的鼻子比人的要尖多了,老远就能闻到烟味,会躲得远远的,再想搭到它们的影就费劲了。四海来看青也就是吓唬吓唬野猪,别再来祸害庄稼,万一遇见,赶走也就算了。
四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在想,以前他觉得这里的山山水水,物产土地,都那么随意拥有。但是从来没有想过珍惜。人的欲望没有止境,贪婪,永不满足,做不到来去无意,真正拿的起,放得下。很多东西,应该够用就行,知足就行。过多的索取,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万物生灵都有活着的意义,不再随意的杀戮。过去的好日子和现在生活的反差,让他不得不联想到和以往的杀戮联系在一起。这几年的遭遇,也让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打猎了。至于,人生这条修为的路上,还需要做些什么能弥补之前的过失,重回正轨,他把脑袋都琢磨疼了,也没有悟通。
一根旱烟剩下了烟蒂,四海在烟头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按在树干上捻了又捻,确认彻底熄灭了才罢手。他珍惜这里的一花一草,树林,大山。他发自内心的爱着这里的一切……就在这时,灌木丛里由远及近传出了稀里哗啦的响声,直奔苞米地这边而来。四海操起猎枪,推上一颗米沙散弹。就在这时,两头黑乎乎的大野猪,窜进了苞米地。四海大声的喊起来,“啊嗷!啊嗷……野猪来了……啊嗷……”
一前一后窜到苞米地的两头大野猪冷不丁听到喊声,停住了脚步,回头搜寻传出声音的方向。走在前面那一头稍大一些的野猪长长的嘴巴子,獠牙呲出来半捺长,背部深色浓厚的鬃毛挂满了黏糊糊的松树油子,屁股上一个打着弯的小尾巴下面挂着两个夸张的大卵子,这是一头正当年的大公野猪。这样强壮的家伙在上山可以称王称霸了,即使是老虎和大黑狗熊也轻易不敢照量它。
四海继续大声的喊叫,“打野猪啰……嗷……”
后面的那头稍小一些的野猪,立马转过身。肚皮几乎当啷到地,两趟瘪塌塌的奶子,很明显这是一头母的。让四海心里犯嘀咕的是,通常野猪听到喊声都会落荒而逃的,山里的野牲口再厉害也怕人。这两个家伙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竖起大耳朵搜寻着喊声的方向。四海朝天上呼嗵开了一枪,以为能吓跑它们。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头母野猪发现了树上有人,后腿蹬了几下土,低下了头,猛地冲了过来。四海被野猪的举动整懵了,赶紧换上一颗豆沙子弹,眼看着野猪就要撞到他蹲着的榆树上了。尽管四海依然大声喊叫也不管用,野猪反倒冲得更猛了。四海无奈的扣动了扳机,呼嗵一声,野猪被打中了。豆粒大小的散弹打在野猪身上,野猪痛苦地打了一个滚,嚎叫了起来。
大公野猪听到叫声,以更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四海猛然想起了,老秦说陈老赖他们夹到了几头小野猪的事,也明白了这两头野猪为啥这样反常了。这架势就是要玩命报复了,后悔没有拿那支双筒猎枪。心里一边想,手上没闲着,迅速退掉弹壳,推上一颗带红漆的独子。四海脚蹬住树杈,腿半蹲着,后背抵住树干,尽量压低枪口,瞄向了野猪。呼嗵一声,枪响了。只见大公野猪一头栽倒在地上,奔跑的惯性,又向前冲出了挺远,一头攮在树底下,哼哼了几声,脖子底下涌出了一滩血来。身子抽动了几下,嚎叫了一声,就不动了。这一枪打得正是地方,如果打脑袋上,脑瓜骨太硬,很难击穿,眼睛是要害,面对快速奔跑的野牲口,谁也没那么有把握的枪法。要是打在后背或者屁股上,那里皮糙肉厚又蹭满松树油子,一枪下去啥事不当。要是打在肚子上,流出来一段肠子野猪还能继续跟你拼命。只有打在正面的脖子下面,这里的皮最薄弱,子弹直接射进胸膛里,一枪撂倒了大公野猪。
母野猪听到了公野猪的叫声,发疯了一样,浑身颤抖,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爬过去,用嘴巴拱了拱公野猪。挣命一样的嚎叫了一声,附下身子不动了。四海从树上跳下来,没忘了又换上一颗带红漆的独子弹,端着枪往野猪走去。就在距离母野猪还有十几步远的时候,那头母野猪猛地朝他冲了过来。四海端起枪没来得及瞄准,纯粹出自本能就开枪了,呼嗵……野猪身子一晃,继续向他扑来。四海赶紧拐着弯向山的下坡跑去,这也是山里猎人的经验,如果往山上跑肯定不是野猪的对手。他一边往下坡跑,一边快速换上子弹,就在四海回过头准备再开枪的时候,他看见母野猪没有拐弯追他,而是径直向前冲去。嘭……的一声撞到了一棵大柞树上,那棵大柞树被撞的哗哗地落下了好多泛黄的叶子。看来之前的那枪散弹已经打瞎了它的眼睛,光靠鼻子和耳朵是很难追上老猎手的。
四海端起了枪,看见母野猪整个脑袋就像个血葫芦似的。鼻子、眼睛、嘴巴里面都冒着血,母野猪像疯了一样昂起脖子用喷着血沫子的鼻子继续闻着。两只已经血肉模糊的大耳朵支楞着,随着晃动的脑袋听着动静。这是已经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刚刚受重伤之后,又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它彻底发疯了。
四海头上冒着冷汗,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脚踩到了一根干枝,咔吧一声。声音很小,但是母野猪听到了,忽的一下,拼尽全力向四海扑了过来。四海手心都是冷汗,端枪瞄准以后,微微发抖手指扣动了扳机,母野猪应声扑倒在地,惯性让它一直冲到四海的前面三步远才停下来。四海的脚步有些踉跄向后退着,由于是下坡,腿又有些发软,四海用枪杆支撑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了脚跟。再看那头母野猪,已经无力再抬起头了,依然张着血盆大口,拼命的啃咬着地上的泥土,仿佛那就是仇人的身体,它要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想将仇人撕咬粉碎……渐渐地母野猪没了力气,从嘴里喷出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再也不动了。
四海愣在那里好半天,掏出卷旱烟口袋,试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卷成一根烟。扔掉了手里的烟纸,拄着猎枪,迈着两条灌铅一样沉重的腿回到了家,那一夜他失眠了……
六
等四海家院子里和山坡上粉色的杏花快要谢了,雪白的李子花又连成了片。一阵阵花香从四海家的院子里,飘散在整个拉拉屯,让人怎么闻也闻不够。
房山头那几棵沙果树是从四海店挪过来的。当时在四海店的西头杖子边,每年都能结好多果。四海媳妇晒沙果干,蒸着吃。孩子们最留恋的还是那时候用椴树蜂蜜腌上两坛子放东屋的菜窖里,冬天再拿出来吃。占柱和春香跟儿子可心说起这事儿的时候,舌头底下还直冒口水,不自觉的吞咽着。可是这几棵沙果树自从挪到这里就不怎么结果了,四海也没舍得锯掉。
院子边,山坡上的树棵子都清理了,栽上了杏树,李子,香水梨,小苹果树……四海栽这些果树就是让孙子叶可心能吃上可口的果子,不用眼馋人家的孩子手里的吃食。
李子刚做果,一咬开李子核还是白色的一包水,满嘴都是酸涩的滋味,可心就开始揪着吃。等到杏发黄了可心就蹲在树上,不喊不下来。直到那些干核的“大红袍李子”,稀甜的“麦黄李子”,紫色的挂着一层白霜的“大铁李子”,金黄的,一咬直冒甜水的“水李子”都陆续熟了。可心的饭就吃得很少了。这样一个夏秋过去了,可心又黑又瘦也不愿意长个儿。后来他奶奶说的一句顺口溜他记住了,“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记住啥了?记住桃养人了,跟他爷爷说要吃桃。
桃树在东北可不易活,四海淘弄了几棵用杏树嫁接改良过的耐寒品种。从栽上那天起,可心盼哪盼!盼着快点接大桃子。
几年以后,果树陆续开花结果,四海家的山坡连成了片的果园。
那几棵桃树当中,有一棵结果了。花落之后,树上的几个小桃,眼瞅着一天天长大了。可心没事就去看看,要不是他爷爷经常念叨,看看到底能长多大,熟了以后尝尝味道。就这样千叮咛万嘱咐,要不早就进他肚子了。
看着山坡上的果树,四海的心里舒坦多。他每天长在果园里,开春修剪枝条,嫁接,刮除病害,驱虫。再到夏日里施肥,除草……原本只有这一片不起眼的山坡,贫瘠的土壤,还尽是石头,在他的精心侍弄下,满园硕果累累。
暑假结束,开学第一天。看着放学回来,背着书包跑得满头是汗的可心和大海。四海摘下来两个桃子,一人分了一个。可心高兴地接过来,翘着脚举到了四海的嘴边,四海心里一阵的翻腾,咬了一小口说,“嗯,乖孙子……你吃吧!”四海品着嘴里的桃子,口感发脆,微酸,心里却是甜甜的滋味。
再看着心爱的孙子大口地啃着桃子,四海笑了。转头看见大海把桃子装进了书包,“大爷……可心我回家了……”
“等等……”四海又从树上摘下来两个桃子,递给大海一个,另一个让可心送到了他奶奶。看着两个孩子欢快的背影,四海腮帮子上原本的酒窝,如今变成了两道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