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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晋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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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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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店》连载

第六章 春天春天

春天真回来了,而且脚步很快。阳坡的冰雪仿佛一夜之间露出了草皮,泛起淡淡的青色。期盼已久的春风吹拂着,山坡上杏花刚谢,那片李子花又盛开了。

站在大坎上望着整个东砬子山坡就像铺着一片白云。

走近拉拉屯,一阵阵的清香扑鼻而来。燕子成双成对的飞来飞去,衔回来泥草又在四海家的屋檐下做了个新窝。

一大清早,一群花喜鹊落在山坡的果园里嘎嘎嘎的叫个没完。

“喔唷……喔喔……驾驾……”车老板吆喝着,手中的大鞭子咔咔的抽在拉松套的马身上。一挂三匹马的大车拉着满满一车马粪上了山坡。社员们扛着镐头,拿在耙子跟在后面一边闲聊着,去收拾杨木林子那片苞米地,准备开犁了。

老秦推着自行车,刚从家里出来,正要去林场看看,四海带着副业队盖房子今天要上放架子了,顺便给占柱和春香捎点煎饼。

穿着一身绿衣服的邮递员离着老远喊他,“秦队长,有你一封信……你等等还有几封,大队部锁门,交给你吧!”老秦支好自行车,接过信打开一看,竟然是公社点名让王海涛返城的通知,另外的几封都是社员的家信,其中一封上面写着“王海涛收”。

老秦赶紧去大队部把返城文件盖上章,又去学校找到春霞把好消息告诉她,并且让她把信送给王海涛,让他来家一趟。

正在往车上装马粪的海涛,没顾上擦掉满头的大汗。看过信,高兴地跟春霞说,“太好了!造反派的头头被抓了起来,父亲和母亲都平了反,恢复工作,在省里主抓农林水……”海涛高兴的一把抓住了春霞的手。

春霞看着激动的海涛,她的脸上一会儿堆满了笑容,一会儿眉头有拧成了疙瘩。春霞发自内心的为海涛能返城而高兴,这样的年轻人在农村就彻底荒废了。可是一想到与海涛即将分开,心里又是一阵的翻腾,酸楚的滋味一个劲的往鼻子和眼睛里拱。想到这,笑容凝固在嘴角上,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晚上老秦家里可热闹了。占柱和春香回来了。四海两口子和叶婉儿也在。

王海涛拉着春霞的手,当着大伙儿的面,向老秦两口子深深的鞠了一躬,“感谢二老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为我的事操了不少心。请放心,学有所成一定回来娶春霞……”老秦看到海涛的眼眶里闪着泪花,拍拍他的肩膀,把盖了印章的返城文件交到了他的手里。

那天晚上,四海店后面的河套和门前的老柳树记住了这对恋人依依惜别的泪水。海涛第一次紧紧地搂住了春霞……

再说四海领着副业队在林场干的热火朝天。

林业局管基建的头发花白的老领导由关玉才陪着,到工地检查。老领导下了吉普车,二话没说,直接到墙上连着拆了二十多块砖,瓦匠们放下了刨锛和大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哪里做错了。只见那个老领导又绷着脸去砍房架子那里看了看,做门窗的木匠棚子那转了一圈,木匠们放下手里的锛子,停下了正在凿卯的斧凿,一时不知所措。正在大伙儿纳闷之际,老领导冲着大伙儿大声的问,“谁是头,你们领头的呢?”四海正好挑着水回来,把扁担和水桶放在砖垛边,走了过来,“你好!我是带头的……”

大伙儿都提心吊胆的看着四海,这老领导万一挑出的毛病,四海不认,跟他吵起来,惹恼了人家就完了。费这么大劲接到的活,付出的辛苦努力铺垫全都得白费了。

老领导拍了拍四海的肩膀说,“好样的,就这么干,关玉才跟我白话你们干得怎么怎么好,我还真就不相信,他一个外行,好唬弄……没想到,一个山村里的副业队,活干得这么专业。”这话一说出来,大伙儿提到嗓子眼的心才算慢慢放下。于是,瓦匠哈腰摸起来一块砖,在手里飞快地翻转着,把最好的面,对齐了粉线,放在刚打的一铲泥上,揉压,当当当……大铲一敲,板板整整的。木匠抡起了锛子,咔咔咔……砍着房架。操起斧子,咣咣咣……凿子蹭蹭蹭……钻进了卯眼。

“林局长你转这一圈,看出啥门道了……”关玉才凑过来要问个明白。

瓦匠和木匠又停下来手,把手放在嘴唇上,让递砖,上灰的小工静一静。

“红砖都用水浇透了,丁和跑的缝隙里,灰打得均匀饱和,压得实成。做房架子的落叶松树皮,刮得溜光。如果贪惜省劲,留着树皮,用不几年就会让蛀虫啃烂了。另外,门窗料用都是干透的木料,这样榫卯才不至于松动,变形。我说的好,绝对从施工的专业角度评价的。可不像你,认准了人好,就啥都好了……不过实在、用心、端正的人,再加上专业的人员,整合好队伍,准能干出像样的活儿来。”说到这,老领导提高了嗓门,“我今天决定了,以后县林业局,所有林场基建的房子优先用你们这个副业队了。”

大伙儿欢呼起来,大铲和刨锛又当当当……敲打着,在墙头上下翻飞,锛、凿、斧、锯,咔咔咔……咣咣咣……蹭蹭蹭……奏起了急促加拍的交响乐……

自从春霞依依不舍的送走了海涛。她一天饭不想吃,觉也睡不好,人瘦了一圈。对于春霞来说,生活和工作都在漫长的等待中失去了意义。

午休别人都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春霞一个人来到河套边,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发呆。

叶婉儿拿着一封春霞的信,找遍了教室和办公室,最后在河套边把信交给了春霞。她迫不及待的撕开信,才看了几句,眼泪就哗哗地流了下来。

亲爱的春霞:我好想你!每天的梦里都是你的影子……

泪水模糊了眼睛,春霞揉揉眼睛,叹了一口气,心爱的人啊!你不知道我更想你……

信上说让春霞来省里参加考试,在那里读书,已经征得父母的同意,并安排好了一切。还说海涛的父亲想见见老秦,当面感谢他对孩子的照顾。春霞把信折好,揣进兜里,跑回家把这些事跟他叔和娘说了。

晚上老秦跟四海一商量,决定和春霞去趟长春。

四海拿了两把他种的旱烟叶,又叮嘱老秦一定要帮他打听两件事。老秦又往兜子里装了些干榛蘑,干母抱子蛤蟆。和春霞坐上了去往长春的火车。

从蛟河到长春,坐火车四个小时的路程,春霞问了乘务员五六遍,什么时候到长春?把人家都问的不耐烦了,看着这个打扮也不土气,长得还挺俊俏的姑娘,怎么有点魔魔怔怔,心不在焉的样子呢!

火车刚进站,春霞就早早来到车门口等着开门下车。

终于到站了,春霞第一个下了车,然后往出站口一路小跑。老秦拎着兜子,紧着追。春霞的心砰砰地跳,就要看到日思夜想的海涛了,心爱的人啊!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海涛在出站口的栅栏后面,看到了春霞和身后的老秦,用力的挥着手,一边大声的喊,“春霞……春霞我在这呢!在这……叔……”

春霞加快了脚步,举着车票,冲出了站口……

海涛接过老秦的兜子,老秦看着他点了点头。春霞摆弄着衣角的手就被海涛紧紧地抓住了,一边走,一边小声的和低着头的春霞说着话。春霞抬起头脸蛋粉红粉红的,看看老秦,想把手拽回来,可是海涛的手握得太紧。春霞又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感觉到疼了,唉……多少个梦里出现的场景,今天终于成真了。

出了火车站不远,拐过两个路口就是省政府家属楼大院,海涛家就在最靠近净月公园的那栋楼。楼挺旧了,但是从小区到楼道打扫的非常干净。

房门打开了,一只大手紧紧的握着老秦的手,老秦感到热乎乎的,而且非常有力。抬头看见那双饱经沧桑,又非常坚毅、深沉的眼睛看着老秦。

海涛赶紧介绍说,“爸这就是老秦叔。”

“快进屋,老李呀!快拿拖鞋……这是春霞吧!”

“伯父好!伯母好!”春霞鞠了个躬。

“好孩子啊!进屋吧!”

海涛的母亲,五号头梳的一丝不苟,别着黑发卡板板整整的,戴着一副黑边的近视眼镜,一边递过来拖鞋,眼睛时不时的看着春霞看。

老秦刚坐在沙发上,又搓着手站起来,趁着他们忙着沏茶倒水,洗水果。他转转看看这个副省长的家是怎么布置的,客厅里除了这组布面的沙发,还有一个茶几,靠近厨房门边有一个柜橱。右手边的书房里,那个大书柜算是最显眼的家具,里面装着红红绿绿,厚厚薄薄,满满登登的书。旁边一个写字台,上面放着一摞翻开的文件,一只开着盖的钢笔放在上面,文件上圈圈改改的字迹。

“我们来,打扰您工作了吧!”老秦接过海涛父亲递过来的茶杯。

“没有没有,今天周日在家休息,周一有个会议,这些资料昨晚已经看过一遍了。今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咱们好好唠唠嗑,一会儿再好好陪你喝点酒。”海涛父亲挨着老秦坐在沙发上。老秦把茶杯放下,搓着手,一时找不到话题了,看人家这么大的领导没有一点官架子,慢慢的也就放松了。

从春霞进了屋,海涛母亲的眼睛就上下打量着,瞅来瞅去渐渐地微笑起来。海涛看见春霞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就带她去了自己的卧室。海涛母亲把洗好的一盘苹果放在茶几上,挑了两个大的,又敲敲门跟海涛说,“海涛啊!让春霞吃苹果,我再给你们拿糖果,还有饼干……渴不渴,喝点水吧……你俩好好唠唠,都饿了,我这就去去做饭了……”春霞一听赶紧站起来要去帮忙。

“老李呀!你过来,咱们陪老秦兄弟说说话,你让两个孩子做饭去吧!咱们也尝尝孩子的手艺,也得锻炼锻炼他们,别总是撒不开手。”海涛父亲起身在柜橱里翻找出一盒“中华”烟卷递给老秦一根说,“这还是我老领导给我的一条烟,剩下的回去时给你带上,来咱们先抽一根尝尝……”说着话划着了火柴给老秦点上。老秦抽了一口说,“这烟卷俺也抽不惯,你留着来客人抽吧!”说完起身去门口拎着提包放在茶几旁边,拉开拉锁一边从往外掏东西,一边说,“也没啥好东西给你们的,榛蘑、蛤蟆……”

海涛的母亲接过榛蘑说,“好啊!咱们中午小鸡炖蘑菇,我和老王在丹东工作时就喜欢吃这个。蛤蟆也吃过,我还会发蛤蟆油呢!一只蛤蟆的油我能发出一大碗,放上些冰糖,老王气管不好,这些蛤蟆够今年冬,三个九天喝了,都是好东西,太感谢了!”

“这是漂河烟?叶脉对生,俗称“对筋烟”。色泽纯正,酱红色,有油性,发亮,手感柔软。”

“也算漂河烟,不过这是俺四海哥自己栽种的。”

海涛父亲接过烟叶一看,“嗯!你给我张烟纸,我卷一根尝尝。”说着话掐灭了抽了一半的烟卷,扔在烟灰缸里。

老秦递过来一张烟纸,看着他揪下一片烟叶,撕碎了放进烟纸里,熟练地卷着纸烟,当他把卷好的旱烟放在嘴唇之间,舌头一舔,转了几个,揪掉了捻烟的纸头。老秦划着火柴迎了过来,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一股蓝色的烟雾从鼻子和嘴里幽幽的冒了出来,“嗯,好!就是这个味……香味浓郁,气味芳香,没有草杂气。不截火,白灰,火亮。不呛嗓子,不咳嗽。蛟河那边栽种漂河烟,有志可查的就有300多年,清朝时还成了贡品。这烟好……你说是谁栽种的……这么地道呢!”说着话,又深深地吸了一口,坐在身边的海涛母亲说,“老王啊!就是这烟戒不了,工作也累,经常熬夜看文文件。烟瘾大,总是咳嗽,吸这烟真要是不咳嗽就好了。我闻着,这味儿……也不那么呛人的难闻,咋还有股说不出来的香味呢?”

这下老秦有了话题,“俺磕头的四海哥,他侍弄旱烟可有一套了。那人可是大好人哪!多年前,在往延边去的老道边开一个大车店,当年俺走投无路是他收留的,帮俺成家,给俺盖房子,给俺土地。后来又收留些逃荒要饭的,才有了现在的拉拉屯。解放以后,经营的煤矿被政府没收了,辛辛苦苦开的土地,还有牲口也都被分了。四海店和新盖的房子也都被征用了,还定了个地主成分。俺这个哥哥从没坑过谁,也没剥削过谁,心眼好,净帮别人了,现在看来没捞到一点好。他二表弟张成武是民国的蛟河县长,也没做啥坏事,就给枪毙了,大表弟张成文是县委书记,也被革委会主任冯国忠送进了监狱……”老秦说到这儿,眼圈有点发红,声音有些颤抖,咽了一口唾沫,“那个革委会主任冯国忠和当年恶霸哥哥干了许多坏事,当初的逃犯,摇身一变成了神通广大的革委会主任。把县城折腾得乌烟瘴气,再这样任他胡整下去不知道多少好人遭殃了,唉……”老秦喝了一口海涛父亲递过来的茶水,叹了一口气。

“成文还在监狱呢?”海涛父亲听完老秦的话,眉头紧锁,把烟头使劲地按在烟灰缸里。

“嗯!蹲了好几年了。”

起身走到窗前向外望着,沉默了好半天。转过身回到老秦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成文是个什么样的干部,我心里有数。放心吧,受到冤枉的一定会得以平反,终究邪不压正,相信党,相信政府一定会正义公正的处理好这些问题。”

老秦听到这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真的吗?”看着海涛父亲坚定的点点头,心里说不出的兴奋。那天吃着海涛和春霞炒的菜,海涛父亲和老秦喝了不少酒。春霞确定留下来上学了,两家人都认可了海涛和春霞的关系。临来时,四海嘱咐的一件事,把成文的事反映给海涛父亲。也都有了着落,老秦心里特别的舒畅,酒喝得也特别痛快。

老秦喝多了,也没忘了四海嘱咐的另一件事,让他帮着打听一下叶鹏飞的下落。

海涛给毓文中学打了电话,询问了叶鹏飞的去向。之后领着老秦去省师范学院一问才知道,鹏飞大二那年就已经被空军选中当上了飞行员,如今已经去四年多了。具体哪个部队还真不知道。老秦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嘟囔着,这小子还真行,当年与家人断绝关系,到师范学院上学,又去当空军了。接待他们的老师说,当时师范学院的院长要留住叶鹏飞。学院本身不想放他,好学生谁不想留着,培养好了留校任教。哪曾想来选人的政治部主任急眼了,说我们校长敢和部队唱反调,就得挨收拾。吓得校长一路绿灯放行了。老秦随便问了一下那人叫啥,其实也就是随便问一句,解放以后,四海家军队上如今也没有熟人和亲属。老师对那个政治部主任印象特别深,还记得他的名字叫陈有志。

老秦回到拉拉屯把这些好消息跟四海说了一遍,又问四海是否认识陈有志,咋就相中咱家鹏飞的。四海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这个叫陈有志的跟他家有啥瓜葛。

四海高兴的一宿没睡好觉。第二天一大早去天南林场看看,几栋房子要交工了,林场的高场长让他约关玉才一起喝点,因为开工时的那顿酒,四海把他喝多了。四海对高场长的酒量心里已经有数了,不会耽误明天去公社确定砖厂扩建的活儿。

春风吹绿了小草、树叶,吹开了绚丽多彩的花朵,吹在脸上痒痒的、暖暖的,一直吹进了翘首期盼着春天的人们的心里。

包产到户的喜讯让那些勤劳的人们高兴地欢心雀跃。尽管地里还都是稀泥,刚分完土地,就有闲不住的,赶紧去地里捡石头,刨砟子,收拾苞米秆子……

“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到大队部集合,今天咱们把牲口分一分……”大喇叭的声音在东砬子山和西岗山之间回荡着,余音还没消停下来,大队部已经挤满了人。

写好牲口编号的纸条团成个蛋,放在一个纸壳箱里,晃了又晃。大伙儿七嘴八舌的嚷嚷着,“排好队,等着抓个好牲口。”

“看谁手气横,抓那匹大青马。”

“你那臭手,别惦记了。”

“你他妈说谁呢?”

“说你咋的?你个狗卵子玩意儿,还好意思来抓阄分牲口。”

“咋的?”

“分给你也得饿死,懒得够呛,这回分队了,我看谁养活你。”

分牲口的场院里,吵吵闹闹的乱得像一锅腊八粥。

不是嫌分来的牲口瘦就是嫌个头小,这个不会驾辕,那个有拉不动犁杖。还有牵着牛的,眼馋别人的马,捞到驴的又想要骡子……排在四海前面的庄文志,抓阄之前闭着眼睛,双掌合十冲着老天拜了又拜。打开纸团一看,失望的摇了摇头。垂头丧气的从马圈里牵出来一匹又老又瘦的枣红马。这匹马戗戗着毛,后座子瘦得皮包着呲出来的大骨头,肚皮上还有几片到现在都没有褪干净已经擀毡的厚毛。

“文志兄弟,你等我一会儿……”四海拍了拍庄文志的肩膀。庄文志点了点头,牵着那匹瘦马往大队院子外面走去。

四海伸手抓出一个纸团,打开一看是一匹正当年的大青马,膘肥体壮,眼睛油亮,身上就像披着一块青缎子。

“命好,谁能挡得了吧!”

“是啊!你看看人家那才叫手呢!你就完犊子了,抓个瞎眼骡子,搁脚丫子抓的吧……”

“哎呀!俺做梦都想要这匹大青马……驾辕、拉单犁……啥活都钢钢的……没那命啊……”

“谁不想要啊?这玩意儿驾辕,上岭下坡老把握了……那老大粗腿,小盆一样的蹄子,那回从山荒地拉了一车豆子,闸绳断了,愣是没跑坡,真是好玩意儿……”

“当时人家上交的那几匹大马,哪一匹也不照这匹差……”

人群里议论纷纷,四海牵着大青马快步往外走,看见庄文志耷拉个脑袋,牵着那匹瘦枣红马在大门口。

“四海哥,啥事?”

四海走到跟前,用手拍拍枣红马的头,枣红马干燥的鼻孔嘭嘭的打着响鼻,用嘴巴拱拱四海的脸。四海摸摸它的鼻梁又搂搂它的脖子。枣红马欢快地嘶鸣着,眼睛一直盯着四海,眼角挂着黄色的赤么糊。不断地用干裂的嘴巴在四海的胸脯上蹭来蹭去。四海一把抓住了庄文志手里的缰绳说,“文志啊!哥求你点事,这么多年了,哥也没求过你啥……”

“四海哥,你说吧!只要俺能做到的,放心吧!”

“大青马归你了,把枣红马换让给我吧!”四海说着就要把手里的缰绳递给庄文志。

“这可不行,四海哥,俺……这马瘦这样……两匹都不抵你那一匹,这眼瞅着你又要吃亏的事可不行了。当年没有你收留俺们,哪有今天,俺今天分一匹瘦马也知足了……”庄文志一边说着,一边牵着枣红马要走。

四海拽着缰绳不松手,两个人僵持在那了。正在张罗分牲口的老秦看见了,急忙跑过来,一看这架势,就都明白了,“文志兄弟,当年那匹老枣红马你刚来时就借过力吧!一晃这些年了,它下的这匹驹子也老了,四海哥念着老感情,你就换了吧!”这时候大伙儿也都围了过来。

“俺没别的意思,这要是俺的大青马换四海哥的枣红马,俺连个屁都不放,立马换了。可是这样俺心里不好受啊!四海哥前些年做了那么多好事,这几年反倒遭了这么多罪。俺还能眼瞅着赚他便宜……俺不能让他再吃亏了!”庄文志的眼圈红了。

“文志兄弟,来换过缰绳,哥就领你情了,来……要不哥以后不搭理你了……”四海把大青马的缰绳硬塞进庄文志手里,抓着枣红马的缰绳往怀里一拽,庄文志感觉手掌一热,松开了手。四海牵着枣红马转身走了,大伙儿都瞅着他的背影,谁也不再吵吵闹闹的,牲口很快就分完了……

马槽子里,大萝卜、胡萝卜切成碎块,掺上苞米面,枣红马埋头咯嘣嘣地嚼着。四海用手抠下它肚皮擀毡又粘满了干结粪便的毛块,浑身刷洗干净。去林场工地走之前一遍一遍的嘱咐他媳妇,好好侍弄这匹马。

四海媳妇懂他的心,没嫌烦。泡软的豆饼水饮马,炒熟的苞米和豆子去电碾子磨成粉面,拌在铡成两指左右的草段里,晚上临睡前一定再添一遍草料。日头好别忘了牵出来遛遛,晒晒太阳,经常给它刷刷毛……

一面青房子和四海店终于还给了叶四海。

接到通知的那天晚上四海和老秦都喝多了,两个人哭完了又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大早四海去工地,傍晚才回来回来。把自行车停在老柳树下。

四海店的正房的屋顶塌了腰,上面长满了荒草,远远望去就像戗戗着头发,驼背的老人俯卧在那里。厢房的窗户也不见了踪影,黑洞洞的,让四海想起了,关玉山的那只瞎了的眼睛。这个曾经温暖的家,昔日热闹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四海的脚步停在哪里,眼睛看向哪里,都会凝神沉思许久,心情越发的沉重。从兜里掏出新锁头换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锁头带着钥匙统统扔进了河套。四海的脸上看不见丝毫的喜悦。过去在这里,他顺心快乐的日子,曾经热闹红火的生意,人气兴旺的家,如今都一去不复返了。摇晃着手里的这串新钥匙,又能挽回些什么呢!可能是四海店的院子不再那么平坦了,挪着两条灌了铅一样的腿,四海走上去深一脚浅一脚的。

站在大碾子盘上,用脚搓捻着上面的泥土,心里翻腾着,抬起头望向门前的老柳树,几近枯死的枝干,今年又发出了几根嫩芽。老柳树见证了太多辛酸,一阵风吹过来,干枯的枝条互相碰撞着发出啪啪的声响,就像一下一下敲打着四海的心。心里泛起一阵的酸涩,闭上眼睛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四海的心里明白,那几枝新发的枝条是被期待已久的春风唤醒的。

四海锁好院门,过了河套来到学校大门口的时候,远远的听见放学的铃声响了。他停下了脚步,自行车倚在校园边的一棵杨树上。他看见女儿叶婉儿被一帮孩子簇拥着走出大门。叶婉儿抬头看见了他爹,赶紧跑过来,“爹,干啥去了,脸色咋不好呢!爹……你累了吧!咱快回家吧!”说着话,叶婉儿伸手搀扶着四海的胳膊。

“没事,爹去看看四海店……婉儿咱回家!爹是高兴的过头了,命里该是咱的终究还是咱的,不该是咱的,强求也没有用……”四海仰头看看天,大朵大朵的火烧云,云彩已经烧透了,通红通红的,四海知道明天准又是个大晴天。

“爹……我考试成绩下来了,这学期就能转正,成为正式人民教师了,高兴不?”

“高兴,能不高兴吗?教这些年书,那么认真,在乡里我就听说了,我姑娘水平在整个乌林乡的小学校里,都是最优秀的,我叶四海的姑娘必须行,哈哈……是不是……”四海笑了,刚才一直阴着的脸,终于放晴了。

叶婉儿只要看出来爹娘不开心,就一定能找到让他们高兴起来的话题。长这么大除了三十多了,没找对象,别的从没让四海两口子操心过。四海媳妇托人保媒拉纤,可是说媒的都打怵了,提了多少个,就是“不看”两个字就给打发了。这事愁坏了四海媳妇,别人家小伙子娶不上媳妇,家里挺犯愁。姑娘大了,找不到合适的婆家,其实更上火。

邻居的闲言碎语里总有人议论自己的身世,婉儿从来不往心里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又看看爹的脸,她就开心的笑了。他娘其实心里怀疑过当年四海讲过的捡回婉儿的故事,尤其看着婉儿越长越像四海,心里也犯过嘀咕。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睡不着,记不清多少次琢磨起惠梅的孩子大海的长相。再想想哪里这么巧就捡回个婉儿……就捅咕四海,想要问个究竟。每一次四海的回答都是,“别磨叽了,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翻弄起来干啥?累了,快睡吧!”看着四海一天天操持得累够呛,她心疼。听着四海呼呼噜噜的鼾声,依靠在四海山一样的身子旁边也睡着了。

深红的日头,伏在西岗山上,就像一个挤扁了的流着油的大号鹅蛋黄。

新犁开的黑土地反着地气,返青的山坡,蜿蜒的小河水,还有冒出新芽的二道沟村口的大榆树,都染成了淡黄的颜色。就连田四秧子和宋牤子红黑的脸庞,如今也变成了跟大榆树上挂着的铜钟一个色了。

叮铃铃……叮铃铃……两辆崭新的“大金鹿”并排停了下来,这两个人真不是事先约好的,刚刚卸了犁杖,换了件衣裳,在大榆树下巧遇了。

“田四秧子你干啥去?”

“去拉拉屯四海家溜达溜达。”

“这大忙季节的,瞎溜达啥?”

“那你干啥去?”

“我也去四海哥家……”

“五牤子,你瞒谁你也瞒不住我,你小子比狗牛子都尖的玩意儿,咋也请四海和老秦盖房子呢?现在包工队也不止他们一家,咋都还认可排号也找他们呢!”

“田四秧子啊!田四秧子,人家都说把你扔猴子堆里,能把猴子挠得吱哇叫唤。这点事你不是掰不开镊子,我看你是吃着山里红问酸甜——明知故问。人家四海真不黑,工钱要得贴谱。老秦材料买得实惠,专挑质量好,价格又便宜的。知道咱们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能省尽量给咱省。四海他们这伙人这几年修桥,建楼,盖厂房,给大伙儿盖房子的没少干,那些大工天天在一起都磨练得熟了。盖出来的房子结实不糊弄,样式新,活仔细。谁不愿意用这样的队伍,那谁就是傻子。人家敢赊账,碰到手头不太宽绰的,四海就让卖粮以后再说,实在差点零头也就算了。你不也抢着用他们呢!还问我。这回咱两家一起盖,四海能尽快安排安排时间,等咱动手了,大伙一看挺好,还得有张罗盖房子的。让他们今年就在咱二道沟定点吧!”说到这两个人都笑了,跨上“大金鹿”耳边呼呼地风声,不知不觉到了拉拉屯。

进了拉拉屯,最显眼的两栋新盖的大房子,道东边的原来占柱那间草房的地场,老秦当时打算盖全乌林公社第一个小楼,基础都是按楼房承重加强的地梁和圈梁,浇筑钢筋混凝土的房盖。到这一步,四海拦住了老秦,你是党员,四海店村书记,刚单干没几年太张扬了不好!大儿子靠林在省里医学院,马上毕业了,肯定不会回这山沟里。靠山在县城上高中,以后咋回事也不一定。再说房子太大冬季取暖都是问题。基础和楼板都按楼房准备,真要是需要二层,再接着盖也不迟。也就四海说话老秦能听得进去,就这样的大房子夜足够气派,一层四个屋可以住人。等占柱两口子从林场回来,王海涛和春霞从省里来家住住,即使靠林、靠山放假了都在家住,还宽宽超超的。

道西旁四海的四间大瓦房,是他的一面青房子扒倒复起的。一面青房子一天都没有住过,也是没有那份缘,即使住进去也会回想起很多不顺心的事,影响心情就直接拆了。四海心里也感觉着自从盖上那栋一面青房子就落下好,好日子急转直下,破烂事一个接一个压根就没消停过。如今拆掉了旧的,也自然驱散了所有过去的郁闷和不快。

如今老秦住进宽敞的的大房子,敞亮的大窗户,坐在屋里往外一望……眼亮……得劲……踏实……舒坦……心里那个美就别提了。

两个人看四海家大门锁着,就进了老秦家院子。这栋楼底子的外墙面都是水刷石的,墙垛子上用鲜红、金黄、油黑的石子,还有翠绿和深褐色的玻璃碎块拼成的菱形、圆形的花饰。屋里地面和窗台都用的水磨石,这样的房子别说在左右屯子,就是在整个乌林公社都算是最牛的。

田四秧子和宋牤子支好自行车,进屋正赶上四海在老秦家吃晚饭。两人进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四海和老秦一人拉住一个,非得让上炕一起喝点。

“不了,四海哥,我们来是让你们给盖房子的。一会儿赶紧趁亮回去,白天还得起早犁地,趁着天气好赶紧种上。撂下犁杖就来了,傍黑天你能在家,咱们唠唠盖房子的事……回去晚了,二道沟这趟道,黑灯瞎火的走怪瘆人的……”田四秧子说着话就要往回拽胳膊。

“到咱家赶上吃饭,不吃口就走,我能干吗?别磨叽了,两个老爷们儿害怕走黑道,也不怕人家笑话。喝多了我送你们,要是还装假,我就不乐意了……告诉你,再虚头巴脑的你们的房子排后年去了……”四海的大手真有劲,像两只老虎钳子,掐得他俩直咧嘴。

“好好好,在这吃,四海哥呀!四海哥,你呀!干啥都一样,就是实在……”田四秧子说着话回过头跟邻居宋牤子说,“牤子,咱俩不喝躺下,今天是别想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四海就去二道沟看看田四秧子和宋牤子家的房场,定在挂锄就开工。这俩人乐得也不去犁地了,杀了下蛋的母鸡,一锅河鱼炖豆腐,拽着四海喝酒。过了晌午,四海晃晃荡荡地骑着车子回家了。估计田四秧子和宋牤子今天下午也不能去犁地了,四海走的时候两个人吐了一地,现在都倒在炕里呼呼睡大觉呢!

四海喝多了,只要骑上车子,一溜边光回到了拉拉屯。

一辆白色的伏尔加轿车停在家门口。

四海赶紧进屋,一看原来是张成文来了,“四海哥,从监狱出来安顿一下,就来拉拉屯看看你……”

“好,来了就好……成文兄弟……咱们坐下慢慢聊……让你嫂子整点菜!咱们俩得好好喝点……”

“好!听你的四海哥,”

桌子放在炕上,四海媳妇不一会儿就端上来一盘发芽葱炒鸡蛋,一盘柳高和小根蒜,还有一盘婆婆丁,一碗大酱。

“你哥俩先喝着,好好唠唠嗑,俺再去煮几个咸鸭蛋,掸几张煎饼……”四海媳妇转身出去了。

“嫂子,这些菜够了,别忙乎了,一起吃吧!”

“锅里烧着水,鸭蛋一会儿就熟了,俺在把刺嫩芽焯了,蘸酱……”

四海的酒杯端了起来,往桌子上滴了几滴。

“兄弟,出来就好了,当不当官都无所谓,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咱哥俩喝一口。”四海看着成文的脸,就想起成武,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四海哥,以前兄弟做的不对的,给你道个歉……”

“兄弟,别再纠结在过去的日子里,什么对和错都过去了,咱们得抬起头往前走。早说,咱们新中国就得推翻原来的旧社会,人民才能当家做主。你有啥错,我就看那些造反派有错,是非颠倒……兄弟以后不能再提什么对错的,咱俩和一口……”

两个人的酒杯碰在一起。

“四海哥,有个事儿我一直瞒着你,鹏飞是我让他跟你断绝关系的,去省里师范学院也是我让他去的。后来我看着形势越来越不好,就让陈有志把鹏飞带到部队上去了……”

“陈有志,陈有志……他是……”

“我同学,就是当年党组织遭到破坏,出事之后,二舅派人送我俩走的。我们俩去延安找到组织以后,参加抗大学习以后,我俩就分头去了前线。全国解放后,我们俩又联系上了,他还在部队,我在长春省农委工作。当时的王主任让我到基层锻炼一下,就让我回县城了。”

“他儿子是不是叫王海涛,他是那个王副省长……”

“去年人大常委会选举之后,已经当选省长了。我这几天理顺一下工作,就去省里看望老领导,再汇报一下工作。他派人来监狱调查,我的案子很快就平反了。重新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我俩通电话他说,听老秦哥说了县里糟糕的情况,才知道我的处境……”

四海紧紧的握住成文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好好干,给老百姓做点实事。”

两个人干了这杯酒,成文掉了眼泪,又给四海满上一杯,自己也添满了端了起来,簌簌落下的眼泪无声地掉进了酒杯里。两人不约而同的把酒倒在地上半杯,又使劲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成文临上车时,抓着四海的手说,“四海哥!你说的话,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你会看到一个更加努力,拼命工作干实事的兄弟。而且会更加的珍惜真情……”

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傍晚,老秦带回来一个消息,让四海叫上老秦喝到半夜。那个革委会主任冯国忠被抓起来,定了死罪,近期就枪毙了。

几天以后,四海去乌林北山坟地。他看见成武的坟前已经有一堆最近烧的纸灰。坟旁那棵小红松树下,放着一个空酒瓶子。

轰隆隆……震彻山谷的雷声滚过,一道道的闪电撕扯着铺天盖地的乌云。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四海坐在炕头上喝着小酒的心情。不知哪个作了孽又要遭报应了,即使躲过这茬雷电,也会终将恶有恶报。善良不一定立马得到善报,只是需要继续修为,行善积德,一辈传一辈,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四海喝着人间的酒,绝对不去操老天爷的心,风依然,雨依旧,谁也阻挡不了。只是一个人喝点酒胡乱的琢磨着,坦然面对过去,拿得起、放得下,就是为了明天更好的开始。

四海跟邻居赵清才有底火,倒不是因为他家亲戚赵背头拐走了占柱媳妇,自从狗仗人势占了四海家一片园子和猪圈以后,四海就不再搭理他。不过听说他家出了大事,心里也挺不得劲的,打发媳妇过去看看有啥需要帮忙的,终究事都出了,人死不能复生。

老赵家大儿子,从小就腼腆,老实得有点过了头。太闷了,属于茶壶里煮饺子——啥事都装在心里说不出来那伙的。干起农活儿来那是没说的,在附近屯子一打听也都知道是个好样的。

他家跟四海家前后院,碰上啥活儿,赵大小子遇上了二话不说,伸手就跟着干。就是遇见叶婉儿从学校回来,他赶紧毛毛愣愣的往家跑。不敢正眼看叶婉儿,在路上走个顶头碰,紧张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叶婉儿主动跟他打个招呼,脸立马红得像公鸡冠子,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四海当年组建副业队之初,他和李长福一起跟着学徒,李长福已经成手好几年了,而他还是跟班当小工,人勤快,跟谁一伙也没人烦他。就是学手艺这块,脑子不开窍。

四海媳妇问过叶婉儿,对赵大小子有意思没?叶婉儿哈哈笑着说,“娘,你可真是的,真看我嫁不出去了。随便就给我安排一个,赶紧推出去就省心了呗!赵大小子这样的小伙子不愁找不到对象,人老实,又能干,家里也不穷。娘,你有相当的给他介绍一个吧!”

“小伙儿是不错,他这个人家不咋样,闲的没事,也不会跟他家办事。”

总算有媒人跟老赵婆子说秧子房屯有个姓王的姑娘,给赵大小子撮合一下。听说彩礼要得少,赵清才赶紧催着两人见个面。

过后,赵大小子不同意,让他爹好顿骂,“挑拣啥呀!不缺胳膊不少腿,能他妈的做个饭,洗个衣服,一年半载再生个孩子就行呗!”赵大小子再犟也犟不过他爹,后来好歹还是答应了。姓王的姑娘人长得不错,家里日子过得一般。秧子房屯本身土地就少,他爹又是耍钱鬼,有点钱就去赌。老赵家给他家拿了点彩礼钱,也没敢问,还有啥说道。别人家条件好点的结婚都买个自行车,缝纫机和手表。娘家这些都没有提,差一不二的就定了日子。老赵家也是图惜个省钱又省事,老二岁数也不小了,解决一个利索一个。都成家,就省心了。

婚后不久就有闲言碎语传开了,说这个媳妇在家就不正经。跟一个屯子的有妇之夫有一腿,那人也是个耍钱鬼,赢钱了就给她点,她就陪人家睡觉。要说,“穷养儿子,富养女”,真是有道理。养儿子不能太惯着,让他吃点苦,知道将来养活家口不容易,早早的养成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习惯。姑娘孩儿就不一样了,从小就不能让她眼馋人家的东西。尽最大努力让姑娘吃好的,穿好的,不让别人轻易的诱惑,上当受骗。

据说跟耍钱鬼有一回在屋里办事,被他媳妇堵住了,让那老娘们儿给她好顿揍。出了这丑事,在屯子没脸见人,着急找个对象,赶紧嫁了出去。

结婚头一宿,没有在褥单上看到一点颜色。赵大小子人老实,但不是傻子。生产队的田间地头,副业队歇气的时候,那些荤黄的段子,他都听进去了,嘴上不说,心里有数。这样一来,已经确定这女人在跟他之前已经不是黄花大姑娘了。

赵大小子多想忍下这口气,只要这个女人对他好,之前那一篇可以翻过去。心里憋气窝火,想想也不能离婚,弟弟也大了,也得赶紧去媳妇了。越是老实人就越怕三番五次的揭伤疤,本来有苦说不出,再去逼他急眼就会出大事。

头年腊月结婚,刚过了五月节就生下个小子,长得黑不出溜的。赵大小子长相跟当年拐走占柱媳妇的远房叔伯哥哥赵背头有一拼。他和媳妇都挺白净,生个孩子咋这么黑呢?大伙儿把之前,与耍钱鬼有一腿的传言联系上以后,这故事就多了噱头。慢慢的传到了赵大小子耳朵里,他的心就像刀剜的一样疼。

孩子满月回娘家躲骚窝子,赵大小子看见那个长得黢黑的耍钱鬼也来溜达,当着他的面跟他媳妇闹些过分的笑话,“想我了咋的,回来看我来了……”瞅着他媳妇的那双色眯眯的眼神,让赵大小子感觉那么恶心。

“想你了,瞅你那骚样吧!”可气的是他媳妇还接茬跟他逗哏。更让他难受的是老丈人一家还热乎乎的让赌钱鬼一起吃饭,而对他却待搭不理。赵大小子脸有些挂不住了,他媳妇却像没事儿一样。他觉得胸闷的难受,小声问一句,“你跟我回去不?”

“你有病啊!下着雨,黑灯瞎火的往他妈哪走,要走你走吧……”他媳妇剜了他一眼,没有好气的说。

咣当……赵大小子转身一摔门就出去了。外面冰凉的雨水很快淋湿了头发和衣服,他回头往往,没有一个劝他留下的。一路上使劲蹬车子,耳朵两边呜呜的风声,他的脑袋嗡嗡的响,到家脱下鞋来倒出了一鞋壳雨水。翻出来一瓶酒,一口气干了。

那女人在娘家一住就是十天半个多月也不回来,大小子他娘连着骂了好几天,他才无奈的去把那娘俩接回来。

副业队歇气的时候,有人看着赵大小子无精打采的样子,就拿他开个玩笑,“大小子你一天黑白的忙活,下手又狠又准,刚认识就拿下了,结婚这么几天孩子就生出来了……哈哈哈……”往常不算个啥的笑话,大伙儿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赵大小子觉得仿佛被大锤砸在了后脑勺子上一样的眩晕,一把刀子刺中了心脏一般的剧痛。压抑在心里许久的怒火,一下子喷涌了出来。顺手捡起一根木方子,劈头盖脸的就是一下,咣当……那人趴下了。再看赵大小子冲上去,手里的方子又举了起来。大伙儿赶紧拦着,把挨打的送卫生所,脑袋缝了十多针,大夫说再往太阳穴那里一点都能把那人闷废了。从那以后大伙儿都躲着赵大小子,没人再敢跟他说话闹笑话了。害怕万一说错点啥,整不好会有出人命的危险。四海让他回家歇几天,平静下来再来工地。

这样一来赵大小子一个人在家闷着,心里的郁闷更无处倾述,越想心里越憋屈。原本滴酒不沾,如今成天喝得里倒歪斜的,喝醉了酒就打骂她媳妇,问孩子咋回事。不说明白,不让睡觉,把被褥都倒上凉水。他媳妇被制得没招,承认了和那个耍钱鬼有事儿,孩子也是那人的种。

哈哈哈……赵大小子像疯了一样狂笑,拿起酒瓶子又一顿猛灌,然后瓶子一扔,直接躺在屋地上睡着了。快天亮了,冻醒了,半拉身子麻木,一时不能动弹,活动了很久才缓过来。再找他媳妇,已经没了影,孩子不见了,家里的一辆自行车也骑走了。

赵大小子摇了摇头,又灌了半瓶子酒。去四海家借自行车,四海媳妇看他脸色苍白,一身酒气,告诉他慢点骑。他嗯了一声,骑上车子就打起晃来。四海媳妇喊他,“大小子,没啥着急的事就别去了,你看你喝的,一大早上的咋喝这样呢?先回来,有啥事跟大娘说说……”

“没事,大娘对我好!我记着……没事,以后再报答你吧!我走了……”赵大小子没有回头,骑着自行车在道上画着龙走远了。一路上赵大小子摔了好几跤,自行车的脚蹬子掉了一个,车把也歪了。

一进老丈人家外屋,扫了一眼门旁立着一把大斧子。推门进了里屋,也赶巧,耍钱鬼也在这里,就等于火上又浇了一桶油。再看看他们一家人都在吃早饭,赵大小子进来,没有人搭理他一句,更没有一个人让他一起吃口饭。他进屋,他的那个媳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像压根拿他当空气似的。

心底的火啊!腾地窜了起来。血涌向双眼,活像激怒的大牤子,瞪着两只血红的牛眼珠子。一股热流涌进了脑门子,脑袋就像一个混沌沌的血葫芦,分辨不出是和非,好与孬,人与兽。转身到外屋抄起了大斧子,回到里屋抡起来,咔擦一声,一斧子就把耍钱鬼砍倒了,这小子连哼都没哼一声,脑瓜子被劈开,鲜红的血和花白的脑瓜浆子淌了一地。

当时,一屋子人都吓傻了,光张着嘴,一时惊得没法合拢,嗓子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砍倒了一个就不在乎下一个,横着一抡大斧子,第二个倒下的是赵大小子他老丈人。等他丈母娘反应过来想往外跑已经晚了,咔嚓……砍进了她的后背。赵大小子使劲一拽斧子,把他老丈母娘带倒在地,斧子被夹在肋骨里。他用脚踩住她的身体,使劲一掰斧子把,一股血顿时喷溅赵大小子一脸一身。

“救命啊!杀人啦!救命……”活着的人刚刚缓过劲来。

杀红眼了,一个也不可能放过。老实人急了,真是要命,平时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的人更可怕,一旦爆发无法控制。越是喊叫,他越疯狂……

耍钱鬼,他老丈人,丈母娘已经撂倒在地了。又把他一个小姨子,一个小舅子都砍死之后。他扔下斧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坐在炕沿上。屋子里好安静啊!他的媳妇瞪着眼睛,瘫坐在炕里的墙角,浑身就像在筛糠,这时候哭都找不着调了。

“唔唔……唔唔……饶了我吧!我错了……看在孩子还这么小的份上……”他媳妇抱着孩子,哭着求他。

“闭嘴……你还跟我提孩子……哈哈……”他上前一把从她的怀里扯过孩子。哇……哇……孩子蹬哒着小腿哭了,两只小手挥舞着,想要抓住什么。看到这里他的心一阵阵的翻腾,心底的那一丝良心一闪而过,一股恶念又重新掩埋了一切。

“孩子,孩子……这不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种……”

哇……哇……孩子越哭越厉害,他的心像是又被什么击中了,整个人打了一个激灵。孩子无辜、清澈的眼睛望着他。他无法直视,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把孩子举过头顶,又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嘭地一声,孩子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仅仅来到这个世上几个月的孩子,就这样又匆匆的离开了人间。

那女人吓傻了,不哭也不叫,看着孩子摔死在面前,一动都没动。迎着赵大小子劈下来的斧子,她笑了。

赵大小子彻底醒了,他是被满屋的血腥味熏醒的。这种气味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世上最恐怖的气味。与牲畜的血味相比,人血有股独特的气味,更腥,更刺鼻,更……可能人有些方面还不如牲畜,所以人血的味道还不如牲畜的好闻。

他在屋里点燃了一堆柴火,翻出一桶豆油都浇在了上面,火烧起来的时候,清醒的人无法被活活烧死,他在自己的胸腹刺了三刀。等邻居看到冒烟,火已经烧起来了,等扑灭了大火进屋一看,屋里的一切已经烧得囫囵半片的了,赶紧报了警。

四海去派出所取回自行车才知道这事儿的细节。当然,整个作案情景是警察通过现场的分析做出的结案报告上重现的,因为现场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听四海说完,他媳妇因为没有劝说住赵大小子而懊悔,叹着气说,谁也没有看出来,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竟然能干出这样血性的狠事。听到他爹娘杀猪一样的哭嚎,四海也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成片的水田从河套边一直扯到南岭山脚下,铺满了整个沟川。四海店满院子的杂草,开着各色的野花。门口的老柳树已经缓过来了,几枝干枯的树丫,被新绿的叶子包裹着,远远望去依然葱葱茏茏。

一辆军绿吉普车停在了拉拉屯口的路旁,下来两个穿着军装的人。两个人踩着石头过了河套,朝四海店的方向走去。

“鹏飞,很久没有人住了……”

鹏飞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老柳树上的喜鹊窝还在,当年的那窝喜鹊还在吗?四海店还在,爹、娘还好吗?哥哥,妹妹,老秦叔一家都好吗?凄凉的院子里,屋顶上,还有坍塌的土墙上长满了蒿草,一把生锈的大锁挂着院门上,显然已经很久不再有人居住了。

从场沟大岭下来,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原来的大车道被一个大水库截断了,两侧的大甸子都变成了水田。沿着新修的乡道,曲里拐弯,上岭下坡一直走到了四海店的后身,这个朝思梦想的,昔日留下美好回忆的热闹、温馨的家。

“鹏飞,水田里有个老乡,我们打听一下吧?”同伴的一句话打断了鹏飞的思绪。

大车道被农田挤得很窄,坑洼不平,裸露着砂石,昔日铺满大车道茂盛的三楞草不见了踪影。鹏飞抹了一把脸,多少年没有流泪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请问,叶四海家搬哪去了?”鹏飞一边问,一边仔细打量这个在水田锄草的人,确实不认识。

“四海叔家!我告诉你,往屯子里面走,道西面水刷石罩面,最敞亮的大瓦房就是他家,我带你去吧!这人可好了,心眼好使,人缘好着哪!你在这打听谁都能给你送家去。俺们家刚来时,四海叔和秦大队长帮老多忙了,可感谢了,记一辈子……你长得可真像四海叔呀!你是他……”

“我是他儿子!”

“哎呀!那可好了,一直没见过,还有一个儿子呢?”

“这个儿子跟没有一样……快上车吧!”

吉普车进了屯子,这些年变化可真不小,道两边都是新盖的砖瓦房,这哪是记忆中的仅仅几栋稀稀拉拉草房的拉拉屯了。

记忆中的老秦叔家的位置,一趟大平顶房,敞亮的大窗户,宽敞的大院,真是气派。

带路的让吉普车停在了斜对面的那个大院子门口,下了车,“到了,这就是四海叔的家……”

“进屋坐会儿吧!”

“不啦!俺也回家了。”

鹏飞和那人摆了摆手。

院门敞开着,鹏飞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老人背对着他在院子里晒山菜,从背影鹏飞一眼就认出了矮个那是他娘。

“娘……娘……”鹏飞跑进了院子,“狗剩子回来了……你的儿子……回来了……”

四海媳妇转过身,揉了揉眼睛,真是老了,眼睛有些花。可是耳朵还没有聋,听得真真切切,“俺的二小回来了?”

这时,鹏飞已经紧紧抱住她,“娘……我回来了……”

四海媳妇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多少次梦里才能相见的儿子回来了。

“啊!是真的!二小回来了……俺的儿子回来了!”四海媳妇用手使劲揉着眼睛,越揉越看不清,“快,进屋……二小啊!咋才回来呀!娘天天盼着!”

“娘,都是儿子不好!儿子也想你和我爹呀!就是不混出个人样没脸回来。”鹏飞一边给娘擦眼泪,一边说,“娘……别哭……这是……老秦婶……您挺好的吧!”

“是啊!孩子你可回来了,刚才你娘还叨咕你呢!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可心从屋里走出来,看着眼前的两位解放军,又看看一直在哭的奶奶。

“快叫二叔,你二叔回来了。”

“二叔……”

“这是我哥的儿子,我大侄都这么大了,咋没去上学呢?

“今天周日,学校放假。”

“啊!学习咋样?”

“还行,我一直都是学习委员,去年又当了班长。”

“哈哈……好样的!”

“娘,我爹呢?哥还有妹妹呢?”

“谁回来了,海涛和春霞吗?”正在这时,四海看到门口的吉普车,人还没进院,声音先传了进来。

四海的自行车还没有立稳,就被鹏飞扑过去一把紧紧地抱住了。

“爹,你的儿子回来了……”

“哎呀……快让爹好好看看,熊玩意儿……这些年不想爹娘啊!”

“咋不想呢?天天想……”

“滚他妈蛋吧!孩子想爹娘那就是一会儿,爹娘想孩子那才是牵肠挂肚呢!”

“爹,你打我几下吧!”

“可算回来了,爹打你干啥呀!再打跑了,不回来可咋整?”

“不跑了,爹,再也不跑了!”

“这就对了,看看咱家现在好不好?浑小子,这些年没个信,爹知道你不是孬种,搁哪里都能行。进屋吧,跟你来的这是……你也不介绍。”

“陈卫东我俩搭班子,我们营指导员……我妹妹呢?”

“去县城教育局开会去了,坐大客车也快回来了,快进屋吧!”四海拉着儿子的手就不松开了。“我说昨晚的梦做得好嘛!幸亏一早到现在跟谁都没说,你看看儿子回来了吧!对了,媳妇你别忘了,到点去车站让大客车到林场给占柱捎个信,让他两口子快回来。”

“好!快进屋吧!进屋坐着唠嗑!俺给你们泡一壶婆婆丁茶……”四海媳妇拉着鹏飞和陈卫东的手,往屋里走。

鹏飞放上炕桌,四海转身又往外走

“爹,你干啥去!”

“杀一只鸡,咱们晚上吃。”

“俺去吧!你俩先唠唠嗑。俺和你老秦婶弄点你愿意吃的菜……”四海媳妇说着话,把一壶婆婆丁茶,和几个茶杯端了上来。

鹏飞倒出琥珀色的茶水,“这婆婆丁茶,还是我娘炒的香,我在军校时自己弄过,炒大了太苦,炒轻了又有生腥味。”鼻子凑近了闻了闻,“爹!我老秦叔呢?”

“我刚才从乡里砖厂工地回来,你老秦叔领着大伙儿在场沟大岭上面给乡里砖厂又新建一个砖窑,还有办公室和三栋工人宿舍。”

“爹,我们路过场沟大岭,看到热火朝天的工地,那都是咱们的队伍啊!对了,一路上咋没见到你呢!我们在四海店没耽误多长时间,你啥时候往回走的?”

“我回来又拐到罗圈崴子,徒弟李长福领着一伙人在那里盖房子我去看看。其实乡砖厂工期挺紧的,催着尽快交工。现在盖房子的太多,红砖供不上卖。恨不得砖窑今天建好了,明天就开始烧砖才好呢!不过罗圈崴子那几家去年春天就说好的,排在二道沟后面,今年说啥也得给人家盖了,而且必须去好手,活干得板板整整的,决不能糊弄。人家一直等着,就信着咱们了……”

这时候,听见院子外面有人说话,“门口的吉普车谁开回来的?娘……”

四海一听,冲着外面喊了一句,“婉儿……快进屋……看看谁回来了……”

没想到是二十多年没有影的二哥回来了。叶婉儿进屋就拉着鹏飞的手哭了起来,直哭得鹏飞的心也酸酸的,眼泪也簌簌的流淌。

鹏飞给妹妹擦擦眼泪,把身边的同伴介绍给叶婉儿认识,“陈卫东,我的老领导陈有志的儿子。我们两个是军校同学,又一起去的越战前线……”

“二小,你去前线打仗去了,哎呀!快让娘看看……”在厨房收拾小鸡的四海媳妇听见鹏飞说的话,皱着眉头进了屋,拽着鹏飞上上下下好好看一遍,才放心的松开手。

“我们连队中了埋伏,就剩下五个人了……让卫东给你接着讲吧!”鹏飞说完跟爹娘使个眼神,三个人都出去了。

“后来呢?”叶婉儿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一张俊朗的脸,单眼皮,眼睛不大却闪着坚毅的光,嘴唇的轮廓棱角分明,看上去一点也不烦人。

“我们边打边撤,鹏飞压在最后让我们先走,这时一排子弹扫过来,眼看着鹏飞倒下了。一颗燃烧弹在我背后爆炸,虽然有一段距离,冲击波将我掀倒了,后背的衣服着火了。赶紧就地打了几个滚才弄灭了火焰,整个背部严重烧伤。当时也没感觉疼,只想着必须背着鹏飞突围出去。跑不动了,就爬,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也昏过去了。等我睁开眼睛时,已经躺在后方的医院里,赶紧打听鹏飞的下落。才知道鹏飞经过抢救,脱离生命危险。医生说,命真大,子弹差一点点就伤到肝动脉和脊柱。回来的及时,要不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我除了后背烧伤,又反复感染,烧伤治愈以后,后背全是大疤拉。夏天有点遭罪,整个后背汗毛孔都不出汗,天一热别人没啥事,我就满头大汗。痊愈以后我俩都去了军校上学,现在后背好多了,基本适应过来了。毕业以后我俩又一起分到北方的集团军特战营。”

叶婉儿忽闪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盯着陈有志,觉得这个人越瞅越顺眼。听着他讲的惊心动魄的往事,心一阵阵地发紧,汗毛都竖了起来。

四海领着鹏飞前后院看看,又去了老秦家转转,鹏飞不住的点着头,感叹着这些年的农村日子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四海的一再追问下,鹏飞跟他爹大致讲了讲,越南反击战的经历。

四海忽然想起来老秦曾经跟他说过,学校说鹏飞被选上当飞行员了,“你不是按飞行员招的兵吗?咋还参加地面作战了呢?”

“我没有当上飞行员,到了部队的二次政审更严,恨不得查到了祖宗十八代。又赶上陈叔那会儿出点事,没人替我说话。辛亏成文叔让我跟家里断绝关系,留在部队,新兵训练完之后,我在师范念书文化底子厚,高分考上了陆军指挥学院。各门功课都叫得硬。身体素质咱也不差啥。一年半以后,突然接到了开赴前线的命令,剃了光头,写好遗书揣兜里,当时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了……头一仗打完我就当排长了。”

鹏飞使劲搂着他爹的肩膀,“爹,当年我狠心断绝关系,你恨我不……”

“不说这个……儿子,爹明白咋回事儿……”四海用力的拍拍鹏飞的后背,爷俩回屋了。

占柱和春香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林业局来领导来林场开现场会。他干爹关玉才已经是林业局副局长,由他组织这次林业部门下一步深化改革的研讨会议,逐个林场做调研。

占柱前几年入了党,去年当上了刘家店林场办公室主任,接待工作都由他负责。县城通往山里的大客车在林场门口调头,司机看见了忙忙乎乎的占柱,告诉他弟弟回来了。把占柱激动的差点哭了,平静下来,完成接待程序,送走了领导。着急忙慌的,喊春香一起骑着“大幸福”摩托车,赶了回来。

兄弟俩一见面就紧紧的抱在一起哭了起来,身边的人都落下了眼泪。

桌子刚放上,老秦也回来了,一进屋就拍拍鹏飞的肩膀,“鹏飞,终于回来了!咱们得好好喝点……”

“老秦叔,我小时候最愿意听你讲岳飞的故事了,岳母刺字‘精忠报国’……老秦叔,身体还挺好的吧!”

“哈哈,老了,胡子都白老多了……”

四海端起来酒杯,滴了几滴,喊大伙一起碰一下杯子,咕咚喝了一大口。桌子上的蒸地瓜、面瓜、茄子、蘸蒜酱,趟子蘑炒尖椒、油炸干泥鳅、小鸡炖榛蘑还有干豆腐卷大葱、小辣椒蘸酱、韭菜鸡蛋煎饼盒子、烀的新鲜黏苞米……鹏飞瞪起眼珠子,甩开腮帮子,嘴巴塞得满满的……

猛地抬头,发现大伙儿都看自己这幅吃相,鹏飞笑了,捂着嘴,咽下了这口东西,然后举起酒杯,“爹……娘,儿子当年太自私了,伤你们的心……咱家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你们不说我心里有数。老秦叔,婶……哥哥、嫂子还有妹妹,幸亏有你们在身边,都像我这样……”说到这,四海打断了他的话,“儿子,爹没正经上过学,但是爹不是糊涂人。要是不听你成文叔的,那时候回农村咱们都窝囊上火,爹心里会更难受。你走了,没被困住手脚,远走高飞,有出息爹和你娘都高兴。就是想你,惦记你,从没埋怨过你。现在知道你在战场上捡条命回来,对国家有功劳,一家人都沾光了。今天……看着儿子回来了,高兴的不知道咋样好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来吧,咱们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又团聚了……喝酒,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媳妇,你和弟妹别总在那抹眼泪,张罗喝一口吧!”

大伙儿没有注意到,老秦可能有点喝急了,用手按着脖子……上来一口,趿拉个鞋就跑去了外面,他媳妇赶紧跟着出去了。

占柱和鹏飞一会儿搂着他爹的脖子,趴在耳朵跟前说会儿话,爷仨哈哈笑起来。一会儿跟娘贴贴脸,拉着妹妹的手,娘几个又哭一通……

老秦从外面回来了,鹏飞说话舌头有点大了,抓他的手说,“老秦叔,听我爹说靠山在县城一中读高三了。让靠山参军吧!锻炼锻炼……高中文化,到部队有考军校的机会,也有发展。”

“这个好,俺可是老党员,让儿子保家卫国……好……靠山说过也愿意当兵……”老秦咽着吐沫,端起酒杯又要干,被他媳妇抢走了杯子。最近老秦不知怎么了,喝上点酒就恶心。刚才出去好顿吐。

小婉儿和陈卫东匆匆吃完了,跟大伙儿打个招呼,两个人要出去走走……

酒一直喝到了半夜才撤了桌子。

鹏飞跟他爹和娘一个屋,脱了衣服躺下时,四海看见了儿子腹部的伤疤,左胳膊还有一条很长的伤疤。四海媳妇心疼地摸摸儿子身上的伤,又掉了眼泪。四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嘟囔着,“儿子命大,祖宗保佑啊!咱以后还得多做积德的事啊!”鹏飞喝醉了,否则不会脱衬衣的,赶紧钻进被窝说,“爹……娘都过去了,咱不看伤疤,给你看奖章……在车上的兜子里明天拿出来给你们看……”

爷俩儿有说不完的话,唠啊唠……鹏飞实在太困了,四海看看他媳妇睡着了,小声地趴在他的耳边说,“儿子,你能不能把邻居家的孩子大海带出去当兵啊!他初中毕业以后,就跟着我去工地,不想让他干这行,去部队锻炼锻炼……”

“放心吧!爹……我尽做大努力!保证完成任务……”鹏飞说完,不一会儿就打上了呼噜。

第二天一大早,鹏飞就被屋檐上唱歌的燕子吵醒了,他站在门口,看着燕子衔回来虫子,已经长出老毛的小燕子张着黄边的大嘴丫子,欢快的吞咽着。小燕子吃饱了肚子,趴在窝门口,扇动着翅膀,跃跃欲试。鹏飞知道,终有一天它也会勇敢的飞出去,在广阔的蓝天上自由飞翔。

吃过早饭,鹏飞和陈卫东去县城一趟。

吉普车行驶在山坡上的乡间路,沟塘子里原本的大车道,已经不见踪迹。曾经发生的事还在鹏飞的心里,永远也抹不去。他指给陈卫东看,哪里是小时候打野鸭子的地方……吃蛇胆……让蜂子蜇……刀螂沟口暖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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