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一位身材中等的内侍微微佝着腰,从殿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李世民心里有气,见了内侍那张皇的模样,就忍不住气地呵护了句。那老内侍吓得扑通一声跪地叩拜,颤抖着声音禀奏刚刚得到的消息。李世民听说齐王李祐在齐州谋反,惊得呆若木鸡,缓过神后痛心疾首地说:“朕待齐王不薄,屡次原谅其所犯过失,不料他不思悔改,反倒行这大逆不道之事。唉,这真是令朕痛心啊!”
房玄龄沉吟着说:“齐王性情轻狂急躁,心藏野心,又亲近小人,信任阴弘智、燕弘信、燕弘亮,而疏远权万纪、韦文振等刚直之人,故有此祸。”
“玄龄言之有理。”李世民黯然神伤地答道,“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祐身上虽有不足之处,然尚未到要起兵谋反,只因近年远离京师而不为朕所管教,致使其听信小人之言,才敢做出这大逆不道之事。倘若当初朕听取玄龄之言,不授予李祐都督之职镇守齐州,又岂有今日之祸事?”
“事已至此,皇上又何必追悔呢。”房玄龄宽慰句,想了想又说,“齐王谋反,此不仅仅是齐王之过,长史权万纪也难辞其咎。假使权大人不过于偏狭刻薄,而能宽厚仁爱,谆谆教诲,齐王也至于如此。从奏报中不难看出,齐王举兵起事,是因杀掉了权大人而惧怕皇上处治,故而欲谋反以求自保。”
“房大人所言甚是。”长孙无忌赞成道,“权万纪为人偏执,好求功绩,屡次上书陈述齐之过,并以此为功。故而,齐王对他极为不满,最后出手杀之。”
“你等所言也不全无道理,却也不完全正确。”李世民一分为二地说,“权万纪确有瑕疵,然韦文振宽以待人,忠诚正直,为何李祐要杀他呢?这足以说明李祐忠奸不分,是非不明,这也正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谋反的缘故。权万纪没错,韦文振也没错,错在李祐,错在朕没有好好教导他。”
褚遂良劝道:“皇上,你不必如此自责。臣等皆知皇上悉心教导齐王,并以礼义之法严格要求,只是齐王被左右小人蒙蔽了心智,以至于如此。”
“是呀,皇上!”众臣见皇上一脸自责,便纷纷劝慰。
过了会儿,李世勣直言道,“今齐王叛乱,致使天下不宁,皇上当颁旨举兵伐之,以安社稷。”
“懋功言之有理。”默然会儿,李世民神色严肃地答道,“不论是贼寇,还是亲王,凡起兵谋逆危害天下者,朕必当兴仁义之师加以讨伐,并诛杀他们。”
“皇上,您准备遣哪位上将前往齐州呢?”房玄龄想了想,拱手道,“齐州兵强马壮,切不可掉以轻心。微臣以为,皇上当命得力之将率大军前往。”
“房爱卿说的对。”李世民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将目光投向李世勣,郑重地说,“朕以为非将军前往不可,不知李爱卿愿替朕效劳否?”
“臣愿往。”李世勣起身拱手向皇上应命道,“皇上,今事态紧急,臣欲即刻前来。至于兵马调度之事,臣请皇上明示。”
“此番讨伐,当以绝对优势兵力压倒对方,以攻其心,最好兵不血刃就拿下李祐。如此,可不惊动天下百姓也。”李世民思忖着说,“正因如此,朕决定颁诏征发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九州兵马共计十万讨伐李祐。李将军,你对朕的决定有何看法,请说吧。”
“皇上圣明!”李世勣赞同道,“此九州皆在齐州附近,不仅有利行军,而且不会惊扰过多百姓,可使天下形同无事。臣明日即出京城,率军前往齐州。”
“好,此事就有劳懋功你了。”李世民客气了句,然后又说,“朕今晚在宫中设宴,算是为将军饯行,请将军到时务必前来。”
“遵旨!”李世勣拱手叩谢道,“臣深谢皇上厚恩,此番前往齐州,自当不遗余力擒拿齐王,以尽快平定叛乱。臣请皇上放心,此事定当万无一失。”
“有将军前往,朕当可高枕无忧。”李世民脸上掠过丝笑意,旋即又叹口气说,“只是……此次将军所擒之人乃朕之亲生骨肉,这实令朕心寒哪。”
李世民兀自苦苦一笑,就往后一仰倒靠地椅背上,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有些呆滞的眼神里流露出极少见的痛苦之情。长孙无忌、房玄龄他们能理解此时皇上的心情,于是他们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陪在他身边。直到李世民举手朝他们轻轻地摆了摆,他们才起身告退,离开了两仪殿。
第二天晌午,李世勣带领数百精骑出了长安,沿着条长满嫩草的官道朝怀州方向飞驰而去。虽说已是三月天,但北方的天气依旧有点儿冷,正所谓春寒料峭。不几日,他便引兵来到了怀州,在那儿调集了两万兵马,接着又差人手捧圣旨前往洛、汴、宋等八州各征集一万兵马前往怀州会合。五天过后,那八路人马便在怀州校场集合。当天上午,他们在行军总管李世勣的率领下,迎着习习春风,浩浩荡荡地朝齐州进发。一路上人马飞动,旌旗飘扬。
这时候,李祐也在齐州忙碌着。他知道自己造反的事一旦传到京城,父皇肯定会诏令兵马前往征讨自己,故而立即行动起来了。他一边设置上柱国、开府、拓东王、拓西王等官职以安抚亲信,一边将有所百姓赶到城内,下令城中十五岁以上男子必须从军,并大开府库,赏赐士卒,以使他们心甘情愿为自己效命,同时还命兵工厂日夜打造刀枪箭矢等兵器,充分做好作战准备。尽管如此,他还是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他心里明白,以城内五万杂牌军是无法以父皇雄厚的正规军相抗衡,自己恐难逃被擒的命运。想到这些,他不禁有些后悔起来。不过,他生性执拗,喜欢一条道走到黑,就算明知是绝路也不回头,正因如此,虽然意识到自己处境岌岌可危,但没有主动向父皇缴枪的想法,而是要与强大的父皇抗争到底。
然而,齐州城内的官吏和百姓对当今皇上十分忠诚,不想跟着齐王李祐做背叛大唐的蠢事,更不想成为乱臣贼子,遗臭万年。于是,他们便乘着月黑风高之际,借着绳索从城墙下爬下去,逃离即将面临兵祸的齐州城。面对这种情形,李祐是切齿痛恨,当下就命手下大将燕弘亮、梁猛彪引兵日夜巡守城墙,捉拿那些逃亡者。李祐为人心狠手辣,尤其是对背叛自己的人,更是凶残至极。因此,凡被逮捕者,不管男女老少,皆被他下令剖腹挖心而死,其手段令人发指,其场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尽管如此,他还是无法吓退那些追求正义之人,他们依然前赴后继地逃离齐州城,成为大唐的忠实子民。
这样一来,数日过后,城中便少了近一半人,更可怕的是连守城士卒也开始逃跑,军心很快就动摇起来。为此,李祐感到惊惶不已,忧心忡忡,却又实在拿不出办法来扭转不利局面。他隐隐感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快到头了,不用多久就得成为父皇的阶下囚,甚至是躺进阴暗潮湿的墓穴。一想到这些,他就不寒而栗,内心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恐惧与不安。为了排遣心中的忧惧,他只得日夜对着爱妃饮酒,好把自己彻底麻醉,不再去想将要面临的一切。
不过,该来的还是如期而至。三天后的黄昏,齐州城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卷起的沙尘随风滚滚而来,横塞于天地之间。正在巡城的燕弘亮听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不由吃了一惊,慌忙跑向烽火台瞭望。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大跳。但见暮色笼罩的前方,一支庞大的队伍直朝城下飞奔而来,迎风飘扬的旗帜上书着大在的李字。不用猜,他也知道是大将李世勣率军前来,胸口不由得砰砰乱跳。愣怔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朝台下跑去。
没过多久,燕弘亮气喘吁吁地跑进了一座豪华气派的宫殿。这会儿,李祐正坐在殿内与阴弘智、燕弘信、昝君等心腹谈笑风生,瞧见燕弘亮一脸惊惶,不由吃了一惊,慌忙问他出什么事了。燕弘亮顾不上给齐王行礼,只颤着声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说李世勣率大军前来围城。李祐听了吓得脸色刷地变白,只觉一股寒气直透脊背,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在旁的人听说官军已至,也是一个个唬得魂飞魄散,彼此面面相觑,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
于是,整座宫殿陷入到死一般的沉寂中,充满了惶恐与不安。好长一段时间后,李祐才缓过神来,望着舅父阴弘智,神色阴悒而紧张地问:“舅父,今李世勣引兵围城,我等该如何是好?外甥知舅父足智多谋,请想个万全之策退城外兵马,以保城池不失。舅父,请赐教。”
阴弘智内心有些恐惶,表面上倒是很镇定,转动着一对蛤蟆眼望着外甥微微一笑,成竹在胸地答道:“齐王,你勿须惊惶,舅父自有退敌良策。”
“阴大人,你有何妙计,请快说吧。”燕弘信、昝君等人听了,那颗砰砰乱跳的心一下子平复了下来,睁大眼睛盯着阴弘智那张爬满皱纹的老脸。
“是呀,舅父,你有何妙计良策,快快说出来吧。”李祐一脸焦急地说,“你看,外甥我都快急死了。这不,外面那可是有十万大军。”
“十万大军,又有何可惧哉!”阴弘智用颇为不屑的口气答道,“当年诸葛武侯一计便退五路大军,总计六十万之多。你舅父我虽不如诸葛孔明,然退李世勣那十万兵马当是绰绰有余。”说完哈哈一笑,临危不惧,颇有大将风度。抿了口茶,他补充句,“齐王,你不用担心,有舅父在定能化险为夷。”
“舅父,这起兵举事是你劝我做的,如今有难了,你可得鼎力相助。”李祐用央求的口气说,“今已兵临城下,形势危急,请舅父快快出计退敌。”
“嘿嘿,看把你吓得都快要束手就擒了吧。”阴弘智看着年轻缺少历练的外甥哈哈一笑,然后正色道,“齐王,为今之计,在下以为当坚守勿战。”
“坚守勿战,这……这能行吗?”李祐迟疑地说,“李世勣素来好战,且今手下有十万兵马,其必恃强而攻城,到时我军坚守得住?”
“齐王所虑不无道理。”燕弘亮紧跟着说,“阴大人,我守城将士不过五万,且不少是新征兵卒,不善作战,这如何能抵挡得住城外十万大军?”
“燕将军身经百战,难道也惧怕李世勣?”阴弘智转眼望着内弟,不紧不慢地说,“不错,敌军兵马倍于我军,然兵不在多,在于将帅谋略也。只要我等能寻得御敌之妙计,到时定当能击退敌军的攻击。还有,齐州城池坚固,粮草充足,至少可坚守两月。而城外李世勣远道而来,且孤军深入,粮草自是匮乏。我敢断定不出一月,李世勣就得因断粮缺草而引兵自退,到时我军乘机袭击,必可大败敌军,生擒李世勣也。”
“舅父所言,确有道理。”李祐年少不懂兵法,听阴弘智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一喜,便举双手赞成,“好,外甥就依舅父所说,令军坚守不战。”
“此计绝妙,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拒十万大军于城下,阴大人真是孙膑在世,诸葛重生哪。”燕弘信、昝君等人奉承道,心里也因此而踏实了不少。
“不可,万万不可!”燕弘亮却反对道,“今李世勣所领兵马来自怀、洛、潞、济、宋等州,它们距齐州并不算太远,十日之内便可补给粮草。若欲等敌军断粮而退,这无异于缘木求鱼,根本不可能的事。故而,在下以为,齐王当趁城下兵马立足未稳之际,杀出齐州城以脱身。请齐王三思!”
“齐王举义旗不过两月,岂可弃城而逃?若天下人得知,当笑齐王昏庸无能也。”阴弘智冷笑道,“燕弘亮,你乃三军将帅,岂能如此贪生怕死,哼!”
“阴大人,你何故出语伤人。”燕弘亮瞪了眼姐夫,拱手对李祐说,“齐王,在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而是深知齐州城难保也。倘若齐王此时不乘机脱身,待敌军将城池层层围住,到时就算插翅也难飞出去。俗话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齐王能躲过此劫,不日便可卷土重来。”
“弘亮所言也不无道理。”燕弘信听弟弟这么一说,思想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捋着花白的长须,思忖着说,“齐王,依在下看,还是出兵吧。”
“不可!”阴弘智断然道,“李世勣乃一代名将,身经百战,极善用兵,岂料不到你等乘机而逃?城外敌军已严阵以待,若此时出兵,乃自投罗网也。”
“是呀,齐王。”昝君附和着阴弘智说,“李世勣曾是瓦岗军师,被称赛诸葛,后又随皇上四处征战,深得皇上赏识。如此之人,用兵岂能有疏漏之处?”
考虑了好半天,李祐点头说道:“说的也是,本王早就听说李世勣治军严谨,用兵如神。今虽远道而来,然必严阵以待,疏而不漏。”
“齐王,此时城下兵马尚未合围城池,我等可出北门而走。”燕弘亮坚持道,“今我军士气尚在,可一鼓作气杀出齐州城。若久困城内,恐军心生变。”
“什么军心生变?依本王看,倒是你畏惧强敌而心生异志,哼!”李祐突然怒气冲冲地说,“本王看在舅父面上不治你罪,若再多言,休怪我斩掉你。”
“坐失良机,悔将晚矣。”燕弘亮见李祐不肯听自己的劝谏,不禁顿足长叹,接着一转身,踉跄着脚步朝殿门外走去,几颗泪珠随风洒落在地上。
当燕弘亮再次登上城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晚风也变冷了。他迎着呼呼的大风站立在城上,放眼四处张望,只见到处飘动着火光,如同一片红色的海洋。这情景很壮观很好看,然而此刻他压根就没心情欣赏,他担忧的是这座城池的命运,齐王的命运,还有自己的命运。他很清楚凭城内这五万志气低落斗志渐失的兵卒,是不可能抵挡得住城外十万气势正盛的官军,不用多久齐州城就得易旗换主了,到时不是战死,就是被生擒押往长安受刑。想到这,他不由悲从中来,嗟叹不已。他想过背弃齐王开门投靠李世勣,可那份天生的骨气与忠贞不允许他这么做。他宁可死,也不肯背叛齐王。
随着时间的推移,城下官军不断地沿着护城河散开,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整座城池包围了。燕弘亮看见眼前的一切,心都凉了大半截,同时一股怨气袭上了心头。他不明齐王为什么不听自己的良言乘机出城,却要相信阴弘智那派胡言把自己困在这座孤城之中。他忽然感到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昂起头对着繁星闪耀的夜空大吼了几声,像是要借此宣泄胸中的愤懑,忧虑,还有一丝丝惶恐不安。不过,吼叫了几声后,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变得镇定自若。一会儿后,他下了城楼,撒开两腿大步流星地朝垛口走去,准备向各处守卒发号施令,指示他们振作精神替齐王守住城池。
然而,不幸的是,守城将士瞧见城下黑压压一片的官兵将城池团团围住,就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惶惶然不知所措。他们心里想的不是如何奋勇杀敌,誓保城池不失,而是寻思着怎样逃命。正因如此,尽管燕弘亮的言语充满了鼓动性,却无法令他们精神振奋,激起他们的斗志。尽管军令如山,违者必斩,可他们当中还是有不少人思想开小差,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偷偷摸摸翻墙出城。一夜之间,就有数百士卒逃亡。李祐得知这一消息后,勃然大怒,即令燕弘亮日夜巡查,抓到逃兵格杀勿论。燕弘亮虽同情士卒,然王命不可违,不到两天就杀了近千逃兵。于是,一时间登城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李祐原以为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可以禁住城内的叛逃之风,使浮动的军心得以稳定,然而事态并没按照他的良好意愿发展,而是出人意料地朝相反方向进行。守城将士不是笨蛋,他们心里都清楚呆在城内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铤而走险寻找生机,所以他们前赴后继地翻墙逃跑。面对这种情况,李祐感到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他知道杀得越多激起的兵怨就越深,说不定到时就会变成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把自己烧成灰烬。再者,杀到最后自己手中无一兵一卒,谁又来替他们守城呢?这么一想,他猛醒过来,转而采用亲善政策安抚人心。他亲自出宫巡视,看见士兵就满脸堆笑地激励他们,许与金银财物以结其心,并承诺退敌之后高官厚禄重赏有功之人。这样一来,城内的恐怖气氛倒是消退了,军心却依然在进一步地动荡。
此时城外的官军很是平静,迟迟不见攻城的迹象。不过,将士们严阵以待,小心提防着城内叛军出城突围,日夜不敢放松戒备。倒是主帅李世勣轻松自在,整日与丘行恭、程名振等将佐饮酒说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就这样,十日半月便在欢笑声中飞走了。
一天,丘行恭从帐外走了进来,直冲主帅嚷道:“元帅,在下刚从营地回来,将士们围着我问元帅为何不下令攻城。也是,我军兵马倍于李祐,且气势正盛,可一举破城。元帅,您为何迟迟不攻城?”
“以我军兵力攻取齐州城,易如反掌,犹如探囊取物。”李世勣哈哈一笑,很自信地答道,“然正因如此,我军不必急于攻城,只须耐心等待城内之变。”
“元帅既知可轻取城池,何不速战速决,早早班师回朝?”丘行恭不解地问,“在此城下拖延时日,消耗粮草,这又是为哪般呢?”
“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我军将齐州城四面围住,城内守军必惶恐万分,士气涣散。近日不断有人从城中逃出,便足以佐证本帅之判断。若不出本帅所料,五日之内必有大变也。”李世勣面带微笑地对丘行恭说,“且皇上说过,若能兵不血刃取下齐州城就不必强攻,以保城内百姓免受涂炭。”
“原来如此!”丘行恭恍然大悟,嘿嘿一笑说,“元帅素来料事如神,五日之内城中定当有变故,我等只须坐等其成,又何必损兵折将以强攻也?”
“将军能如此,实乃齐州百姓之福也。”李世勣满意地笑道,“然此事还须烦劳将军前往各营细说,好让将士们安心坚守,切勿逞强私下攻城。”
“是,元帅!”丘行恭起身,对李世勣拱手道,“在下这就前往各营传令,命将士们遵照元帅之意坚守勿战,以待时机。”说完转身就出了营帐。
李世勣迟迟按兵不动,这令李祐感到纳闷的同时也暗自欢喜,他以为事情正朝着舅父阴弘智所料想的那样发展下去,到时城外官军因粮草不足而自退,自己便可乘机出城追袭,一战而定齐州。他知道李世勣现在是朝廷第一大将,如果能把他打败,父皇就不敢轻举妄动再发兵讨伐他。如此,齐州这块根据地就稳如磐石,他可遵照舅父的意思马上登基称帝,然后再大力招兵买马,不断扩大军力,进而向东攻城拔寨占据地盘,开创属于自己的霸王之业。
说实话,李祐的想法的确幼稚可笑,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因为城内的守军见十万官军将自己团团围住,早已人心惶惶,无心守城了。他们明白自己的处境,再这样继续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可不想替狂妄无知的齐王陪葬,更不想以叛贼之名遗臭万年,他们要回到大唐的怀抱,即便死也要为朝廷而死。这么一想,守城将士们便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偷偷地商讨起义之事。齐王府兵曹参军杜行敏见此情形,窃喜不已,认为自己立功扬名的机会来了。于是,他立即把那些想起义的将领们联合起来,秘密谋划围宫擒齐王之事。三天后,他认为时机成熟了,便率领两千将士连夜向王宫进发。
没过多久,义军就来到了宫门前。此时已是三更时分,那几位守门侍卫靠着门昏昏沉沉地瞌睡起来,直到听到了阵脚步声,才猛地惊醒过来。他们警惕地举起手中的大刀,直冲亮着几盏火把的门外大声喝问了几句。杜行敏为人机灵,听了侍卫的话,就回答说李世勣率军乘夜偷袭北门,欲进宫禀报齐王。那侍卫见门外只有数十人,也没往深处想,就信以为真地打开了宫门。杜行敏听到吱地一声门响,心头猛地一阵狂喜,仰面哈哈大笑两三声,朝伏在黑暗处的部众一挥手,手执大刀直冲了进去。那些伏兵立马从宫门两侧冲了出来,敞开的宫门跑了进出。那些侍卫见情况不妙,撒腿就逃,可还没跑出十步,就一个个被义军的乱刀砍死。几分钟后,杜行敏领着将士跑到了第二道宫门,这时他们已明目张胆地举起了刀枪和火把,吼叫着要活捉李祐。
守门侍卫看见兵曹参军杜行敏领着一大帮人造反,怔得一时半会话不出话来,只盯着宫门下的通天火光发愣。待他们回过神来,才异口同声斥骂地杜行敏这伙叛徒,纷纷拿起手中兵器准备阻击他们。杜行敏二话不说,举刀冲手下一挥,喝令他们攻门。顿时,宫门外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轰隆隆的撞门声。义军皆为挑选的精锐,剽悍勇猛,不多时他们就攻破了宫门,呼地一声直冲了进去。那数十名侍卫挥刀舞枪拚死抗击,却挡不住气势汹汹的义军将士,不几回合便纷纷倒在刀枪之下,化作了一缕冤魂。杜行敏见众将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敌人,甚是欢喜,笑呵呵地引着他们朝齐王寝宫直奔而去。
这会儿,李祐已经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过来,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紧接着一股恐惧攥住了他的整颗心,心想该是李世勣杀进来了吧。他披上甲胄,手执马槊,迈开大步朝宫外走出去。刚到门口时,燕弘亮慌慌张张地迎了上来。李祐瞧见,忙大声问外面到底是怎么回事。燕弘亮拱手回答齐王,颤着声说兵曹参军杜行敏举兵杀进宫来。李祐听后大惊失色,愣怔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怒骂杜行敏这帮逆贼。痛骂了番后,又命燕弘亮紧闭宫门,率领禁军抗击叛军,竭尽全力保护自己。燕弘亮得令,扭头就朝光线昏暗的营署跑过去。不一会儿,千余名禁军就奔向宫门和城楼,准备迎接叛军的进攻。
不到十分钟,杜行敏率领义军到达了宫外,原以为禁军看到形势不妙便会放下武器,向自己求降,谁知他们却一个个杀气腾腾,顽强抵抗。于是,两军恶战,厮杀声响彻云霄。禁军虽说人数不及宫外义军多,但凭着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和固若金汤的宫门,硬是把义军一波接一波的猛攻挡了下去。直到天亮,义军也未能攻破宫门。这不由让杜行敏感到头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望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不由怒火中烧,忍不住冲着宫墙上的禁军大吼大叫,末了竟莫名地蹦出句我要把你们统统烧死。正是这个烧字,令杜行敏心胸豁然开朗,头脑里突然闪出条妙计来。为此,他兴奋得哈哈直笑。
一旁的将士正在为不能攻破宫门活捉齐王而苦恼,一个个把眉毛皱成川字。这会儿忽然听到主将那串洪亮而畅快的笑声,他们不由得感到一阵错愕,随后又顿悟过来,纷纷开口问他是否已有破门之策。杜行敏像是在故意卖关子,瞧着众将笑而不答,只高声命令手下一半人前往堆积柴火处搬运柴草。众人先是一愣,紧跟着就明白了主将的用意,原来是要火烧大宫。他们彼此相视,乐得哈哈直笑,一个个迎着初升的阳光你追我赶地向柴房外飞奔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宫门外便堆满了干燥的柴草,像小山似的高高地耸立着。杜行敏望眼前的柴草,欢快地笑了笑,令手下齐声高呼,说齐王若不出来,就放火焚烧宫殿。
燕弘亮听见,大吃一惊,慌忙跑进宫向李祐禀奏。此时,李祐正与阴弘智、燕弘信、昝君等人商量如何对付杜行敏这帮可恶的叛徒。他相信自己的禁军能够把那帮人击退,然后生擒杜行敏,将他凌迟处死,以泄心头之恨。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该死的家伙居然想出了这一招。他听了燕弘亮的话后,整个人都傻了,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良久,他回过神,焦急不安地问舅父该如何是好。
这一回,阴弘智没有像往常那样捋着花白髯须侃侃而谈,而是低头沉默不语。也是,事到如此,他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将自己的黄粱美梦收起,作苟延残喘的打算,多活一天算一天。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过后,宫内终于响起了他略带苍老的声音。李祐听了那句简短而要命的话,心直往下沉,像突然掉进了冰窖一样,冷得直打哆嗦。然而,他清楚这是自己唯一的选择,若不这样,很快就得葬身火海,却又实在不甘心就这样败在自己人手下,就这样砸碎了帝王梦。他知道一旦走出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等待他的就是阴暗潮湿的监狱,甚至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死亡。与其如此,倒不如葬身于火海来得痛快。不过,这种英雄气概只是暂短的冲动,很快它就被活的希望吞噬了。他想起了父皇,想起他小时候对自己的疼爱,便有理由相信父皇一定会赦免他所有的罪过,到时不仅能好好地活着,说不定还能重新回到齐州做他的都督呢。这么一想,他便心情平静的接受了舅父的建议,决定出宫。
好长一段时间过后,李祐才在阴弘智、燕弘信、燕弘亮、昝君等人的护送下来到了宫城上。他看见立在淡淡阳光下的兵曹参军,不由指着他怒骂道:“杜行敏,你这个逆贼!本王一向待你不薄,你非但不知恩图报,临危相救,反倒落井下石,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事,简直是禽兽不如。”
“李祐,你才禽兽不如!”杜行敏厉声反击道,“你身为皇子,深受皇上宠爱,今非但不念及舔犊之情,反倒举兵作乱,行大逆不道之事。于私,你有悖孝道;于公,你危害社稷。你这样做,对得起悉心教导你的父皇,对得起天下百姓吗?今英国公率十万大军前来讨伐,你本当束手就擒,前往京城向皇上负荆请罪。不料,你却不顾全城百姓的性命据城固守,以图退敌而称帝。然逆天者必亡,凭你这只手岂可摇撼泰山,真是自不量力,自取灭亡也。”
“杜行敏,你……你敢口吐狂言,当心本王把你剁成肉酱。”李祐气急败坏地怒吼句,浑身都不由得颤抖起来,那神色凶得像要把仇人生吞活剥了。
“就你!哈哈,李祐你已死到临头了,还在这儿逞口舌之快。”大笑两声后,杜行敏声色俱厉地喝道,“李祐,你从前是皇子,令乃国贼也,若不立即出宫投降,休怪本将军把你烧成灰烬,哼!”说着举刀指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干柴补上句,“你看到这些柴草没有,只要本将军点燃,你就将葬身火海。”
“将军且慢!”阴弘智俯身瞅见点燃的火把,吓得面如土色,慌忙大声说,“齐王为顾及宫内生灵,决定忍辱出宫纳降,但你必须答应齐王的要求。”
“你等已是瓮中之鳖,还配谈条件,哼!”杜行敏冷哼一声道,“然本将军顾念昔日之情,不忍心看到你们死在我面前。好,李祐,有什么话快说。”
“本王可开门出宫,但你必须保证我舅父、燕弘信、燕弘亮、昝君等人的性命,否则本王宁可葬身火海。”李祐高高地立在宫门上,语气坚定地答道。
“不可,将军不可放过燕弘亮这帮恶棍。”还没杜行敏开口,手下就有人劝阻道,“燕弘亮他们不仅杀害了权长史,韦大人,而且还屠杀了我们那多兄弟,倘若放过他们,怎么对得起权长史、韦大人,还有那些冤死的弟兄?将军,万万不可答应逆贼的请求。”
“你们说的也不无道理,燕弘亮这些逆贼作恶多端,不可饶恕。”杜行敏义愤填膺地说,“然李祐毕竟是皇上的儿子,我们真敢烧死他吗?倘若意气用事,烧死李祐,难免要受到皇上的责罚。反之,若能生擒李祐交与皇上处治,我等必可得到重赏。至于燕弘亮他们,等出了宫再说吧。”
说完,他冲手下人那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那些人都是聪明人,很快就心领神会,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做,就没再往下说,只彼此相视而笑。
“好,李祐,本将军答应你的请求,一定保命他们的性命。”过了会儿,杜行敏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回答道,“齐王,请出宫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请将军谨守承诺。”李祐见杜行敏答应了自己的条件,那颗悬着的砰地一下着地了,高声答句,“本王这就率众出宫,请稍等。”
李祐信守承诺,没过多久便领着阴弘智、燕弘信、燕弘亮、昝君等人从那扇缓缓打开的宫门中走了出来。杜行敏见状,大喜,却绷紧张黑脸一动不动地等着齐王向自己走过来。李祐以为杜行敏不会令手下人绑他,就抬头挺胸朝他走过来,冷峻的目光中透出几分亲王的傲慢。杜行敏见了李祐,冷冷一笑,忽然大喝一声把逆贼绑了。身边几员彪形大汉闻声,就一个箭步窜上前按住李祐,十分麻利地把他五花大绑了。
与此同时,阴弘智、燕弘信、燕弘亮、昝君等人也全被捆绑。由于先前燕弘亮奉齐王之命杀害了权万纪、韦文振以及不少无辜的将士,令人深恶痛绝,这会儿义军将士顾不上方才的承诺,一个个挥拳狠狠砸向他,直打他嗷嗷直叫。这还不够,最后有人竟用手活生生地把燕弘亮的眼珠子挖下,扔在地上。他们看着疼得直在地上打滚的仇敌,纵声哈哈大笑。一名士卒举起手上大刀,眼也不眨地朝燕弘亮粗壮的脖子上砍过去。只听啊一声惨叫,一颗血淋淋的脑袋便滚落在地上。李祐见燕弘亮被害,怒不可遏地指责杜行敏不守诚信。杜行敏只冷冷一笑,一句话也不说,带着李祐离开城门方向走去。
这会儿,李世勣正勒马立在东门之前,仰头注视着城墙上的动静,神情若有所待。没错,这会儿他正期待从城内传来好消息。已过四天了,可城中依然平静如初,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难道这次真的失算了吗?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凝神沉思片刻,接着又轻轻摇了摇头,否认方才的念头,仍然坚信在城下大军的围困之下,齐州城内一定会发生自己预料的变故,齐王定会被那些忠心于朝廷的正义之士擒住。这么一想,他的脸上露出丝自信的笑容。
太阳沿着了无纤云的天层缓缓地往上爬,金色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有了几分暖意。李世勣抬眼望了望已爬上三尺高的太阳,兀自摇了摇头,准备拨转马头往自己的营地奔去。正在这时,突然从城门之上传来了一条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原来李祐已被杜行敏所擒。他听了欣喜万分,举头迎着刺眼的阳光看了城墙上的杜行敏和被绑成粽子的齐王好半天,确定无疑之后哈哈一阵大笑,然后大声令杜行敏开门迎接大军进城。
十几分钟后,城门吱地一声敞开了,杜行敏亲领部下人马出城迎接朝廷大军入城。李世勣瞧见杜行敏,非常高兴,笑呵呵地上前向他施礼道贺。杜行敏受宠若惊,慌忙翻身下马,两拳一抱向兵部尚书行了个大礼,然后亲手牵着他的马朝城内走去。与此同时,丘行恭、程名振等将领也各自引军过了护城河,井然有序地向打开的城门奔过去。没过多久,十万大军就从四门进了城,在营地驻扎。
当晚,李世勣于宫中大摆筵宴,庆贺平定叛乱,犒劳三军将士。十天过后,他便皇上之命,引军押解李祐、阴弘智、燕弘信等反叛者入长安。
一回到京师,李世勣就将齐王带了李世民跟前,交与他处治。李祐自知罪孽深重,见了父皇面色发白全身发抖,扑通一声跪地向父皇磕头认罪。李世民铁青着脸,盯着伏在地上的儿子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也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亲生儿子居然有朝一日会举兵反叛自己。这不仅让他感到不解、愤怒,更是令他心寒。此时此刻,他感觉到有一股彻入骨髓的寒意直透脊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指着儿子厉声痛斥,把他骂了狗血喷头。李祐不敢再像过去那样倔强地顶撞父皇,只是鸡啄米似的叩头认罪,颤着声苦苦求饶。既知今日,何必当初!末了,他长叹一声,眼睛不由湿润了。
李世民虽是一国之君,却也有平常父亲应有的情爱,又怎忍心置亲生骨肉于死地呢?因此,他不想以谋反罪处治李祐,欲从轻发落。然而,朝廷大臣们似乎不能理解他这份父爱,他们纷纷上书请求他处死乱臣贼子李祐,就连一向贴心的老朋友房玄龄也再三劝谏他不可因私情而废律令。最后,他终于架不住朝廷中的一片反对声,只好含着泪颁旨下诏赐死反王李祐。当儿子的死讯传来时,他木雕泥塑般立在殿中,泪水夺眶而出,心像被刀割般疼痛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