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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灯火璀璨,但与江小雅无关。
江母的主治医生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出院那天,开的院外口服用药都是掂量了又掂量的,经济又实惠。他亲自用推车把他们三人送到一楼,千叮万嘱后方才回转身。
多好的人啊!江父望着医生的背影鞠了三鞠躬,方才带着母女俩离去。
说好的带双亲去省城转一圈的,可途中却遭到了父母的死活反对。
此刻的老两口只想立马飞回故乡,个把月的分离,恍然已是半辈子了。
小山村,还是那个小山村,当一家三口刚一下车出现在村口,呼啦啦的消息立马传开了。村里人热情地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好不温暖。
小雅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刘建。
村口的小桥,溪水哗啦啦地流淌地正欢,滴血的石榴花红艳艳的,宛如此刻小雅的心扉。
桥对岸的老水牛冲着小雅哞!哞!直叫唤;一群山鸟识得这里的人,就像这里的乡亲,越聚越多,它们一会俯冲,一会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这里的土地,这里的人,这里的每一个生灵都是那么的亲切,仿佛前世的颠沛流离,今生才那么深深地扎根。
回家真好,一踏进家门的江母,拿起门口的扫帚就开始蹒跚着清扫起院落来。
这....,江父欲上去阻拦,被小雅拉住,向父亲使了个眼色。
出院前夕,主治医生特地给父女两人交代,病人回家后,精神与情感治疗胜过良药,病人想干啥就干啥别阻拦,尽量满足她,或许能出现奇迹,活过预期的时间。
小雅看着母亲突然变得有活力的背影,心被温柔地碰撞了一下。
岁月能如此静好该多好!
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堆满书籍的桌上,却再看不见那张红彤彤的大学通知书了。她叹了口气,但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小雅姐,你在家吗?邻居菊芬在门口大声喊着小雅。
在呢!啥事?菊芬冲小雅眨眨眼睛,小雅顿时恍然大悟。她害羞地跑回房间梳理了一下头发,换上心爱的蓝色裙子跑向后山坡。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的大槐树下,小雅的心突突跳得厉害,以前与刘建一起放学搭伴回家的往事一幕幕,但那时候两人都是纯洁的,不曾有过任何过界的举止。自从母亲病重,江小雅才发现刘建早已经悄悄住进了她的心里,爱的种子已经疯狂泛滥。
多日不见的刘建和小雅激动地拥抱在一起。
回来了就好!小雅,我有件重要的事对你说,你可以继续去读大学了,我跑到教育局找了相关招生办的人,咨询了关于大学通知书失踪了能否继续报到上学的事,他们说可以,有录取的档案在,只是要准备齐相关的证明材料。
小雅看着刘建喜悦的表情,仿佛是他自己要去读大学似的。在这段她不在身边的时间,刘建竟然为她江小雅做了那么多的事,这是何等的一种宽广胸怀才能做得如此大义。
她笑了,在炽烈的夏阳下笑得如此灿烂。仿佛命运是对她江小雅是厚爱的,在即将失去母亲的时候,让她收获了世界上最真挚的另一份真情。
刘建拉起她的小手说,你细皮嫩肉的,天生不属于农村的,让你生活在农村,我心疼,于心不忍。如果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留下你,我还算是个男人吗?
建哥,小雅扑进刘建的怀里,感觉是那样的安全,她就想这样子静静地靠着刘建再也不要分开。
你走了,家里的事不用担心,我会帮忙照顾好的,我没有别的能力,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
你看,刘建朝着山坡猛地一个倒立,呈现一个大大的人字。
小雅边笑边哭,她觉得命运真是个说不清的东西,一会儿愁云密布,一会儿阳光甚好。
小雅可不这样想,接下来的事就是该怎样直面她放弃读大学的事了,如何开口才不至于让父母难过和失望呢?这可是小雅目前最头疼的事。
眼看还有半个月时间就要大学生报到,上学了,迟早会露馅的。
至于父亲,可能当时难以接受现实,但后期会慢慢想通的。小雅最担心的是受到刺激后母亲的病情会加重,那样会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
怎么办?随着报到时间越来越近,小雅开始踌躇不安起来。
磨子村,是老江两口生存的根基。但望女成凤的夙愿,还是迫切希望小雅能走出这片山,到外面的世界去。小雅从小就知道读书是父母寄予她最大的心愿。
十指不染阳春水,是山里人家维护好女儿最大的牺牲。农家活路多,无论农忙时多么劳累,老两口从不曾让小雅插手,“去好好做作业!”成了夫妻俩共同的口头禅。小雅是这个村庄唯一没干过农活的女孩子。看隔壁的菊芬,每天早晨上学时把牛拉到山坡系在树桩上,傍晚放学再把牛拉回家,日日如此。
江父年轻时也是一个好把式,唱的一手好山歌,十里八乡的姑娘都喜欢得不得了,他在农闲时分四处晃动养蜂蜜从来不愁没饭吃,只要嗓子一放开,山歌就在山谷里蔓延,总是有姑娘闻声而来送来吃的。江母就是其中的一位,年轻时模样俊俏,也有一副好嗓音,在一次当地举办端午对歌会时,两人走到了一起。
他们这个磨子村有一小半是壮族少数民族,但生活习惯基本也汉族化了,除了一些传统节日,对山歌还保留着壮族的风格。
江母就是壮族后裔,但早在她的父辈,就壮汉两族通婚了,所以她与丈夫的结合没有任何的障碍。小伙子人勤劳,长得也俊朗,还有一个养蜂蜜的好手艺,两人结婚时,十里八乡的乡亲都赶来看热闹呢。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他俩的结合已是中上等婚姻,也算是当地有面的人家,更是这个村庄的文化人,磨子村的大小娃娃都非常尊重他们。
正当小雅六神无主时。
“小雅姐”菊芬人未进院子,声音就传了进来。菊芬俨然已成了刘建找她的联络员了。
唉!我在家呢,是否又遇见难题了?小雅发现自己现在撒谎脸不红心不跳,成了地地道道的一个骗子。她忽然心生一丝对父母的愧疚,但也稍纵即逝,若她一走了之,会遗憾一辈子。出院时医生的告知一直在她的耳畔萦绕。母亲的生命已在尽头!这是多么令人窒息的现实。
老地方,刘建已翘首以盼,老远看见小雅,就迎了上来,递上一大兜生活日用品,让她上学时带上。
不是约好的吗?做生意带上我,我们已经勾了勾的,大学我是不可能上了!
小雅,你听我说,你去上学,你家里交给我,你冷静下来考虑清楚,上大学脱离农村生活,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呀!
我考虑得很清楚,我母亲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我不可能一走了之丢下不管,我要每天陪伴着母亲,让她欢乐地度过最后的时光。与读大学相比,我觉得自己的选择很值!
傻女子!善解人意的刘建无奈地刮了刮小雅的鼻子。
两人并肩坐在土垄堆上,山脚下,人工码起来的五道沟梯田,一垄垄的,甚是美。
建哥,你看,这就是人类的力量,他们能将石头山开辟成如此肥沃的梯田。父辈们能,我也能!我不怕吃苦。两个年轻人伸出双手在太阳下打开,千丝万缕的阳光从缝隙处射向他们青春的脸上。
这明媚的景色突然打开了一片远方,虽然并不清晰,但此时的小雅,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父亲了。
回到家,小雅看着蜂箱旁忙碌的父亲。这段时间的野蜂蜜特别火爆,卖到城里八十元一斤呢。喜出望外的父亲正聚精会神地割蜜,生怕浪费了一滴蜂蜜。自从老伴病重后,他就不让她打下手了,当然也帮不上任何忙了。
爸爸,小雅轻轻地关上门,走到父亲旁边坐下。
孩子,你上学的新被子你妈早就给你装在编织袋里了,把冬季的棉袄也带上,这一去春节才能回来了。
爸爸,思忖片刻的小雅,轻轻抓住父亲的胳膊摇晃着他。
女儿的举动让忙碌的江父停顿了下来,女儿很久没有这样向自己撒过娇了,他幸福地扭头看着小雅,“别闹,陪你妈妈去!”
爸爸,我不上大学了!小雅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哐当”一声,江父手里割蜜的刀具掉落地上。
咋了?为啥不上大学了!江父压低声音,迅速走到门旁,屏息拉开门缝看了看老伴的房间,生怕让她听见,顺手把窗子也关严实。
爸,我不能丢下妈妈,她的时间不多了,但我的时间却还有一大把,如果让你此刻丢下妈妈去外地,阴阳相隔,你会吗?小雅压低声音,但眼泪早已断了线。
想好了?这可是你一生命运的转折点,孩子!江父意味深长地问道。
嗯,想好了,大不了明年我复读再考!小雅知道,复读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此刻她要撒一个善意的谎言来安慰一生都在为女儿谋前途的父亲。父女俩都明白,此刻共同深爱的那个人需要亲情守护,其他事情都不再是大事了。
怎么对你妈妈说呢?她昨晚还在交代要带哪些东西去送你上大学。
爸爸,我知道该怎么说,只要取得您的支持,我就很心安了,小雅泪水涟涟地看着父亲。
江父心疼地拍了拍女儿的头说:孩子,苦了你,只有这样了。
父女俩人同时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临近十月,山村的柿子树开始成熟,一棵棵挂满果实的柿子树漫山遍野,有些人家开始采摘柿子,自制柿饼了。
江母的病情越发严重了,剧烈的咳嗽声几乎没断过,进食也越来越少了。
我怕是不行了!江母对女儿说道:上次去武汉医生不是说手术后会慢慢好的吗?
小雅轻轻一拍母亲的后背,安慰说:是好了呀,你看你脸上气色红润得很呢!
你还有几天就要上学了?到时给我烙点饼放在床头,让你爸送你去,一个女娃带那么多东西,我不放心呢。
妈妈,我不是对你说过我们大学在重新修建新校园吗?刚接到通知上学时间又推迟了,让我们新生在家暂时自学咧。小雅故作轻松地回应着。
啥?还有这一说?重本大学还差房子呀?一次次推迟真是瞎胡闹,耽搁娃娃们学习。
是瞎胡闹!闻声进屋的江父随声应到。
不过也正好,小雅在家可以陪着你说说话,你不也整天担心孩子去了远方,你舍不得吗?父女俩一唱一和。
两码事,孩子上学是大事,江母摆摆手,闭上眼睛直喘息。
看情形,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江父难过地端起妻子只吃了几口的小米粥出了房门。
几声凄凉的乌鸦叫声,在屋顶上快速掠过,很响亮,传得很远。
换成平时,江母准会对着乌鸦大吼:呸!呸!叫你个大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