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妹妹。她叫王凤仙。
王凤仙有个小时候生病没钱看导致瞎了眼睛的老娘,还有个嗜赌成瘾还爱打老婆和女儿的老爹。
她老爹因为赌博欠下巨款无力偿被人失手打死了,她老娘的姐姐,也就是她大姨王秀云出面和对方商谈,以命抵债,用她那死爹的命抵了她死爹欠的债。
自从王凤仙的老爹死了后,再也没有人因为饭菜不合口味、热水烧的不及时、家里米缸没有米了、晚上油灯的灯芯没剪短点等这些小事而大发雷霆殴打她们娘俩了,总之,在王凤仙的老爹死了后她们娘俩彻底摆脱了之前暗无天日的生活,活得稍微像个人了。
老爹死的那年,王凤仙其实也没有多大岁数,顶到头了就十三岁,可因了她娘眼睛瞎,她便早早挑起了家务活,从上坡捡柴、村口挑水、烧火做饭、浆洗衣服到服侍瞎眼的老娘,伺候烂赌城性好吃懒做的老爹,这些活计满打满算得让她做了都有七八年了。从刚开始的不利索,惹人疼惜,到现如今的信手拈来,村里的老少爷们媳妇姑娘谁不给她竖个大拇指。
这下好了,爹死了,本以为她的苦日子算是有点熬出头了,谁知道更大的苦难正在向她招手。
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出挑、坚韧、吃苦耐劳,才刚满十四岁的年纪就有人托媒婆到她家说媒了。
当然,说的都不是些什么显贵人家,大抵和她的家境不相上下,左右不过是让她选选在哪里吃苦罢了。
在王凤仙看着家里米缸里再次见底后,她对再来上门的媒婆也没有之前那么厌恶了,会佯装笑意地和对方打哈哈了。
娘俩总得活下去,不能活活饿死啊。她想到了结婚,想找个男人依靠。
这日,刚好一个媒婆上门时撞上了来送白面的王凤仙大姨,她大姨斜着眼瞥了媒婆一下:“你现在来说亲,她走了,我瞎眼的妹子怎么办?”
媒婆立即明白她大姨是什么意思,讪讪地说道:“哪有嫁闺女丈母娘跟着一起的,从古至今都没这规矩。”
“没这规矩,这婚我看不成也罢,你赶紧忙去吧。”说完她大姨就将那还没说几句话的媒婆赶出了门。
她大姨对着媒婆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嘴里嘟囔了句:“狗日的,不是个东西!”转过头来,看着李凤仙,刚才对着媒婆时的愤怒还没有消减下去:“我之前就给你说过了,你爹死了,现在就剩你们娘俩,有你一口吃的就不能饿着你娘,这是孝道,不孝顺父母的人死了要下地狱的,你跟那些说媒的说过没,你走哪都要带着你瞎娘的?”
王凤仙双手搅着衣襟,红着脸回答:“说了。今天这个没说过。”
“嗯,说了就好,不是我为难你,你娘瞎着眼把你生下来,养这么大不容易,她就你一个闺女,你不管她,谁管她,要是你不管她了,她就是死路一条,她没人管就死了,到了地府阎王爷问起来都是你的原因,那你也活不长,阎王爷一生气把你就收了,死了还要下地狱的。我说的这些都是为你好,你可得记好了放在心上。晓得了吧?”她大姨说到最后,慈爱地伸手摩挲了下王凤仙的头顶。
王凤仙抿嘴尴尬地笑了笑,拽着衣襟的手拧得更紧了。
王秀云把面袋子里的白面小心翼翼地全都倒进王凤仙家的面缸里,抻了抻打了补丁的面袋子,恨不得将袋子里的面灰都抖到王凤仙家的面缸里,弄罢,王秀云转过头,红着眼睛说:“这年头日子艰难,谁家都不好过,这些面我也是瞒着你大姨夫背过来的,你跟你娘仔细些吃,还能多吃几天,过段日子我趁你大姨夫不在家,我再给你们装些玉米面来,大白米是没有的了,你们仔细些吃。”
王秀云说完,不等王凤仙说话,转身就出了王凤仙家房门,走了两步站在院子里回过头说:“你的婚事,姨亲自给你说,旁人再来说亲,你不要答应,那些黑了心的狗日的都不想让人活了。”
王凤仙低头红着脸,抿了抿嘴轻轻说了声:“嗯,知道了。”
王秀云红着眼朝村口大槐树的方向看了看,转过身将装面的袋子三两下折起来塞在衣服口袋里大步走了。
村口大槐树下王凤仙瞎眼的娘正坐在那里晒着太阳,今天天气好,王凤仙将她瞎眼的娘王秀英扶到了那里,村里没事干的婆娘和汉子们也都在那里汇聚着,她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说着,王秀英虽然插不上话,可光听也挺解闷的。
“秀英,听说你家凤仙开始说婆家了?”说话的是王凤仙家隔壁的女人马玉琴,家里两个儿子都是光棍,都比王凤仙大十几岁,她眼睛里放着光。
王秀英瞪着惨白的眼珠子,转过身,面朝马玉琴,尽管王秀英的眼睛浑浊没有黑眼仁,可整张脸看着却隐隐渗着怒气,仿佛随时都能张口生吞了马玉琴。
这马玉琴早年间仗着自己生了两个儿子,没少给王秀英家找事,骂王秀英瞎子生不出儿子,可王秀英不是吃素的,虽然瞎可嗓门大,仗着大嗓门也骂赢过马秀英几次,可王凤仙的老爹却在听到“生不出儿子”几个字的时候,不管自己老婆孩子是不是受了欺负,都要因为这几个字打骂王秀英和王凤仙母女,为此马玉琴早被王秀英恨到骨子里了。
王秀英面朝马玉琴坐了几秒钟,又转过了身子,给了马玉琴一个冷冷的背影。
旁边坐在一起的人都相互看了看,挤眉弄眼了一番。
马玉琴随着年龄的增长,再加上两个儿子已成光棍的事实,再也没有了年轻时候的嚣张劲,她眼看着旁边人的挤眉弄眼,心里知道人家什么意思,可她什么都不敢说,本来因为生了两个儿子骄傲了半辈子的她,现在因为两个儿子成了光棍整个人都萎了下来,若放在以前她早已经盛气凌人地叫嚣辱骂起来了,可现在她只能讪讪地笑笑。
气氛正凝滞的时候,王凤仙走了过来,轻轻喊了声:“娘,该回家了。”说着就来伸手将王秀英胳膊搀扶着,王秀英借着手里竹竿的力顺势站了起来。
马玉琴见到王凤仙眼珠子一转,走到王凤仙身边,笑吟吟地说:“凤仙,姨有个事跟你说下......”
不等马玉琴把话说完,王秀英的竹竿顺着马玉琴的声音就迎了上去,只听马玉琴一吃痛,喊了声:“哎呀!”
王凤仙看着这场景,愣住了,她自小看着王秀英受马玉琴欺负长大的,知道马玉琴不是什么好人,见她娘抬手就打,知道肯定是马玉琴让她娘不痛快了,便气鼓鼓地对马玉琴说:“我跟你没啥好说的,以后离我娘远点。”
旁边看热闹的人都笑出了声。
不知道谁说了句:“还没当人家媳妇呢,就对婆婆妈这么凶?小凤仙就是厉害啊!哈哈哈!”
王凤仙顿时明白她娘生气的原因了,停下本来走了几步的脚,站住转过身说道:“谁胡说八道站出来,有种在我面前说。”她说这话的神情全然不像十几岁的女孩样子,看着倒像是个饱经风霜的庄稼汉。
刚才还嬉笑着的村里人都屏住了气,王秀英握了握王凤仙的手,转过身对那群人进行了以他们的娘为中心,生殖器为武器,祖宗十八代为半径,中间再配以各种动物参与的全方位覆盖他们整个家族的滔滔不绝于耳的辱骂,那些人嗓门没有王秀英打,骂又骂不过,只能悻悻地四散而去,有些着实气得恼火的扔下一句:“神经病!”
王凤仙听着自己娘满嘴的不重样的骂人脏话,红着脸扯着王秀英的衣襟,让王秀英赶紧跟着她离开,王秀英一把甩开王凤仙的手,骂的声音更大了,直骂到她自己听不见槐树下还有脚步声后,才住了嘴,用竹竿杵着地朝家走去,王凤仙红着脸跟在她身后。
回到家中,王秀英摸到门口的一条矮凳坐了下来,吩咐王凤仙从水缸里舀了一葫芦瓢凉水给她端了过来,她伸手摸到王凤仙递过来的葫芦瓢,“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长长舒了口气,歪着头对站在身边的王凤仙说:“娘刚才骂的带劲吗?那些狗日的,不骂不行!”
王凤仙接过王秀英喝剩下的葫芦瓢,将里面剩了不多的水三两口喝了,这点水她可不舍得倒掉,可是她天刚擦亮挑回来的,这些年光挑这水,她的两个肩膀上的肉都快结老茧了。
将葫芦瓢放到水缸上的木盖上,王凤仙又折返身回来站在王秀英旁边,低声说了句:“娘,我现下要找婆家了,你可不能再骂人了,免得别人在男方那里说坏话,坏了我的亲事。”
王秀英先是一愣,接着将手里的竹竿“啪嗒”一声扔了出去,气急败坏地说:“咋滴,要说婆家了,嫌弃我这瞎娘了?”
“娘,不是的,我就是......”王凤仙连忙将王秀英的竹竿给捡了回来,递到王秀英手里。
那竹竿是王凤仙她们家打麦子的坏连枷杆,家里穷根本给她娘买不起盲杖,之前她娘的爹娘活着的时候给她娘用木棍做了根盲杖被她爹打她娘的时候打断了,现在这竹竿就是她娘的“盲杖”。
王秀英接过王凤仙递到手里的竹竿,娘俩一时间都没有说话,王凤仙顺势坐在了门槛上呆呆看着他们家的院子东头的李子树愣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