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就是江对岸的小岛。
长江的主干道分出了一个江南,一个江北。
我们属于江南,但长江的一个小支流,像一把刀,将我们与江南的县城切开,形成了一个弯弯的沙丘,被江水环绕,周边的人称我们这个地方叫“沙包地”。
听说从一百多年前开始,很多人为了逃荒,从江北移民到这个沙包地上,也有其他地方来的流民。那把“刀”什么时候切的,无从考证,我也懒得去探究,反正我爷爷来的时候,它就是岛了,岛上也早就有了居民。
几十年前,由于长江的阻隔,沙包地上的人们很少会离开岛。在岛上种棉花、油菜,打草养猪、捡粪,每家都有一个菜园子,可以自给自足。
能把岛上的人运出去的,只有两条铁船,一条船通往江北,一条船通往县城。我的爷爷从江北移民而来,所以江北是我真正的故乡。我的外婆也住在江北,她的家就在长江脚下,与江水只隔了一条高高的、长长的大坝。
我家孩子多,父母忙于农活,无暇照顾。每年寒暑假,母亲都要将我和二哥带上那条船,送到外婆家,让外公外婆照看。
我家距离通往江北的渡口大概一公里,这条船通常每天在江上跑三个来回,上午八点左右一班,下午两点左右一班,四点左右一班。这船属于江南的,每次从我们这边出发,到对岸后,接了人就回转。
江南江北之间是长江的主干道,每天都有不少过往的轮船。我们在家里的时候,经常能听到轮船悠长的汽笛声。尤其在夜间,汽笛声穿过夜空,穿过一片树林,穿过高耸的玉米地,钻进我的耳朵,让我仿佛感觉不远处就是大海,虽然那时我还未亲眼见过大海,但我很喜欢那种感觉。我早就从书本里知道大海的宽广和壮美,海上有很多很大很大的轮船,也会发出那种汽笛声。汽笛声会将我带入梦乡,梦中我飞速踏上渡船,一下子就能漂到外婆家。
到开船时间,船长将一块由几根木头拼接的扁条状木板从船头伸出,搭在沙滩上。渡船的人排着队,小心翼翼颠过木板,踏上船头。有的人牵着小孩,有的挑着担子,有的抬着自行车,看着挺危险,但很少会听说有人从木板上掉下去,这或许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早就练出了不错的平衡能力。
这条船的形状有些像小时候折的纸船,但它只有一个船头,中间是船肚,有一个拱起的船舱,船舱外面两侧有人行通道。船尾搭了一个铁棚子作为驾驶舱,下面安装了柴油发动机,一个手摆式转向杆。
船长不准太小的孩子站在甲板上,很小的时候我只能坐在船舱里,透过玻璃窗户看着江水。等长大些,便可以站在甲板上,吹着江风,看着宽阔的江面,和远处的轮船。那时的江水比现在清澈许多,还有很多江猪(江豚),成群结队,像孩子一样,在江面翻拱戏水,一会儿钻进水里,一会儿露出水面,好不欢快。
船开动后,船工便开始收钱,我跟二哥的个头都偏矮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船工都没有收过我们船费。
由于江水自西向东流淌,船不是直线横贯江面行驶。要先沿着河岸向西航行一小段,再斜斜地往江中间插,然后再驶向对岸,所形成的落差刚好被水流抵消,这样船就可以不用再逆流而上。一开始我也不懂,后来去问了大舅,大舅解释说,江边水流比较缓,逆行比较容易,江中心水流得急,要加大马力,耗费的柴油会更多。
行至江北,需要再步行几公里才能到达外婆家。其实它到底有多长距离,直到现在我也没去探究过,因为上了初中后,我便很少再去了。但小时候觉得这条路好漫长,总是变着法子,想爬到母亲的背上,至少有一半的路程是可以得逞的。
去外婆家,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不用干活,没人管束。还有一群小伙伴,可以一起游泳、放牛,捕鱼捉蟹,挖田果(荸荠)。因为这是母亲的故乡,也是爷爷的故乡,村子里很多人都沾亲带故,对我都格外亲切,毫无拘束感。
江北的房屋不像沙包地上的一字排开。虽然在江边,但大坝很高,据说这条大坝保护着好几个市几百万人口的安危,所以建得很高,那里也会发洪水,但通常是内涝。村庄不可能建得比大坝还高,所以房屋并没有像沙包地那样建在高高的地基上,也没有什么章法,错落无致,典型的皖南风格。从这家的房子后门一下子就拐进了另一家的前门,对于身材矮小的我来说,感觉像走迷宫一样,完全不知道东南西北。
外婆的家,是用泥土夹杂一些稻草垒起来的。一个堂屋,两个卧室,一个厨房,一个简陋的仓库,还有一个茅房。整体呈L型。屋前有一个大操场,用来晒稻谷。操场西侧是菜园,菜园前面有一棵老刺槐树,高大、茂盛,树枝向四周延展,像一把巨大的伞。东侧是一条小路,通往村里其他人家。
茅房的南面有一棵苦楝树,苦楝脚下有一棵葡萄树,不仅吸收着同一块土壤的养分,还绕着苦楝攀爬上去。每到暑假的时候,正是葡萄成熟的时节。因为我是爬树小能手,这棵树上结的葡萄,基本被我包揽了。不过几年后,那棵葡萄树就勒死了那棵苦楝树。
菜园将屋子包围了半圈,从屋前围到屋后。屋后,就是北面,有一个大池塘,但水质不如我家门前的,我也曾在里面游过泳,小舅在岸上捧着一本书,看着我。池塘边有一棵粗壮的鸭梨树,听外公说,它有二十多年了。整个树体悬空在水面,依然是暑假时,树上挂满了鸭梨,像《西游记》里的人生果。它又成了我的乐园,想吃的时候随时可以摘几个,味道酸酸甜甜,汁水饱满。
江北外婆家,对我来说,可谓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尤其是暑假,时间长,果子成熟季,又在江边,可以游泳、捉鱼,那里亲戚又多,大姨经常会买些当地的特产板鸭“犒劳”我,大蒜的辛辣和特殊香料制出的鲜美味,挑拨了我舌头上的每根神经,让人难以忘怀。虽然长大后也去过吃过几次,早已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夜晚的时候,吹着江风,躺在凉床上,听母亲和外婆聊东聊西。我仰着脸,数着天上的繁星,经常数到四十多个,就数不下去了。因为母亲和外婆时常也聊到我,我得侧耳听听,是夸我还是损我,我得用合适的心情配合一下,否则会被她们当成傻子。
对外婆家,和那片故乡,我的大多数记忆,都停留在儿时。
另一条通往县城的船,形状与通往江北的那条一样,只是体积大些。因为去县城的人要远多于去江北的,并且每天只有一班,每周一还休整停摆。
它停在距离我家两公里左右的江边。
小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去一趟县城,吃一次香喷喷的肉包子。因为在家里,三四个月吃不到肉是常态,即便是鸡蛋,也很少,除非过节或来客人。
母亲给我讲了一个真实的笑话:
有一天,同村老陈头家里来了一位客人。他媳妇用四个鸡蛋做了一份“糖打蛋”,孙子看着眼馋,老陈头就悄悄跟孙子说:“别急,一会大伯吃剩下的会给你吃。”
我们那里,好像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去做客,如果主人家里有小孩,一般都会故意留下一两个鸡蛋,因为大家都知道,孩子吃一顿荤不容易。
但这位大伯是远方来客,不熟悉当地的风俗,心想鸡蛋是个好东西,哪能浪费呢。躲在一旁的孩子看着大伯端起碗把汤水都喝个底朝天,急得哇哇叫:“妈!妈!他把鸡蛋全吃完了!”客人听了,尴尬至极。
那时的肉香,胜过了一切。谁家来了客人,我们用鼻子就能闻得出来。那蒜头炒鸡块、青菜瘦肉汤,伴着白酒的香味,比客人们的欢声笑语飘得远得多。
除了来客人,最好的时节就是过年了。再穷的家庭,除夕夜的饭桌上总是能见到肉的。那时也有不少农户家中会养一头猪,平时给它打猪草,和米糠,让它养尊处优,快到春节时,就是它为全家献身的时候了。
我家也养过一头猪,杀它的时候,我没有表现出一丁点的怜悯。我就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几个大汉把它逮住困在木板上,一刀子进去,再一抽,那热乎乎的鲜血喷涌而出,我仿佛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我拿起放血的刀子观摩着,杀猪佬一看,吓了一跳,朝我吼:赶紧放下。我也被吓了一跳,赶紧把刀子扔下,可他却差点跳了起来,又朝我吼:“妈呀,你这破孩子!你要把我‘放血条子’搞废了!”原来是那把刀太锋利,两边都是刀刃,刀刃处薄如蝉翼,我就那么随手一丢,丢在了别的刀背上,刀刃撞着刀背,把杀猪佬给心疼死了。
继续说那条通往县城的船,每日清晨六点钟发船。
父亲大概每个季度就要去一次县城,有些农具,农药或种子,乡里的集市买不到,就得去县城。我一年也就能去个一次。
铁船沿着长江支流,逆水而上,航行几个小时才能到达县城。我喜欢闻发动机烧出的柴油香味,有时经过船老大的允许,我会跑到船尾,看着船老大拿着一个手摇式把手,插入柴油发动机启动口,用粗大的胳膊顺时针用力旋转把手,发动机一开始像一个老人一样,发出“嗵……嗵……”声,随着把手越转越快,变成了“突…突…突…”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快,随后从排气管喷出浓浓的黑烟,顿时感觉发动机产生了强劲的动力,整个船板都被震动,此时发动机就被成功启动了,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带动滚滚的江水,将铁船缓缓推离岸边,推向有鲜肉包的县城。
如今的交通比以前便利多了,很多家庭都买了汽车。不过,我们往返沙包地,依然得坐船。当年的铁船早已停摆。通往县城的换成了大型渡船,运行在两岸最窄的江面。已经无船通往江北了,江北的亲戚去世的去世,出城的出城,江两岸常住居民越来越少,来往得也越来越少,不得不去的时候,需要驱车绕过一座长江大桥。
沙包地与通往县城的路只隔了这条窄窄的长江支流,很多年前就传说这里将建一座大桥。离现实最近的一次,曾看到有人在两岸测量,在地面打标识,为建桥做准备。
那个标识嵌在地上好几年了,但那座期盼二十多年的大桥依然没有身影,每次还得乖乖给渡船的老板交过江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