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期间,是青云最幸福的时光。他觉得老师们没有欺骗他,大学的生活与中学完全不一样。学习靠自觉,可以自主地做很多事情。那个时候大学生还比较少,不像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每个人都怀揣梦想,朝气蓬勃。
大四的时候,同学们都忙着给自己的未来做规划,家庭殷实的想出国留学深造。条件一般的想考研,或者考公务员,当官,期望光耀门楣,一生荣华。像青云这样贫寒的,出国是不敢想的,不单是经济条件的原因。当你在一个闭塞的地方待久了,是不会有宽广的眼界的。就像井底的青蛙,它从未想过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因为它不知道有更大世界的存在。就跟深山里的人一样,人们的认知和见识也会被无形的囚牢困住,他们对未知的世界产生恐惧。
考研对青云来说也不适合,这主要是因为经济问题了。他也不想考公务员,只想着赶紧毕业出去工作,好担负起家庭的责任,那时大姐晓雅已经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不能再支持他了。
但往后的日子,并不如意。
青云大四实习期的时候,去了上海,早听说那是个只要是金子就能发光的好地方。跟自己生活过的城市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青云从未见过这么多高楼大厦,未见过那么宽的马路和那么多的汽车。没见过夜晚被灯光照成了白昼,没见过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T恤竟然卖二千多元。真是乡巴佬掉进了十里洋场,满眼的金碧辉煌。以前只能在“四方盒子”里看到的场景,突然就在眼前,以爆发的方式展现出来,让青云感到一阵眩晕。恍惚中,他有一个臆想:能在这片土地的某一个犄角旮旯处,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吗?转而又赶紧将它从脑子里涤除:青云,你还是醒醒吧……
在这个城市,青云举目无亲,只有一个高中同学给他简单的指引。好在年轻,有闯劲,孤身一人,就敢往大上海跑。接下来所有的艰难险阻,就靠自己横戈向前了。
万事开头难。首先要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但上海太大,他像一只蚂蚁站在一头大象的脚边,不知道哪里适合自己。他刚从校园出来,对学校的生活还有些留恋,上海高校林立,而且诸多名校。于是青云在大学的附近找了住处,与别人同租。大家都是从外地过来的年轻人,好相处。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大学周边的环境。学校里有食堂,有教室,平时还有很多学者演讲。校外有快餐,有书店,有“跳蚤市场”,生活十分便利。
稍作安顿后,就得出去“觅食”了。学校附近贴了很多招聘信息。想找专业对口,怕是难的,再说,青云对自己的专业也没有什么兴趣。很多学生在大学里学的专业并不是自己选的,只要能上大学,比什么都好。所以毕业后不做自己的专业,也很正常。
青云对找工作是陌生的,这些招聘信息五花八门,有兼职的也有全职的,有做家教的,发传单的,销售岗、行政岗,卖广告位、卖电脑……
他也面试了不少工作岗位,不是你不情就是他不愿。这个城市汇集了全国各地优秀的人才,在一堆金子里,银子都黯然失色。青云算什么?一块需要打磨的石头。那就先做一块石头能做的事吧。
最终他找了一个推销网络宽带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公司对销售员没什么要求,能吃苦就行,底薪很低,提成不错。
主管给新人们培训:“这是一份努力就会有收获的工作。”
把它往简单了理解就是,像清洁工一样,在办公楼集中的地方,从一楼一层一层往上爬,挨个敲人家公司的门。清洁工扫楼没有压力,但这种“扫楼”要想办法躲过保安,像做贼似的。
但主管说,这是一份体面的活,能装得起宽带的,都是大公司。大公司都在高大上的楼里。你去敲他们的门,一身好一点的行头是不能省的,看上去要像点样子。
也就是说,还没收入,先要投入。青云去服装批发市场,看能不能淘一套合适的衣服。他想着,这身衣服首先要便宜,但不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它很便宜。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犹豫、纠结,终于克服了“选择综合症”,淘了人生中第一套西装。他穿上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好不自在,以前穿衣服从不照镜子。还算满意,俗话说得没错: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一身皮囊,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仿佛第一笔业务正在向他招手。他想:得好好照照,住的地方没有这么大的镜子,千万别在客户那里出了丑。
“您好!打搅一下。”销售主管给大家演示,“我们是某某公司的一级代理商,负责给公司安装宽带……”那个时候,人们有激情,公司也不需要对员工进行洗脑。上海这个大都市,靠本事吃饭,当你看到同事做成一笔单子,拿着丰厚的提成,嘴角扬起的得意神情,自然是羡慕的,你甚至都想给自己打一管鸡血。
青云按照主管传授的,轻轻敲着客户的门,可能是敲得太轻了,都没人过来。于是用点力气再敲,见有人过来,赶紧说:“您好!打搅一下……”
回应他的是:“你也知道打搅了啊,门上的字看不见吗?请出去吧!”
青云诺诺退了出去,心想:看见了就不进去了?那怎么卖产品啊。
主管说:“做推销的脸皮要厚,被轰出来是很正常的事。很多公司玻璃门上都贴了‘谢绝推销,面斥不雅’,你就当没看见”。
很多时候,说了第一句开场白,就被推了出来。最惨的是,爬了两个楼层就被保安逮住。大公司的办公地点都是CBD(中央商务区),比如淮海中路、南京路那片,大楼里安装了很多摄像头。这种挨家挨户敲门的,一看就是推销。保安让青云掏出身份证,仔细盘查、百般刁难。
社会就这样奇怪,那些有钱有文化的人对待底层人的态度往往要比底层人对底层人好一点,不管他们是真有涵养还是装出来的。像保安这样的职业,可能是因为他们平时对权力一直忍辱负重,难得可以动用自己那么一点小权力,是不会白白浪费的。
好在大上海的高楼大厦有很多,只要不气馁,不胆怯,跑个一年半载都不需要重复的。但对于青云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虽然事先给自己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现实比预想的还要残酷。虽然他很努力,但四个月的时间,一单没有做成。客户一旦表现出不需要或者有些排斥的时候,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公司领导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青云觉得不太好意思,没有给公司创造价值,还要拿一些工资。他跟主管说:“姚主管,我可能不适合这样的工作,想辞职了。”姚主管说:“理解,你太在意别人的眼光,自尊心强,这种扫楼的活确实不太适合。”不知道主管表达的是真诚,还是一种藐视,青云听不出来。但主管说得对,你的尴尬在对方看来是不自信,你自己都不自信,别人凭什么相信你?你求着别人给你钱,头还能抬那么高?怕被别人看低吗?
青云不是一块石头吗?石头不怕风雨,不怕锤压。它待在角落里,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去哪里要尊严呢?
“生活才刚刚开始嘛!”青云安慰自己,他只是想感受一下,逼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看能不能有所改变。大妈常在他面前说,要把性格改一改。他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大妈的唠叨:见人要打招呼,多说话。
性格真的可以改吗?青云一直在努力。这觍脸的活,是一种煎熬。每当选择放弃的时候,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但生活不是放弃就不需要面对的,新的未知世界会耐心地等着你,不论你什么时候来,它都会不紧不慢的,给你安排好你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一切。
离开第一家公司后,青云又找了一份物流公司分单员的工作,调配运输车队的订单配送。这份工作不伤脸,但伤肺。
公司包吃包住,不管上班时间还是休息时间,五六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整日烟雾缭绕,室友们个个叼着烟,打着牌,探讨着女人们的胴体。而青云却在昏暗的灯光下,捧着一本书,显得格格不入。订单发到分单员手里,他们舍不得放下打了一半的牌,就扔给青云,说“你那玩意放下不耽误事,有劳有劳!”青云心里万般不愿意,但却总学不会拒绝。
多干点活也就罢了,可这二手烟吸得太难受,又无处可躲。青云想,难道三流的大学生就配这工作吗,跟窑洞一样。一次午饭间,一个同事劝他:“兄弟,跟你聊天,我能看得出来,你比同龄人成熟,有见解、有文化,这里不适合你。”
这话正戳到了青云心里,他举起茶杯说:“感谢仁兄!以茶代酒,碰一个!”几日后便辞去了这份工作。
青云的青春已在大学校园里挥洒得差不多了。这是个忙碌的城市,地铁像一个集装箱,塞满了赶路的人。电梯像流水线的传送带,把匆匆忙忙的人一波一波地运上送下。透过透明的轿厢,你能看到,有的人在开心的说话,有的人闭着眼,有的人面露愁云,有的人眼里无光……
青云被一个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那是明天的餐费,是房东的敲门声,是远方的她期待的眼神,还有未来对他的召唤。
他自小就对电子设备感兴趣。在很小的时候,一次父亲带着他去县城,给他买了一个闹钟。他爱不释手,拨弄着指针旋钮,每当闹钟的指针转到当时的时间时,闹钟上端的一个小榔头就会飞快地左右摇摆,撞击两边钟罩,发出清脆的“叮叮叮”的声响。青云感觉很神奇,就想探个究竟,他用螺丝刀把螺丝一个个拧下,拆到钟芯时,一根弹簧飞了出来,整个钟芯就散了架,再也装不回去。一生节俭小气的父亲居然没有过多责怪。事后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这么贵的东西,买回来才几天就被他弄坏了,你居然没有把他吊起来打,也太宠他了吧。
还好那次没挨揍,否则青云对科技的热爱会被吊起来打成空气,随风散了去。不过由此养成了个坏习惯,每次拿到电子设备,首先想的是能不能拆开看看,是什么原理。拆完再往回装,装完了发现,多出了几颗螺丝和零件,这样的事情可没少干。
这兴趣倒是延续了下来。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就找一个兴趣对口的。去工厂做流水线的工人,青云是不乐意的,再说一线工人也不会招个大学生,这身“长衫”就是想脱也不一定能脱得下来。做不了电子产品,那就去卖电子产品吧。这样想,没多久他就找到了一家卖芯片的工作。这是一家北京公司在上海设立的分公司,代理一家美国公司生产的芯片。青云每天勤勤恳恳打推销电话,打电话比扫楼好得多,不会被保安赶,也不会被推出门外。芯片是电子产品的主要元器件,而且是美国品牌,电话打过去,对方即便当时没有需求,拒绝也是比较有礼貌的。青云对这种技术型的销售工作还是比较喜欢的,而且总听人说,销售做得好,钱赚得多。
但是社会的复杂性远超青云的认识。
青云对接了一个学校的科研项目,需要走招标流程。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原来的同事张杰。从公司离职跟着另一个人成立了一家公司,与原公司属于竞争关系。他们也要参与学校项目的投标。张杰问青云,原公司是不是也要参加这个项目的投标?
青云警惕地在电话里说:“没有听说这个事情。”对方说:“没听说就算了,我给你打电话的事情就不要告诉公司经理了。”
挂掉电话,青云跟其他同事说:“刚刚张杰打电话过来,打探我们投标的事情。如果他再问你们,千万别透露出去。”
招标的那天,分公司经理开车带着青云一起去参加。回来的路上,经理突然问:“青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杰会参与投标?”
青云答道:“不知道,但我猜想他会参加。”
“你是怎么猜的?”经理问。
青云就把上次张杰打探消息的事情告诉了经理。
经理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个事情早点告诉我呢?”
青云说:“他让我不要把打电话的事情告诉你,我想着我什么也没透露给他,也就没跟您说了。我还让其他同事也不要透露投标的事。”
经理说:“你是跟我做事,商场就是战场,信息就是炮弹。我要是知道他也参标,就会有不同的策略。”
“我当时觉得反正什么也没告诉他,他让我不往外说,我就答应了。”青云辩解道。
“哟哟……你倒是很讲诚信嘛!”经理说:“做销售都像你这样实在,一个产品也卖不出去!”
“可能就这个性格吧……”青云继续争辩。
经理显然有点生气了,加重了语气说:“我可是在教你,你要想在这行干下去,就得改!”
青云始终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吵着吵着,经理就开错了路,只能从下一个路口下高速,再找口子上去,青云心里惴惴不安。
后来,经理没再提这事,但也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给青云转正。青云想着可能是上次那件事把经理给得罪了,他不敢再抬头看经理,他想经理会不会针对自己,会不会把自己放在一边,会不会找个理由把自己辞退了……他会去揣摩领导说的每句话,总会把它往那件事情上联想,内心敏感的神经,像琴弦,刚要停下来,又被拨起。两个多月后,经理还是没提转正的事情,青云便辞掉了工作,再次选择了放弃。
几年以后,他从以前的同事小叶口中得知,那次,另一个同事将张杰打电话的事情悄悄告诉了经理。所以从一开始,经理就知道张杰也会参加投标。回来的路上,经理只是故意试探青云,好在青云如实相告。经理跟小叶说,虽然青云这诚实、执拗的性格不太适合做销售,但人品是靠得住的。本来只打算晾晾他,历练历练,可惜他没领悟到。
再后来,分公司经理找了个理由,将打小报告的同事给辞退了,她是总公司派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