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大伯的离世,给邻居亲朋们带来的这场宴席也接近了尾声。抬头一看,一些人已经回家了。邻居小茂说:“明天你们还要送叔上山,我们就先回去了”。青云赶紧起身,将小茂等人送出门,递上一支烟,再三表示感谢:“家里有事,还是少不了乡里乡亲的。”
“这样的大事,大哥你就别客气了!”小茂媳妇回应道:“那我们就回去了,你还要守夜,也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青云朝大家拱手致谢:“大家辛苦,辛苦了!”
六六看着大伙都散了,也站了起来,端起一杯酒,说道:“青云哥、阿明,最后碰一个,我也回去了,明天还要去县城有点事情,不能送大伯了。”
“不要紧,不要紧,你明天忙你的事去吧。”
青云送走了客人,拿眼扫了扫几张桌子,菜都凉了。
晓雅晓月几个收拾着人着残羹冷菜。青云坐回桌子,跟晓雅说:“这桌一会我收”。然后对我说:“这六六脑子灵活,要是踏踏实实做生意,能赚很多钱的。现在过得也不行了,家里三个孩子,再加上一个老娘,天一亮就得六个人吃饭,把自己累得跟干柴似的。别人家的孩子都去县城读书了,他把小儿子带进了城里,两个女儿丢给老娘,把孩子放农村就荒废了。”
这个现象很普遍,在农村靠那一亩三分地是存不下钱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待在农村会被人瞧不起。有条件的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出去,条件差点的夫妻出去,把孩子留在家里给老人带。
青云说:“比如邓老三隔壁秋生家,夫妻去外省打工,一对老人都七十多了,孙女今年十岁,上四年级。秋生夫妻一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工厂做外贸生意,客户的假期跟我们不一样,凑不到一起来。再说那种便宜的绿皮火车越来越少,现在要么自己开车,要么坐高铁再转几趟才能到县里,再坐公交到渡口,路费是一大笔开支,能省就省点。
“好在老两口的身体还算硬朗,很少生病,孙女的日常起居照顾得也周全,但他们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得,学习是完全靠孙女自己,成绩可想而知。每当春节爸妈将要回来的时候,孩子站在马路上望穿秋水。过完年,当爸爸妈妈要再次背井离乡的时候,她抱着妈妈的腿,久久不愿撒手。这样的情景,总让一家老小忍不住要掉眼泪。”
“那个胡婶家的孙女也是留守儿童吧?”我问青云。
青云回道:“是啊,你看她把孙女带过来了,现在吃席很少有带孩子了。”
这也是贫穷形成的风气,以前哪家婚丧嫁娶,大人们总会把自家的娃娃带上。这都成了惯例,有时候主人们还特意加上一句,来的时候把孩子带上。不管家中几个孩子,一般每次只带一个。下次再有席,轮流来。
胡婶的老伴去世好几年了,就这么一个儿子,几年前还离了婚,老婆甩下女儿就跑了。儿子常年在外地打工,一个破旧的房子里只住了祖孙两人。
上学时,胡婶先把孙女送到学校,再下地干活,放学时再接回来。家里的地大部分租给了别人,只留了二亩多地,种点棉花和油菜。孩子爸爸也经常打点钱回家。反正也不想出人头地买房买车,日常的吃穿用,是没有问题的。
以前每天都是和小凯、秋生家的孩子一起上下学。学校撤并后,小凯去了城里,这近处,只有跟秋生家的孩子结伴了。
孩子学习的事,那是一点都指望不上胡婶了。成绩不好,要么怪孙女,要么怪老天。
能想象得到,留守在农村的一老一小,最怕的就是生病。小的生病麻烦,老的生病危险。
这事胡婶就遇到过一次,可能是染了流感,病痛如同山雨,呼啸而至。头痛脑热,嗓子如火烧一般,身子一走动,喉咙里就跟刀割的一样。家里没有药,胡婶对孙女说,去找杨大妈,给叫医生。孙女也有点感染,好在毕竟是孩子,身体抵抗力强,跑去叫杨大妈。胡婶坐在椅子上用嘶哑的声音喊:“不用跑,不用跑……”
杨大妈赶了过来,问了问大概的症状。说:“这村子里就一个赤脚医生,还不知道在不在家。你这症状跟我上次的一样,我家还有点药,去年我儿子买的,等我去拿给你吃吃看。”
杨大妈拿了药回来,也不记得以前一次吃多少,也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直接取了两粒,用水给胡婶冲了下去。
杨大妈说:“你安心躺一躺,小琴让秋生他妈接送几天,反正一条道。实在不行,我给你送几天。”
胡婶点头表示感谢。
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药生了效,就这么胡乱折腾几天,嗓子的火灭了,头也没那么疼了。
胡婶对孙女说:“要是生了啥大病,咱俩死了都没人知道啊。”
留守儿童不但生活条件差,学习无人管,在学校被霸凌的事也经常发生。可他们的父母都远在他乡,没人替他们出头。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严重,教训几句就了事。
“村里的孩子都去邻村的小学读书了?”我问。
“是的。”青云说,“学校撤并前,把两个年级混成一个班,还是空荡荡的。老师的工资都发不出了,现在改成村委议事开会的办公场所。”
我说:“这么点大的孩子,每天来回要走好几里路,比我们上学时还苦。”
青云说:“自己走的少,一般都是爷爷奶奶骑着车子接送。”
村小学也是我的母校。脑海中,清晰记得我上小学那会,一个班好几十人,每天读书声、欢笑声、打闹声,不绝于耳,上厕所都要排队。
操场前有一根升国旗的竹竿,有一次我跟同学打赌,我能顺着杆子爬几个来回。同学同意,赌注是每爬一个来回给一个方纸盒子(小时候的一种游戏,用比较硬的纸折成正方形,交错塞插的一面为正面,与对手相互拍打放在地上的纸盒子,能将它拍翻过来即可据为己有)。在课间十分钟的时候,我连续爬了二十多个来回,把同学爬得嗷嗷叫,幸好上课铃声救了他。
他可不知道,我是爬树小能手。队里的大大小小的树,哪棵树上有鸟窝,或者有果实,几乎被我爬了个遍。被喜鹊啄脑壳,被洋辣子刺得浑身鼓包,可谓身经百战。
其实我是恐高的,最让我胆战心惊的是小学后面有一个水泥罩。就像罩孙悟空的那个金铙,倒扣在土里,没有盖子,很深很大。一旦人掉了进去,断是爬不上来的。一直不知道那东西到底用来做什么的,还放在那个地方,危险得很。
如今,大罩子早就没有了,连同学校也没有了,只剩下零星的记忆。
“哎!”我说,“农村留守儿童实在可怜,基本没有玩伴,这样的童年,会刺痛他们的一生。”
“但是,”我接着说,“做留守儿童是苦,做城市的边缘人也苦。有一次送我家图图去幼儿园上学,在幼儿园的门口,我看到一个老奶奶带着她的孙女还是外孙女,拎着一个破袋子,一起在学校门口捡空瓶子。我想,这个孩子跟图图差不多大,这个年龄本应该也在幼儿园。可能是由于户口不在这个城市,进不了公立幼儿园,也付不起私立幼儿园的学费。
“他们的父母应该也是这个城市的边缘人,随着城市的发展,很多人被水涨船高的房租从市中心一步一步逼到郊区,又不愿意回老家,就拖儿带口一直游离于城市边缘。自己生活已经很艰难,又不忍心让孩子做留守儿童,只能自己扛着巨大的压力,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除了一身的毛病,什么也没攒下。”
“是啊,如果生活如此艰辛,还不如不带他们来世间。”青云说,“像我这样,孤家寡人,也挺好。”
“如果你真心觉得好,它就真的好。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没有什么好坏之分。”我说。
“但世俗的眼光可不这样看。”青云说。
“是的,”我说道,“我们的社会有一种固化的思维,给所有的人树立了同一个目标,如果你达不到这个目标,或者跟这个目标不一致,那就是失败的。”
“也就是说只允许有一种价值观……”我继续说,“那就是搞钱,搞钱是人生唯一的目标。可能是一种欲望,也可能是一种无奈。总之,这不是一个好现象。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世界将越来越多元化,人生也应该有多元化的。”
“不对……”青云说,“你这是不是在安慰我?”
我赶忙说:“青云哥,这真不是安慰你,你是读过大学的人,也在外闯荡了很多年,要是一般的人,我也不会跟他们说这些话,肯定是听不懂,听懂了也不会理解。”
“哎,我也是个世俗的人,做人不能太明白。”青云苦笑道,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拎起酒瓶。
我轻轻压住,对他说:“肝不好,少喝点。”
“没事没事!”青云回道,“我平时是不喝酒的,今天聊到这个份上,再说……”
青云顿了顿,指指那口棺材,说“能不喝酒吗?”
是的,这点酒也不能把人喝死。青云放下酒杯,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从上往下抹了一把,继续说道:“我回农村来,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农村很好,我也想回来,可回不来啊,农村这教育条件……”
“是的,能待得下去,自然要待了。”
我说:“农村确实不错啊,山清水秀空气好……哦不,我们这里没有山。”
沙包地是一个小平原,四周沿江的地方被一圈大坝环绕,整个小岛像一个不规整的平底锅,我们就像各种各样的菜,被一只看不见的铲子翻来拨去,炒了一批又一批,有炒熟的,炒焦的,外焦里嫩的。如今这个“平底锅”里,已经没有什么好食材了,只有一片荒芜、一片杂草,一些老树老枝,和树顶上几只无所事事的乌鸦。
“农村是好,但没什么人,再能耐得住寂寞的人也不能整天让自己陪自己啊!”青云说,“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注意门前的池塘?”
“我从水泥路上直接开过来的,还没去前面走走。”我问道,“咋了?”
“都快没了。”青云回应道,“你开了几个小时的车,累了吧,你也早点休息吧!”
“还好的,一路没堵车,开得比较顺畅。”我说,“我睡眠质量一向不太好,今晚还不一定能睡得着。”
“这样啊……”青云抿了一口酒,把酒杯在手里揉了几下,又说:“要不跟你聊聊邓斌?”
“邓斌是谁?”我问道。
青云用手指指旁边人走菜凉的桌子说,就是她们刚聊的邓家老三。
看来青云对邓老三的事情有些了解。
“何止是了解?”青云放下酒杯,说,“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恐怕就是我了……不,准确地说,应该是最理解他的人是我。
“我们是同班同学,从初中到高中。虽然我不能确定他是否跳了江,但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