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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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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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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沙丘》连载

第一十四章 送终

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昨天的那些邻居都陆陆续续来到了大伯家。我想着这是要赶远路吗?邓斌的父亲老邓说:“得赶紧了,可不能等太阳出来了。”亲人们赶紧穿戴孝服,抬重(棺材)的人用粗粗的绳子将木棍和棺材绑得扎扎实实的。

看得出来这是要赶时间,很多流程都从简了,棺材上都没有绑大公鸡。老邓指挥着他们,一声“起”,四个壮力抬起了棺材,调整位置,慢慢走出大门。

从此,大伯就与自己支起的为一家人遮风挡雨的一砖一瓦永别了。

最前面的人打着手电筒引导众人,亲人们前呼后拥,披着孝服,吸着清晨的雾气,沿着铺满杂草的大坝向前走去。大妹晓雅家的二宝睡眼惺忪地问她妈:“怎么没人放爆竹啊?”

大妈将二宝拉到一边,悄悄说:“宝啊,你外公就想睡口棺材,要是让那些村干部知道了,他们会把你外公拉到火葬场去。爆竹一炸,就会被他们知道。”

“哦!”二宝仿佛听懂了,又问,“那现在把外公抬到哪里去呢?”

“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会不会很孤单呢?”

“好孩子!不会的!”大妈摸着二宝的头说。

晓雅在一旁听着祖孙俩的对话,眼眶也有些湿润了。

这群送终的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大坝一路走到了江边,那里停着一条水泥大船。

老邓说,这里不是码头,沙土有点不平,嘱咐大家务必要小心。“来!”老邓说,“船老大,麻烦在这里摆两块板,尽量摆得坦一点,左右两组抬重的,看准了脚下,保持节奏!”

耀祖赶紧给船老大递上一支烟,又给老邓一支,嘴里千恩万谢:“没有这些长辈和邻居们的帮助,我们这些人啥也不懂……”

这条大船是大妈托人租的,它让我想起了大舅家的船。

大舅跟亲戚们合伙买过两艘水泥船。第一艘比较小,帮着挖沙的人跑运输。那条船,跟手扶拖拉机一样,掌控方向的是一根细长的钢棍,跟江南和江北间摆渡的那条船一样,操作也很简单。往左拉,船头就往右歪,往右推,船头就往左歪。

有次我跟大舅说,要不让我试试。大舅说,“要不我把你扔江里试试?”吓得我赶紧退到一边去。

这船就是漂在水上的一块大水泥,中间空。船尾一台柴油发动机,伸到水里的螺旋桨清晰可见。没有住人的船舱,就搭了个棚子,跟马路上拉人的三轮车一样。

后来,木材生意红火,又集资换了一条更大的水泥船。这船得用“艘”了,以前的船要是毛坯的话,这艘能算得上中等装修了。自然是有船舱的,而且每天晚上都要人守船,以防船漂了、被偷了或被破坏了。

暑假的时候,我最喜欢跟着大舅一同住进大船里,晚上看着夜空的繁星,听着江水轻轻拍打着船身的声音,“哗哗……淅淅……”实在太美好了。

江北的长江主干道,几十年前,有一群纤夫,将上游成批成批锯成一节一节的木材绑成一个大大的木筏,然后沿着岸边往下游拉。后来有了大船,纤夫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大船从上游装满木料,运到母亲年轻时生活的那片村子的江边。船到时,有人站在大坝上一声吆喝,早已等候的青壮劳力从村子四处奔向江边,有专人安排工作,维持秩序,统计人数和各人的搬运量。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十年。再后来,为了保护生态环境,国家限制了林木的过度砍伐。运木头和扛木头的生意渐渐的萎缩、直至彻底消失。

曾经那里以此为生的人们都各奔东西去他乡谋生去了。大舅也卖了大船,从江面转向了地面,扛起了锄头,扒拉着他的几亩地。

运着大伯和一众人的水泥大船穿行在江雾中。

大妈跟晓雅说:“这船得行一个多小时,你也不用老陪着我,你去让孩子们都睡一会,自己也眯一下。”

孩子们确实还没清醒,这江面,阴森森的,凉飕飕的,没啥好看的,他们依偎在各自妈妈的怀里,半睡半醒。

船靠岸时,东方既白。

岸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卡车,后边还有一辆大巴车。老远看到一个人朝人群跑过来,凑近一看,原来是表叔。

我赶紧打了个招呼:“表叔,是你啊!”

表叔也认出了我,说道:“阿明你也过来了,好些年没见你,你今年才多大,这头发怎么白了这么多。”

“愁的吧,”我问,“表叔,你这些年应该在南京吧,什么时候回江北的?”

表叔说:“我也是听你妈说你大伯去世了,特意从南京赶回来。”

“我跟你大伯小时候也一起玩的,他对我有恩哪。要不是过来送他最后一程,这鬼地方我才不回来呢,回来干嘛?”

我知道他说“这鬼地方”是什么意思,一般人到了这个年纪,哪有不怀念养育自己的那片土地呢?可表叔,孩子被流了,房子也被扒了。一片伤心地,更不想见到那个领着退休金的“老狐狸”。

这车是表叔替大妈安排的,大妈和青云几个兄弟姐妹都过来向表叔表达谢意。表叔一一辞谢,先跟我爸妈寒暄几句,随后跟众人说:“车子已经备好了,大家上车吧。”

抬重的人在卡车司机的指挥下,将棺材缓慢抬上车。大妈识路,本想坐在卡车头里,表叔说我认得的,你跟他们都上大巴车好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卡车前面还有一辆小汽车,那是表叔的。

在大马路上行驶了半个多钟头,车拐进了一条小路,小汽车在前面带路,颠颠簸簸,两边的树枝被大车刮得唰唰响。

一会儿,几辆车依次停了下来。随后表叔过来跟司机说:“前面车进不去了,你把车往边上靠一靠,大家都下车吧。”又走了一小段路,终于达到目的地。

我环顾四周,心里感叹到,我们生得不容易,死得也不容易。为了躲避烈火焚身,跋山涉水得走这么远的路,埋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已经有人在挖土了。大妈拿了一卷黄纸,走到坑的旁边,那里有一个小坟堆。她用打火机点燃黄纸放在小坟堆前。

我心想,可能是因为挨得比较近,扰了邻居的安宁,给他/她烧点纸钱,表达歉意。中国人是懂感情的。

可我却听到大妈对着坟头说:“我虽然没有见过您的面,但我也要叫您一声娘,您往后啊,就不孤单了。”

青云看出我的诧异,小声对我说:“看来你还不知道啊,这是我的奶奶,我爸的亲娘。”

父亲将我拉到一边,给我讲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旁边的这个小坟,埋着的是你大伯的亲生母亲。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连你大伯的面都没见到。”

“你大伯是她生的唯一的孩子,你爷爷很伤心,为了不让别人歧视你大伯,跟同辈们反复叮嘱,不得提这事。我也是后来听你奶奶提起这事,不过那个时候,你大伯已经成家立业了。”

难怪那些年里,我听说大伯和大妈每隔几年就会出趟远门,很可能就是来这里祭拜他的亲生母亲。

坑挖好了,几个劳力将棺材慢慢放下。大妈跟耀祖说:“你来填第一锹土吧。”

耀祖拿起铁锹,铲起土,小心翼翼撒在棺材上,整个脸都抽搐起来。众人随即一起铲土往坑里填,最后用铁锹挖出一块像帽子一样的一坨大土放在坟茔最高的位置。众人也给旁边奶奶的坟填了些土,也加了一顶“帽子”。

大妈摆上一碟水果,给杯子里倒上一杯白酒,燃起三根香火。

青云拿出一盘爆竹和一个“56冲天响”,点燃。众人在巨大的响声中收拾工具往回走。

冲天响嗖的一声,带出一缕青烟,从地面高高串起,在上空爆炸,火星像雨点一样向外散开,消失在空气中。

那一代人,生活都很艰苦,大伯尤其坎坷,靠自己一双粗大的手支起了自己的家,将四个儿女养大成人,供他们读书,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今天,被塞进一个小棺木里,被埋入土中。

阳光照在坟茔上,用不了多久,它就会被野草覆盖,开出美丽的花。有母亲的陪伴,他会感到无比幸福。

返程的路上,我本想再去看看外婆的老屋。自从我上了高中以后,就没再去过外婆的家。那时,外公去世已经有几个年头了,外婆去世前的几年,一直生着大大小小的病,所以就住到了大舅家。母亲说,外婆去世后不到一年,那个茅草屋就被拆了。屋子一旦没人住,很快就显出破败的样子,影响乡村容貌。

搭建屋子,就是为人遮风挡雨,人都不在了,屋子也完成了它的使命。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我问母亲,那棵鸭梨树呢?母亲说:“我也不知道,没有打听过。人没了,老屋也没了,谁还在意一棵树呢。”

人不在意树,树自然也不会在意人。外公去世时,它不言语。外婆去世时,它也不言语。它不随波逐流,只将根深深地扎入土里,任世间风雨飘摇,管它人情冷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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