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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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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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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沙丘》连载

第八章 挫折

青云这性格可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但有时候又无意识地强化这个不好的性格。朋友们总劝他,只有人适应社会的,没有社会迁就人的。

在高中的时候,青云思想就有点与众不同,他喜欢读诗歌,读小说,读历史,那种故作清高、深沉的样子不太讨人喜欢。

他喜欢读王小波的书,说他是一位很独特的作家,有思想有见地。青云说,即便自己是一只猪,也要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喜欢追求真理,追求是非对错。

在他高三的时候,县里要进行人大代表的选举,组织人到学校来拉选票。当时同学都差不多十八岁了,学校给每个同学分发了候选名单,进行投票。

青云看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这很正常,人大代表跟这些学生八杆子够不着,所以其他人都随意勾选一番交上去。只有青云较起真来,既然都不认识,那就弃权吧。

说好是无记名投票,可收票的领导看到有人投了弃权票,喊道:“这是谁投的弃权票,站起来!”青云只好站起来。不过那个领导也没问为什么弃权,只让青云上讲台来,签个字。为啥要签字,青云也没敢问。

还有一次,由于学校食堂的饭菜很差,一点油水的都没有。学校对面有几个小饭馆,专做学生的生意,一荤两素,一块五毛钱管饱。

老板对学生很热情,这样一来,出去吃饭的学生越来越多。于是学校出了一则通知:考虑卫生健康问题,禁止学生校外用餐。学生们只能遵照“圣旨”了。但青云又较起真来,负责的老师又让签字,还撂下一句“有你好看的!”

好在成绩一直不错,这些事情并没有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影响。多出一个大学生,对学校来说,是一种荣誉。所以,直到高中毕业,还是很顺当的。

这脾性,跟他那个女朋友,倒是“志同道合”。

青云从未想过要改变社会,他连自己都改变不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觅食。他要像松鼠斯克莱特,在冰河世纪来临之前,卖力收集松果,储存起来,在肚子“咕咕”叫之前,能填些果子,安慰一下。

接下来的一份工作,还是销售进口电子元器件,诸如芯片、电容电阻、二极管等等。这是一家香港在内地设立的分公司。带青云的经理是一个香港人,姓梁,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青云勉强能听得懂。但他人很好。

第一次外出吃饭的时候,梁经理就说,因为出去跑业务,经常要在外面一起吃饭,以后我们吃饭都AA制。在大陆扭扭捏捏的,原来在香港已经成为习惯。青云觉得这样挺好,AA也好,这种直白的表达方式也好,他最怕别人说话需要自己仔细揣摩才能理解。性格偏内向的人大致都有这个缺点,所谓的低情商。

青云虽然也算健谈,但本质上是内向的,其实他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极大的精神损耗,但要生活就得工作,工作就得与人交际。

他喜欢小动物,也很喜欢小朋友。他总想着,如果每个人都跟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多好啊。可哪有这事情呢?虚情假意仿佛成了一个人成熟的标志。

香港公司的企业文化比内地的稍微好些,但毕竟同宗同源,这人情世故也是少不了的,而这恰是青云的最大瓶颈。他从不巴结领导,不拍马屁,不阿谀奉承。看到领导来了,恨不得绕着走。领导自然也不会惦记着他。

有一回公司聚餐,大领导难得出席。大家纷纷站起来敬酒,笑脸相迎。只有青云如坐针毡,想站起来吧,那些奉承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而且自己是不喝酒的。还不如就坐那里,看着同事们卖力地表演,自己装傻充愣。

梁经理小声对青云说:“青云,你也敬李总一杯?”

“我,我不能喝酒,胃不好……”青云慌忙答道。大领导看了青云一眼,随即说:“不能喝,就不勉强了,来!大家随意……”

事后,梁经理对青云说:“我想着让你也在领导面前表现一下,你倒好……”

“我确实不喝酒呢!”青云说。

“你要是真不能喝酒,举个茶杯也行啊!”梁经理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想敬酒。”

“老弟,社会就是这么现实。”梁经理的普通话比几年前标准了,“你想往上爬,就得讨领导喜欢。我们不是高科技人才,非你莫属。倒买倒卖,人人都会,除非你出类拔萃,能卖出个一骑绝尘。”

梁经理用笔轻轻敲了敲桌面,继续说:“我可是真心为你好,因为我觉得你这人品德还是不错的,就是有些执拗。”

是的,这种执拗是天生的。不管对与错,不是想改就能改的。青云想:如果轻易就能改变,那人人都十全十美了。但青云不想随波逐流,做勒庞笔下的乌合之众,这不是天生的。

混迹多年后,青云自然感受到了社会这大染缸的“魅力”。就像一个超大的浴池,里面站着、坐着、躺着、趴着,高矮胖瘦,穿了衣服的,光屁股的,甚至男的女的,都混在一起,黑一块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青云这身长衫,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别扭得很。

一开始同事们都不相信青云不能喝酒,不喝酒怎么能做好销售。但突然有一天,几乎所有的人仿佛都相信了。打那以后,几乎没人再拉着他一起吃饭,甚至有意疏远他。

这事很蹊跷,青云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不喝酒而已,又不是每餐吃饭都要喝酒,而且那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或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把哪位大领导得罪了,还是说同事们觉得你沈青云不是特立独行吗,那你自个儿玩好了。

很明显,这是被孤立了。

终于有一天,梁经理走过青云的工位,小声说:“来一下我办公室。”

青云跟着梁经理进了办公室。

“把门关上。”梁经理说,“来,坐下吧。”

青云坐下,一脸的迷惑。梁经理说道:“知道是为什么吗?”

青云一听,猛一抬头,急切地问:“为什么啊?”

梁经理压低声音说:“最近公司是不是组织了全员体检?”

青云答道:“是的,但我没查出有什么问题啊。”

梁经理继续问:“老实告诉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

青云更加迷惑了,追问道:“我怎么了?得了什么……什么传染病?”

梁经理问:“你为什么不能喝酒?”

青云迟疑了一下,说:“这事我可以详细说几句:我的胃不好,小时候念书,每天要走好几公里的路。早上起不来,经常饿着肚子赶时间,中午在学校只能吃米饭加白菜,根本饱不了肚子。放学后,又要赶几公里的路,回到家里,不管冷饭热饭,先扒拉一碗,久而久之胃就坏了。有一次去检查,医生说是糜烂性胃炎,后来就不敢喝酒了。”

梁经理听完,半信半疑。

“好吧!”梁经理说道,“我就当你真的不知道了,你不喝酒是对的。”

“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跟别人说。”梁经理将声音压得更低,“一般公司组织体检是不允许检查乙肝的,但这次有领导私自跟医院打了招呼,顺带多查了几个项目,而且数据直接发到那位领导那里,当然不是专门去查乙肝,还有什么肺结核、艾滋病、梅毒啥的也查。

“我也是听的小道消息,你可别把我卖了。”

青云听到这个信息,愣了好一会,才说:“原来如此,那……梁经理,你不怕……”说着本能地向后靠了靠。

梁经理说:“你是我信得过的人,也不怕告诉你,我父亲也有乙肝,所以对它有些了解。”

“不要紧的!”梁经理站起来拍了拍青云的肩膀说,“平时注意点就好了,不要喝酒。这个毛病跟艾滋病一样,传播途径就那几个。”

“我父亲很早就有了,可能是打针传染的,也可能是手术中输血感染的。你看我家除了我爸有,我妈、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没事。成年人一般很少会被传染,实在担心,打个疫苗就行了嘛。

“但是……其他人可不这么想。这是能理解的,没必要担这风险嘛。”

梁经理为人如此正直坦诚,超出了青云的想象。难怪他这么多年也没有升到很高的位置。这个社会对正直、友善的人不太友好。

同事的担忧是可以理解的,换成自己,也许也会那样做。那个时候各地的广播电台轮番播放治病广告,向患者灌输“乙肝三部曲”,好像“乙肝-肝硬化-肝癌”是必经过程,并且很容易传染给身边的人,危言耸听,使人们谈“乙肝”色变。因此引发的歧视,对那些感染病毒的人的正常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这种病患的数量非常多。七八十年代,国家的医疗条件很差,打针、注射的针头不是一次性的,由于卫生条件和职业素质的原因,医生们也不会每次都对针头严格消毒。现存的乙肝患者,大部分都是那个年代产生的,而不是收音机里说的一起工作、吃饭或睡觉传染的。

我们村子里一共有两个赤脚医生。男医生姓鲍,女医生姓郝。郝医生经过专业的训练,做事细致。如果去她家打针,会看到她用一个铝锅,将针头放水里煮上几分钟,还跟你说:乖,不疼,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鲍医生就没那么讲究了,不煮针头,只用酒精棉球擦几下。有一次给我打针,我看那针头都生了锈。一针扎进去,胀痛难忍。

农村的赤脚医生不好当,经常三更半夜被人叫去救急,鲍医生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听说后来改行卖医疗产品了,比当医生轻松,挣得还多,没过几年,就盖起了小楼。

被鲍医生扎过的人也不少,不过,没人知道,此后的人生旅途会因为他的针头而改变轨迹。就像芸芸众生,在人生的舞台上,不知道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又被谁改变了角色。我们的命运就在他人微不足道的行为中,不经意间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没人可以去印证,如果不是它,我们的生活又会怎样。历史不可以假设,我们的昨天,和过去的每一秒钟,都是历史。

青云就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在与梁经理聊这件事情之前,他没有想起过鲍医生,那个也许不会再提起,甚至不会出现在他余生里的人。谁能说就是鲍医生呢?小时候体弱多病,挨的针也不少,每一针可能都是改变他命运的那一针。

虽然分公司老板没说什么,但当前的情况,青云是没法再干下去了。其实不用老板劝退,只要把消息悄悄透露出去,同事们自然会传播,进而疏远他们。内心再强大的人也很难坚持。青云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最近有几个同事莫名其妙就离开了公司,自己是后知后觉啊。

走的那天,青云约梁经理出来吃饭。青云说:“这次是我请您,可别AA制了。”

“哈哈!好!”梁经理说,“AA制是人们不断总结社会经验提炼出来的,将过于复杂的社会关系尽可能简单化。”

“你想,按照传统的方式,今天你请我,明天我就得请你。”梁经理继续说,“但每次的费用又不太一样,有时候时间上又协调不上。久而久之,就会产生芥蒂或者矛盾。

“可能你说这样会加深彼此的关系,关系好,不会那么在意。其实不然,有时候不是花钱多的人在意,而是花钱少的人在意。”

“要不您说得具体点?”青云有点不解。

“你仔细想想,大家都不想自己吃亏,但彼此关系好,是不是也不希望对方吃亏?”梁经理夹了一块鸡放进嘴里,继续说,“这样一来,总会有一方欠着另一方。你要经常去计算,是不是很累?

“这年头,谁愿意欠着别人?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经常要一起吃饭,如果只是偶尔吃一顿,无关紧要。你觉得呢?”

青云放下筷子,低头思考了一下,说:“您说的我理解了,从理性的角度去考虑,确实是这么回事。很久以前,没人说吃饭还要平摊费用,又不像老外吃饭,只吃自己盘子里的。”

“是的!”梁经理继续说道,“很多文化的发展演变并不是有人刻意制造出来的,而是无意识的、自发的,哲人说‘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

青云向梁经理竖起了大拇指:“您这是上升到哲学高度了,佩服!”

“别奉承我,你可不好这口。”梁经理笑笑,说,“其实,我也不好这口。实不相瞒,我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出去闯荡,这么多年了,也就混成这样,你来的时候我才被外派到大陆的。”

梁经理如此向自己袒露心扉,又时刻帮着自己,青云内心感激涕零。随即向小二招手:“您好!麻烦拿一瓶二锅头。”

梁经理赶忙压住青云的手,说:“哎哎,别别……,你自己又不能喝,你应该发现我也是很少喝酒的,还搞什么二锅头啊,那么高的度数。”

“要不来两瓶啤酒吧?”

“行!”梁经理答道,“看来是情到深处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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