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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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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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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沙丘》连载

第四章 往事

除了夏天防汛时的喧嚣,春播秋收时节,同样格外热闹。村民们的作息时间几乎都一样。太阳还没升起,大家就灌满一壶水,扛着锄头,背着农药喷雾器走向地间,女人们除了洗衣做饭,其余时间同样要下地干活,不然养不活兴旺的人丁。

那时的庄稼地,是信息集散中心。整个村子大大小小的绝密信息,都在绿绿的棉花丛中、黄黄的油菜花上四处发散。

比如,张三追兔子摔断了腿,李四跟她婆婆干了起来,坤三敲了张寡妇家的门……

午饭间,女人们喜欢搬一个矮凳,捧着碗,坐在门前,一边往嘴里划着饭菜,一边跟隔壁的邻居聊着村头巷尾的八卦新闻。男人们也坐在椅子上低头扒拉着饭,看着他们好像对女人的话题不感兴趣,其实各各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偶尔还插上一句:不会吧,还有这事……

这事应该是有的,二巴子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那天晚上他去放黄鳝笼子,路过张寡妇家。那晚月亮比较圆,比较亮,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鬼鬼祟祟猫在张寡妇家的门口,轻轻敲门,那敲门声是有节奏的,一长三短,像发电报一样,不一会儿门就开了,男人快速闪了进去,从那身形和脸的轮廓可以看出来,一定是坤三。

本来二巴子暗暗传传就算了,村里多一个八卦,大伙就多一分乐趣,是真是假,谁去计较。可他生怕别人不相信,一天早上,几个人赶农活,二巴子背着喷雾器走在前面,坤三扛着锄头走在后面。二巴子对身边的人说:“张寡妇的男人死了才几年就憋不住了,寂寞难耐啊。”旁边的人哈哈大笑,说:“搞得好像你看到了一样。”二巴子说:“我看得真真切切,这棍子矗在那里难受,见到洞就想捅,不管是小洞还是大洞,不信你们问问他。”说着,他也没回头,直接用手往后指。这后面离他们近的,只有坤三。坤三,那时也就二十几岁,身材有些健壮,性格有些内向,平时话不多。看着二巴子很明显是指着自己,心里很恼火,也朝着二巴子喊道:“你他妈是什么意思?”

二巴子回头一看,说:“咋啦?我说你了?我后面就你一个人吗?你回头看看,那后面不都是人吗?!”

坤三继续说:“你他妈把我当傻子吗?”

二巴子回击道:“别他妈一口一个‘他妈的’!装什么蒜!老子就说你了!老子亲眼看到的!”

“看你妈蛋!”坤三回应道。

“常听人说老牛吃嫩草,你他妈牙口好,喜欢找树皮啃!树皮更有嚼劲对不?!”二巴子喊道。

坤三怒火中烧,举起锄头就朝二巴子奔过去。二巴子赶紧往前跑,但腿脚不如坤三,背着个喷雾器左右摇晃,没过三十米就被坤三追到,左躲右闪还是没躲过,被坤三一锄头敲中了后脑勺,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那时我们这个岛上的乡村医院,只能治治伤风感冒,轻微的跌打损伤,这种砸脑袋的事情是处理不了的。再说时间也赶不及,听说二巴子被抬回家没多久,就断了气。

按照坤三的辩解,当时完全没有打死人的想法,就想教训一下。他本来是打算敲二巴背上的喷雾器,不巧二巴子腿软,俯了一下身子,歪打正着落在了脑袋上。当时二巴子弯腰的情形,身边的人说确实看到了。

毕竟敲死了人,牢狱之灾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没被判死刑,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见到过坤三。他从这个岛上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进张寡妇家的门。出事后,大家不再讨论那件事情,连我们这些孩子都被家长警告过,这事挺晦气,也怕坤三家的兄弟再抡起锄头。那以后,连张寡妇,都很少碰到了。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又听到了坤三的消息,还是在那条他敲死人的地头小路上,关于他死去的消息。

这座岛与城市隔绝,虽然算不上“世外桃源”,但民风是很淳朴的,犯得最严重的,也就是这敲死人的事了。公安们平时很清闲,在我生活在岛上的那些年里,真切真切看到警察上门“服务”的,也就这么一回。

张寡妇家的事不能聊,但能聊的事情多了去了。由于房屋都是连排建造的,每次传来鞭炮声,在门外一张望,就能知道是谁家有红白喜事。好奇心重的人,端着碗,顺着鞭炮声奔过去,看看究竟,于是新的话题又产生了。母亲喜欢热闹,每遇此时,都少不了她疾走的身影。

傍晚的时候,这连排的屋子,像打开了八音盒一样,各种高音低音敞开了吼:二狗子,回家吃饭了;三蛋,死哪去了,赶紧回家洗澡,洗澡花都开了!

不一会儿,就会从各个角落里钻出几个黑黝黝的、脏兮兮的口袋被各种自制玩具塞满的娃儿们,往各自的家中跑,那小腿跟装了风火轮似的。

这“八音盒”里,自然也少不了我母亲那尖锐的喊声,那声音能在门前的树林里荡几个来回。

有次,胡婶看我满身淤泥地从水塘里爬上来,关切地说:“阿明,你这身,洗是洗不干净了,回家得挨鞭子了。”杨大妈听到,说:“挨啥鞭子?你瞅瞅他怀里抱的啥。”

胡婶定眼一看:“哟,大黑鱼啊!”

听她俩这么一说,我心里美滋滋的,真是“怀中有鱼,心中不慌。”

时光荏苒,那个“怀中有鱼”的孩童,已是不惑之年。池塘边的垂柳不知又多了多少道年轮,那开裂的树皮脱了一层又一层,树身被雨水侵蚀,形成了空洞,勉强支撑着枝丫,垂垂老矣。

从清晨的朝露打湿了草头,到夕阳染红了杨柳,树儿鸟儿们,依然给这片沙丘描绘着美丽的画卷。但曾经那些热闹的场景已被封存在记忆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买车的人越来越多,村里的主干道都通了水泥路,路很畅通,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大伯的家。

老远看到门口聚集的人群,都是以前的邻居。虽然他们比以前都老了许多,但大致都能辨认出来,只是不太记得如何称呼了。青云也看到了我们,站在门口给我们指引停车的地方,那只大金毛也摇着尾巴跟了过来。他显得有些憔悴,将我手上的东西拎了过去,说,“又有几年没见了,你也长白头发了。”

我呵呵一笑:“其实已经长了好多年了,可能你以前没注意。”

“你每次匆匆回来,打个招呼又匆匆走了,哪里看得清楚。”青云说道。

“是的是的,聊聊天的工夫都没有。”

我望了望青云,虽然他只大我四岁,但感觉差了半代人。他再次回到农村不过五六年,庄稼地这么不养人,脸上被划得深一道浅一道,这阳光倒是不吝啬,照得他满脸黑黝黝的,那双眼睛依然深邃,却少了几分光泽。

青云说:“嗯,工作都挺忙。”

其实哪有那么忙,心静不下来,已经不适应农村的生活了。

我说:“青云哥,我是真想回农村,围个院子,种些花草,摆一把摇摇椅,也养一只大狗,在池塘里钓个鱼,想想都惬意!”

青云摸着土豆的脑袋,呵呵一笑,有种苦涩的味道,说:“你看我这张脸,有惬意的影子吗?理想和现实的距离,如一道鸿沟,泾渭分明,难以逾越。你说的那个世外桃源,应该是不存在的。如今的农村,跟以前也不一样了。”

“嗯,是的,也就空想想,回不来了。”我附和道,又问,“对了,大伯是生什么病走的?”

青云回道:“癌呗,也不知怎的,你看早些年很少听说有人得癌症的,现在好嘛,只要是病死的,十个有八个是癌。”

我也有同感,最早听说得癌的,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同村花姐的母亲。

起初,她发现在吃东西的时候,感觉食道有些堵,不疼也不痒。后来越来越严重,进食都困难,到市里的医院一检查,竟是食道癌。

那时,完全不知道食道癌是什么病,村里有人叫它“隔食病”,可能是根据它的症状形象的称谓。食道长了瘤子,阻隔了食物,从一开始吃点流食,到最后什么也咽不下去,人被活活饿死了。

听说癌症与遗传有关,花姐母亲的父辈祖辈是否得过这种病,已无从考证。还听说这病跟生活习惯有关系。花姐家兄弟姐妹也多,父母忙于农活,吃饭总是争分夺秒。刚烧好的粥就往嘴里灌,长久下来,食道就被烫坏了,发生了病变。但食道癌在我们村子里,也并不常见。但癌症的确越来越多,各种奇奇怪怪的癌症都冒了出来。

青云说:“因为生活在长江边上,大伯年轻时喜欢在长江里游泳、捕鱼捕虾,染了几次血吸虫病,肝被弄坏了,再加上喜欢喝点小酒,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不错了。村里好几个有同样毛病的人,五十来岁就走了。”

那个年代,在我们那里,是一种普遍的现象。由于地处长江沿岸,常与江水相处,打水、洗衣,放牛捉虾,寄生在钉螺里的血吸虫无处不在,几乎人人都有感染史。

小时候,有一次,我在江里跟着一群小伙伴潜水捉螃蟹,不一会儿浑身发痒、高烧,一检查,是急性血吸虫病。虽然说有杀虫的药,但虫伤肝,杀虫的药也伤肝。所以生活在江边的人,大部分的人肝脏都有些损伤。后来政府在江边竖起很多警示牌:水里有血吸虫,禁止下水。但人们并不太在意,因为血吸虫对人体的伤害,一般都不会很快显现出来,再说他们的生活难以避免接触江水。

父亲与乡亲们握手寒暄几句后,来到棺材旁,朝躺着的大伯上下打量了几眼,然后从旁边拉了一只小椅子,缓缓躬下身子,坐了下来,一只手扶着棺沿,低着头,沉默不语,眼角冒出了一点老泪。

母亲递给父亲一张纸巾,想说点什么又止住了。还是让他最后再陪陪老大哥吧。

母亲也跟邻居们打招呼,都是多年没见的曾经一起劳作、家长里短的老伙计,那些面孔,像枯树皮,都老得不成样子了。

她牵着大妈的手,说道:“老嫂子你也节哀!大哥有八十了吧?”大妈说:“没呢,虚岁七十八,我老劝他,肝不好就别喝酒了,他大伯说,都这把年纪了,烟不能抽,酒不能喝,牌也不会打,活着有啥意思嘛。”

母亲说,“这么大年纪了,就这点爱好。”

“是啊!”大妈继续说,“他这酒……也这么大岁数了,腿脚也不利索,干不了什么事。反正不是他先走就是我先走,早走还好呢,还有人替他打理。”

母亲用手轻轻拽了拽大妈的衣角,使了使眼色,小声地说:“这话说的,让青云他们听到了不好,这几个孩子都挺孝顺的。”

“嗯,是是……”大妈也意识到了这话说得不合适,马上点头。

其实大伯不是嗜酒的人,年轻时喝得不多,每天只在晚上喝个二两。后来吧,可能是感觉日子过得不太称心,借酒浇愁。

这愁,大半是来自青云。好不容易让他考了出去,却没有光宗耀祖,竟然又落回了村里。大妈“这酒”欲言又止,大概也是与青云有关的。大女儿晓雅和二女儿晓月早早嫁了人。晓雅家倒是不错,夫妻二人工作稳定,老公是中学的老师,自己也在这个学校做行政工作,过得还不错。

晓月家的经有点不好念,但还能凑合过。

这事说来也有点意思,晓月给丁家生了两个大胖小子。在农村应该算有功之臣了,但她婆婆居然还想让她生,说政策是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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