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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就像是走夜路的时候，突然伸过来拍肩膀的手。
本就遭受冷水入骨侵袭的丁当，更感到无边的寒意。
他看着铁十字架上的财神。
过了好一会儿，财神才像是缓过劲儿来。
他一字一句地道：“他们先是将蜂蜜倾倒进箱子里，然后依次放入土蜂、毒蚊、蚂蚁……”
丁当突然闭起眼睛，几乎要从水中跳起来，哇哇大叫着道：“我草，别说了！”
然后浑身抖动着。
像是感同身受，蚂蚁土蜂爬满了自己的身体。
那种让人觉得恶心而又痛苦的场景，他虽然没有经历过，却可以想象得到。
一个人得手筋和脚筋都被挑断，动弹不得丝毫，卷曲在箱子里。
身上洒满了糖腻腻的蜂蜜。
循味儿而来的土蜂、蚂蚁和毒蚊，纷纷涌进箱子里，爬在身上，不停地叮咬、吮吸……
那是何等的痛苦。
看到丁当的样子，财神惨笑了一下，道：“你只是想象一下此中情形，就已经痛苦不堪了，而我却要以身真实地忍受着蚊蚁叮咬之苦，痛不能止，痒不能搔，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我身上，在我的伤口处，爬来爬去，甚至能够看到它们钻进我的皮肤，牙齿撕咬皮肉，侵袭骨头的咯吱声。但是……”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一顿。
像是陷入了更加悲惨的恐惧之中。
他道：“但是，蚊蚁叮咬的痛苦，虽然难受，但与此间所遭受的痛苦比起来，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看着他咬牙切齿地愤怒，丁当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颤声道：“这里？在这里你又遭受了怎样的痛苦？”
财神道：“你身上戴着能够驱邪避毒的护花铃，当然感受不到这藏龙潭里，究竟有什么令人痛苦的地方。你顶多也就是觉得，这潭水有点儿臭、有点儿冷、有点儿深而已，但老夫在这里遭受的痛苦，简直比世间最令人发指的酷刑加起来，都要毒辣，都要可怖。想死，偏偏又死不了，活着，却又似在地狱。如果不是老夫知道了他们的阴谋，关乎着皇帝陛下的安危和中原百姓的安宁，只怕真的忍不住，要说出那本账簿的下落了。老夫虽然爱财、好色、贪嘴，但还有那么一点点骨气。他们不是想用强硬手段逼迫着老夫屈服吗，那老夫偏偏就硬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中原男儿的骨气！”
听到这话，一向混不吝的丁当，也收起了嬉皮的神态。
好一句中原男儿的骨气。
他从小到大生长于西北边陲，见惯了各色人等，其实脑子里胡与汉的观念并不分明。
在他看来，胡人缺少教化，粗俗无礼。汉人尽享教化之功，但为人却奸邪贪婪。
好像都不是什么好人。
但今天，财神的一句“中原男儿的骨气”，突然激起了他的气概。
或许是知道了护花铃的秘密，激发了他骨子里的中原傲气吧。
他看着财神，黯然道：“老头儿，虽然我觉得你这人又小气又惹人讨厌，但你这种忍耐痛苦的决心与勇气，实在教本小爷钦佩得很呐。”
他仰天吐了口气，接着道：“看你这个样子，估计已经凶多吉少，逃不出去了，但本小爷有护花铃护体，说不定还有机会。如果你相信我的话，不如告诉我，那本账簿你藏哪里去了，或者告诉我那账簿上都记了些什么秘密，说不定我可以帮你送到你家皇帝陛下那里，拯救苍生黎民呢。你不是说这个护花铃是你家皇帝送给武林第一美人，也就是我的老娘的嘛。这么说来，我说不定就是你家皇帝遗落民间的一位皇子。你将账簿托付给我，也就相当于托付给了你家皇帝。”
财神点了点头，道：“也对。”
丁当嘻嘻道：“你不怕我骗你？”
财神叹气道：“虽然怕，但如今也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而且，你的手里既然有护花铃，也就绝对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
丁当道：“放心吧老头儿，本小爷是不会出卖你的，以我的人格担保，哦，不，以我脖子里的护花铃担保。”
说着，晃了晃脖子里的护花铃，道，“那本小爷就暂时替你家皇帝问了，那本账簿上，究竟都记载了些什么内容？银钱交易吗？”
财神道：“起先老夫看到账簿上的那些人名与银数的时候，还不觉得是什么秘密。因为上面都是普通的马匹、粮食、铠甲之类的交易。朱老鬼除了是帝都牧场的主人，还在户部担了个侍郎之职，就是为皇帝陛下进行各种商贸活动的。可是，等我意识到朱老鬼突然与西域诸国的商人秘密商谈的事儿，才突然意识到，账簿上的那些人名，不仅仅是跟朱家父子进行交易的人，更是朱家父子布置在中原收买的死士，勾结的朝中大臣和边陲大将。到时候，他们与西域诸国相互勾结呼应，中原必定烽火四起，百姓流离失所。”
丁当呸了一下，道：“汉奸！国贼！本小爷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二狗子。这世上捞钱的办法千千万，可他们却为何偏偏选择如此卑劣的手段呢，真是……”
说到这里，丁当扫了一眼财神，突然失声叫了起来，大声道：“喂喂喂，老头儿……你……你这是……”
此刻，财神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
浑身颤抖不止。
像是正在经受着一场无形的酷刑。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脸色才算是舒缓了一些。
整个人，也不在左右摇摆。
就像是站在了地面上。
丁当迎着初升的照耀看了看，才发现他的双脚，正站在一块岩石上。
财神长长地舒了口气，道：“好了，总算又熬过了半日的痛苦，接下来可以稍微舒缓半日了。”
原来，此刻的藏龙潭内，水位已经退落了一些。
潭边居然露出了一块三尺见方的岩石。
财神刚才就是左右摇晃了一下身体，踩到了这块岩石之上。
潭水高涨的时候，水深及腰部。
水流也变得急促，他根本就在上面站立不稳。
此刻潭水退落了一些，冲击力变小，他在上面便能稳定身姿。
站定之后，他的双腿便露了出来。
看到他的腿，丁当只觉得一阵……恶心！
因为此刻，他双腿上的皮肉，竟已都不复存在。
财神看了看他的表情，苦笑道：“你应该知道，我刚才所说的，在箱子里遭受的蚊蚂叮咬的痛苦，与此间的痛苦比起来，是什么意思了吧。我这双腿上的皮肉，就是被潭水中的蛇虫给吞噬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两节粼粼的腿骨。”
丁当几乎要吐了出来。
那是一种惊悸的呕吐。
他只觉腹中的肠胃突然翻涌而起。
苦水几乎要自喉间喷涌而出。
财神淡淡地道：“潭水日退夕涨。水涨的时候，我不仅要忍受寒潭浸体之苦，更要遭受潭中的蛇虫咀肉噬骨之苦。只是这两日，我双腿上的皮肉已经被吞噬干净了，所以蛇虫也就慢慢地……恐怕用不了两日，我的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副白骨。”
丁当忍着恶心，忍着恐惧。
但他的内心深处涌起更多的，却是敬佩。
他似乎想靠近一些，跳到那块岩石上。
但看了看财神惨烈的腿骨，立刻止住了脚步。
他叹气道：“老头儿……你……你忍受这……噬骨之苦，多久了？”
财神道：“从咱们第一次见面，到一不小心陷入李易安的陷阱，怎么着也有半个月了吧。”
丁当几乎要跳起来，脏话脱口而出，道：“我草，这半个月，你究竟是怎么挨过来的？”
财神道：“你是想问我，为何挨了半个月，还没有死吗？”
说到这里，他突然仰天惨笑起来，像是在诅咒让他遭受如此绝境的人，道：“这并非老夫不愿死，而是他们不让老夫死啊。李易安那个混账东西，也不知道喂我吃了什么丹药，居然我我的体内产生另一种可以抵抗蛇毒、寒毒的东西，虽中毒日久，却不会毒发而死。仿佛是怕我真的死去，丢失了账簿的线索，有时候他们还会过来，强迫地喂我一些食物和水，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那笑声，凄厉如刀砍在岩石上。
令人听来浑身难受。
丁当突然道：“你说他们还会……下来？”
说着，不由左右看看。
财神道：“他们既然将这藏龙潭，当成了囚禁我的水牢，当然要派人看着我了。”
丁当又使劲扑棱了几下。
似乎是想爬上岸去，逃之夭夭。
要是被他们发现了，摘去脖子里挂着的护花铃，恐怕自己会落得财神一样的下场。
怎知扑棱了几下，又滑了回来。
他又想缩进水里，躲避。
但想起水里藏着无数的蛇虫，又赶紧钻了出来。
虽然蛇虫奈何他不得，那心里还是觉得恶心。
看着他这副样子，财神仿佛是怕他不够恐惧似的，仰头看看日头，淡淡地道：“可能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过来了。”
丁当身子一震，霍地抬头，望着他。
财神在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
丁当顺着他的目光，也朝着那里看。
那里很刺眼。
看不清楚。
财神摆了摆下巴，道：“你看，在这半山腰里，有一处洞窟，对，就是那个有一块岩石突出来的地方。”
丁当道：“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个鸟窝呢。”
财神道：“那不是鸟窝，而是神兵堂。”
丁当道：“神兵堂？”
财神道：“神兵堂的意思，就是打造兵器盔甲的地方。李易安既然要造反，就要有人有兵器。他招募来的人，就躲在镇上的如梦堂里，可打造兵器，在镇上就不合适了。于是他就选择了这偏僻的、不易让人察觉的半山洞窟里。无论是点燃炉火，还是乒乒乓乓地打造兵刃，都做了很好的隐藏。为了不让人发现，他还在此集聚了数十个招募来的亡命之徒，在此把守和督造。真是用心良苦啊！”
丁当用手遮挡着越来越强烈的光，再次仰望。
财神所指的峭壁上，果然有个洞窟隐隐可见。
但是，这山崖陡峭，四壁如刀削斧劈而成。
滑不溜秋的，即使是飞鸟，恐怕也难飞越。
不知道人是如何在这半山腰出入的。
丁当看着财神，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
财神却没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
他道：“老夫之所以能挨了半月都未死去，便是因为每隔一两日，洞窟之中便有人坐着垂篮下来，送水、食物和药物，然后逼迫我吃下去。随即再对我用刑，逼迫我说出账簿的藏身之所。只是近日来，他见我此身已形如废物，成为半死之人，对我的防备之心也就渐渐松懈，所以每次过来的时候，由原来的两人，变成了一个人。既然他们可以从上面下来，那你岂不是也可以从这里上去，然后……”
丁当听得心花怒放。
他忍不住道：“然后我就可以大杀四方，将账簿上的秘密，送到你家的皇帝陛下那里，除了用绢帕兑换一大笔财货，还可以凭此秘密博得个封赏。”
他的想法，果然新奇。
至此还不忘发财的大计。
财神道：“不错！”
说着，他那干枯憔悴的脸上，居然泛起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
苍白的双颊，也激起了兴奋的红晕。
丁当挠了挠后脑勺，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财神的眼中，闪烁着毒烈的光。
他道：“等一会儿，待那送饭的家伙下来的时候，你就悄悄地潜入潭水中。反正你有护花铃护体，不怕蛇虫叮咬。等到那人靠近了，喂我食水药物之时，你就突然跃起，将他击杀。然后穿上他的衣服，冒充他的身份，再乘坐送他下来的垂篮，飞渡而上。接下来该怎么做，你这个聪明人，不用老夫再来教了吧。”
丁当道：“好主意！”
说着，从衣服上扯下一根布条，将铃铛包了起来，以免发出声响。
然后，半个脑袋缩进水里，抬头看着那悬崖上的洞窟。
潭水除了臭点儿凉点儿，蛇虫果然惧怕护花铃，不敢再靠近。
他一边吹着泡泡儿，一边嘟嘟囔囔地道：“但愿在洞窟上面拉动吊篮的那个家伙，不要在半路上发现了本小爷的真实身份，到时候，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那本小爷可真是要死翘翘了。”
财神道：“尽管放心好了，因为每次乘坐垂篮下来的人，都包裹在一件宽大的斗篷里，脑袋则隐藏在风帽里，脸上还戴着面具，绝对不会发现不妥的。到时候，你只要在水中将他干掉，然后剥下他的衣衫穿上，还有谁认得你？”
丁当大喜道：“这些家伙可能也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被抄家灭族的事情，所以才做如此伪装。谁知道却便宜了我，让我钻了空子。大概这就叫那个……天理昭昭。我草，我居然会用成语了，我真是太有才了。”
说着，又摇了摇头，道，“可是，本小爷一向吃斋念佛，现在却要杀人，我……我不再是个善良的男孩子了。”
财神哼了一下。
丁当道：“老头儿，你哼什么？”
财神道：“他们明知老夫已经无法活着离开这里，所以他们身穿斗篷，头戴风帽面具，倒也不是不仅仅是为了隐藏身形，怕暴露自己的身份。”
丁当道：“那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要避寒毒？”
财神道：“水中虽有寒毒，他们却不必入水……”
丁当更加奇怪了，道：“老头儿，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他们这样做，到底为什么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