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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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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来生(下部)》连载

第一十二章 见识

正当朱丹溪身体出现异样而深感麻烦陷入困惑的时候,朱家大外甥佟镜如从川沙独自回到了上海。

一别半月,环视一下渡口,挑担子的,扛箱子的,手里牵着腰骶下小孩子的,老样子的鸡叫鸭叫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佟镜如觉得董家渡还是那董家渡。在董家渡路和圣贤桥街‌‌的交汇处,有一处正立面开设三个入口的教堂,佟秀才路经那里,总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目光落在巴洛克式建筑风格的天主堂。他记得跟着丹尼斯学习洋枪国鸟语不久,先生将弟子带至董家渡教堂体验一番,说哪怕听一遍祈祷时钟楼雄浑的铜钟鸣响,听一回唱诗班为信徒和游客提供的音乐表演,对研习外语也有用,这也成了佟家老知府反对儿子跟相邻而居的洋人学习的理由之一。

老爷子说的没错,咱皮囊是大清王朝的皮囊,跟外国人瞎起劲啥!非但孔孟、庄周、墨翟听说了会不高兴,就是静安寺的列位菩萨也会看不过去,远一点的洛阳白马寺里宋代的白马听见了恐怕都得嘶嘶地叫着,别以为它们只是石刻的马匹,没有灵魂没有禅意。不管别人(包括父母)怎么说,末代秀才认为中国传统文化里有两个重要的字:一是“可”,二是“适”,保持自身文化的独特性确实重要,但作为涉猎国学、社会学、研究中国国情的学者,眼光就得看向世界,尽管洋枪国有多不堪,对他们的经政、宗教、文学,乃至民俗社情,都应该适可而止地去研究。他记起一位曾跟他一起游学欧洲有儒士情怀的学者对“西学东渐”认同的感言,“所谓适可而止,就是一种自我的平和与调节,人生贵在自适”。那天,秀才一路走着一路想着,离开董家渡天主堂都两三里地了,还听见那四口大小不一的鸣钟回响。

小别半月,在秀才眼里,黄浦滩跟走之前没什么两样,租界的电车还是那电车,扯着‘鼻子’穿梭于租界,车厢内挤满了乘客,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电车到站未停妥,站点等候的人群挤成一团一窝蜂似地捷足先登。黄包车还是满大街兜生意,车夫两脚疾奔,向路边翘首的服饰体面的人跑去。街两边的茶楼酒肆、布庄衣坊、秦楼楚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看来换了个皇帝,新官上任三把火没烧起来,连淡淡的烟雾都没见着。幸亏在川沙时赶写了篇文稿,要不然惶然十几天躲避在外一事无成,也不知在外的妻子和孩子眼下可好,想到这里,拎着行李站在电车上被挤得根本无法动弹的佟大学者,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

“哎嚒,佟先生,交关(许多)日子没看到你了嘛,该不会又去巴黎伦敦了吧?”

裘汉璎他太太的麻将搭子迎面走来,见了佟镜如站在当街问道,她手里牵着的一条两只耳朵很长的腊肠犬见了佟秀才,立马上前张牙舞爪‘汪汪’狂吠,叫了两声便乖乖地不再撒野,估计是认出了主人打招呼的那位年轻人是何许人也。

“佟少爷,是…是佟少爷吧,我…我没看错吧?”

迎面又走来一个熟人,是位老者,经常在街上拄着拐杖独自散步,见佟少爷忽然出现,他客气地嚷嚷,后半句话虽然还没组织好,猜得出脑子正以线速度衰老的老爷子,他也想说佟少爷交关日子不见了,你可好,你爸妈可好?佟镜如认出那个见了他白眉一挑的老师爷,妻子吴老师到他府上给他孙女教过中学物理。

“许久不见,我,我走亲戚去了,镜如谢过了。”

从电车上下来的佟镜如拎着行李,一路跟人关于‘失踪嘎许多日子’的解释千篇一律。到了自家门口,他本想掏钥匙,悄悄进去给保定籍厨子一个惊喜,奈何翻遍衣裳上下口袋不见钥匙,他只好伸手敲起了门。

不见有人应门,佟镜如放下行李,又敲了敲门,这次声音大了不少,还是没人出来回应。他只好坐在门口花坛的围石上,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道,“预期的暴风雨没有来,那就冬天扬一场大雪吧,看谁能把天好好擦擦……”

“咦,佟少爷,侬为啥坐在门口头?”

“我刚回来,钥匙不知塞哪去了,就坐着等。”

“走,走,到我家去坐着等,我家汉璎说他有几天没看见你家厨子存璋出门了,也不晓得他去哪了,万一他回来晚或者回不来,侬坐着等等到啥辰光说不好呢。”

路过佟府的说者上前拽佟少爷,被镜如让开了,他起身谢过了汉璎的父亲裘老先生。裘老爷弓着背一离开,佟镜如想起来家里的钥匙在川沙临出门前好像被母亲动过,他拿起搁在脚边的藤箱,拎起里面的小包袱,手隔着几件衣裳感觉不出钥匙的存在,索性解开包袱摊开在地上找起来,果真在一件秋衣口袋里摸到了一串钥匙。

佟家少爷踏进佟府,里面空无一人,他不甘心地扯着嗓子喊叫了几声,带保定口音的回应没有,有那么两三秒钟,少爷脑子里突然跳出来一个想法:存璋师傅会不会撇下佟府带家眷回北方老家去了?佟秀才扔下行李,撒开腿往楼上跑,返身又咚咚咚地下楼,去往厨房、后院,确认厨子不在家里,他一屁股坐在客厅前的门廊下,不知所措地望着了无生气的天空。存璋师傅有好几年没回老家了,他现在带妻小回一趟老家,也是合乎情理的事,过个十天半月,他也就回来了嘛。不过,那设定立马被少爷他自己否决了。他想,厨子不是那样不靠谱的人,母亲叫他管好家,等着主人回上海,他就一定不会擅自离开上海;即使想去老家看望亲人,也绝不会选择眼下这当口儿。

少爷站起来,在院子里抽了抽鼻翼,朝散发出淡淡花香的甬道口走去。

“咦,咱家啥时候种上那花了?”少爷俯身说道,“你好,寒梅!初次相见,请多关照。”

年轻的国学大师佟镜如喃喃低语环视了一下庭院,见其他花粉植物都已入冬休眠,即使有残花也是灰败不堪,唯有腊梅独自绽放。他在盆栽前慢慢蹲下,瞧那鎏金的一瓣瓣花朵,点缀在枝头,仿佛是冬日寒流里的一抹暖阳。他轻轻摸了摸艳丽而芬芳的花瓣,王安石的五绝《梅花》张口就吟: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这时候,佟府的大门吱吱呀呀响起来,“远远地看见咱家大门半开着,我就猜是老爷回来了,果真,果真是……”

厨子人还没进门就兴奋地嚷嚷,他进了佟府,先打量了地上的行李,又抬眼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楼上,见庭院只有少爷一个人站起来跟他说话,估摸老爷和太太没有回家。

“镜如少爷,你回家怎么不提早告诉我,我好去接你啊……”

“不劳烦你了,就一件行李,我这搞社会学调查的人,背着行囊爬山涉水又不是第一次。”

“这不一样,这不一样……”厨子边说边放下手里拎着的桶。

佟镜如见厨子身上弄了不少泥,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去哪了?”

“噢,我问后巷一户人家讨了点土,那户家主是教授农学的,丹尼斯先生给我介绍的,他们家土好花繁,问他们要了点土。”

“呃,是这样…”少爷指了指梅花说道,“我猜,那株梅花也是人家送的吧?”

“是的。你到了他家,脚挪不动步,眼睛看不过来,眼下即使已经入冬,他家的各色梅花竞相争艳,好看着呢。寒梅吧,虽然花期不长,但生命力忒强盛,不怕霜雪,看上去娇嫩的花想不到比人还扛冷,我看着都傻眼了!”厨子叨叨嘘嘘地说了一大堆。

“存璋师傅,我怎么今天才发觉你一个厨子,每天灶上闻的都是香味,还那么爱花,真令人想不到!”

“过去在保定时,那个川沙人马弁经常去花鸟市场淘盆栽,他知道太太喜欢花卉,我在后头跟着看也爱上了花花草草。”厨子说到这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随口问道,“哎,对啰,少爷,你们去了闽东,还是去了别的啥地方?”

“没去闽东。”

“有去川沙吗?去川沙见到那个马弁了吗?”

“没见到,我跟父亲只在他家住了一晚上,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我们去投奔他……”

“打老爷从保定府革职回上海,那马弁好像没有来拜访过……”

“算了,不说那马弁了,我父亲他们眼下都挺好,这不,我先回来了……”

“今天,今天不知道少爷你回来,我尽想着为院里的坛坛罐罐培土,等春天一到,咱佟府也能花香袭人,再买口大缸,咱也养红金鱼黑金鱼,太太和吴老师肯定都喜欢,我想。”存璋师傅的目光还在院内的花盆间游弋,虽然种花养鱼那本该是陶妈的活,厨子顶多是个辅助工。

“对喽,存璋师傅,这半拉月我们不在家,吴老师有电报来吗?”

“电报没有,有信来,前天到的,我给放到书房里了…”厨子这会心里确认老知府没有回上海,但他还是关切地问道,“老爷太太还在川沙吗?”

“母亲一到川沙就病倒了,看样子在那儿还得住上一段时间。”

“太太的病现在不碍事了吧?”

“不碍事,不碍事,就是高烧一场太虚弱。”

“老爷身体可好?”厨子问道。

“父亲好极了,他说他喜欢呆在乡下,说旷野的呼吸让他浑身放松。”

“老爷打小在闽东的乡村长大,我知道他去乡村应该很快能融入乡野的生活。”

厨子拧开院里的水龙头洗了洗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坐在客厅前打开地上的行李,埋头整理起来。

“我一开始还担心过气的官老爷会不适应乡村生活,没想到他到了那里,放下了架子,不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陪着我母亲沿着朱家河头的河岸散步,在鸡舍边挥毫、读书,也不跟我吵了。”

“你们去了川沙的朱家河头,那儿有你外婆家的亲戚吧?”厨子抬起头问道。

“是的,我母亲的小姨家。”

“我记得以前听老爷说起过,说太太的姨父跟人创办了书院,有这回事吗?”

“当然有。明天,父亲明天还要去姨外公的书院上一堂课。”

“老爷该不会跟青年学子讲述他亲历和同情的戊戌变法吧?”

“我昨天关照父亲了,他应该不会。他说等可以无所顾忌地讲戊戌变法时,他估计已不在人世间了。”

“要不是受戊戌变法的牵累,凭老爷的才学和品位,他做个知府绰绰有余。”

“承蒙朝廷开恩,父亲被罢免官职,逐出保定,连累我外公杖责几十丢了官逐出京城,幸好家里人上上下下脑袋都没丢。”

“要是判个株连九族、十族,我这往灶膛里塞柴的和家人也早就见阎王了。”厨子感叹道。

“你说这制度好吗?还…还…还不让人改良!”

“我听说光绪帝生前虽未被废黜,但被禁于瀛台……”

厨子一边小声地说一边去关上了大门。厨子将少爷行李里的衣裳堆在一起,他又从藤箱里拿出一件旧衣裳,重重地掷在那堆衣裳上,仿佛这样能解气似的,他抬了抬头连声说道,“不扯其它了,回来好,回来好!”

“你这是听谁说的光绪帝早被禁于瀛台?”可少爷不放过他,不依不饶地问道,他记得他没有在家里说起过光绪帝憋屈的这件事。

“那个农学教授说的,他胆子老大了,坐在自家天井里跟一帮学生讨论中国的前途,他家的下人老妈子去插嘴都没关系,他说讨论嘛,人人有话语权。”

“你看看,你看看,到底是教授,开明,比我老爹开明多了,让仆人也有发言权……”

“少爷呀,你莫怪老爷,老爷有老爷的难处,他毕竟是戴乌纱帽的,祸从口出,他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所以你一跟他讨论时政,一说朝廷要担当变法、维新、改良,他就头疼就恼火……”

少爷怔怔地望着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厨子,他发觉士别三日,真该对长了见识的厨子刮目相看了。看来,存璋师傅这半拉月没少登那大学教授的门,也没少听人家先生跟学生娃的时政讨论。

存璋师傅这十多天就做了三件事,一是管好家,主人在不在跟前一样;二是兼管隔壁的丹尼斯,洋先生有需求只要提出来就想方设法伸出援手帮他,还给少爷的老师包了两回饺子呢;三是上大学教授家,一边跟着他家的花工学习培土、栽花、养鱼,一边听海派教授在院里声情并茂地跟慕名而来的学生‘撸串’:评价上下五千年。

“你们家师爷不害怕出意外啊,有时候他说的那么露骨?”前两天存璋偷偷问教授家的厨子。

“你说他啊,他是个乐天派,他说他哪天脑袋搬家了,让我们这些烧饭、洗衣的别忘记跟房东算清房租,然后把押金要回来,让我们几个下人给分了。”

“他不怕连累妻小啊?”

“回中国是他太太决定的,他太太下回你也见见。”教授家的花工拿着花铲直起身子说道,好像太太的事他也能做主。

“太太说,如果我们谈论改良死气沉沉的中国社会,就得性命不保,那就当我们走在断…断裂带的冰川里,突然遇见了火山爆发。”来天井晾衣裳的小丫鬟插话,脸蛋红扑扑的,说话时目光里闪着晶亮的光,好看极了。

“遇见了火山爆发?”存璋的口气里满是不可思议,他没想到主仆之间能够处成这样。

“对,火山爆发,恰好被我们遇见了。”小姑娘笑盈盈地说道。

“佩服,佩服。”存璋由衷地说道。

“太太,一个洋人,你想不到吧?”教授家的三个下人几乎一起说道。

“难怪你们家个个脸上都挂着笑容…”存璋带着倾慕的笑容说道,“墙上那照片里傍着教授笑得嘎开心的是他太太吧?”存璋一边说话,一边拨弄着花盆里的泥土。

“我们太太最近去四川了,昨天才回来,她是个搞地质科学的,所以经常去外地。”小姑娘使劲抖抖湿衣服,踮起脚晾在铁丝上。

“你花种的那么好那么有气派,是教授教的吧?”存璋转头问教授家的厨工。

“他才不会嘞,他一有清闲时刻就自弹自唱,不过有一只眼睛在偷瞄我们,我们培土哪不对,浇花哪过头了,花籽撒几颗撒得过密过稀,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们几个在这院里干了几年活,都成了种花养鱼的行家里手,我们几个还都能串岗,互相顶岗。”

“难怪丹尼斯先生向我推荐了你们,说你们烧火的、汰衣裳的在这个家干活,没有歧视,没有隔阂,几乎没有地位差别,人人都有一手,在这个家活着能多活十年。看来这话一点不假,眼见为实嘛。”

当然,见了自己家的佟少爷,厨子存璋没有将他跟教授家仆人私底下的对话跟少爷说。存璋原以为他遇见的主人是最好的主人,没想到天外有天。在佟府,主人讨论时政,下人若是参与进去,也说一番这暮气沉沉的社会需革新的话,不知道老知府会扔过来啥物件,说不定脑壳被砸个正中,一命呜呼了。

“存璋师傅,你忙你的,我去趟电报局。”

佟少爷望着似有心事的厨子,表明自己要出去,他第一件事是想着去街上的电报局,给妻子吴老师的浙江娘家发份电报。

“镜如少爷,我去吧,你把电文写好给我,你刚回来,别累着。我回来路上经过菜市场,顺便还好买些菜。”替佟家看了半月家的厨子说道。

“那好吧,拜托你了。我就不拟写电文了,就四个字:见字速归;电报地址嘛,我去抽屉里找信,你就按照吴老师娘家来信的地址发报便是。”

清末的电报就算省内华文明码电报每个字0.1元,也就说一个字可以让一个潦倒的穷人两天饿不着肚子,佟镜如怕厨子身上带的钱不够,说道,“我去给你拿钱”。

“不用,不用,太太走之前给我的钱我没花完,你不用管我。”厨子接过少爷递过来的信封,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走进了寒风里。

佟家人不在上海的日子,厨子将主人的家弄得干干净净,他连陶妈的活也代为做了,庭院打扫得不见落叶碎花不说,家里窗明几净,厨房灶台不油腻炉不见灰,碗筷、锅子、各式锅铲、漏勺码得整洁有序。

晚上,厨子存璋陪着佟少爷,两个人还喝了点红酒。喝着喝着,变成了三个人。

本来镜如想晚饭后去隔壁,一为看望老师丹尼斯,二要感谢先生半月前的报警,虽然有惊无险,但丹尼斯先生的一片好心还是得登门感谢的,想不到丹尼斯先生从学校回来径直上佟府了。

“今天有笼包吗?”丹尼斯摇晃着发福的身体,不请自来,乐呵呵地说道,“我今天下班路上,看我的邻居家灯火通明的,就知道密斯脱佟回来了”。

“今天没有笼包,丹尼斯先生,不好意思,明天,明天我做。”厨子说完起身去厨房拿酒杯。

“别忘了,我老师的专用筷子。”镜如瞧着厨子的后背提醒道。

“记着,少爷,我记着,就那双镂花的银筷子。”存璋师傅侧着脸回应。

“老师,其实我家的檀香木筷子也是很漂亮的……”

“我晓得,见过,见过,你岳母上趟子来的时候,我见存璋师傅拆封,那檀香木筷子上有非常…非常飘…飘逸的字画。”

丹尼斯满眼含笑,那笑容里还带几分自傲,因为他对自己用汉语里的“飘逸”一词形容中国的传统文化,觉得到位、贴切,所以引以为傲。

“那您为什么非要用金属的呢?”佟秀才问道。

“今天就咱俩,所以你就忍不住搬出心里搁了好久的问题,是这样吗?”丹尼斯偏着脑瓜子,明知故问。

“是的,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

“你,你有关注过那双银筷子吗?”丹尼斯先生很认真地问道。

“有,当然关注了,就因为那双筷子是你的专用品,我还真仔仔细细琢磨过那双银筷子。”

“好像没什么特别新奇之处,你,你是不是这样想?”丹尼斯先生露出孩童般的笑容,看上去颇为得意。

“被你说到了点子上了,我就这样想的,不就一双银筷子,上面有镂空画而已…” 佟镜如拿起自己的筷子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上面的镂空花,我看还是檀香木筷子上的微型水彩画好看嘛!”

“这就是我们中国人说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存璋师傅坐下插了一句。

“不不不,存璋,你这样理解我的偏爱,不对,不对……”丹尼斯拿起厨子为他倒的红酒抿了一口,摇晃着头,手里的银筷子也摇晃着。

“丹尼斯先生,我还是更愿意理解你们洋人习惯了手里捏着金属器具用餐,我说的对吗?”佟秀才晃了晃杯中的酒洒脱地说道。

“不不不不不,你看见的花是花,我看见的花是遥远的故乡,是我的欧罗巴洲!”丹尼斯先生本已坐下,一激动站了起来,端起酒杯,一口闷,全下去了。

“嘶…嘶,薰衣草,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存璋说道,他猛然一拍自己的脑袋,也站了起来,不好意思朝老师抱歉地笑了笑。“啊呀,看我这榆木疙瘩,嗄噢,我知道了,知道了,薰衣草在欧洲有着许多古老传说。”

“没错。Lavandula angustifolia mill. 你知道吗?英王查理二世追求内尔·格温(演员)时,用金色缎带系上一袋干燥的薰衣草送她。”

说完,丹尼斯的笑脸浮上几分羞涩,他学中国人的样,拿自己的酒杯跟学生手里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仰起头又准备一干到底,被密斯脱佟一把夺下。

“存璋师傅说得对,Lavandula…Lavandula angustifolia mill于您一定存有特别的意义,肯定不止老师你说的这些,虽然也不是泛泛的一般意义。”丹尼斯的弟子说道。

“我母亲儿时的乡村旷野里遍地盛开着优美典雅的薰衣草,我一拿起这双银筷子仿佛就坐在grandmother的家里,一阵阵淡淡清香的紫色花在眼前摇曳……”

看丹尼斯先生伤感地说起他多年未见的母亲,佟秀才赶紧换了个话题。三个人的酒会一直到晚上九十点才告结束。佟家公子不敢让老师一个人回家,虽然近在咫尺。

“I was drunk. I was drunk.”

佟少爷搀扶着嘴里咕哝着“我喝醉了,我醉了”的丹尼斯走出佟府,他生着了丹尼斯楼上卧室的壁炉,看着自己的老师舒舒服服躺进了床上,他才踏踏实实回自己的家。

第二天尽管是礼拜日,佟镜如下午还是去了一趟国学院销假。回家的时候,他没有像以往那样乘车乘到离自己家门口最近的站点,他提前一站在台斯脱朗路下了车,佟秀才手里拿着几本同僚新出的书,兴冲冲地走在上海马路上。走着走着,拐到贝当路时,不远处的徐家汇天主堂钟楼可清楚看到,远远地他还看见前面有两个人走路的样子貌似佟府里的女人。不过,他很快否决了这个‘貌似’,他心里为自己的想法不禁感到好笑:难道自己太想老婆了,眼睛都出现幻觉了,呀,真是,真是的!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次是婚后两口子别离的最长一次,看家门口街上的女人出现幻觉也难怪。他情不自禁地默默地对自己说,要知道自己这么想念吴老师,在川沙时就可以提早拍个电报,遗憾啊遗憾,头天存璋拍的电报说不定还没到吴老师娘家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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