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剑竹就是一个老江湖,而不是像一个老江湖,他根本不理睬员工好奇的眼光,以及无大无小的调侃,他有时候还比手势开玩笑要修理他们,扣他们的奖金,罚他们每天吃五餐。
“小于,你习惯午休吗?”她们并排回到办公室,弧剑竹迫不及待问。
“有可,无也可!”于馨装的文皱皱,这也是弧剑竹他的口头禅。
他们已经弃用广州话和普通话,开始用潮州方言对话,正如弧剑竹调侃说:“让员工听不懂,急死他们,气死他们。”
弧剑竹的孩子气,正中于馨下怀,之前,她曾经考虑去幼儿园上班呢。员工也都清楚,弧总的快乐,就是他们的福利,所以他们要感激于馨,请她“炒冰”。
“那我们继续喝茶,继续上午未了的话题。”弧剑竹坐下沙发,准备泡茶。
他觉得自己今日精力旺盛,心情愉快,视野开阔,有一个永远谈不完的话题要开发、在等待、有宝藏。
“好啊,奉陪!”于馨直截了当,不转弯抹角。只有半天时间,关门与否,她已经成为公司的大名人,仿佛她是一块翡翠,从高空掷入一口平静的池塘,水花四溅,欢声雷动,大家争先恐后下水去摸,而池水变成了画笔的染料。
是什么人能唤醒弧剑竹那根沉睡的神经?抽掉他那扇孤寂的闸门?几十年来,深圳永远不缺“漂亮”二字,偏偏他无动于衷,拒人于千里之外。
弧剑竹用毛笔细致地清理茶具的细节,让于馨感动,一下子改变了诸多看法。
然而,谈什么好,上午有什么情节值得续集?他们心照不宣,彼此间寻找借口、拖延时间罢了!
于馨搜肠刮肚,精神亢奋,有了!必须另辟战场,她兴冲冲地说:“弧总!最近你的老乡被抓了不少。”她的口气中,已经明显加上了感叹号。
“我很少关心这些事情,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但我必须纠正你的用词,不少是相当于一个小角落,对大潮汕来说,九牛一毛。”弧剑竹淡淡地回应,用开水冲洗茶盘,从消毒盆夹出陶瓷工夫茶杯,继续补充,“对于老乡,如果局限于虹桥县人,似乎他们早已同意我的失踪或死亡。”
于馨不动神色,一边喝茶一边接着说:“有一个弧菊阳,你知道吗?大家议论纷纷,谈‘弧’色变,据说他的企业也差不多完蛋了,但是,还有人碰见他,吃喝玩乐照常不误,反正钱是别人的。”
弧剑竹又喝了一杯茶,面无表情地说:“这个人么,以前认识,毕竟同字姓,二十年没见过了,但要是看到了也能认得出来,酒糟鼻子,屎桶板牙,除非烧成灰。”
“你们为什么这么久没见面,三角关系?”于馨略感兴趣,寻根问底。
“一个姑娘家,别那么敏感,单纯些好。”弧剑竹拿起茶杯竹夹,善意地敲击茶盘,丁当响,“问题很简单,他成功的时候,我负债累累,东躲西藏。潮汕人有一句俗话说,穷人无朋友。”
“听说,他现在负债五亿。”于馨耐心说,似乎是强迫弧剑竹听下去,仿佛下一个破产的人就是他似地。
“孤陋寡闻,才五亿?”弧剑竹边说边翻转着右手五个手指头,“可能总数可以再增加一二个阿拉伯字母吧!”
“听说,受牵连的家庭上百户。”于馨似乎是按部就班向上级领导汇报提纲。
“我的姑娘,受害者可乘以十。”弧剑竹比划两只手十个手指头。
“听说,弧菊阳的一个老乡很有钱,可他见死不救。”于馨机械似地。
“不是见死不救,而是下井投石!至于他为什么下井?好像是他自己跳下去的,无人推他。”弧剑竹倒是满脸轻松,做起文字游戏来。
对于弧剑竹的回答,于馨感到更奇怪,仿佛那个见死不救、下井投石的老乡是他。然而,她对于弧剑竹的核心机密,至今一无所知。
“弧总,他求助过你吗?”于馨转问。
“没有。确凿地说,刚才告诉你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我还活着,家乡人都知道我死了。只不外死不见尸而已。再者,我们经营不同,目标不同,理想不同,他走他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结果当然不同。俗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一步登天,吃的是仙桃;我是苦行僧,吃的是苦桃。”弧剑竹叹气地补充,“二十多年了,我没有回去过家乡,也没有人来找我。乡亲们当然找不到我,说简单点,我一直住在奈何桥头、黄泉路边。”说完乐哈哈。
于馨惊愕之极,在她心目中的逻辑:不爱故乡的人一定不是一个好人。她张口伸缩舌尖,暂时不敢表态。
“惊愕了吧,应该惊恐才是,但话说回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人生轨迹,悲欢离合也就不同版本,开头至结尾,有人有高潮,有人没有,一辈子只有低潮。”弧剑竹说完倒很开心。
“当然是?可二十多年未回故乡不等于今后不回。”于馨居然替他辩护,缓过一口气,“谁不爱家乡?除非呆子傻子疯子!”
弧剑竹得意之色:“我可能就是你说的那个呆子、傻子、疯子。”
“弧总,不要误会!我不是针对你。”于馨连忙解释。
“小于,你也有小心的时候。有话直说,我喜欢!”弧剑竹消除于馨的顾虑,“刀枪剑戟,背后偷袭,对我来说,不算打击,只是插曲。”
于馨轻松拍拍胸口,“弧总,你为什么不回故乡?也就四五个钟头的车程,千万不要说条件没成熟,要给乡亲们一个惊喜。”
“我没有条件。‘不想回’三个字,就这样简单。”弧剑竹的回答不拖泥带水。
“那一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或杀人放火,或亡命天涯,或人言可畏,等等。”于馨旁敲侧击。
“说了你也不懂,毕竟我们是两代人的鸿沟,经历不一样,认识不一样,结论也就不一样。当然,像你这样,有这种认识就很不错了。今天,我们说话也太多了,很高兴你陪我说了这么多。”弧剑竹伸出手,和于馨握了一下。
于馨的手又柔又软,稍微用力一捏,好像能触摸到里面的骨骼,令他一下子印象深刻。
“很多人说我没心没肺,不懂享受生活,少年老成,恋父情结,多管闲事,等等。”于馨乐陶陶地自我解剖,“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活我自己的。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今后也顺便管管你。”
“有个性!”弧剑竹表扬她,“我都几十年没人管了,不想被人管,谁也管不了我。谢谢你!”
“个性还是任性,我也不好定论。”于馨不再咄咄逼人,显示出女人柔情的一面来。
“不管个性还是任性,女孩子,快乐第一,快乐才能够铸造美丽。我虽然不近女色,但我从不拒绝美丽。”弧剑竹说,好像给出一个不及格的结论。
这时候,于馨发觉弧剑竹眉头的锁开了一半,不再沉重,不再忧伤……
弧剑竹粗黑的头发,没有半根银丝,脸色偏赤,额头一条浅色横纹,离眉毛一寸,没有交错纵横的皱纹,眼角鱼尾纹还微小……
“弧总,我不再和你谈论矛盾论,而是问你一个私人问题。”于馨又改变话题。
弧剑竹二十年来构筑的所谓防线,在于馨面前,几乎土崩瓦解,他已经无法拒绝一个天真烂漫女孩的善意问候,“行!你尽管问吧,回不回答才是我的事情。大胆问吧,又不是印第安人,我们这些剩下来的众生,都是王侯将相后代,胆大如雷。问,我洗耳恭听。”
于馨嘻嘻笑,“弧总,纵然我信心百倍,你口若悬河,无懈可击,真不好对付。”
“你更聪敏,纵使有刁钻的成分。”弧剑竹还礼。
于馨恢复静如处女的角色,羞涩地问:“弧总,你有几个老婆、几个孩子,多大了?”
若是其它人问,弧剑竹会不高兴,当然,他压根儿没有和外人谈论自己的家庭和空间,可他不想拒绝于馨的好奇心,他更乐于如实回答:“我是一个孤儿,能活到今天就很高兴,多亏乡亲们的照顾。我八十年代有幸来到深圳,融入这个特殊大家庭生活,不再是月光下一头流浪狗。奋斗过程略去,深圳给了我展示本事的舞台和机会,如今,粗茶淡饭,衣食住行,无忧。至于家庭,你发誓不转告第二人,我才坦白告诉你。”
于馨微笑着听话举手,粉红色的脸上,眉目如画,“我于馨,发誓,决不告诉第二人,否则天……”
“好了好了!年纪轻轻,雷要劈先劈我。你没有否则,我吓唬你的。”弧剑竹连忙拉下她的手,手指再次相碰片刻,他二十年来对女人误解的坚冰,忽然在于馨面前溶化。
俗话说,知识改变命运,女人也能改变命运。
一阵沉默后,弧剑竹再喝一杯茶,才慢吞吞地说:“小于,我至今独身。没有老婆、也没有儿女,从未碰过女人。自从初恋失败(可以说是我自作多情),我再也不让任何女人接近我。可在你面前,我成了投降派。自从三天前看到你,就知道我余生将不再‘安宁’,所以,为了躲避,我没有马上答应你来上班,可我也因此‘大病’一场,这是我昨天下午给你打了八十一个电话和发了众多微信的原因。”
于馨倒笑得舒畅,不忘歉意:“弧总,昨日下午我去植物园跑步,没带手机。弧总,我可不是杨玉环、潘金莲之类花瓶。我抗议!”
“我道歉!”弧剑竹一反常态安慰于馨。
“你也太顽皮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偏偏在一棵树上吊死。”于馨反而调侃他。
“有嘴说别人,无嘴说自己。你早上不也说不找男朋友吗?健忘这么快。”弧剑竹突然弱智起来。
员工已上班,看他们两人木偶似地,除了微笑,尽量不打扰他们。有的年长员工,恨不得她马上替弧总生出一男半女来,后继有人呀。
一来一往,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他们又吵闹了。
看来,在某些领域,公司要地震了!
员工相互传递,一次次瞪大眼睛,个个成了福尔摩斯,不怀“好意”。
……
临下班,于馨站在弧剑竹办公桌前,诚恳地说:“弧总!我今天头一次上班,人生第一回,不懂规矩,搅乱了你的正常工作规律,口无遮拦,问了很多不该问的事情,你不会介意吧?如果你介意,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打乱一个长辈的人生轨迹,虽不是我初心,也于心不忍。”
“你如果不来,是你的权利,可我会去找你,这不就更加麻烦?所以,还是你继续来吧,何况我已经不排斥你了,就当忘年交吧。”弧剑竹坦诚地回答,又装得严肃,“现在,你可以下班了。明天见!”
“那好吧!”于馨好像委屈的样子刚过,又心生一计,懒着不走,“弧总!我还有一事求助你。”
“不要吞吞吐吐,统统说出来,我可以一次性支付。”弧剑竹抬头看,看着她憋得满脸通红,“哈哈!深圳还有什么事情,我的于馨办不了的?”
“晚上,我们三个同学聚会,我邀请您参加。”于馨咬着下唇,也心跳加快,从脸上可以看出来,她已经把你改为您。
弧剑竹顿感错愕,可他却阴差阳错地问:“什么角色?”
于馨心花怒放,却胜券在握地回答:“这个……这个……你自己定。”
弧剑竹心潮澎湃,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开发出他沉睡的热情、激情和爱情,可她于馨在短短几小时就做到了。
“我还没同意,你就走了?”弧剑竹自言自语,“小于,我晚上有好多事情要办啊!真是冤家路窄,什么性质的聚会?也不告诉我一声,真的认为我是孙悟空啊。”
众所周知,“丑”在于城市,是一张安全名片,不丑的于馨经常独来独往,大胆豪爽,漂亮快乐,聪明幽默。
弧剑竹居然为于馨的安全操起心来……
于馨住在黄贝岭下村一套单身公寓内,三十多平方米,一房一厅一卫一厨一阳台,她还不知道弧剑竹给予的工资能否够交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