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北坡有222省道,前身古驿道,出入虹桥通道;坡下有溪,名虹溪,蜿蜒五十公里奔向南海;南坡有大潮高速公路,连接全国高速公路网……
下半年以来,已是强台风第三次从东山、东风塔、虹村擦肩而过,拜土地爷的村民喃喃自语:天佑东风塔,天佑虹村!东方寺的主持释一笑(绰号笑面虎)便有了意见。
不管有多少强台风,也已经有无数次强台风,六、七百年来,东风塔屹立不倒,也就可以说,至今所有的台风,纵使十八级以上,对东风塔构不成半点威胁。从另一方面,几百年时间证明,东风塔迎风耸立,不是“豆腐渣工程”。
东风塔不是百年大计,而是千年大计、万年大计,东风塔在某些方面证实,有诸多方面今不如昔。祖先的过人智慧、道德修养、坦荡胸襟,经得起时间的严峻考验。虽然他们已经不知道,可后代子孙已经继承了他们的优秀品质,使之永放光芒。
东风塔,不埋佛骨舍利,不埋高僧衣帽,也不是官家建造,而是虹村家塔,地理标志,它巍然屹立,是虹村人心中永恒不变的旗帜,是化解崩溃、战胜困难、道德修养的精神支柱。
弧红梅每天打扫东风塔的登山道及塔内外卫生,修缮自然界各种溃烂,化解人世间危险符号,风雨无阻,十年如一日。为了创造一个让游人感到舒适的环境,弧红梅早起晚归,能让游客登山参观之后少说怨言,她也就满足和高兴了。也可以这么说,她三天没上东风塔,准生病,因此,坚持每天上东风塔,是她的必修课,也是她的精神良方。她从东风塔身上,收获了满足、快乐和知识。
人生不同,要求的角度有异,弧红梅的人生,一半时间被定格在东风塔,同时,这里的蚊子、蚂蚁和蝴蝶也喜欢她,从不计较她只剩下半边脸。
东风塔不因春夏秋冬的变化而喜怒哀乐,它始终如一,抬头挺胸,笑容满面,一视同仁的品德,见证了山上山下动物界几百年来的风霜雨雪、兴衰成败、世事轮回。
东风塔,好人利用他,坏人也如此,它宠辱不惊,直面磨难,坐东面西,与绿水青山浑然天成。
每天登上三千多级台阶,花去弧红梅一个小时以上,她一边走一边捡垃圾的话,时间更多。她总是百登不厌,百看不厌。东西南北,每片山的枫叶率先黄,率先红,她了如指掌;谁家梅花、桃花、柚花率先开放,她如数家珍。在这条东西走向的石阶上,可以欣赏到山下各地风光,高的建筑物有三十多层,低的如龟伏,虹桥如鹊桥,却看不到牛郎织女的身影。至于家乡虹村何时脱贫?她摇头叹息,就像让她猜测足球何时拿世界冠军,那般艰难。
抛开烦恼,寻求快乐,按照弧红梅的说法,她是东风塔的整容师。登山道的两边,种了不少月季、玫瑰和映山红等花卉,生命力旺盛的牵牛花,开着紫色、粉红色的小喇叭花朵,似乎要呐喊助威。它的藤蔓却像绞刑架,把小树紧紧缠绕,俗话“藤缠树”。
马上重阳节就要到了,为了那一天登高望远,亲人相思,弧红梅整理了可以提前整理的事情,力争让游客感觉更舒畅,更激动,更诗化,以延身益寿、皆大欢喜。
其实,虹桥县人大都知道,弧红梅也是一个被整容的人,还不止一次被整容过。如今,她的双手皮肤还是棕色,令人见了顿觉怜悯的皱巴巴;右脸的疤痕,虽然经历三次手术,还是没有令人认可,像一朵得了小儿麻痹症的玫瑰花。因为某种原因,她放弃了后来几十次整容手术,令人遗憾,原因也许大家都清楚。好在她决定从深圳撤回虹村后,不再跟男人来往,故她的恼人的伤疤,也就无所谓了。然而,一个美丽的少女从虹村走出去,走回来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是可忍孰不可忍!虹村的年轻人,情何以堪?好在她勇敢地回来了,何况风流不是下流,虹村也就慷慨地接纳了她。
回乡十年后,虹村偏偏挑选她守塔。村中老人如何考虑,如何“黑心肠”,她通通不理,看到每月有一千五百元固定生活费,她爽快地答应了。
或多或少,每一个人的心身都有留下或大或小的伤疤,轻重不一而已。弧红梅心中却留下重创,难以愈合的烙印,五脏六腑烹煮过,她能活到今天,纯属奇迹。世间百态,人言可畏,坐下说别人,站起被人说。
当然,她心中有一个梦想,而且支撑她活到现在,女儿何时会从天而降?她也想出去找女儿,可人海茫茫,从何入手?
女儿没有留下相片,没有信息,可她清晰地预见:女儿活得很好,总有一天会回来。
只要有空,她从东风塔的后山取回黄薯,把家里压箱底的三块白苎布染上,要送给女儿做见面礼,日积月累。
轻松、粗犷、吸汗、不粘肉……
十五年过去,登山者纷纷和善地和她打招呼,仿佛人们早已忘记她早年的历史,年轻人又不知道她原来的漂亮,只当她是一个刻苦耐劳的乡村老妪,和东风塔连为一体,无所谓性别之分、性情好坏、性格优劣……
有一天,几个年轻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倒是没有肯定她的爱情历史。要是看过《巴黎圣母院》,总拿她和卡莫多做比较;要是看过《悲惨世界》,总拿她和芳汀做比较;什么目的,正确与否,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她的“殉情”,曾经被推上风尖浪口,除了留下满身的伤疤,心灵的百孔千疮,还有的,只换来了外人几声叹息。
刚回来,她几乎两年时间没有出门,后来迫于生活,才开始在夕阳西下出去……
别人能忘,她自己忘不了!有些人说,和过去一刀两断,一干二净,她认为是自欺欺人。也有男人想娶她,然而,再大的石头,再高砸下,她心中的池塘,已经干涸。妄想溅起浪花,那是一厢情愿的梦想。
登至半山腰,弧红梅坐在路边龟石上休息一下,喝口水,放眼山下,没有稻谷,没有番薯,没有机耕田,缺乏养眼的庄稼,可她永远热爱自己的故乡。
故乡
故乡是什么?
当你走投无路的时候,
她伸开温暖的怀抱!
潮红色的皮肤,红中偏黑,却把她手上、脸上的伤疤巧妙地掩盖。她凝视虹村,比县城明显落后,除了几间二、三层的水泥房子,倒是弧家大院的古典,给虹村获得一点脸面,至于总兵府的倒塌,一个家族的消失,虹村保护不力的惭愧,虹塘水已经不是水,而是污垢,弧红梅在心中感叹:又一个即将行乞的乡村,被乡亲抛弃。
一个退休老师感叹:连乌鸦、老鹰和喜鹊都离开虹村,何况人类?
早日的良田,各自为种,种了各种果树,诸如龙眼、芒果、枸橼、枇杷、橄榄、青梅等等,倒是竹笋,能给村民换回大米、煤气和茶叶……
“抬手之间,四十多年已经过去了,这辈子,也就只能如此,既然走下坡路,一不小心,就到山底底。”她的自言自语口头禅,“要让家乡变色,或许是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然而,望梅止渴,画饼充饥,也是一种思想,一种满足,至少能够“消磨”光阴。
从弧红梅平静的眼神中,看不到虹村未来的兴旺发达,却能看到一二黑色幽默。
在虹村里,怀抱远大抱负去寻找改天换地的理想,不如去登东风塔,出一身大汗,晕头晕脑、全身酸楚可能会消失,梦想不等于幻想。
都说东风塔藏有千年秘密,弧红梅的解释,只有一个“苦”字,也即“黄连树上挂猪胆”的意思。
好在有女儿成为她的念想,人到中年,有子女和没子女结果大不一样,没有女儿的弧红梅,绝不可能支撑到现在。虽然女儿生死不明,可她近日已经做梦了,梦见她大学毕业了,要上班了,不知道她和西北风公司理论得如何。当然,她反对女儿去当秘书,她就是八十年代的秘书,她就是在秘书的岗位上吃了亏。那里高处不胜寒,虽风景如画,也禽兽出没……
她给自己定下一个规矩,不准自己主动找女儿,纵使网上有很多诱惑,以及《等着我》。
想到女儿,她就揪心,这是她的“爱情结晶”,也是她的“爱情苦果”。
往事不堪回首,可在她心中,却频频回首,纵使心如刀割,刀口撒盐,她也无所谓。
好在故乡彻底宽容了她,没有拒她千里之外,更没有“浸猪笼”,允许她回头是岸,虚度余生。其实,那时候,她还那么年轻,漫漫长夜,如何面对孤灯?
好在女儿的身影,顶替了寂寞、饥寒和白眼……
想那夜,随着煤气罐一声巨响,烈火焰焰,她的肉体,她的青春,她的恩怨,她的理想,她的灵魂……本来就该付之一炬,化为灰烬,香消玉殒。然而,她被救了回来,而且发现有了身孕,虽然女儿一出生就送了人,这也是她的女儿,谁也不能否定。她可以想她,给她写信,然后把信保存,压在箱底草席下。
有女儿可想,她轻松登上山顶,打扫东风塔,使不完的劲,有如神助。
她登上塔的第七层,从小拱门走出塔廊,放眼虹桥全景,新旧楼房,高低错落,她顿悟,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全面地体现美与丑的真实性。
她双手合十,喃喃自语:东风塔,看在我伺候你十五年的份上,请你引导我女儿回来啊。纵使收效甚微,大海捞针,她也坚持不懈。
她父亲一生的座右铭:宁可走麦城,不能走华容道!
她以前不懂什么意思,现在懂了,也就晚了,父亲已经逝去,且死不瞑目。
……
中午,她在塔山顶用餐:半条萝卜干,一个芋,两个番薯,一壶凉茶水。
几个十五六岁的小朋友要送她火腿肠和板栗,她笑着摇手,回答:“阿姨吃过,你们吃吧。”
平时,除了摄影人,较少有人登上山顶,一来费时间,二来费体力。
她常常一个人在山顶过中午,东风塔的大气磅礴、高瞻远瞩、静观其变,给予她诸多悟性、修炼和能量。
“好好活下去”代替了十五年前的“活下去”,而不是跳下去,跳下去的后果,不只是埋葬二字那么简单。造成对东风塔的精神污染,可不是一二百年能够清洗干净的。
她每天都登顶,从来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有市报记者建议采访她,她甚至以发脾气相威胁……
偶尔,弧红梅写了一些小诗短诗,表现自己,赞美家乡。
东风塔
东风塔,
一道风景;
东风山,
一个密码箱;
三个号码,
锁住千里历史;
问天,
苍鹰巡逻;
问地,
穿山甲小心翼翼;
后山道石壁上,
几根藤蔓,编织精彩;
昨日下午,
我看到少年的故事。
东风塔,高二十六米,七层四面八方,从二层起,每层四个拱门,上下交错而开。塔基墙厚二米,每层以鳄鱼背上的旗翅装饰,也即伸出磐石的三角形来。东风塔,建筑独特,坚固长寿,清末大地震,民房倒塌无数,唯东风塔依然故我,笑傲天下。
东风塔的精神,仿佛与生俱来,不需包装,从它蜡色的包浆,可以读懂诸多神秘、光明及黑色的历史。
由于虹村先人守口如瓶,至今,建筑东风塔的大理石来自何方?还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