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剑竹和于馨从英德回到深圳后,他似乎经历了一次华丽转身,他从一个孤僻者(外人印象)变了一个健谈者,满脸笑意,眉结打开,主动和员工打招呼了,尤其是精神面貌,劲头十足,宛如虹桥县民间俗话说:娶妻兴(高兴),起厝(建房)健。不论那个人再年轻,再俗套,也该承认这句古话: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东风露公司众员工以前的担心和忧虑,只因于馨昙花一现,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大家为弧总身体的“健康”欢呼雀跃,也终于洗刷掉“东风太监”的耻辱,大家为于馨此时的准确嵌入鼓掌欢迎,感激涕零,伏地以应。
拨开云雾见青山。在大家的心目中,弧剑竹就是孤雁归群,以前所有的孤独寂寞,将会被抛弃。晴空万里,大雁翱翔……
于是,东风塔人事部门宣布国庆节放假七天,每人多发五百元奖金,由弧剑竹个人账户支付。形式与往年一样,可大家今年所讲的话题不一样,至少,弧总不用再抱着《石头记》看第三、四、五遍了,当然,背后、善意的或不大恰当的调侃也是存在的,谁叫他海纳百川?
本来,有的员工几乎要准备把今年重阳节归入弧总的生活档案,也发给他二百元老人补贴。因为,早日种种迹象表明,纵使他尚未结婚,尚未白头发,尚未七十古来稀,可他的心情、行动、穿戴等等,俨然已是一个老者所为了,无异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农村蹲墙角晒太阳那一族。
之前所有一切,在九月二十六日定格,这是大家一个普通的日子,却是东风塔一个特殊的日子,因为弧剑竹人生格局的变化,可能不止使周围每一个人的命运发生重大变化,诸如破格晋升,诸如一夜暴富……
走进公司大门的弧剑竹和于馨,改头换面,英气勃勃。他们似乎不是约齐后一起上班,可他们的默契,已经高度吻合。弧剑竹步调稳健,活力充沛,容光焕发,吹着口哨“金山头,岭重重”的潮乐曲调;于馨紧跟依后,步伐轻盈,艳丽夺目,气质高雅……
员工们窃窃私语:“深圳速度,深圳奇迹!他俩这么快就夫唱妇随?”
弧剑竹高兴地责备她们:“有话大声说,不要叽叽喳喳,老鼠女儿出嫁。可是,千万不要猜测我的生活已经坠落,我也是有脾气的!”
“我们可不怕你发脾气!”大家一阵阵欢笑,继续低头办公,不再打扰他们。
然而,在弧剑竹的内心深处,他又不承认这就是所谓的爱情,在他公开的认可中,于馨就是一员工,一秘书,甚至一闲人。结伴出游,也是各取所需而已。他自言自语:我断定,把公司任何一件事情交给她,她都无法独立完成,有时候,研究生就是一种摆设而已。另外,他又换一个角度考虑:不会坑人,不想坑人,不敢坑人……
弧剑竹认为,他们两人差距巨大,何况她又不是一个“失足”青年,但凡她能够有一点点缺点,他也可以获取心安理得些,她的优秀,就是他的短板,他的软肋,他的投降条件。
他今年虽然是四十六岁,纵使心中也保留二十岁的心态,可在于馨面前,他自认为是一个长辈、一个大叔,是不同级别的人,不同世界的人,不同观念的人,等等,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强抑非份之想。也许,在某些方面,老板有特殊“魅力”,可这魅力,有时候也会害死人。
弧剑竹没有告诉于馨自己是老板,老总不一定是老板,何况老板还有“正负”之分。
没钱,是身上一个石头;有钱,是心里一个石头。
然而,除了钱,姑娘家还会爱他什么?爱上大叔,爱上没钱大叔,那只能是自我调侃,网络小说也不需要这些题材,生活调味,恶作剧消费大叔,说到底,哪个姑娘喜欢皱纹、眼袋和体味……
二十多年来,在深圳“不食人间烟火”, 弧剑竹被归纳为“怪人”一档,日子久了,朋友们声色犬马、花天酒地就不叫他,渐渐忘记了他。一来,他坚决谢绝;二来,他啰嗦说教;三来,他异常反感,等等。二十多年来,不管他失败还是成功,不乏优秀姑娘追求,可他不管是谁,一刀切——不感兴趣。如今碰上于馨,他矛盾,他虚构,他前言不搭后语,咬紧牙关,居然一百刀也切不下。他的心情复杂,不知道自己是一见钟情,还是隔空报复?
于馨又回到泡茶的“县长”位子上,她觉得奇怪:经历两日“风流”,回来了,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哪里发生变化呢?她有变化,今天,她不穿连衣裙了!穿T恤衫,穿七分裤,红白搭配,头发梳成脑后一大辫子。
仿佛她给公司输错了血型,大厅办公室那边异常躁动,像蚯蚓钻入草木灰。
……
弧剑竹走去茶几,给自己杯子加水,他刚才把于馨泡过的锯朵仔倒进大口杯继续泡,他的节俭,就差吃茶叶渣了。
于馨装没看见,坐在自己办公桌后,左手托腮,一副发呆的表情。
弧剑竹关心问,“写什么?”
于馨没有回答,推 一张A4 纸给他看。
弧剑竹明明吃惊,却装的恍然大悟,“你想结婚?”
于馨哭笑不得,“说什么呢?”
弧剑竹反问,“那你画蝌蚪干嘛?”
于馨责怪他,“无聊。人家画的是蛙声十里。不学无知。”
弧剑竹“哦”一声。
于馨补充,“我还来不及画一条河,你就来捣乱了!”
弧剑竹一本正经,“那你继续画。”心里却说,还用画吗?
于馨忧愁地说,“没水蝌蚪会死的。”
弧剑竹不想捅破窗户纸,却哼起了《女人是条件》……
于馨惊叫,“弧总,你想歪了吧,赶快喝你的水。和你沟通真费劲。”
弧剑竹也不服输:“代沟!”弧剑摇头晃脑,走回办公桌,心中作出了一个大胆决定,心旌摇曳,满脸红光。
刚好财务部有一个年轻会计拿文本来签名,听见他自言自语:金丝雀要不得!
财务部她们一致认为,自从来了这个于馨,弧总精神有点恍惚了!
签名居然写成了“金丝雀”!
……
九月二十九日中午,于馨不抱希望的时候,弧剑竹给她发了微信,仿佛送给她一门火炮,可以充实口才。
孤雁
我曾经埋头寻觅
二十多年了
恍若隔世
彩虹般善变
不由得我再徘徊
也认得那条田间小路
只是迷失了方向
迷失了
注定没有好戏
弯路的风景
霜期,乌鸦叫
没有泉水叮咚
没有萤火虫
你高举一把薪火
在我心中点亮
引导我继续飞翔
孤雁归来
降落在你那一片湿地
于馨摇头晃脑,囫囵吞枣,猜不透对方什么意思,故打迷宗拳:“弧总,这首诗看起来有点熟,可我一时忘记是哪一个诗人写的,谢谢你转发给我!你若有什么难题,能不能直截了当告诉我?”
弧剑竹也不明言,却回答:“自己猜!”
于馨不甘示弱,专找他的薄弱环节出击:“弧总,我仿佛听到了遥远的呐喊,你有故乡吗?”
弧剑竹不知是计,上当受骗,反问:“丫头,明知故问。谁没有故乡?”
于馨得寸进尺,举一反三:“你有故乡,有没有乡愁?”
弧剑竹听出了弦外之音:“太贵,买不起!”
于馨微笑再问:“你的故乡有什么?”
弧剑竹不用思考:“人啊!”
于馨摇摇头:“答案太简单。”
弧剑竹数落她:“记得一个伟人说过,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
于馨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倒认为,你是一个有故乡又回不去的人,而宁愿扮演一个拾荒者,一粒弃子。”
弧剑竹仿佛脑筋被剪,信号中断,没有下文……
于馨也不再言语,放长线钓大鱼的渔翁,可她粉红色的脸上,分明已经进入人生最微妙、最快乐、最灿烂的时期。当然,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自己嫁给一个“老人”、一个“老板”、一个“古董”,若如此,那多没有面子啊!芸芸众生,岂止鲜花插在牛粪上?她愿意和他出去,当一玩伴耳!可认识弧剑竹后,又出去流浪两天,她确实过的很痛快,处处与恋爱二字发生了千丝万缕的关系,血液奔涌,细胞翻腾,几次梦中,来了令她春心荡漾的幻境,她近日争分夺秒再读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难道……
外面办公室人声鼎沸:于馨尚未初恋,鬼才信。
过三十分钟,弧剑竹终于发来一条微信:“小于!今晚回去宿舍后,马上收拾行李,十二点钟前,我去接你,零点,我们再出发!”
于馨毫不思索就回答:“谁怕谁?随你便!”
“多带几套衣服,几双鞋,反正车后厢放得下。”弧剑竹神秘地提议。
“遵命啦!西藏还是新疆?内蒙也不怕,是不是出去过冬?过冬更刺激!”于馨回复微信,心中无数,自言自语,“究竟要去哪里?我居然猜不出来。”
“跟着感觉走!不要问结果。”弧剑竹卖起关节。
弧剑竹自己也觉得好笑,命令一个刚认知几天的姑娘跟着自己走,尚且不知道前面是天堂还是地狱,不是荒唐,也近荒唐。他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报复谁呢,人生在世也就二万多天,有意思吗?
于馨的温驯,不等于盲从。然而,似乎是有一种不能拒绝的雄厚的力量,冬天的太阳,黑夜的月亮,沟壑的独木桥,不是牵着她的鼻子走,而是包裹着她的身体走,包含骨头、皮肉、头发、情感以及……
虚度四十六年来,弧剑竹头二十年在故乡过,可以说足不出虹桥县,后二十六年在深圳过,也是如此。如果按年头算,他早已“他乡当故乡”,然而,在他的内心世界,深圳不是他的故乡,他总认为,深圳再好,归属也是他人的,最多只算等二故乡。纵使他故意不回故乡,再风霜雨雪,也心有所属。如果说孤雁归来,也只是一种自慰的心灵疗效而已: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于馨只知道弧剑竹是潮汕人,来自潮汕哪个古村落?她没有问,问了也不认识。
弧剑竹只知道于馨会说潮州话,也没有问过她祖籍在潮汕哪里?
她为自己会说一口流利的潮汕话为荣,周围的朋友们也羡慕不已,常常跟她学一两句,诸如:
食未?
食饱!
食糜(稀饭)食饭?
葫芦拍面。
胶(自)已人!
雅死(漂亮)。
……
朋友们总提醒:拒绝弧大叔,警惕潮汕佬!
于馨从来没有回去认祖扫墓祭奠,她反问自己:算不算潮汕人呢?
据她近日观察,弧剑竹整天稀里糊涂,随随便便,慈眉善目,有什么可以警惕的?当然,人的内在很难看出来,那就只能相信直觉。
于馨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三年前就见过弧剑竹,只因一件小事,她便记住了他。
她才到公司几天,就似乎是听到另一世界不少风言风语,诸如秘书、性、金钱、上床……
她惊讶于人们为什么总热衷于马上评价她,定性她,挽救她,充其量曰“关心”,可现在教科书有先例吗?她如果到桥洞下找一个流浪汉,或到关外找一个拾荒人同行同食同住,人们又会如何评价呢?
说到桥洞,公司内部有一个风一样的女人告诉她,二十年前,弧总在桥洞里住了几个月,对深圳所有的桥洞了如指掌。有一天晚上暴风骤雨,他差点被大水冲到大海。冲到大海,不淹死也成了“偷渡客”。
已经答应弧剑竹了,反悔不是于馨的性格。她的作风虽然谈不上“吐口唾沫是个钉”,何况他都不怕,她一个“穷光蛋”何惧之有?一激动,她又把握不住,总往那方面想去,然而,说不定晚上外出,能够换来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诸如爱情、家庭、儿女等等,她的圆脸,倏地又羞红了。
半空中一声惊雷:回头是岸!
于馨没有强迫自己这样做,其实,她也喜欢冒险,其中就可以包含一段浪漫插曲。
弧剑竹心中暗喜,于馨的冒险精神,是天生自然的,而非《三十六计》所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