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村,坐落于一个金交椅状的窝地里,历代虹村子民津津乐道的所谓风水宝地,这是一个总面积只有二十平方公里的小山村,其中包括住房、池塘、耕地、山地、道路、牛寮、卫生间等等。
如今,虹村百分之七十面貌与三十年前基本一样,更是倒塌了不少民居,杂草丛生,刺藤满墙。村里那些死去了的或外来继承香炉的,没有获得更多起飞的能量,只能委屈求全。老一辈人信奉的“长安虽乐,不如古居”,已经成为虹村一个陌生的精神领域,年轻人不信了,凝聚力只剩下502胶,脆而不坚,一掰就断。不婚年轻人直线上升,因为贫穷,女孩子也留不住了,嫁同乡同姓,不再被提倡。随着“保家护乡”理念彻底破除,有些人开始迷失方向……
虹村东面偏北的连体榕树还在,听说当时种下去是为了抵御来自北方的邪气,其中也包含颗粒无收的寒露风、冷酷无情及其它妖魔鬼怪之异常。那是两株连体红榕,当初只种下一株,后来一条榕根突然腾空而起,盘一弧形再入地,长出另一株榕树来,有村民称之为母子连心。形状差不多,高十几米,不像白榕那样匐匍而伞,喜欢朝天发展。树皮赤色,也称赤榕。树叶也是绿色,树身不长胡子。无独有偶,南关也有一株,甚至更加壮观。
这二株榕树,一年又一年,历经沧桑,足够六百岁了,孩子们经常在榕根上走过来走过去,做游戏,练功夫,弧剑竹童年时代也是。每逢歇午,树下经常绑牛,牛在反刍,苍蝇嗡嗡叫,围着牛转。
……
弧剑竹带着于馨到虹桥宾馆开了二个单间,他住2012,靠近楼梯口,于馨住2013,按照于馨说“井水不犯河水。”并约定一小时后见……
弧剑竹进入房间,连忙放水洗澡,恢复精神,轻松自如,擦干头发,倒头就睡。可要说不累是假的,就是无法入睡,梅姐的“丑陋”面孔总在他眼前晃动,像一把刀,划他的心。好像他放火烧的她,挣扎的画面历历在目……
既然睡不着,弧剑竹干脆起身,邀请于馨重返虹村,好在她也睡不着,正想敲门找他。他从皮箱拿出几万元,放进于馨的背包。
他们回村第一站便在榕树边停下,二人绕树而行。这二株榕树与东风寺相距不足三百米,可这里居然荒凉一片,周围长满了“美国刺”、凤尾竹之类。
“弧大哥,想不到你会对这二株榕树产生如此怀念之情。”于馨感慨而不解。
“小馨,这二棵榕树,给予我的童年太多快乐,永远不会忘记。你是不知道的,我离开家乡的时候,虹村有五株榕树,不包含东风寺内的榕树,三株是白榕,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上午在东风塔远远观看,似乎还活着,只不过风烛残年。”弧剑竹伤感地回答,“说明白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值得我怀念,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我的欢快脚印和辛酸汗水。小馨,我已经怠慢故乡二十年,我欠故乡一声道歉。”
于馨惊愕:欠故乡一声道歉!
剑竹的道理,于馨还是无法悟透,故乡的情结,她没有,可她认为:人类在哪里居住都一样,只要活得愉快就行。
“弧大哥,南面山坡上那株高耸入云的是什么树,半死不活的。”日光下,于馨手指虹村后。
“那是枫树,相当于二百岁老人了。我小时候,这种枫树还有十几棵,每次台风来就倒下一二棵。枫树是落叶的,香山红叶、枫叶红于二月花你忘记了?”弧剑竹解答,像一个耐心的老师面对一个弱智儿童,“这种树除了观赏,以前谁来观赏,笑死水牛牯,农民喜欢它,是它烧火煮饭最好,有民谚‘一枫二桦三松柏’的排序。这棵树必须好好保护,也许全县只剩下这一棵了。等一下回村里,倒是要问问老前辈,这是谁家的树,卖不卖?”
于馨笑说:“吃饱了撑的,自找麻烦。”
弧剑竹不生气,“你在农村面前,算什么?”
于馨笑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简单说‘寄生虫’!”
弧剑竹满意:“你还记得这个词组啊!我带你去实地勘察吧,在农村,你是刚刚入学的一年级新生。”
弧剑竹把车停在一块草地上,带着于馨向古枫进发。走了十分钟,来到古枫下,仰头望,帽子都掉了,脖子都酸了。枫叶已被秋风带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也开始变黄。
弧剑竹在树头转圈,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喃喃自语:“这棵树,我至少爬上去十次,树公一定还认识我。”
“爬树比赛吗?”于馨天真地问。
“不是,我们爬树很少比赛。”弧剑竹否决。
“那干吗?”
“找吃!”
“又蒙我。枫树能长苹果、葡萄、番石榴?”
弧剑竹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第一次搂着于馨的肩膀,却说出她不爱听的话:“丛林生活,第一个失去宝贵生命的人就是你啊!”
“我也不进丛林,也就没有危险了;纵使我进了丛林,失败也是你,谁叫你把我骗了进来?”于馨倒打一耙。
“有些事情,身在其境,不由你选择。”弧剑竹拍拍她的头发,“傻乎乎的,不上当受骗才奇怪。”
“嘿嘿!龟笑鳖无毛。”于馨说,这句俗话是她刚学的,她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还是告诉你吧,上枫树抓小鸟,是我们少时一年一次的必修课。”弧剑竹自言自道。
“是吗?”于馨很吃惊。
“古枫高大魁梧,只能住大鸟。古枫常住客鸟,也是喜鹊。它们是鸟类中最出色的建筑师,窝筑又高又大又漂亮。我认为,客鸟的消失,与古树的减少有关系。包括我,把喜鹊美丽家园毁了。”弧剑竹痛心说,“有时候,我们抓不到小鸟,就把鸟窝拆了。我们抓小鸟,大人没有责骂;我们拆了鸟窝,长辈很生气。”
“农村原来有这么多知识,我真的是一个门外汉,孤陋寡闻。以后必须好好向你学。”于馨终于妥奚,却不愿意把他的手拿走。
“农村是人类生存之源,如今好多却被抛弃了。看这棵松树,虽然比枫树矮,可他是枫树表叔,有三百多岁了。我认为,它仿佛为了某种人而活着。”弧剑竹带着于馨到松树下。
于馨摸着松树粗犷的皮肤,不小心粘上松脂,惊叫:“为什么是表叔?不能是表哥吗?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粘稠,弧大哥,快点帮我弄掉。”
“你看过《红灯记》吗?”弧剑竹却很开心,“书上说的琥珀、蜜蜡,就从这个来。”
于馨半信半疑:“简直不可思议。”
弧剑竹掏出纸巾,左手握住于馨软绵绵的右手,轻轻地擦拭,擦了很久还没有擦干净,她翘着嘴唇:“觉得难受。”
“不怕,等一下回去弄点酒精或白酒洗一洗,就会干干净净。”弧剑竹安抚她,“我们的祖先,在相当长时间,就用这种松香照明。”
“这就是松香!我又认识了一种宝物。凡是能够带来光明,我都喜欢。”于馨反过来建议,“我们可以把这两棵树买下来,树头周围筑成石栏,填土施肥,让它们重生。”
“这个建议很好。”弧剑竹拍手鼓掌,“听你的,我买下来作为礼物送给你,你也重生。谢谢你!”
“弧大哥,我还是不懂,那么多古树都不见了,为什么这两株安然无恙?”于馨总能发生问题,却又不懂。
“排除了天灾,其中,风水二字保护了它们。”弧剑竹拉着她的手,“你来看一看,这是香枝香纸,经常有人来拜树公,祈求平安。”
“真有意思。”于馨恍然大悟一般,“弧大哥!这就是‘护身符’吧。”
“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到别处看看。”弧剑竹说完走在前面,这里以前种满旱园作物,诸如萝卜、甘蔗、木薯,如今荒芜一片,偶尔有几株荔枝树。
于馨总是看到太多不认识的植物:“弧大哥!山边溪畔那些几十上百棵抱团的是什么竹?”
弧剑竹笑答:“刺高竹呀!也有人试图要叫它凤尾竹,我认为不妥。它浑身是刺,高大挺拔,不畏严寒,直面苍天,我的生活方式就是从这些竹学来的诀窍。”
于馨惊讶地说:“我知道了。你真幸运!”
接着,他们去参观已经倒塌荒芜的弧氏祠堂,却处处留下火烧的痕迹。
弧氏祠堂废墟前五六十米便是虹塘,弧剑竹坐在塘墘一块大石盘上,于馨在他旁边站着,右手搭在他的左肩。
内侧一列猪舍已经倒塌,十年前就没有民户养猪了。虹塘水混浊不清,阵阵恶臭随风飘荡;一二死鱼翻白在水面,苍蝇会餐;活着的鱼儿浮在水面,满脸痛苦,挣扎地呼吸;塘边千百个背心袋,五颜六色,鼓起肚皮,随风摇晃;树上的白鹭、夜嚎等食鱼鸟类越来越多。
虹塘对面尚有几十株古芒果树,茂盛如伞,常年苍绿,已过结果时节。
弧剑竹伤感地说:“少年时代的天堂,如今已不能下去洗澡了!”
于馨却没有绝望:“事在人为。我记得有句名言,投之亡地而后存,致之死地而后生。人如此,家乡何曾不是如此!”
弧剑竹侧过头,伸手拍拍她的手指,以示肯定,却嘣出一句:“但愿如此,不负你的苦心。”
于馨激动不已,满脸灿烂……
三三两两路过的乡亲们,看他们就像看稀有动物,走出几米还回头看。弧剑竹穿的很简单,短袖灰色T恤,蓝色休闲长裤。人们用奇怪的语言奔走相告:村里来了二个外星人。
就有一个拾荒老人放下旧板车,口咬半截香烟,似乎是已经熄灭了,他边擦汗边走近警惕地问:“同志,你们找谁?”
弧剑竹站起来朝他看了几秒钟,兴奋地大声回答:“清流大伯,我是剑竹啊,你不认得我啦?抗日是我的父亲呀!”
弧清流惊愕得两眼暴突,机关枪似地嚷叫:“你是剑竹,你不是逃港死了吗?菊阳说你死了,大家都说你死了,我也信了,你是怎么活过来了?二十几年不见,额头微秃了。还带回来一女儿,怎么长得和红梅年轻时一模一样啊,你见过红梅没有?可怜的孩子,你们一起出去,两个后生仔,为什么不帮帮她?两个后生仔保护不了一个女孩,乡丑啊。我们虹村人,历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仇不报非君子。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建新房,要光宗耀祖?能回来就好,说明你没有忘本,没有抛弃家乡。我要去卖破烂了,改天再聊,我还住在老屋。”弧清流一边走一边感叹,摇了摇头,“带一个漂亮女孩有什么用,又不是嫦娥?菊阳每次回来都带一个狐狸精,狼狈为奸。”
于馨惊愕,他老人家是不是疯子?如此喋喋不休、满腹怨言地说下去,还有他人说话的份吗?
“大伯,回头见!”弧剑竹望着他,伤心欲绝,自言自语,“又一个破烂王。”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早年那个虎虎生威的生产队长形象已经退出虹村的历史舞台,可在弧剑竹的眼里,他还是那个令人敬重的英雄人物,弧剑竹双眉紧锁、喃喃自语:“我是不是回来晚了?”
千头万绪,要从何做起?
转来转去,仿佛磁的动力,弧剑竹又带着于馨居然转回红梅家吃晚饭,这个家,每砖每瓦,他都熟悉。于馨终于对她没有抵触情绪了,也许吃人家的嘴软,也许……
晚饭吃芋头,又酥又香,再来几片咸姜,那简直是神仙的生活,于馨看着弧剑竹狼吞虎咽的吃相,又见识了一个全新的他,大开眼界。
弧剑竹告诉弧红梅:“我在祠堂门口碰到了清流大伯,他成破烂王了。居然认不出来我。”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红梅平静地回答,“但他自食其力,我佩服。我都差一点认不出你,谁叫你被传说逃港落海淹死了?”
“梅姐,你发一个帐号给我,我弄一点生活费给你。”弧剑竹突然提议。
弧红梅拒绝,后又提议:“我没帐号,再说我过得很好。有本事的话,多多少少!救救虹村吧,我们这代人,你若不救,还靠谁呢?”
顿时,于馨被她的“高风亮节”所折服,对她笑脸相迎,何况那个老人说她长得和她一样。
姑娘的变化,顿时令弧红梅感到心情舒畅,浑身是劲,眼睛潮湿。
“梅姐,虹村现在还有多少人?”
“六百出头,十几年来,搬走了上百人。”
“负责人是谁?”
红梅又开始泡茶,“现在没有村长,现届老人组也是去年自封的,白天像螃蟹,出门带香糊。”
“土地庙倒建的不错!”
“悲哀也就在此。”
“人落难的时候,老爷跑哪里?”
他们的谈话,于馨越听越糊涂,可她愿意听。
弧红梅哈哈大笑,弧剑竹再次看到她如此快乐,如此美丽,心花怒放。
突然,红梅忍不住问:“剑竹,这姑娘什么身份?”
于馨突然感到心跳加快、脸色阵阵涨潮一样……
弧剑竹早已冰山消溶,也乐于回答梅姐的提问:“她叫于馨,二十六岁,广州人,几天前公司刚招的秘书。”
“小于,我梦见你。”弧红梅笑说。
“阿姨!真的吗?我贸然闯入你的梦乡,没调皮捣蛋吧?”于馨兴奋不已。
“没有,你很乖。”红梅忽而转换话题,一语双关,“家庭要好好维护,我们这一代人也不容易。别埋怨我喋喋不休、多管闲事,你们过得快乐,叫我‘梅毒’也行!”
“梅姐!一百个放心吧,我会处理好。我再也不会叫你梅毒了,那是当年少不更事。当然,你那时候管我也管太严了,成人私底下叫你‘后母’。”弧剑竹盯了于馨一眼,轻松地回答,“梅姐,我这次回来,动力支点在小于。没有小于,我这辈子可能就骨头抛外方了。我是顺着意识流回来,跟着涨潮回港一样。既然回,我就多看一看,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尽力而为,如此而已。”
“尽力而为,也要适可而止。不要过分委屈自己,另一个角度,故乡也是一个无底洞。”红梅告诫,脸色紫光。
……
“新闻联播”的时候,弧清流带着弧清楚、弧清明来到红梅家打听剑竹下落,想不到他也在这里,他们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弧清流文皱皱地说:“贤侄,我们虽然是上下辈,可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三个老人心中的渴望,兼容着与生俱来的某种“使命”,纵使是一根稻草,也迫使他们“主动出击”,决不手软。
以茶代酒,吞云吐雾,其乐融融。
“剑竹衣锦还乡!要是抗日兄弟在世,该多高兴啊!”弧清流喝下一杯茶,略为伤感地说。当他看到于馨不断咳嗽,便做出一个惊人决定,“清楚、清明,从现在开始,只要有深圳姑娘在场,我们谁也不能食烟!”
于馨看看弧剑竹,他告诉她:“虹村,吸烟叫食烟。”
于馨不好意思地说:“大伯大叔,无所谓!不能因为我剥夺了你们的爱好。”
弧清流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电视上说,吸二手烟危害更大。你是虹村的贵人,我们不能委屈你。”
于馨大为感动,也就不再争议。
……
夜深十二点了,红梅招待大家吃了淮山甜汤,三个老人还不想走。
弧剑竹真诚地问:“大伯,如今村中七十岁以上老人有多少?”
“我想一想,”弧清流皱眉,扳着手指头,“去年三十八,腊月走两个,还有三十六。”
弧剑竹心中掠过一丝痛楚,他小声对于馨说:“你放两万元在梅姐这里。”
“各位大伯,晚辈回来,没带礼物,也没抽烟,我给七十岁及以上的老人每个人五百元红包。希望你们不要嫌少,先打打牙祭,买两套衣服之类。”弧剑竹微笑说。
弧清流满脸堆笑,眼睛却溢出泪水:“贤侄,大多了!见面礼么,礼到就好,物轻情意重。两百元就够,你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差点就见不到了,你才真的不容易。”
“不多不多!就这样决定。我把钱放在梅姐,清流大叔负责通知、发放。”弧剑竹提议,“你们三位长辈,晚上就先领回去。”
“这样啊,晚上怎能睡得着?”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红梅接过两万元,攥得紧紧,说,“我保证,如数发送出去,让长辈们高兴。”
弧剑竹抹去眼角的泪水,抱拳祝福:“祝你们身体健康,快乐长寿!”
几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很久不愿意放开,害怕一放开,剑竹就消失了。
于馨目睹这一幕,立时惊呆了!
月亮如银,照得虹村轮廓分明,美如画卷,令昏暗的路灯失去光彩。有几串爆竹声,推敲着某一个信号,中秋团圆仍然是民间主旋律。
于馨贪婪地欣赏着浩瀚的天空,蓝得没有界限,星星玩去了,她真不想回去睡觉,就害怕寂寞了月亮,愧对月亮付与人间的深情厚意,慷慨大方。都说深圳月亮好,比起虹村的月亮,逊色了一万倍不止。
忽悠,于馨傻乎乎地想:今晚结婚,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