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剑竹和于馨很快回到虹村,车停在杨桃树下,红梅在等他们,然后一起朝老生产队长的老屋方向走去。
他们三人风风火火走进老队长家,这两天忙的不可开交,弧剑竹还来不及再次拜访老队长,故心情很难过。自从老队长收到剑竹的红包,才知道剑竹“死而复生”,而且回来了!悲喜交集,浊泪涔涔,死而无憾。
灯火通明,老队长睡在大厅搭起的简易床上,已经生命垂危,说话有一截没一截,有时还听不清楚。剑竹坐到他床前,双手紧握住他枯藤般的冰凉的双手,“大爷,我看明天六合,才想再来看望你,我错了!”
老队长孩子似地嘤嘤而泣,枯井般的眼窝挤出半滴浊泪,断断续续地说,“我高兴,我高兴!活着就好,孩子,回不来,也要活着。在你失踪的日子,虹村集体沉默,罪不可恕,我也罪不可恕。”
顿时,剑竹泪水奔涌而出。三剑客,就是老队长以前给他们三人起的绰号,起初是贬义的。
“大爷,我们明天就去汕头医院看病,我开车载你去。你放心,我开车技术很好。”弧剑竹安慰老队长,“现在没有病不能治,你放心。”
老队长睁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了笑,忽然清晰地开始说话:“好孩子,我都九十六了,还想活九十六?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虹村闭上眼睛。生于斯死于斯,福气!你回来,我死得瞑目。我心中明镜似地。你回来准惊天动地,我猜的准吧?菊阳呢,没回来?你们三个调皮捣蛋,我希望都应该有出息。”
弧剑竹点点头,“大爷,累了就睡一下。”
“孩子!我马上就要长睡了,让我多说几句话。你若再不回来,我就默默地走了。老天有眼!龙生龙,凤生凤,生一只老鼠挖窟窿。我看他菊阳就是一老鼠,说不定还有牢狱之灾。额头窄,鼻梁青,无仁中,犯官符啊!身不由己,身不由已。剑竹啊,能帮家乡就要全力以赴,不能帮,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自古阴阳相隔,天地有别,道不同不相为谋。虹村有你回来,足矣!我算过命,盲哥说我有福气,我恨不得撕烂他的嘴,敢对我胡说八道,奇怪,原来应在今晚,他真滴水不漏、老奸巨滑。”老队长越说声音越宏亮,在场的无不惊讶……
有一个老人悄悄话:回光返照。
几分钟后,老队长慢慢合上双眼,嘴角微笑着,不再言语,面色逐渐变成灰白,体温迅速下降。
“给大爷穿衣服吧!”弧剑竹对老人的子孙说,自己退了出来,屋里马上传来哀伤的哭声。
“小于,带钱没有?”弧剑竹把于馨拉到一边。
“仓促,没带现金。”于馨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开车去自动柜员机取。”
“不用了!”弧剑竹加了老生产队长孙女的微信,打过去一点钱,她马上就收到了,她只看到后面有好几个零,一家子感谢不尽。
凌晨两点,老生产队长张辉煌心脏彻底停止跳动,安祥地走了!
……
弧剑竹失眠了!老队长的往事,在他脑海里,清晰地,一幕幕,在眼前回放。有的光荣,有的痛苦……
弧辉煌是虹村第一任生产队长,二十年,一个惊人时代的缩影,也是一个史无前例的光辉典范。在二十年里,修水库,筑水坝,平整土地,干不完的土地活。他大公无私,兢兢业业,勤俭节约,坚守传统。他的一生,不仅仅是“尽力”二字就能完全概括的。直至生命终点,他还在担心虹村的未来。
于馨默默地把衣服抱过去洗,弧剑竹没有察觉。
夜深一点了,于馨才过来安慰他,可她不知道弧剑竹在想什么,虽然她很想知道。
突然,弧剑竹抓住她的手,焦虑、真诚而哽咽地恳求:“小馨,嫁给我吧,我们马上结婚。”
于馨突感意识全无,全被惊喜二字阻塞。
于馨沉默不语,柔软地依偎在弧剑竹的怀里,更像一头年幼的袋鼠。
……
弧剑竹醒来已经早晨五点,发现于馨平静地躺在他身边,大呼:“我失……失礼!”
“谁失礼?”于馨睡眼惺忪地问。
“小于,对不起!”弧剑竹居然像一个罪犯低头认错,诚惶诚恐,“小馨,真的对不起!”
“小声点,隔壁有耳。此时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不广告,没人知道。千万不要告诉梅姨,她像乌鸦一样盯着我。”于馨凑近他笑,天大秘密似地。
“你肯定误解,梅姐不是那种人。”弧剑竹还是内心不安,“昨天晚上没喝酒呀,怎么就丢了淡定?”
“女人的秘密,你不懂。”于馨开心极了,看他前后判若两人,真好玩,也更坚定了非他不嫁的决心。
虹村老人组提出建议,弧辉煌如此高寿,应在三天才火化,第二天太仓促,第二天早晨才能到村里、派出所开证明、向亲友报丧。
红梅在门口放了半桶水,水里放几枝红花、末草避凶趋吉,桶沿披着一条白毛巾,剑竹回来可以洗手洗脸。
……
第三天,弧剑竹一再坚持跟车扶灵,前往虹桥火葬场,看他情真意切,没人拦阻他。
于馨要同行,红梅坚决不同意,“你如果有劲使不出,和我一起上山,我们去东风塔挂灯笼。”
于馨只能同意,没有弧剑竹在身边,她登上东风塔比登天还难,双脚飘浮,眼睛发涩,一会儿想喝水,一会儿要歇息,一会儿要小便。红梅倒是满足她,问:“小于,来潮州,父母知道吗?”
“当天就汇报了。”于馨头也不抬,心里说,“难道还要你教?”
红梅问话适可而止,不会喋喋不休,她也是从“女儿”走过来的。
“梅姨,东风塔,为什么挂白灯笼?”于馨不懂。
“凡碰上白事,尽量少说话。等你结婚了,东风塔,我就帮你挂上红灯笼。”红梅低头回答,她站在竹梯上,没人帮她。
……
火葬场,在虹桥县西北角,一个山窝,旁边几口鱼池,占地上百亩。从一个门楼进去,便没有阴森恐怖的氛围,而是阳光透过,清清楚楚。
门楼顶上书六字:
虹桥县火化场
下有对联:
来也来,不来也得来,烧掉腐朽!
去也去,不去也得去,升华灵魂!
在大厅灵堂,举行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老生产队长被推进后排3号火炉里,师傅把铁门一关,一会儿,蓝色的火焰,从缝隙挤了出来,油脂往下滴,十几分钟就把一个人的肉体消灭,剩下一把灰……
回程,雇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弧剑竹坐在副驾驶座,老生产队长的大儿子抱着骨灰盒,第二三儿子负责标丧纸钱,纸钱在车外飞走,在公路上飞呀飞……
还有几个后生同行……
老生产队长头七那天,虹村举行隆重的公祭活动,由老人组主持。白幡飘飘,钟声阵阵,东风寺全部和尚在此念经超度亡灵,以示对一个时代、一个社员的深切哀悼。
有诗《生产队长》为证:
生产队长
一只蚂蚁爬过
留下看不见的脚印
他的事迹
将一去不回头
他的历史
将一去不复返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汗水和意志
历史对与错
实践者不承担后果
事迹的本身
激励后人不断探索
秋分带走了他
带不走脊梁
带走了枫林落叶
带不走红色江山
百年后
回头看,霞光满天
近年来,虹村老人去世后的葬礼,已经移风易俗,入土为安,恢复自然,也是死者生前的共识,一切陋习,都是“生人骗死鬼”的低级趣味。于是,虹村人对死亡的定义,又产生了不少辩论,怕不怕死?平时如何指天划地,口若悬河,不如临终之前的判断。
弧辉煌正常病故,却孤寂遗憾地走过奈何桥,走上黄泉路,从此阴阳相隔,如此悲凉,如此哀伤,如此廉价,一死百了,终于彻底打通了弧剑竹大脑中最后一段於塞的思路,于是,他做出一个重要决定:
有生之年,必须慷慨解囊,纵使当筷筒,再也不能让乡里老人像老生产队长一样留下太多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