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着大地,晒得青色的泥土发干,变成一粒一粒板结的颗粒,路边的庄稼地里,一人多高的玉米杆耷拉着叶子,有气无力地毫无反抗之力,玉米地里,红薯和南瓜的藤蔓相互缠绕着,铺满了每一寸泥土,那绿油油的红薯叶,并没有因为烈日和干旱而枯萎,蜜蜂还在不知疲倦地在盛开着的喇叭状的南瓜花上飞来飞去,嗡嗡嗡的声音让这个夏天不再沉闷。山脚下,洪江河正翻起波浪,奔涌向前,去寻找它的宿命。再远处,机器的轰隆隆的声音想起来,那些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在洪江河上筑起了百米高的大坝,让着刚猛无匹的洪江河顿时失去了它的骄傲。
如果大坝关闭闸门,这里,眼前的一片土地,将变成一座中二型水库,成为遵义主城区的饮用水源地,奔涌的洪江河将变成一个文静的小姑娘,蓄养在钟灵毓秀的群山之中。
姜卫红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水,还在这些玉米地里穿梭忙碌着,他穿着军绿色的迷彩服,搭上厚实的牛仔裤,头上带着一定草帽,漏出被晒成古铜色的脸。
“姜工,这里都反复查勘了好多遍,不可能会有什么发现了,你还是签字吧,签字就可以蓄水了!”年轻的水库工程监理人员蔡一凡在边说的时候,还边把手里的高档香烟散给姜卫红和他带的年轻徒弟颜旭。
姜卫红也不客气,接过香烟,蔡一凡赶快打起他的防风打火机,为姜卫红把香烟点上。
“我们既然是搞尽职调查,那就一定要尽职呢!”姜卫红吐着眼圈,幽幽地说道,在边说的时候,他还边大量这周围的地形。
“姜工,你也知道,我们工程进度已经完全完成了,你们尽职调查结束,我们蓄上水,就到下一个工地开工了,半年的尽职调查,你们也没查出个啥,你看这荒山野岭的,能有啥子文物哟,你就做做样子就行了!”
“不放过任何一丝线索,不断言任何一片废墟,留心任何一种可能,这是我们考古人的基本素质。”
“大爷,这一片地,自古就是蛮荒之地,该有的文物,都在下面的那些墓里被盗了,你就别再折腾了!”蔡一凡指着下方的两座墓央求道。
“小蔡啊,你不懂考古啦,你看,就是因为旁边有杨铿墓和杨烈墓,他们都是播州的土司,所以我才怀疑这附近还有其他的土司墓葬呢!”
“哎呀,妈呀,电话又来了!粉嘟嘟叫你接电话啦!”一阵电话铃声打搅了他们的谈话,姜卫红的大徒弟颜旭的电话铃声很响,那声音又很暧昧,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盯着他,让这个刚大学毕业的土地脸刷地红了。他操起电话,迅速朝边上走去,小心地接着电话。
“你看,你徒弟的女朋友又在催他回去了,你也总得理解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心。”蔡一凡半打趣半认真地说道。
姜卫红知道土地颜旭的一些情况,农村娃娃出来,因为读了很好的大学,才分到省文物所,但因为没有家庭背景和关系,只能下基层从最基础的工作开始干起。与他同一批的毕业生,学校没他好,能力没他强,却因为有人照顾,却能坐在机关里指挥。颜旭大学谈的女朋友因为经常聚少离多,在跟他闹别扭,都到了要分手的边缘。颜旭所经历过的事,姜卫红何尝没有经历过,他也是这样过来的,否则,怎么会到现在四十多岁的年纪,还是一个一线的工程师呢?要知道,姜卫红考古的发现可多了去了,毫不夸张地说,贵州博物馆里的精品,都是他贡献的。
蔡一凡的话有些打动姜卫红,他有些可怜颜旭的处境,但他也曾经跟自己这个上进的徒弟讲过:考古工作,就是在故纸堆里发现历史,在废墟里发现文明,这个职业不能让你大富大贵,但能满足你的好奇心,让你活得很通透澄明。颜旭也听懂了师傅的话,他很清楚自身的处境,要离开了现在的工作,以他的专业的冷门程度,以及他内向的性格,不足以在省城立足。很多事情都面临选择,在每一次选择的时候,都能保持足够的独立自主,才是人生的最优解。
颜旭在边上接听了几声,即使在老远,都能听到他女朋友歇斯底里的吵架声。颜旭把心一横,掐断了电话,对方继续打过来,他索性把电话关了机。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走到师傅边上。
“师傅,根据杨铿墓的墓志记载,其位于威灵英烈侯墓之右,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应该就在这附近,我们总没有找到,一定是忽略了什么地方?”
“该找的位置都找了,到底在哪里呢?”姜卫红也在嘀咕着。
蔡一凡哈哈大笑道:“你们知道为什么找不到吗?因为你们找的根本就只子虚乌有的东西,你们找的是存在于你们想象中的东西,就像皇帝的新装,你们当然找不到。”
姜卫红并没有顺着蔡一凡的话说下去,没必要跟这个靠着家族关系当上监理的年轻人较真,他把眼光放到整个小山丘,再仔细梳理找过的或者没有找过的地方。
他们两人眼前都不由得一亮,在前方三十米处,有一处居民住宅,本来是青瓦白墙的黔北民居风格,因为属于淹没区,该户已经搬迁了,房屋也被挖掘机碾为废墟。
姜卫红带着颜旭,朝着那处民居而去,留下在后边吵嚷着的蔡一凡,他叽叽咕咕地说道:“仙人呢,你说人家在修房子的时候不看看风水?把房子修在坟墓上?那怕是棺材板都盖不住呢!你们去找吧,但愿找不到了你们会死心!”
姜卫红和颜旭清理开废墟,把地基的水泥地撬开,用洛阳铲开始钻探。
尽管他们累得满头大汗,但他们却干得认真投入,在换了好几个地方后,颜旭都有些死心的时候,姜卫红再一次取出已经钻探下去的洛阳铲,他们凑近一看,两人的脸上顿时惊喜万分:五花土……
一座播州古墓浮出水面,该考古成果被列为2015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
与此同时,八百年前,那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再次浮现在世人面前。
第一篇 兵出播州
第一章 杨价让位
公元1233年,大宋朝权相史弥远卒,南宋理宗皇帝赵昀亲政,改年号为端平。宋理宗亲政后,剪除史弥远余党,任用郑清之、真德秀、魏了翁、乔行简等贤相,革除时弊,锐意改革,朝政顿时焕然一新,史称端平更化。
1234年,端平元年,蒙古遣王檝入宋,商议联合攻击金国,宋理宗命大将孟珙、江海帅两万将士,运米三十万石,从京湖出发,北向而行,大败金国大将武仙于马磴山。孟珙与蒙古都元帅塔察儿会师蔡州,将金国皇帝完颜守绪团团围住。在宋蒙联军攻击之下,蔡州城破,金国皇帝完颜守绪自缢而亡,谥号金哀宗,金国灭亡。宋与蒙古将金哀宗未完全烧毁的遗骨一分为二各自带回。
宋理宗携金哀宗完颜守绪遗骨及宝玉、法物,备礼祭告太庙,藏金哀宗遗骨于大理寺狱库。消息传来,举国欢腾,共贺胜利。
距大宋都城临安一千五百公里远的播州,正迎来盛夏时日。初夜时分,一道闪电划破浓黑的乌云,哗啦哗啦的暴雨紧接而至,从西南吹过来的大风吹得数百年树龄的柏香树摇摆不止。千川万壑的雨水都涌向桃溪河,瞬间河水暴涨,夹杂着浑浊的泥浆和枯枝败叶顺流而下,汇合进湘江、乌江、长江,最后流进大海。
“快,快去叫安抚使大人!”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伺候领主母亲的老妈子、丫鬟、郎中、侍卫忙乱着一团。管家杨正邦说出叫领主后,侍卫马丁甲顾不得倾盆大雨,骑上马,打着避税的马灯,披上棕蓑衣,带上斗篷,快马加鞭翻过老鸦山,奔向穆家川的安抚使司府,他简要向领主杨价说了几句。杨价顾不得准备轿子,带着十多个侍卫,骑马飞驰着奔向桃溪寺的避暑山庄。
杨价四十岁模样,此时他已褪去官服,穿着全丝绸常服,因赶路急,来不及避雨,翻过老鸦山到达桃溪寺时,杨价全身已经湿透,他顾不得换下冰凉的衣服,急急走到母亲田氏塌前,只见众老妈子和丫头齐齐跪在地上,遍地都摆放着母亲随手扔下的衣服、被褥、枕头、银饰等物,母亲还在发着脾气,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杨价赶忙上前去,紧紧握住母亲那苍老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轻声叫道:“母亲,母亲,孩儿这不就回来了么?”
母亲田氏看到杨价,才停止生气,也才听招呼地坐了下来,杨价让丫鬟把中药汤递上来,他一手端着碗,一手用汤勺舀药,小口小口地给母亲喂着,许久,母亲喝完了药,情绪稳定了下来,才沉沉睡去。通房丫头给杨价准备了沐浴汤和换洗的衣服,这时杨价才发现,自己已经靠着体温把湿透的衣服烘干了。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抬头凝望着外面下得仍然猛烈的大雨,心中最后下了决心。
雨过天晴,杨价派出的信使带着消息飞奔向珍州、南平军、鼎山县、余庆、白泥、草堂、重安、龙泉等下属长官司,要求各地方长官迅速到安抚使司齐聚。到第三天正午,各地长官聚齐以后,杨价当着百官的面宣布一个重要决定:杨价辞去安抚使司长官职务,由儿子杨文代行职务,已禀明朝廷,待朝廷正式批准后执行,当前所有政务由杨文代理。
所有的人都对杨价的准备没有心理准备,听到他宣布的事项后,顿时都茫然环顾左右,想从其他人脸上看出个中门道,然而,所有的人都徒劳地摆了摆头。过了许久,已经花甲之龄的幕僚长成允才想起来应该问问情况,不然百官都茫然,很容易引起思想上的混乱,他于是说道:“安抚使司大人,您正当壮年,怎么突然就退居幕后了呢?您还是得为下官们解解疑惑,否则下官们无所适从。”
“就是就是。”成允的话得到了众人的一致附和。
“我现在卸任安抚使司长官的原因无非三个,首先是我母亲患病了,我得尽孝道,好好去陪陪她;其次是自陛下亲政以来,崇尚理学,任贤用才,政通人和,献祭太庙,国耻得雪,实乃欣欣向荣之兆,这样的好时局让我有机会卸下担子;再次则是我儿杨文已经成年,勇毅沉稳,聪慧好学,能独挡一面,相信他能更好治理播州。”
“大人,您还是……”
“我意已决,今天是来给大家宣布的,不是商议的。”说完,杨价离开了安抚使司,留下了满脸错愕的众人。
杨价没有停息,回到了桃溪寺的庄园。桃溪寺与安抚使司衙门隔着一百多米高的老鸦山,但环境却是两重天。安抚使司衙门所在穆家川是一块三面靠山,一面临河的平地,平地上有几口一年四季不干涸的水井,这块地原是为穆家所有,因之名穆家川,杨家先祖通过战争击败了穆家,夺得这块地,经过几代人的经营,依靠险要的底线,修筑城寨,使其成为播州的政治中心。从穆家川修建了官道、驿站,交通发达,商业繁荣,百姓附城而居,城市规模日益扩张,尽显繁华。
杨价回答自己的书房,他展开了一本书,但却无心看书,一整天他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他在思虑很多事情。直到傍晚十分,管家杨正邦进来通报幕僚长成允来访,杨价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成允跟杨价行完礼,杨价招呼丫鬟上茶,分宾主落座,才问道:“表叔,你来是有什么事吗?”成允是杨价母亲的表弟,在安抚使司的时候,以职位尊卑的山下相称,在私下场合,还是得以辈分相称。
“我就是想问问,你真的放得下?”
“放得下,我既然已经做了,那就是一定想好了。”
“有权力,很多大事等你决定,很多人围着你转,你大笔一挥,就可以财富滚滚,你雷霆一怒,他人就可能人头落地,所有的人都追着捧着你,所有的人穷尽一切办法讨你关心,你真的放得下?”
“权力是一副春药,吃过一次就会上瘾,但我不一样,从上任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权力是对个人生活的束缚,因为拥有权力,我得不到自由,过不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你就算要隐退,也总得考虑一下这些年鞍前马后跟着你的兄弟们,他们咋办?你总得给他们找个去处。”杨价自然知道成允所指为何,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杨价为了让自己政令畅通,自然是贬黜了父亲留下的臣僚,提拔任用了自己看中的人,现在自己隐退了,难保那些平常跟得比较紧的人会失势。这是权力争斗是你死我活争斗的重要原因,不是自己想不想,而是会被很多得力的权势人物推着走,大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意味。
“去适应吧,早晚得适应,权力不能永恒,只要我们都秉持公心,我相信,安抚使会量才任用的,他有这个度量。”
成允也很清楚,现在已经是覆水难收了,杨价隐退已成定局,他代表百官说这话,意在提醒杨价照顾一下旧僚属,但他也很清楚,再怎么照顾,都必须是在他杨家的核心利益之内。说得不好听一些,不管是杨价在位,还是杨文上位,他杨家都是赢家。说完公事,成允问了一下杨价母亲的病情:“老表姐身体可好?”
“时好时坏,多数时候到还正常,发病的时候除了我,其他人都不认识了。”
“哦,那你现在隐退了,就好好陪陪她安度晚年,你比我小一轮都隐退了,我也是该隐退的时候了。”成允叹息着离开。
成允刚离开,管家杨正邦又进来通报杨文的到来,这倒是杨价意料之中的。显然,杨文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进来以后,先喝了口茶。
杨价看到了儿子身上的意气风发,也看出了一丝的疲惫和困倦,安抚使并不好做,每天要处理很多烦心事,同时还有更多的烦心事等着处理。
“文儿,你还适应吧?”
“目前倒还适应,父亲,孩儿就是有一事不明,还望您指教。”
“什么事?你说。”
“父亲,你让我主政,这一切都太突然了,我也还没有心理准备,你做得好好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隐退的呢?”
“就是我对大家说的那些话,你祖母病了,只有我才能照顾好她,你长大了,能够独当一面了,如果说还有一点私心的话,就是我操劳够了,卸下重担,过我想过的生活。”
“父亲,现在是关起门来说话,所以不存在大逆不道,你说现在国泰民安,欣欣向荣,这真是你的判断么?”
“哦?那你对当今朝政怎么看?”
“金国是灭亡了,但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比金国更强大的对手。”
“你对蒙古怎么看?”
“蒙古确实有战斗力,成吉思汗还在世的时候,就能同时两线作战,在西征花剌子模的同时,对金国和西夏保持军事压力。”
“我们现在与蒙古是盟国。”
“和平是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随时可能撕毁的盟约上。”
“你是觉得我们和蒙古终有一战?”
“一战算好了,就怕旷日持久。”杨文叹息道。
“蒙古以骑兵见长,机动能力和突袭能力强,我大宋虽然骑兵少,但我们有地形山关之险,高墙壁垒之固,强弩重炮之坚,怕他作甚?”
“但我们还有致命的缺陷。”
“什么缺陷?”
“人心。”杨文十分淡然地说着这些话,让杨价都刮目相看,虽是父子,但平时彼此忙于政务,能这样坦诚布公交心的机会其实并不多。杨价多是从杨文平时的表现中观察他,知道他很有自己的看法,精于谋略和料事。今天的这些话题,作为在权力高位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的杨价不可能不知道,但杨文小小年纪,就能看得这样通透,还是多少让杨价有些吃惊。杨价自然还要听听他的看法,于是说道:“此话怎讲?”
“我大宋自太祖开国以来,善待文臣,以文立国,深得士大夫之心,经济,贸易,科技,文化都冠绝古今,然而,从一开始,军事上我们就先天不足,从始至终没有收复燕云十六州,北方肥沃的平原土地无法守,终导致靖康之耻。自从高宗皇帝南迁以后,偏安一隅,军备松弛,主和派长期主导朝政,军队耽于享乐,实乃忧患。如若战事一起,我怕以我的资历和威望,不足以主政播州。”
杨价才从内心里夸奖儿子,现在又不得不佩服,杨文说这么多,其实核心的问题,是最后一句话,说起来是他在引经据典论时事,实则是在表达他三个方面的担心:一是如果杨价不完全交权,看起来是杨文在主政,实际上是傀儡,什么事也做不了;二是由杨价提拔和培养的官员不听话,处处掣肘,杨文的想法贯彻不下去,政令不畅通,朝政混乱;三是杨文毕竟年轻,经验不足,真要有大的变局,掌握不了局势就会非常被动。
停顿了一会,杨价想得完全清楚了,才说道:“我杨家自从始祖杨端入播州以来,到我这一辈已经十四世了,我们每一代都恪守祖训,世守疆土,造福百姓,方才有繁荣富庶的播州。特别是你祖父,把家训归结为十训:尽臣节,隆孝道,守箕裘,保疆土,从俭约,辨奸贤,务平恕,公好恶,去奢华,谨刑罚。把这十条都做到,就是圣人,我自认不是圣人,所以我能做到一两条,就觉得自己恪遵祖训,有所成就了,要照料你祖母是一个方面的原因,这也是你祖父讲隆孝道的意思,另一方面,我不迷恋权力,任何时候,权力都是责任,比起翻云覆雨,我更愿意宁静恬淡。你放手干吧,明天,我就带着你祖母离开。”
“你们要去哪里?”
“鼎山,你外祖父家。”
杨文望着杨价那坚定而且清澈的眼神,禁不住感动得热泪盈眶,父亲不仅仅真正把权力交到自己的手上,而且还本着扶上马送一程的高风亮节,为自己掌权开路。如果父亲寓居于桃溪寺,虽然与安抚使司隔着一重大山,但杨文在施政的时候就不得不有所顾忌,他不得不猜测杨价的心思,还要担心他的那些旧属使绊子,如果他现在去鼎山县,离开了权力中心,杨文有信心完全掌握朝政。
杨价看着杨文告退的身影,心中更显欣慰。儿子自从十八岁开始处理政务以来,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在这些年的时间,他把自己的天赋和才干,都用在了政务处理上,出事干练,处置得体,待人接物有主见而不失礼仪。比起自己来,他有更强的权力欲望,更有野心,也更适合主政播州。想到这里,杨价刚才因为隐退的一丝不适感和失落感,最后烟消云散,他要适应自己新的角色,一个闲人的角色。
晚上,睡前杨价去跟母亲田氏问安的时候,给她说起了明天回鼎山县娘家的事,听说要回去,母亲很高兴,看得出来,她此时的精神状态很好,不过高兴了没多久,一朵愁云瞬间就布满了额头,宛如变脸,前后是完全不同的两人。
“这会说得好,明天你又要去忙公务,成天就哄我。”杨价以前多次答应陪着母亲回她娘家,通常都是在临行的时候变卦,看来,这对母亲伤害很大。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已经不是安抚使了。”
“你把祖宗传下来的职位弄丢了?安抚使被谁夺去了?”老夫人突然有些激动起来。一辈子养尊处优的她,自然知道安抚使职位对于杨家的重要性。
“不是夺的,是我让的,让给杨文了。”
“哦。”老夫人这才松了口气,这会她没有发病,所以她神志还是清楚的,略微想了一想,叹道:“你还这么年轻,就闲居了,来日长着呢!”
“没事,我好好的陪陪你,父亲走了七八年了,你整天心情不好,忧伤过度,哎!”
“你父亲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在他的手上,我们播州才实现了一直以来的分裂状态,他还开疆拓土,文治方面,结庐养学,学者云集,朝廷也大大改观了对我们蛮夷之地的印象。想当年,我也很年轻,当你父亲征战在外的时候,安抚使司都是我在安排,现在是老了,不中用了!”老夫人越说越伤感,竟垂下泪来。
“因为有你们打下的基础,才有我们后人幸福的日子,你操劳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现在好了,好了,我就陪着你到处走走,让你感受我们大好河山。”
从播州安抚使司所在地穆家川往北走,都是一马平川。播州属于高原地区,遍地石灰岩和溶洞,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平地很少,多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因气候潮热,雨水充沛,生物种类繁多,植被覆盖面积大,走过五十里平川后,一座险峻挺拔的山脉横亘在面前,像有意要拦住人们去路似的,要通过此山,唯有通过险峻的关口。杨端进入播州以后,派出得力干将娄珊和梁关把守,人们为了方便称呼,就把该关口称呼为娄珊关,后简化为娄山关。这是拱卫播州的最后一道关口,娄山关失守,播州安抚使司将再无险可守,故娄山关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好巧不巧,几百年过去了,现在守关的将领竟然还是姓娄,叫娄卜舒,正好是娄珊的十五世子孙,好事者以谐音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娄不输,对于守关将领来说,这是个吉利讨喜的外号。娄卜舒三十来岁摸样,是杨价的晚辈,说起来还和亲,是杨价的姨娘的孙子。杨端当年收复播州的时候,其士兵主要是由八个姓的族人组成,收复播州后,分封到不同的地方,八姓家主时代相互通婚,所以他们既是政治同盟者,也是世代老亲,根基异常深厚。
杨价骑着马,跟着母亲的马车,在下午时分暑气正热时到了娄山关脚下,娄卜舒早就带领士兵们列队在关脚下迎接。老夫人虽然坐在宽敞的马车里,旁边还有两个丫头在扇扇子,但三伏天的风也是热的,老夫人额头上的汗珠不住往下滴落。娄卜舒让人递给老夫人两坛山泉水,老夫人试了试水,这水冰冷刺骨,在三伏天摸到,顿时神清气爽,水坛上面,明显能看到一层烟雾。
老夫人舒服了许多,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对娄卜舒说道:“小舒,还是你有办法,一路来都热死了,现在好多了。”
“大姨婆好,这是娄山顶冰泉里取下来的,你上我们关口就好了,关上是风口,白天凉爽,晚上冷。”
“凉快就好!快,快上去!”
于是所有的人都快马加鞭,迎接老夫人上去。
在上关口的路上,娄卜舒让杨价走前面一下,他的嘛紧跟着走,他问杨价道:“表叔,你又好久没有到我们关口来了,这次一定多住几天。”
“你这里就是气候好,凉快一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得很,你那几间破茅屋,我想住你姨婆还住不习惯。”
“表叔啊表叔,你还是那样看不起人,我去年组织了一次维修,已经修出很多营房来了,保证让你满意。”
杨价半信半疑地看了娄卜舒一眼,充满疑惑,也充满好奇,他记得去年娄卜舒确实给自己申请过,说要维修一下营房,杨价也没多想,就批准了,不过安抚使司也拿不出钱来,就给了他两百石米。这点东西,杨价自然也没期望他能整出个啥名堂,但现在听娄卜舒这样说,杨价就想马上去看看,看看他到底修出了些啥。
走到关口,一阵凉风出来,吹走了全身的暑气和一身疲惫,杨价感觉神清气爽,当老夫人走出马车的时候,也顿时喜笑颜开,这确实是个避暑纳凉的好地方!更让杨价觉得惊奇的,是原来一字排开的破茅草屋,被一排排崭新的石屋取代。这些石屋都是就地取材,用山上的石头垒成,房顶则是石片一片一片叠加在一起,既防漏防晒,又给房屋里面留下舒适的空间。最令杨价惊奇的是,建造石屋的时候没有使用一根树木,石板要么是通过垒石柱来支撑,要么就是利用原有地形中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借力搭力,设计十分精巧。
“小舒,看不出你还有这本事呢,能想出这点子,你还是动了脑筋的。”
“不瞒表叔说,你看就我这脑袋,打仗往前冲还可以,这样精巧的活可是想不出来。”
“那是谁想出来的呢?他一定是建筑大师,干脆让他到安抚使司负责营造得了!”
“表叔,这……这……”
“怎么了?他不在播州?或者已经死了?”
“哎,表叔,这么跟你说吧,帮我设计营造的是两兄弟,他们还年轻,也在播州,但他们脾气古怪,别说让他们去,就是八抬大轿请他们,也不会去。”
“有才华的人孤僻一点也正常,你还没告诉我他们是谁呢?”
娄卜舒憋了好一会,似乎是在思考和掂量,许久才接上话茬说道:“表叔,按理说,我是无论如何要告诉你的,但是……但是我答应过他们,永远不说出他们的名字来,所以……所以……”
“小舒啊,看把你急得,既然你已经答应了要保密,那就保密吧,你不要担心我会有什么想法,你姨公当年留下家训十条,其中就讲到务平恕,宽厚仁义,要有义气,你这样做是对的。”
娄卜舒听到杨价这样说,内心里充满了赶集,在他眼中,杨价的形象突然之间比以前变得更加高大,如果说以前自己很尊重敬畏杨价,那是因为他手握重拳,掌管着整个播州数十万子民,看到了他身上自带光环,现在对他的敬畏,则因为他是一个仁慈的长者,他总是关心着别人,理解别人的难处,绝不强人所难。不管对一个权力者还是一个长辈,做到这一点都是很难的,他们往往认为自己拥有者对别人的权力,因此能够掌控别人,包括别人的隐私,而不愿意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给予别人足够的尊重。
令杨价意外的是,母亲很喜欢在娄山关上呆着,也许是因为她确实很喜欢这里凉爽的气候,于是他们这一行十多人就在关口上住下了。即使增加了这么多人,营房也没有觉得特别紧张,老夫人和杨价自然是单独的房间,其他人挤一挤也还能很舒适。晚上,杨价安顿好母亲以后,就一个人在屋里看看书,这也是他几十年养成的习惯。自己的夫人没有随行,她已经提前一个月到了老丈人家,杨价这时候过去,也是为了与她汇合。
看了一会书,他出屋透透气,夜空特别清澈,满天的星斗像刚从河里洗出来的,清新明亮。满山的蝉在鸣叫着,让夜晚多了几分热闹。杨价信步走着,应该说,修葺以后,不但营房科学合理,防御设施、垛口、仓库等设施也异常科学。杨价是一个爱才的人,播州竟然有这样的人才,杨价是真想见一见,可惜,他们有隐士的风骨,杨价知道,跟这样的人打交道,都要看缘分和造化,不可强求。
正在他准备回去休息的时候,偶然间看到前面的一座营房中透出了些微灯光,这么晚了,谁还没睡呢?杨价有些奇怪,出于带兵打仗的本能,他对营房中的异常现象都比较敏感,于是,他朝着那座石屋走去。
石屋的门虚掩着,杨价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人答应,杨价问道:“我能进来吗?”还是没有人答应。杨价有些失望,是谁点着等外出了么?还是点着等睡着了?不管怎样,这可不是好习惯,夜晚照明的桐油挺贵的,还是要节约一些才好。杨价绕开虚掩着的门,准备进去把灯吹熄灭。他陡然发现,在桐油灯下,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在对弈。他们并没有动子,对着棋盘思索,就这样都呆坐着,也不说话。杨价在旁边站了许久,这两人就像没看到杨价,或者杨价不存在一样,头都没抬一下。有那么一刻,杨价真想打断他们,问问他们的情况,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观棋不语真君子,观棋之人,不但不能指点棋路,平白无故打断别人的思考也不礼貌。
杨价观察了一下他们的棋盘,与一般对弈的人不一样,他们的棋盘只有寥寥数子,这让杨价更加惊奇。一般下棋之人,往往都是大杀四方,有地盘拼命地占,没有地盘挤破脑袋也要占。这个棋盘上,连残局都不算,为数不多的棋子事实上十分分散,完全没有到紧要关头。杨价看了很久,自己都觉得无趣,这两人却似乎自得其乐。杨价摆摆头,回自己的营房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当娄卜舒来请安的时候,杨价问道:“关墙下方的营房里住的是谁?”
他的问话让娄卜舒大吃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扑通一声给杨价跪了下来:“表叔,小侄该死!”
杨价已经卸任安抚使,所以娄卜舒不能再叫他大人,这是官场规则。娄卜舒说自己该死,显然是因为安抚使司已经,明确规定,任何军事要隘不能留宿外人。这显然是无奈之举,人心隔着肚皮,谁能保证留宿的人是什么身份,要是他们作为内应图谋关口,那不利于关口的防守。至于杨价他们,当然不是外人,这播州之地都是他们家族世代治理,自然是享有特权。所以,当杨价问那两个人的时候,娄卜舒有理由推测,杨价已经见到了那两人,而且知道他们不是守卫关口的军士。杨价要追究起来,他娄卜舒有多少个脑袋都保不住。
“你是关口守将,留宿外人,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向安抚使司交代?如何向五十万播州父老交代!”杨价的话说得异常严厉。
“表叔,他们就是替我设计关口的人!”娄卜舒现在知道,如果不说出他们的真实身份,这一关是过不了的。
“哦?是哪里人?”
“他们是我老家绥阳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是两兄弟,哥哥叫冉琎,弟弟叫冉璞,喜欢四川游历,巴蜀之地,无论山川河流,还是大小城砦,他们都曾游历考察过,我知道他们有才,所以才请他们为我设计了关口,在他们的建议下,用你下拨的粮食,以工代赈,重建了娄山关口。他们这次又要入川游历,刚好经过这里,我盛情相邀,他们才住了些时日,请表叔恕罪!”
“他们是有功之人,应该奖励!”
“他们不需要奖励,连我赠予的东西他们都不要!”
“那就对了,那就款待好他们,我以后回去还得请安抚使恩准,不但是你这关口,我播州所有的关口、驿站、衙门,都无条件向他们开放。”
杨价的宽宏大量,让娄卜舒略微宽心,但他心中仍然是没有底的,他惧怕冉琎冉璞兄弟这对怪人,要是在什么地方惹怒了杨价,招来杀身之祸,那自己就会陷入对朋友不义。想到这里,娄卜舒十分懊恼,当初为什么要使劲劝说他们留在这里呢?就算留在这里,为什么又让杨价知晓了呢?虽然杨价看起来很爱才的样子,但娄卜舒真不知道他能对这对怪癖的兄弟忍耐到何种程度。
接下来的几天,杨价每天都去冉琎冉璞兄弟的石屋里看他们下棋,说起来是下棋,他们真能做到一天不落一个子,有时好像思路稍微开阔一些,一天能落个两三颗子。不管杨价怎样在边上晃来晃去,他们两兄弟始终都没有跟杨价说一句话,甚至都没看过他一样,他们就这样呆呆愣愣地坐着。
杨价内心多少有些恼火或者不快的,修养再好,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人敢这样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虽然不喜欢前呼后拥的生活,但也受不了完全无视自己存在的地步,哪怕自己现在不是安抚使了,但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跺跺脚,这播州就能有一个小地震。杨价还是忍住了,一方面是他对这两兄弟好奇,另一方面是这两兄弟绝非常人,他们有非常之才。再说,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嘛,杨价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既然不能从人身上找答案,那就从棋盘上。对这样稀稀拉拉的棋子,杨价实在是看不透,他是懂围棋的,但这两兄弟明显没有按套路下棋。
直到第五天,杨价还是在旁边沉思的时候,突然其中一人站起身,杨价认真观察,这个人年轻一些,应该就是弟弟冉璞。他向杨价和冉琎躬身行了大礼后,说道:“我输了,三京不可守,三京不可取!”说完,弹了弹身上的尘土,扬长而去。冉琎也站起身来,躬身对杨价行了大礼,也跟着冉璞的步伐而去。
杨价被刚才冉璞的那句话震得外焦里嫩。杨价昨天才得到消息,都城临安的朝堂上,正在争执一件事,是不是要收复三京。所谓三京,就是大宋朝以前丢失给金国的西京洛阳、东京开封、南京商丘。重臣们分成了两派,有主张收复的,有主张不用兵的,最后需要圣上裁决。这两兄弟,久居深山,竟然在以棋盘为媒,在思考这样深刻的问题。想到了这点,杨价再看冉琎冉璞兄弟留下的棋局,更是战栗惊恐。如果冉璞不点穿棋局,杨价还看不出来,一当点穿,他就能发现,冉璞执白棋,其基本盘在的地形与大宋朝的边界基本一致,西部是大散关一线,中部京湖地区以长江、汉水为界,东部则是淮河。白棋试着构建以潼关、黄河为界的抵抗之弧,却总是构建不起,做不活眼,白白送子。杨价这时才意识到,他们兄弟数日不言不语,其思绪已经在棋局之外,不是就棋论棋,而是包含和整个军事,从装备、粮草、武器、指挥、地形地貌全方位的思索。天才,真是天才!
当杨价想追上两兄弟的步伐讨教的时候,却得到娄卜舒的回答:“两兄弟已经骑马走了一个多时辰了!”杨价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把所有的关系理顺,竟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老夫人在娄山关呆了十多天,方才尽兴,又启程出发。杨价这些天始终在琢磨冉氏兄弟的奇谈怪论,他们是怎样得出那样的结论的?杨价真想问个明白,不管对与错,冉氏兄弟是有大才之人,播州多俊彦,应该量才而用,把他们用到合适的地方,但他们现在又外出云游了,何时才回来呢?罢了罢了,如果终不能为我所用,那也是天意吧!
出乎杨价意料之外的是,尽管已经提前派人通知了,但他们到达鼎山县田家寨的时候,不但没受到隆重的欢迎,岳父一家除了一个看门的杂役和一个丫头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就是整个田家寨,也是十室九空,人都外出了。现在还是三伏天,不是农时,自然不是因为要种庄稼,也不是因为要经商外出,这里比不得商业繁华的播州城,这里的农业气息仍然异常浓重,多数人离不开从土地上讨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杨价问守门的门童:“怎么只有你在,老爷呢?”
“回禀大人,老爷他们都找人去了。”
“找人?谁?”
“少爷,他前天跟着姑少爷他们一起去打猎,被野猪冲散后失踪了,找了两天了,还没找到。”门童边说边呜呜哭了起来。
门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杨价认得,他本来不是门童,而是放牛娃,叫木樨,本意是勇敢的人,是本地土著僚人,因父母病逝成了孤儿,在两岁时就被岳父收养,养在府中,帮忙干点杂活,他比少爷小四岁,虽然年岁有差距,但少爷一向文弱,最佩服木樨这样勇敢的人,所以他们玩得特别好。行猎那天他也在现场,本来是他来保护少爷的,但当时情况紧急,没有保护好少爷,还是让他被野猪追得失踪了。为此木樨没有少受责罚,本来他是要求要上山去寻找少爷的,但大人们都出去了,总要留人看家,最后就只留下了木樨。
杨价了解到情况后,安置好母亲,随行的人中,把五个丫鬟全部留下,再留下两个侍卫,其余四个侍卫,还有两个马车夫,在木樨的带领下,快速前往老爷所在的地点,与他们汇合。
杨价刚见到岳父,看到他们乱哄哄的样子,到处都在安排人,女眷则在旁边嚎啕大哭。岳母令狐氏看到杨价,还没开口,就拉着她的手哭个不止。妻子也拉着幼子杨大声过来,哭丧着对杨价说道:“夫君,你终于来了,你快想想办法,救救孩子的舅舅。”
杨价看到这个忙乱的场面和慌乱的情形,心里有些生气,他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年轻的时候,跟随父亲杨璨东征西讨,杨价依稀还记得,那一年,穆永忠叛乱,大量侵占公家田,杨璨带领先锋军一路冲杀,终斩永忠,归其田。后来,南平闽酋伟桂弑父自立,杨璨又出兵镇压,杨价率领先锋军出击,众军合围,在滇池打败伟桂,斩首数千级,辟地七百里,获牛羊铠仗各以千计。还有其他数不清的大小战斗,杨价都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杨价战斗过,杀过敌人,自己也受过伤,在他的肩上,现在还留有战斗时被长枪戳穿的痕迹,在战场上,生死一念之间,杨价都保持着镇定,但眼前的场面,却因为小舅子失踪就搞得这样混乱不堪。
他见到岳父,虽然岳父还算镇定,但杨价能看出来,他的镇定有一半是装出来的。
“父亲,这样的场面过于忙乱,你还是把妇孺和小孩都叫回去,留下青壮年,再作好分工,效率会更高,像这样东拉西扯的,猴年马月才能找到呢?而且妇人和小孩在,还要分出精力照顾她们,还怕引起再失踪的情况。”
“哎,就怕现在找到,也已经死了,山里都喂了豺狼了。”
“是死是活,都总要有个说法,活得见人,死得见尸。”
“我也是喊他们回去,但你岳母就是脾气犟,就是不回去。”
“您告诉她,只要她听话,我指挥现在的人,三天内必定能够找到,如果还像现在这样忙乱,十天都找不到。”
岳父田兴其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杨价,他从杨价的眼中看出了不可置疑的凌厉,那是一个掌管五十万播州人民的安抚使的威严,是那个能征善战的中年将军的沉毅。田兴其发现,要是自己现在不服从女婿的安排,好像自己就会犯重大的错误,杨价的话,虽然只是建议,但就有那么一股魅力,让自己不得不去执行。当杨价作出安排的时候,田兴其的族长威风又抖擞了出来,他马上安排把女眷和儿童都送回去,虽然在这个时候他妻子还颇有微词,想继续呆在这里,田兴其严厉的训斥,让她多了几分畏惧,悻悻地带着女眷回去了。
杨价在派人把所有的搜山人都召集回来的同时,详细了解了当时的情况。
田兴其是田家寨寨主,现年六十岁,膝下有六个女儿一个儿子,作为家主,自然需要生儿子来继承家业,所以就一直生,直到第七胎才转胎为儿子,取名田万。田家是播州相邻的思州安抚使,岳父这一支才迁到播州两代人,岳父与当前思州安抚使杨正邦寅的父亲同一个曾祖父,仍然在五服以内。大女儿嫁给杨价,二女儿嫁给赵暹,三女儿嫁给娄凯,四女儿嫁给梁玉清,五女儿嫁给成道,六女儿嫁给令狐魁,小儿子田万已与犹家族长的侄女定亲。播州的几大家族世世代代相互通婚,维持了家族的权势。
三伏天气,临河的田家寨异常凉爽,是避暑的胜地,田兴其的几个女儿像约好了一样,都带着家人回来看看父母。大儿女带着杨大声、二女儿带着赵寅已经过来了,其他的人还在路上。杨大声是杨文的弟弟,现年十八岁,赵寅是二女儿的长子,比杨大声还要大一岁,他们都正好与田万同龄,田万还未满二十岁。年纪岁差不多,辈分却整整大了一辈,这也是幺房出长辈的意思。
这么多富有激情的年轻人在一起,总想着折腾点什么事出来,于是就想到了打猎。赵寅早就跟着父亲赵暹入了行伍,杨大声作为安抚使的儿子,自然也是文物全才。比起他们来,田万因为出生得不容易,从小就被母亲溺爱,显得懦弱和拘谨很多。
田万本来是不想参与打猎的,但架不住同龄的晚辈们的激将,想到反正有家丁保护,自己也就是图个热闹,赚个吆喝,于是答应了。他们围住了一头野猪,围住的四个方向里,野猪最可能的是往山下冲,山下地势平坦,冲起来也很不费力,要么就左右冲,往山上冲的可能性很小,一来是仰面冲起来费力,二来是往上道路狭窄崎岖,易守难攻,为了照顾田万,还给他留一个观赏打猎最佳的视角,所有人都把上方的位置留给了田万。赵寅和杨大声抢先出箭,唰唰两箭过去,都射中了野猪,一箭中了肩胛骨,另一箭射中了猪屁股。每支箭上都涂上了剧毒的百草枯,只要射中了,围着野猪不让跑,毒发后自然身亡。
然而,这野猪因为皮厚,毒药的毒性散发慢,野猪吃了痛,发起兽性来了,他拼命地东奔西跳,最糟糕的是,它竟然直接往山上冲。田万带着几个家丁拼命用箭射,用刀恐吓,甚至用石头去砸,无奈这野猪已经是在拼命了,家丁们想保护田万少爷躲开,这野猪却像认准了田万是主谋一样,拼命朝着他冲过去。无奈,田万只得拼命逃窜,等大家都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经看不到田万的身影。
大家一面差遣人回家报告老爷,一面在附近搜寻,但这一代山高林密,在山背面时一条河,水冰冷而且深,群山之下地形复杂,溶洞、深涧、暗濠密布,还经常有猛兽出没,这两天找遍了山头,就是不见人影,才有今天全寨出动的场面。但这样无组织性,徒然让搜寻工作混乱。
下午时分,杨价把所有的人都集中起来,他清点了一下,田家寨男丁共二百一十五人,杨价剔除二十一个五十岁以上的,让他们打下手。杨价清点过,在方圆五公里以内,有四十个大小山头,这些山头附近都没有人烟,杨价估算过,按现在山里的条件,田万每天走两公里都很困难,所以他应该在这五公里的范围呢,就算他走出了这个范围,也一定能遇到人家,他同样可以得救。于是,杨价作了两手安排,他派人通知了鼎山县县令,把情况传达给每家每户,还要求他带人过来协助,同时,对现场搜寻作了重新安排。他每个山头安排了四个人,带着足够五天的干粮、火种、燃料、刀具,每人背了两支鸣镝。他们的任务是占住每个山头,晚上点燃火堆,既是为了驱赶野兽,也是作为联络信号,杨价相信,只要田万还活着,当他看见火的时候,就会往山顶靠拢。白天的时候,四个人则到所属的山头搜寻,四个人行动,就可以确保搜寻人员的安全。白天还在山上留下字条,字条上写清楚,如果田万到此地,在此等候。杨价还给他们约定了鸣镝暗号,鸣一镝表示搜寻人员遇险,鸣两镝表示发现重要线索,或者已经出了事故,鸣三镝表示安全找到了田万。剩下的三十四人,杨价把他们分成三个机动巡逻分队,每个分队有自己的区域,也负责支援固守山头的小组。
布置甫定,杨价才回到为岳父田兴其临时搭建的营帐里。老丈人已经被杨价的指挥安排所折服,只有这样,才能形成团体的合力,让每一个人的能力得到最大的发挥,同时覆盖到所有的区域。田兴其没有参与过军事指挥,但他知道杨价是按军事指挥的方式在指挥搜山,这也许是当前唯一有效的方法。
夜晚十分,群山上都有腾腾燃烧的火焰,像极了古代的烽火台,它们为这个寂静静谧的喀斯特地形山区增添了温暖和力量。杨价让人准备了两个小菜,给岳父田兴其倒上一杯酒。也许是因为这几天过于焦虑,也是被妻子令狐氏烦住了,还担心着儿子田万的安危,老爷子心情十分烦闷,两杯酒下肚,他才又觉得恢复了一些神采。虽然找寻田万的事还是没有结果,但在杨价的安排下好歹有了一丝希望,说句不应该说的话,要是这样都找不到,那田万真可能已经遇害了。
“你还这样年轻,又有能力,怎么突然就不做安抚使了?”岳父理性思考当前的情况以后,自然就应该关心关心这个女婿了。
“母亲精神恍惚,时好时坏,我照料着她,也让她多活几年。”
“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国家社稷为重,你难道忘了你父亲的十条教训里,第一条就是尽臣节么!”
“处理政务,你外孙杨文比我做得好,我在军事指挥上擅长一些,术业有专攻,能看清自己能力的边界,不强行去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明智。如果有战事,我不会坐视不管的。”
“哎,你这是真洒脱啊!可惜我播州几百年来,从来没有熄灭过战火。”
“保卫我们的疆土,矢志不渝。”
“你认为田万还活着吗?”
“还活着。”
“为什么这样相信,你是在安慰我吧?”
“不是安慰。”
“哎,他要是有你这样强健的体魄,我还真没啥担心的,但他从下就被你岳母宠溺坏了,没吃过苦,吃不了苦。”
“我们都是大山的儿子,在大山里,我们生存的潜力会得到前所未有的发挥,他只是没经历过风霜,等岁月锤炼了,他是个将才!”
“但愿吧。”田兴其默然地端起酒杯,仰面一饮而尽。
第三天早上,三声鸣镝声从三公里外的青云峰上传来。鸣镝,使用上和普通的箭没有太大区别,都是用弓箭射击。唯一的区别是,鸣镝的箭头上,特别留下了几个孔洞,当鸣镝被射出去时,孔洞中灌满了空气,产生出刺耳的尖啸,数公里之外清晰可闻,一般行军打仗,在联络时,长距离联络通常用烽火台,近距离使用旗语,三五公里使用鸣镝最佳。这三声鸣镝,就是最好的信号,最好的结果,根据事前的约定,意味着田万被安全地找到,田兴其心中激动,杨价也才如释重负。
田万被抬下山的时候,疲惫而憔悴,头发似乎长了很多,蓬松而杂乱,脸上没有血色,苍白无力。他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即使田兴其惊喜得老泪纵横地拉着他的手,他也显得十分木然,全然不再是那个感情充沛,爱说爱笑的少年。抬着他的,是他的两个玩伴,也是外甥,杨大声和赵寅。
回到家里,杨价的岳母令狐氏,老远就来接她的幺儿了,一路都在嘘寒问暖,都在问这问那,但明显,田万已经不怎么搭理他了,田兴其把妻子拉到一边说道:“让他歇歇,这几天他受苦了,需要好好调整调整。”令狐氏这才作罢。
为了酬谢族人的帮助,田兴其杀了两头猪,一头牛,大摆宴席,还拿出上好的老酒,请所有的人吃个够。杨价也难得地看到母亲脸上绽放出笑容。
田兴其正是杨价母亲田氏的亲弟弟,因此,田兴其既是杨价的岳父,也是他的亲舅舅。杨价到岳父家,母亲也是回到娘家。
当杨价陪着母亲闲聊闲逛的时候,在田万的房间里,杨大声和赵寅正在看望田万。
“舅舅,这几天可把外公外婆急坏了。”赵寅先说道。
“是啊是啊,你这几天到底在哪里呢?怎么过来的呢?”杨大声问道。
“还能在哪里,山洞里呗!”田万有好气没好气地说道。
“山洞?一个人在毫无人迹的山洞住几天,想想都刺激!”杨大声向往地说道。
“刺激?把你丢过去试试!”田万语调提高了许多,没好气地说道。
“好,我还真想去,明天就去,到时候父亲责怪下来就说你让我去的。”
“呸呸呸,凭什么我给你背锅?”
“我就奇怪了,你这些天吃的啥呢?”
“你撒谎,这么多天,不吃东西你早饿死了!”
“我,我包里有些吃的,这些天就喝了些水。”
“嗯,要是我一个人在野外的话,我可以找野果子吃,八月瓜?毛栗?刺梨?哈哈,对了,在河边了嘛,我可以吃螃蟹,抓鱼,说不定我运气好,还可以抓条蛇来吃。”杨大声边说边笑,为自己的主意得意不已。
“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就不能出去吗?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一觉?出去!”田万十分严厉地下了逐客令。虽然同龄人,但辈分毕竟差了一辈,况且田万显然还没从这些天的落魄中恢复过来,杨大声和赵寅看了一眼,说了句保重,退出了田万的房间。
田万一个人呆在卧室里,仿佛没有听见外面的喧嚣,仿佛自己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拉个被子,咬着被角,委屈的眼泪滚滚滑落。
这些天的经历,不断在他脑海中闪现。当那只受伤的野猪追着他撞过来的时候,他吓坏了。有谚语说:一猪二熊三老虎,意思是在丛林中,最凶猛的动物是野猪,其次是熊,最后才是老虎。野猪让人惧怕,主要就是它皮糙肉厚,不容易杀死,当它发起狠来的时候,冲撞力惊人,人被撞上必死,有时发狂的野猪甚至能撞断大树。
田万跑呀跑,不知跑过了多少座山,发现那野猪还在追,可能因为它药效发作,跑得明显已经比原来慢了。田万已经跑到一个悬崖边上,前面再也没有路了。田万踩虚了脚,一下子就掉到悬崖去了,在迷糊中,他随手捞了捞,抓住了边上的一棵柏香树苗,才稳住身子没有继续往下掉。在他定睛一看的时候,发现那头野猪已经从悬崖上栽倒下去,擦身而过,十分惊险。过了很久,田万花费了吃奶的力气,才爬上山顶。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又累又饿又困的田万颓然地坐在一棵树下,一会就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呼呼地睡着了。
田万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见吃的了,不过不是美味的食物,而是猪食,难道自己在梦里变成猪了吗,他这样问着自己。这个梦把田万吓醒了,想自己,这么多年的生活,可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无所不有,连吃饭的碗筷都是纯银打造的,在家里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有人都让着自己宠着自己,就是自己的姐夫们,要么是安抚使司的官员,要么是带兵成百上千的将领,也对自己言听计从。
自己是吃猪食的人吗?自己这样有家产有身份地位的人,怎么会去吃猪食。当田万从梦中惊醒过去,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讽刺地发现,连猪食都没得吃。在他还在想着怎样弄点吃的东西时,觉得脖子上有点凉悠悠的,刚开始他还以为在山顶凉飕飕的正常,但他却觉得脖子上有东西在蠕动,他想用手去把什么东西拨开,却摸到了一条蛇!田万妈呀叫了一声,把那条蛇掷到地上,搬起石头砸了好几下,直到蛇不能再动弹,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一条蛇把他的心情完全破坏了,他在月夜下,沿着下山的小路走了很久,他已经完全迷路了,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很困,只想美美地睡一觉,他找到一块大石头,顾不上那么多,倒下就睡着了。
一轮红日从山坳里探出头来,整座山脉都苏醒过来,山间薄雾就是大地吐出的烟圈,露珠则是花草树木辛勤的汗水,石头慵懒地躺在睡床上,早起的鸟儿已经饱餐了一顿。太阳光灼痛了田万的眼睛,但他最先感觉到的却是饥饿。要到二十岁的人了,从来没有这样饥饿过,集万千宠爱溺爱于一身的田家少爷,却只能盯着大山和森林干瞪眼。田万知道,现在家里一定在找自己,他们怎么这么笨呢,就不能找到这里来么?
田万颓然地在周围找了找,还是没找到吃的,这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邪恶地生了出来,昨天晚上打死的那条蛇,能不能吃呢?当他想到这个念头的时候,马上就一阵恶心涌了上来,现在完全没有带火,生吃?要怎样的勇气才能把这样恶心的东西吃下去呢?不吃吗?那又吃啥?现在已经有些体力不支了,难道等着身体虚脱,然后饿死吗?当他想过了吃蛇的念头,内心里面永远就挥之不去,似乎那条蛇就美味地摆在了餐桌上,如果不吃,就得饿死。不,田万绝对不想死,他想活下去,他要活下去,不为任何人活下去,就为了活着本身。
最终,求生欲旺盛的田万顾不得恶心,真去把那条死蛇生吃了,当他吃完了,休息了一会,才恢复些体力。在山里的这几天,他试着找方向,试着走出无人区,他穿行在林区,避开猛兽,生吃了蛇、鸟蛋、麻雀,还找到一窝山鼠,他走到河边,生吃了螃蟹,抓了小鱼,他为自己野外生存能力吃惊,但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