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道上,很多时候是在悬崖峭壁攀爬。秦岭山脉横亘在川西平原和渭河平原上,山崖因为岁月侵蚀和河流的冲蚀切削,变成了壁立千仞。古人以顽强和智慧,在峭壁之上打上孔桩,插上巨大的原木作为支撑,修出一条连通南北的栈道。即使夏日里,道路两旁的参天古木像一张张凉棚,遮蔽了道路不见天日。稍遇淫雨霏霏,雾气弥漫在山间,穿堂风吹过,多了几分寒意。地上的腐木和落叶,让山间充满了潇杀之气。不是出没于枯枝败叶间的蛇虫以及其他毒物,让这片原始森林充满了危险。
杨大声作为管理斥候的将领,从军士里挑选了五十名骑兵和五十名步兵,以五人为一队,选头领作为伍长,迅速铺了出去。斥候们携带着鸣镝、响箭、绳索、攀沿工具、简易地图、指南针、绘制工具,还有必备的干粮、兵器、联络工具等。杨大声带着五个最精锐士兵,牵着马匹过栈道,他需要把各斥候收集到的信息汇总后报杨价。十个骑兵斥候组沿着栈道大路走,十个步兵斥候小组则翻山越岭,在崇山峻岭中穿行。杨大声保持了与前锋军赵寅部队三天的路程。
这一天,中午时分,杨大声招呼大家坐下来吃一点东西,连日来的苦行军,已经让杨大声疲惫不已。他回想起自己这十九年的日子,说起来是安抚使的儿子,但从小并没有过上任何少爷的日子,骑马射箭,体能训练,没有任何一丝放松,为此还经常因为某一些动作没有达到杨价的要求被责罚。当他还只有十岁的时候,就跟随祖父和父亲上过战场,那时他还见不得血腥,被吓得哇哇大哭,后来见的血多了,见的死人多了,也就变得勇敢了。所以尽管他只有十九岁的年纪,但他其实已经战争经验十分丰富,有指挥作战的经历,虽然时不时还有些冲动,却已经很清楚战争的残酷。
“今天有哪些情况?”
“十二小组已经接洽上曹友闻将军的斥候,正在联络;第九小组遭遇了蒙古的斥候,把他们消灭了,十八小组攀爬上了青野原附近最高的花屏山,发现花屏山上没有蒙古活动的痕迹,山上有一石洞,可容纳近百人;第五组深入到蒙古的敌后,直达渭河,发现敌重兵集结;十五组发现了十一组的遗体,十一组已全部殉国;七组进入白水江后失去联络,过去五天了,至今下落不明;其他组正按计划推进。”杨大声的副官穆贵回答道。
“我们现在在什么位置?”
“过阳平关向北十五公里。”
“派人把情况送给父亲,让十八组原地待命,步兵组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向十八组靠拢,让十二组继续与曹将军保持联络,我们迅速向十二组所在地前进。”
“是。”穆贵按杨大声的吩咐安排妥当,简单写了军情情况,安排传令兵火速赶往中军所在地。正在他们吃过东西,准备上马前进时,突然,小组安排的前哨哈桑发出一支鸣镝箭,那鸣镝箭呜啦呜啦地想过,让这个寂静的山谷猛然跟着颤抖了两下,唤醒了死亡的血腥气。
“有敌袭。我们后撤!”穆贵建议道。前方遇到敌人的可能性比后方遇到的可能性要大,只要越接近大部队,便越安全,心理上的慰藉也要多一些。穆贵不仅仅是杨大声的副官,事实上,他还得确保杨大声的安全,这是杨价的交代。
“哈桑是殉国了,其他人的收拢过来,先看看情况再说!”于是,还剩下的三个人,加上杨大声和穆贵,共五个人,聚集在山上,他们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拴好马匹,所有的人都伏在地上,有三人握住弓箭,杨大声和穆贵则佩剑出鞘,这都是提前安排和演练过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整个山林安静得出奇,风呼呼地刮着,就像刚才的鸣镝还有余音在回响着,但从此再也没有人声。握住弓箭的奚煌想站起来一探究竟,被杨大声压住肩膀,并指示他别出声。又这样在寂静中过了半个时辰,在前方的道理上,突然探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脑袋。这两人人高马大,比播州普通人高了一个头,身体魁梧健壮,一看就是北方人士,七穿着也不同于南方的小巧精致,而是五大三粗,杨大声第一次看到这种装束,自然能断定他们是蒙古的斥候。
军士奚煌又想拉弓劲射,又被杨大声拦住。那两人见路上没有异样,一改鬼鬼祟祟的样子,大摇大摆地走到刚才杨大声他们休息的地方。两人中的一人用手打了个口哨,嘘声在寂静的山谷中悠悠回荡。不一会,又有另外的八个蒙古士兵牵着马匹大摇大摆地走了上来。其中两人拿着毡垫,铺在一块大石头上,俨然搬出来的小马扎,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大汉从人群中间走过来,一屁股坐在垫子上,另外一人取出背在身上的皮囊,拧开塞子,递给大汉,那大汉也不客气,接过皮囊,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哪怕在十多米外的地方埋伏着的杨大声,也能闻到清香的马奶酒味。
杨大声用手势作了战术安排,对方十人,杨大声和穆贵也取出弓箭,他们发动突然袭击,要分配好任务,擒贼先擒王,杀贼先杀领头人,随着杨大声一箭射出,其他的人跟着出箭,嗖嗖嗖,五个人的箭都射了出去,对方那个领头的十夫长被杨大声射中脖颈,立刻眼睛鼓了起来,眼眶深陷,印堂发黑,杨大声的箭上淬了毒。事实上,播州因地处南方,气候湿润,物种丰富,毒物毒药较多,杨氏家族自中原入主播州以来,逐渐与当地僚人融合,自然也学会了僚人的识毒用毒技巧。播州兵在箭簇上,都无一另外抹上了多种毒药催料的剧毒,可说见血封喉。
活下来的五个人见势不妙,慌乱中想四散逃离,被杨大声他们的第二箭全部解决了。斥候解决战斗都是不留活口的,否则行踪就可能暴露,刺探的情报就失去价值,所以他们出手都是稳准狠,单兵能力一流,精英中的精英。
杨大声留下两人警戒,预防有假死的人,带着另外两人摸索过去补刀,确保刚才射杀的人是真的死了。直到确认了蒙古的十人队没有活口,杨大声才插剑入鞘,送了口气。他们在这些死人身上摸索,希望能摸出一些有价值的情报,然而,他们找来找去,却没有找到对方收集的情报信息,他们携带的,多是一些斥候常用之物。穆贵在搜身其中的一人的时候,突然大嚷起来,好像遇到了什么恐怖的事。
杨大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穆贵跟了自己两年了,准确地说,他跟了父亲杨价十五年了,杨价派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陪着自己,既有当参谋助手,也有保护安全之用意,像穆贵这样的人自然是见多识广,哪怕马上就要死,他也会泰山崩于前而神色不变,他是久经沙场的老战士了,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战场上能让他受到惊吓的事,自然非同小可。杨大声虽然年纪小,但他从下就跟着父亲出征过,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对战争之事早就了然于胸,他略微镇定了一下,嗖的一声拔出佩剑,朝着穆贵的方向冲了过去。正如杨价一直以来的评价,杨大声就是性子急了些,急有冲劲,但也难免毛毛躁躁。
当他走近穆贵的时候,顺着穆贵的眼睛看下去,只见刚才射杀的一个蒙古斥候眼睛没有闭上,可谓死不瞑目,一般在战场上,遇到这样的情况,把眼睛皮给他抹下来,让他瞑目,所谓欺生不欺死,如果时间允许,还把他们埋了。
“什么情况?”杨大声疑惑地问道,他没有发现什么危险和异样。
“你看他的眼睛!”
杨大声仔细观看,发现这个蒙古斥候的眼睛是蔚蓝色,像天空的云朵那样,散发出幽幽的蓝光。
“怎么会这样?是箭的毒导致的吗?”
“不可能,就算是箭毒起了作用,也会发黑,不可能泛蓝色!”
“真奇怪,这个人皮肤都这么白,有些不正常了!”
“哪里来的这么奇怪的人?”穆贵显得不得其解。
“这人虽然长得奇怪,但也是吃五谷杂粮的,一箭就射死了,我们还是先联络上曹大人!”虽然杨大声对眼前的事情异常疑惑,但当前不应该在这里过多停留,他们需要迅速与曹友闻将军联络上,让驰援青野原的援兵形成合力。
杨大声带着队伍又走了一日,终于见到了曹友闻军大营,不过,待他通报以后,接待他的,并不是曹友闻,而是曹友闻的弟弟曹友谅。
“你们播州军来,能做什么?”曹友谅连客气话都没有说一句,开门见山的问话,就充满了鄙夷神色,让杨大声很不高兴。
“我是代表安抚使大人来传话的,你没有资格知道我们的安排。”
“嘿,看你小小年纪,还听傲娇呢!就你们那一帮乌合之众,你们抱着的那一堆破铜烂铁,还是别来添乱了,回你们蛮中去!”
“你说谁是蛮子?”杨大声气不过,嗖地拔出剑来,就要刺向曹友谅,被一旁的们穆贵拉住了。
“少主息怒,少主息怒!”穆贵急促地说道。
“他凭什么说我们是蛮子?”
“还说凭什么,两句话就让你沉不住气,你说你是不是蛮子?”
“你说我蛮,我就要蛮给你看!”杨大声极力想挣脱穆贵的束缚,就要去跟曹友谅拼命,但穆贵哪里肯放手。
“放开他,你还以为我真怕了你不成。”曹友谅的前一句是对穆贵说的,后一句是对杨大声说的,说完,曹友谅也拔出佩剑,真有与杨大声一决高下的其实。双方营帐的其他人也纷纷拔出佩剑,剑拔弩张。
正在这时,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传来,十多骑迅速向中军帐而来,曹友谅听闻,气呼呼地把将插回鞘中,向前迎了过去。那一彪人马很快走了过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中年将军,看起来并不是高大威猛,而颇有几分儒雅气息。
“大将军!”军营里的人都行礼。
杨大声也把剑放回鞘中,他自然能猜到,眼前的这人身份地位不一般,应该就是曹友闻了,他开口道:“想必这位就是久负盛名的曹友闻大将军了,在下杨大声,乃播州安抚使杨价次子,在此见过大将军!”杨大声行礼,不管刚才遭到了多么不愉快,在曹友闻大人面前,可不能放肆,一方面他是朝廷命官,正宗的正三品大员,另一方面,曹友闻盛名在外,传遍蜀中,杨大声作为小辈,自然不能造次。
“播州军?你们来得挺快的嘛!”曹友闻哈哈大笑起来,拉着杨大声的手,就要往营帐中走。
“大人,您说要团结一切力量御鞑,不知是否有诚意?”
“小哥何出此言?当今天下危若累卵,我辈自当奋勇杀敌呀!”
“可是,你的这些部下,却要拒我们播州军于千里之外呢!”
“谁?这么大胆?敢违抗军令吗?”
“就是他们!”杨大声指了指曹友谅,到这个时候,他都并不知道曹友谅的真实身份。
“友谅,你说,怎么回事!”曹友闻以治军严格著称,即使是自己的亲兄弟,他也从来不护短,所以他威严的问话把曹友谅吓了一跳。也让杨大声有些吃惊,一方面他没想到刚才跟自己起争执的人是曹友谅,另一方面,他没想到曹友谅会这样害怕曹友闻。
“将……将军……我就问他们能做什么,他就要跟我打架!”
“你还说我们是蛮子兵!”杨大声吼叫起来,非常激动。
“你这样说没有?”
“他们本来就是羁縻州,正史都是这样记载的,我没说错呀!”曹友谅的话却把曹友闻难住了,曹友闻本是1226年进士,读书人出生,自然是熟读史书,满腹经纶,史书上确实把播州当作蛮夷之地,所以曹友谅真还没有错。但问题是,哪怕播州人自己也知道江南人士把自己看成蛮夷,哪怕自身本身就是蛮夷,但当曹友谅把蛮夷这称呼当面说出来,杨大声还不依不饶。
“这样,大声老弟,本来我想给他五十军棍的,但当前战事吃紧,不可轻易处罚战将,我对他刚才的唐突和无礼向你道歉,希望你看在老夫的薄面上,暂且绕过他,让他在战场上将功折罪!”说着,曹友闻就向杨大声鞠躬行礼。
“大将军,使不得,使不得!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何足挂齿,怎么能让你行礼呢,折煞小辈了!”杨大声扶起曹友闻。
“你们看到没有,就你们小肚鸡肠,看大声少年将军的模样,英俊潇洒,人小肚量大,一定是帅才!友谅,我知道你今天折了副将心情不好,但为将帅着,千万不能意气用事,不能迁怒于人,否则,只会导致更大的失败!你还是应该向大声兄弟道个歉。”
“杨将军,刚才多有冒犯,请你见谅!”
“友谅将军,小侄刚才不知是您,也不知您副将折了,言语上过于计较了,请您海涵!”相互行过礼,这个误会算是消除了。
曹友闻拉着杨大声进了中军帐,屏退左右,问杨大声道:“彭大雅大人和丁黼大人都先后给我发过函件,说了你们的行程,今天得知你们已经达到,我就放心了。安抚使大人现在何处?”
“他们现在刚到阳平关,我是斥候,所以快了一步。”
“你们是怎么安排的?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令尊大人?”
“我也是先来向大人问问路,我父亲一直想见您,如果您能定下时间,我回去禀报父亲,他就可以来见您。”
“嗯,从阳平关过来还需要两日的行程,这几天我都在中军帐,前些时日出去巡察,发现一些新情况,正好想找人商议一下,你就告诉安抚使大人,我们的会面宜早不宜迟,我就在这里等他!”
“是,大人!”杨大声告辞而去。
当杨大声返回杨价的营帐,并将情况告诉杨价以后,忿忿不平地说道:“我们这样尽力地赶过来,却还是他们眼中的蛮子。”
“我儿还在纠结这事?蛮子不蛮子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我们是精忠报国,却还遭到这样的歧视,他们是文明人,那为什么打仗的时候那么多人往后面跑?来援救制置使的都没几个人?”
“也许,他们不是歧视我们。”
“不是歧视?这还要多么明显呢?”
“他们也许说得对,我们就是蛮子!”
“父亲!这可不能乱说,我们家世出太原,祖父呕心沥血开创播州盛世,怎么可能是蛮子?”杨大声大声争辩道,虽然他要尊重父亲,但在这个原则性问题上,杨大声必须要据理力争。
“我的意思是,他们认为我们是蛮夷之地,正是因为我们教化万民做得不够,是啊!我们虽然发展这么多年了,但我们的文化还是不发达!你祖父虽然结庐养士,但这么多年,我播州连进士都没有考上一个!也难怪蜀地士大夫会轻看了我们!”杨价虽然还是在指挥着战争,但他更多地设想了文化,在他眼中,播州一定要成为文化昌盛的地方,要用实际行动,回击那些小看播州的人。
杨大声还是有些不理解父亲的言行,他很清楚,父亲一定是想好了才做的,他有他的道理。
“跟曹大人会面的事怎么安排?”杨大声终于不再争论是否蛮夷的问题,转而说到当前最紧迫的也是他最熟悉的军事问题。
“马上就去,曹友闻将军石忠诚良将,在这江山社稷危难之际,他可谓是国家栋梁之才,如果要为赵彦吶制置使解围,还非得曹将军不可!”
杨大声毕竟年轻,虽然也经常受到杨价的教育,但对大局的把握能力毕竟不够,他按着杨价的要求,做好该做的。而现在他说能做的,就是统领好带领的几百人。
杨价带着播州军的主要将领去拜见曹友闻,但真正商谈的时候,却是两人在密室中进行的。
“曹大人,早就听闻你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真气宇非凡,有将军守蜀,实乃巴蜀百姓之幸啊。”
“安抚使大人能第一时间逆行而上,远离播州本土作战,也让曹某万分佩服。不知安抚使大人对当前的时局有何高见?”曹友闻半是征询,半是考验地问道。
“依某之间,当今巴蜀之事,先解围青野原,重振军心,再议破敌之计。”
“青野原被围数月,濒临弹尽粮绝,军心不稳,外围蒙古铁骑乃阔端之精锐,这围不好解呀!”
“纵观我大宋与金、蒙作战,吃亏者在于铁骑不足,运动能力不足,唯修建坚城壁垒,后墙深壕,固城死守,方有一线生机,解围战是运动战,非我军强项,如果以骑兵对攻,万难凑效。”
“那依大人之见,该当如何?”
“我播州军民多山民,自幼爬山涉水,练就非凡胆力和灵活身段,大山中多与豺狼虎豹蛇虫为伴,夜视能力极佳,因此解围战当克己之短,避敌之长,当用夜战、近战、山地作战为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方能有所斩获。”
说到此处,曹友闻哈哈大笑起来:“一直听闻安抚使大人谋断一流,今日一见,实属幸会,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我这些天一直按兵不动,正是为了听将军这一席话!”
“能与大将军并肩作战,实乃我杨价之幸,播州兵之幸,愿听军令!”杨价所领播州兵本属夔州路统领,曹友闻则是利州都统制。但此时,杨价的这番话,却是清晰地向曹友闻表明,在这突发的战场形势中,播州军听命与曹友闻的指挥。
“安抚使深明大义,实乃朝廷之幸,既然阁下重托,那我就来指挥这一场战斗!”
在随后的高级将领军事大会上,杨价带着赵暹、杨大声参加了,曹友闻开始了点将。他将利州军分为左中右三军,左军由弟弟曹友谅统领,负责对围住西门的蒙军发起猛攻,右军由中郎将李现负责,其任务是截断蒙军围守东门的援军,中军由曹友闻亲自率领,攻击南门蒙军。其战术安排是,中军是主攻方向,打掉南门的守军,撕开青野原的防线,为赵彦吶所率领的军队打开通道。战果预想是三个层面,最好的战果是击溃,甚至全歼蒙军;一般的战果是打退蒙军,迫使蒙军后撤;最低战果是打通南门,把赵彦吶及守军全部营救出来。左军攻击西门,起到隐蔽战略意图的目的,同时扰乱西门对南门的增援,右军则起着预备队的作用。曹友闻在军事部署上,只字不提播州军的安排,杨大声年轻,沉不住气,几次想要提出来,但都被杨价用眼神制止。在一旁的曹友谅看到杨大声,一脸的轻蔑相,这却让杨大声的脸涨红得像猪肝色。曹友闻最后一锤定音,今天晚上三更时分发起攻击。
在杨价带着赵暹和杨大声回去的路上,杨大声十分不悦地问道:“父亲,孩儿有一事不明,曹将军为什么不为我们分配任务?他也像他弟弟那样鄙视我们为蛮夷?”
“大声,你别瞎想,我们有更重要的任务。”
“南门都让他们夺取了,东门西门都安排了人,我们还打哪里?该不会去打北门吧?”
“是的,就是打北门!”
“北门?这是什么战法?我们难道把北门打下来,让制置使大人从北门冲出青野原?”
“大声啊,你还年轻,打仗可不仅仅是喊打喊杀,快意恩仇的,打仗就像下棋,你不能只盯着你那几颗子,你还得盯着对手,盯着大棋局。”赵暹忍不住在旁边说了这话,随后,和杨价一起哈哈大笑。对杨大声来说,赵暹是长辈,自然可以用教训的口气对他说话。他这样说,显然是因为看懂了棋局。
回到营帐,杨价召集各路将领作部署。当杨价宣布了曹友闻大人的部署,以及播州军的安排后,其他的人都有些愕然,对这样的安排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其意。
“赵将军,你给大家答疑释惑吧。”
“好的,众位将军,你们的疑惑都是正常的,我刚开始接到这样的战斗任务,也没搞懂是怎么回事,但经过我琢磨,我终于懂得了这样安排的妙处,不得不说,曹将军的安排真是精细周到。”赵暹说了这么多废话,仍然没有进入正题,不过他清了清嗓子,还是把条分缕析地分析个透彻:“安抚使大人请命二更天攻击北门,实际上是整盘棋的棋眼,也是本次战斗的胜负手,我们为什么要攻击北门?因为这道门远离南部战线,是蒙军的大后方,他们一定不会想到我们首先攻击北门,所以他们的防御一定会松懈。统帅阔端在北门附近,当他遭到攻击,他对我们的情况不了解,为了安全起见,一定会从其他地方抽调援军。所以,我们出其不意攻击北门,就达到了调动蒙军的目的。在他们紧急调动的时候,曹将军只需要冲击援军队列,就可以乱其军心,不占自溃。”
“赵将军这是理想状态,关键的问题是,我们如何饶过东门或者西门,在二更以前直扑北门?”娄卜舒提出疑问。
“这个问题其实简单,我们只要翻过花屏山,就能达到北门。”
“要把五千士兵都翻过花屏山,还要不被蒙军发现,达到奇袭的效果,谈何容易?”
“谁说要把五千人投送过去了?安抚使大人已经作好了安排,你就等着看好戏吧!”说完,赵暹拍了拍娄卜舒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夜晚,一朵朵厚重的云遮蔽了天空,天空中黑漆漆一团,见不到月光,也没有一点星光,静谧而杀机四伏。
在花屏山的山洞里,杨大声于赵寅来到洞口,仔细观察着山下的一举一动。山下,蒙古人的营帐中透出火光,照得十分亮堂,隔着丛林和山丘,杨大声仍然能看到蒙古士兵饮马奶酒的样子,他们是围着火堆喝酒、跳舞、唱歌,仿佛歌颂盛世。
“我们什么时候动手?”赵寅问道。
“二更天,等他们都休息下来。”
“你打过几次仗了?”
“数不清了,我出生就跟着祖父在马上过的,你呢?”
“从小,父亲让我学诗文,但我不喜欢,我更喜欢马上的生活,还是骑马畅快,可惜今天不能骑马。”
“如果骑马,我们一定不是蒙古的对手,不骑马,至少我们有一半的机会,你看,一会我们猛虎下山般冲下去,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你杀过人没有?”
“没有,你呢?”杨大声问赵寅。
“杀过。”虽然晚上没有光线,但杨大声凭着长期夜视训练出来的观察能力,发现当赵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如死灰,多了几分阴郁之气。
“啊,表哥,你告诉我,杀人是什么感觉?爽不爽?”
“不爽,没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手刃了敌人,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一会你杀蒙古的时候,你就会知道开心不开心了!你刚才不是吹牛皮的吧?你说你从小就在马上长大,为什么还没上过战场?”
“我都是在演武场骑马的呀,祖父在年轻的时候征战过,后来就一直没有战事。”
“一会你可得悠着点,血腥气很重的,不要失神了!”
“我一会一定要多杀几个!”杨大声咬牙切齿,眼睛猩红,他的狠劲,让赵寅心里有所触动。赵寅心里想到,这操蛋的战争,让杨大声这样的青年都变成了嗜血的恶魔。
二更十时分,花屏山对面的孤坟万峰岭山,突然亮起了火把,三百播州弓箭手着火的弓箭齐发,朝着蒙古兵的营帐射了过去。万峰岭十分陡峭,四周都是悬崖峭壁,根本就无人能攀沿。播州军里有僚人阿黑,长期攀沿悬崖峭壁,给他一个长竹竿绑上抓钩,攀沿悬崖峭壁如入无人之境,异常便捷。通过他的攀越,再放下吊索,硬生生将一直三百人的弓箭手分队带上了万峰岭。他们在傍晚时分就开始准备,丝毫没有引起蒙古兵的注意,这些在草原上长大的蒙古骑兵连做梦都不敢认为万峰岭师可以攀沿的。
弓箭上裹着沾满了桐油的碎布片,当它们坠落在蒙古人的营帐上时,借着风势便呼啦呼啦地燃烧起来,睡梦中的蒙古兵惊慌失措地呼喊起来。有的还在睡梦中就被烧死,有的慌乱跑出营帐,被弓箭射死,有的虽然冲出了营帐,但没有穿戴整齐,四散乱逃。
杨大声和赵寅见时机成熟,各带领一百人,从花屏山的洞中冲了出来,他们像饥饿的猛虎一样,睁着血红的眼睛,冲向那些到处乱窜的敌人。
杨大声拔出随身的配刀,他因为激动而颤抖,因为紧张而只冒冷汗,他已经不能分辨周围到底是怎样的情况,他果断地拔出配刀,那柄弯刀因为浸透了百枯草的剧毒而泛着幽蓝的死亡光芒,在漆黑的夜晚显得尤为冷酷。
他冲在了最前面,当他看到一个穿着大褂的蒙古人边跑边想掐灭身上的火焰时,他举起了弯刀。像在演练场砍到木偶的感觉一样,弯刀顺着那人的脖颈滑落,杨大声突然想到,是不是刚才用力不够,刚才好像没使多少劲,他总担心不能刺死敌人,那样的话,如果对方有兵器,那不是很危险?于是,他顾不得那人痛苦而惊疑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用弯刀再次向那人的肚子刺去。然而,当他的刀刚刺进肚子的时候,那人的人头已经滚落到地上,脖颈处朝天喷出了血柱,足有半人高。
杨大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只觉得一股血的腥臭气息扑面而来。虽然他猎杀过野鹿野猪,亲手杀过很多动物,但眼前面对面地杀人,还是让他有所分心,杀人,不是一个好活。他因为刚才用力过度,以至于手臂有些酸麻,手上的肌肉都突突地跳着。
“大声,小心!”随着一声断喝,把杨大声从愣神中惊醒过来,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蒙古大汉,正举着弯刀向自己砍过来。完了,大意了,战场上真是瞬间定生死啊!杨大声迅速举起手中的刀,想挡住进攻。以他有限的经验,他知道,这一击就算挡住了,自己也会非死即伤。但他不会放弃,事实上,在战场上,每一个战斗着的战士都不会放弃任何一丝活下去的机会。
在那大汉的刀即将碰上杨大声的刀时,杨大声却意外地发现,那大汉竟然是如此的无力,不仅仅是无力,他突然向后一仰,整个人向后倒去。定睛一看,那大汉的脖子上还插着一直弓箭,箭簇已经深陷进去,在创口出,迅速变得乌黑,显然,箭簇上已经抹上了毒药。杨大声向侧面看了看,赵寅正微笑着,显然,刚才是他射出的箭。
杨大声和赵寅的突入,让蒙古军陷入了混乱,但他们毕竟数量有限,仅仅两百人,万峰岭上的弓箭手还在不遗余力地朝着另外方向的蒙古军射击着,却是樯橹之末,无杀伤力。蒙古军毕竟是久经战阵的老兵,迅速从惊慌失措中组织了起来。有三十多人已经穿戴整齐,骑上战马,朝着杨大声他们大叫着冲了过来。
还在远处的时候,他们就用弓箭射,举手投足之间就能射出好几支箭,挨到近处时,抽出腰间的蒙古刀,挥舞着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杨大声和赵寅瞬间呆了,事先设想过蒙古铁骑厉害,但没有想到会如此训练有素,在受到夜袭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组织反击。在蒙古铁骑的反击之下,十多个播州兵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形势万分危急,杨大声和赵寅各率领的一百人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兵,有以一当十的水准。在这紧要关头,杨大声和赵寅同时指挥所有的人向山里撤去。越来越多的蒙古兵已经上马,像潮水一样朝着杨大声他们涌过来。杨大声已经退到半坡处,所有的人都寻找大石头当掩体,取出背上的弓箭,试图以弓箭挡住蒙古铁骑的进攻。杨大声他们空出来的空挡全部被蒙古骑兵占据,此时,因为播州兵已经完全撤退出去,正好为万峰岭山播州弓箭手留出了射界,弓箭像雨一样嘻嘻唰唰倾泻而下,许多蒙古兵应声倒地。
仍然不断有蒙古兵冲到杨大声的阵地上,随时都有人被射死或者杀死,战场既焦灼,又惨烈。只是经过了一场小小的战斗,杨大声已经从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新手,变成一个指挥若定,杀人眼睛都不眨的大魔头。战争,是男人成熟的催化剂。他内心的血液已经不再沸腾,他还在度日如年地盘算着时间,也该是时候了!
猛然间,蒙古骑兵的后方突然燃起了大火,杨价带着三百骑兵率先冲了出来,掩杀一阵,蒙古军阵终于出现了混乱。在杨价骑兵的后面,数千步兵如洪流一般蜂拥而来。挺住了,杨大声他们终于挺住了!在杨价的排兵布阵中,杨大声是作为奇兵出现的,他们从敌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起攻击,其目的,一方面是斩杀蒙古兵的有生力量,另一方面则是吸引蒙古兵像花屏山聚集,减少花屏山关口的防御力量,杨价率领主力强攻关口,最终达到摧毁防御的作用。杨价率领的播州主力入关之时,就是播州军战略意图达成之时。
正是杨价率领的播州主力到达,让蒙古兵明白了当前的形势,知晓了播州军的组织能力和战斗能力。然而,蒙古兵却不能放弃北门,这是整个蒙古军的命门所在,首先,北门再向后二十里,就是王子阔端的斡耳朵,成吉思汗的大扎撒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任何陷王子于危险境地的人,都格杀勿论,所有,蒙古军一定会拼死守北门;其次,北门是联络东南西三门蒙古军的枢纽。北门有失,则东南西三门的蒙古军有被分割包围的危险。、
杨价率领的播州兵,以其骁勇善战,善打硬仗的作风,让蒙古军感到眼前局势的被动,为扭转被动局面,蒙军将领不断从东门、西门那里抽调军队过来,与播州军展开争夺战。两军战斗场面极为惨烈,青野原北门成了绞肉机,不断有士兵受伤、死亡。
当三更天到来的时候,西门突然喊杀声大作,曹友谅率领的左路军气势汹汹向西门杀去。没多久,南门也喊杀声一片,曹友闻亲帅中军,对围困南门的蒙古军发起猛烈的冲锋!没多久,在东门通往南门的半路上,喊杀声又响了起来。
宋军与蒙古军捉对厮杀,渐渐地,蒙古军知道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进攻了,攻势渐渐弱了下去,他们本来还想再次组织冲锋的,不曾想,被围困青野原的赵彦吶见外围有援军到达,而且看形势是强援,故安排守军打开城门,从城内向城外的蒙军发起冲锋。蒙军终于因为腹背受敌,彻底丧失了斗志,撤退了出去。
曹友闻本安排了一支追兵,但很快就被蒙古军的箭射了回来。鉴于本次发起突袭战,主要目的是为了解救四川制置使赵彦吶,当前任务已经完成,就算再给与,蒙古骑兵以杀伤,也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有得不偿失之感,曹友闻下令停止了追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