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万十分伤心,这些阵亡的将士中,有很多是熟人,是族人。在解围青野原的时候,就阵亡了五百多人,这一次剿灭白水江溃军,又阵亡了五百多人。战争就是绞肉机,不管多么生机勃勃的生命,投入战场以后,很多人注定会成为尸体——回不了家乡的尸体。
自己真的不适合行伍吗?自己在战场上就只能懦弱地等待?一点主动性都没有?只能等着被杀而不能有所作为们吗?这些死去的人都是活该的吗?木樨死了,他为什么而死,死的意义又在哪里?死去的亲人和朋友,难道他们是愿意死去的吗?如果自己勇敢一点,如果不是这样懦弱,是不是就会很快取得胜利,就会少死很多人?
关于战争的种种惨烈场面在田万的脑海里盘旋,让他痛苦不堪。这样的痛苦,激发着他已经变得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的痛苦无处发泄,内心的煎熬无处躲藏,他多次拿出刀来,想结束自己这脆弱不堪的生命,但他因为怕疼,终于没有下得了手。他在包里摸索,想找点什么东西出来分散一下注意力,他的手碰到了针线包,一根铁针把他扎了一下,让他猛然激灵了一下。他取出铁针,端详着针尖,他是如此恨自己的懦弱,以至于他想下定决心,哪怕是死,也要变得勇敢起来。
他用针在左手的虎口处,一针一针扎下去,直到血淋淋的虎口上硬生生扎出了一个“勇”字。本来应该剧痛的手,但却并没有让田万觉得难受,相反,他好像突然解脱了,突然从入定的状态中醒了过来。
在他还在愣神的时候,杨大声和赵寅同时过来看他,杨价让他们过来的,杨价发现了田万的状态不对,让这两个小辈,但也是同龄人过来,好好劝导劝导他。
“舅舅,你的手怎么了?这么多血?受伤了!”
“没有。”田万木然地回答道,没有热情,也没有冷脸,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就这样淡淡地轻描淡写地回答道。
“这么多血!对了,还有个字!这是什么字?”杨大声就要过来抢着握住田万的手,田万想移开,但被杨大声死死拉住。他用手帕把田万手上的血迹擦了擦,露出由针眼组成的“勇”字。杨大声惊叹道:“你才刺的字吗?看起来很威武,我也要刻!”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无聊的事吗!”田万冷冷地说道。
一旁的赵寅看出田万的精神状态很差,赶快拉住杨大声:“表弟,你别惹舅舅生气了!这字怎么能乱刻呢!”
“什么乱刻字呀!当年岳武穆不是在背上刺上精忠报国吗?有了这些刺字,在战场上才能不畏惧,不退缩,我也要在我手上刺上精忠报国,哎,可惜虎口太小,刺不了这么多字!对了,舅舅能刺勇,那我就刺忠,哈哈,我有主意啦,左边忠,右边勇!我播州军就是忠勇之军!”
杨大声是个急脾气,说干就干,他真就在自己的虎口上刺上了“忠勇”二字。他用刺好了字的手拔出佩剑,呼呼舞了起来,还别说,猛然之间觉得臂力大增,心情愉悦,太痛快了。
赵寅看到了杨大声的表现,突然也心血来潮,在他一向少年老成的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羡慕之色。不由分说,也在虎口上刺出了“忠勇”二字。
他们在虎口上刺字的行为,很快就在播州军士兵中传了开来,没几天,四千军士虎口上都是左手“忠”,右手“勇”。因为刺字,全军一扫前一段时间牺牲那么多人的阴霾,每个人都容光焕发,内心里都激荡着奋勇杀敌的决心。因为手上刺字,播州军也被人们称为捏手军。
杨价自然很快就知道了这事,他从头到尾地了解了事情的起因经过,既然刺字能提振士气,他当然并没有要去责怪或者追究谁的意思。当他知道刺字是从田万那里起的时候,内心多少有些微妙的变化。
他本来已经打算把田万送回播州去。他从前后的观察,一开始就是认为田万是没有经历过战争,所以总是有各种应激反应,但在已经经历了两场残酷的战争后,田万不但没有觉醒,反而完全丧失了战斗的勇气和耐力。本来杨价认为,田万是一块好的璞玉,不过是被粗糙的石头挡住了它的价值,但经历了这么多,杨价意识到,田万骨子里的懦弱,让他不再适合在军旅中发展下去。如果换成其他人,战斗中这样懦弱的行为,杨价肯定是要将其斩首的。但田万是万万不能杀的,杀了田万,得罪了岳父,感情上过不去,要是引起田姓族人反叛,甚至勾结思州田氏,那就麻烦了。现在遣送他回去,虽然不追究责任,但也事实上终结了田万的前途。岳父不会让一个逃兵继承家业的,否则,田家在播州将脸皮丢尽,再无翻身之日。剥夺田万的嫡长子身份,岳父再从族人中过继一个儿子,田万将在他衣食无忧的舍下豢养,一生一事无成,了此残生。
但田万刺字这事,让杨价改变了一些对田万的看法。田万并不是无能,他刺字这事,就振奋了军心士气,不管他是不是有心,但效果是摆在明处的。田万似乎有着某种天赋,能捕捉到底层军士最直接最现实的关切点上。田万也并非不勇敢,但他确实需要战争的磨难,如果现在贸然送他回到播州,是不是浪费了他的才能呢?
处于长期带兵打仗的本能,杨价在综合分析评估了当前状况后,终于下定决心,再给田万一个机会。不过,杨价不再把田万放在战争第一线,而是决定让他作为预备队。曹友闻将军已经安排了战略,播州军将与曹友闻将军的守军一起守住仙人关,同时,从播州军中分出五百人作为预备队,进驻大安听候调遣。杨价把预备队的任务交给了田万,从四千播州兵中挑出了五百伤兵弱兵进驻大安。
当前,大宋军队面对四川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是仙人关、武休关、七方关,守将分别是曹友闻、李显忠、麻仲。
播州军的主力与曹友闻一起扼守仙人关,曹友闻将杨价倚重为左膀右臂,经常一起探讨军事问题。
当他们又在一起的时候,曹友闻先开口道:“据斥候的侦察,蒙军在北线已经蠢蠢欲动,这场大战不可避免了。”
“大人猜测蒙军的主攻方向在哪里呢?”
“如果我是蒙军,就算是依据现有的情报,首选一定不是七方关。”
“为什么呢?”
“七方关需要从天水下来,有大量的山路要走,不利于行军,战线拉得太长,容易被截断补给线。”
“那你认为在仙人关和武休关里,你会选哪一个?”
“我主攻一定是武休关。”
“这又是什么原因?”
“仙人关和七方关距离较近,形成掎角之势,一个关口受到攻击,另一个关口可以迅速支援,而武休关在褒斜道上,自成一体,难以支援。”
“将军所言甚是,那我军应该重点加强武休关的防守。”
“我也曾向制置使建议过,但他无动于衷。”
“大人,说句题外话,你认为制置使赵彦吶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是文人,信奉理学,评价上司是愚蠢的,但为了揭示赵彦吶的愚蠢,我愿意别人把我当蠢人!”
“他指挥打仗到底行不行?”
“他年轻时候还有谋略和血气,但随着年老体衰,已经丧失了锐气,他把部队带得毫无生气,垂垂老也,就像行将就木的耄耋老人。”
“我懂你的意思了,他是完全不采取你的建议?”
“是的,我建议一是增强武休关的防守力量,将他手里的两万精兵派过去,二是建立三关守军的联动机制,确保以最快的速度增援。”
“这是当前最好的办法,他都不采用?”
“是的,他老了,被蒙古军打怕了,要留点精兵保护他那珍贵的性命,所以他不愿把他所带的两万多人派上去。”
“那如果武休关沦陷,我们该怎么办?”
“这也正是我最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杨价告退,但他内心中总是不安的。如果真如曹友闻所言,那么武休关失守以后,首先受到冲击的一定是大安,本来一方面为了惩罚,同时也是保护田万,让他到大后方去统兵,结果反而适得其反,让他成为了最前线。
杨价摇头叹息,这也许就是命吧,不管你怎么努力和拼命挣扎,最后总会得到一样的结果。
预测归预测,事情的发展不可能由着预测的方向走,它总会按着自己的规律走。
当黑压压的蒙军兵临仙人关的时候,不管是曹友闻还是杨价,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着这数万装备精良的蒙军,杨价心里暗喜道,幸好他们主攻仙人关,不是武休关,田万暂时算是安全了。
仙人关建在两山之间,周围全是崇山峻岭,一条蜿蜒的陈仓道静静地缠绕在万峰之间。陈仓道是当年刘邦由蜀入长安的要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起源于此。杨价曾经设想过当年汉军由此北上,部队绵延数十里的壮观场面。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一百年前,吴玠守仙人关,大败金兀术,数十年金兵不敢窥探蜀口,保住百年四川的安宁祥和。今天,在蒙军的攻击下,新的蜀口保卫战又开始了。
杨价跟随曹友闻到城墙上督战,百年雄关,突兀地矗立在嘉陵江边,在这里,嘉陵江还是一条幼小的河,如刚脱离襁褓的婴孩,羸弱而缓慢地流淌着。等蒙军到了城墙下,杨价看得有些傻眼了,第一波攻击上来的人,竟然只是一些背着沙袋的宋民。有老的,幼的,壮年的,男的,很少看到年轻女性。他们像一群恐慌的羊,遇到狼群的追赶和驱逐,惊慌失措地奔向了仙人关。
“曹将军,怎么办?”
“传令下去,放箭!”
“但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啊!”
“这是狡猾的蒙军惯用的伎俩了,他们到处掳掠平民,作为军队的肉盾,你没跟他们交过手,不知道他们的残酷,我们不放箭,等他们用沙袋把壕沟填平,我们所有人都会成为蒙古铁骑刀下鬼!”
“将军,不可呀!他们毕竟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怎么下得了手!”
“你想过没有?如果仙人关失守,整个巴蜀都将失守,我们都得死,巴蜀数百万人都得死,你别再妇人之仁!”曹友闻说完,就传下军令,要求千名弓箭手作告诫性射击。
上千支弓箭掠过城墙,唰唰地形成弓箭雨,落在那些惊慌失措的百姓的脚下。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都回去,全部都回去!”杨价记得到城墙的垛口上对着那些蜂拥而入的人喊道。
“放我们入关,大人快放我们入关,蒙古杀过来了,我们跑慢了都会被他们杀死!”有一个声音特别洪亮的中年男子大声吼道。
“你们进来我们都得死!巴蜀的百姓都得死!掉过头去,跟蒙古拼了!”
“打不过他们,他们太残暴了!”
人群继续往前涌,离关墙越来越近。
“放箭!”随着曹友闻一声令下,弓箭手又是一阵弓箭雨射出,这次和上一次最大的不同,当箭落下去,很多中箭的人整个身体软了下去,再也没有站立起来。
“不,不……”杨价大声吼叫道:“曹大人,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曹友闻脸色十分难看,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把头转到一边,不忍心看被射杀的平民百姓,这个正确的决定,十分难下,然而作为两万大军的主帅,为了战斗的胜利,又不得不下。
“曹将军,我帅五百播州军出去,跟他们拼了!”
“你那只是无谓的牺牲!”
“总比在这里射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好!”
在杨价的强烈要求下,曹友闻也没有阻止,他让杨价点了五百播州兵,打开城门,让杨价去冲杀。
杨价骑着快马出了城门,后面跟着一百个骑兵和四百个步兵,其中又两百弓箭手,他们边往前冲,边大吼道:“横竖是死,与其死得窝囊,不如死得光荣!跟我冲!”
也许是因为所有的人都看清楚了形势,如果不是死于蒙古骑兵的弓箭,就会死于宋军的弓箭,而所有的因果,都是蒙古造成的,既然如此,要死,都得拉一个蒙古垫背,何况,还有这样英勇的将军不顾生命危险,带着大家一起冲锋。
想通了这些,一切都豁然开朗,似乎生与死已经没有了意义,在死亡恐惧的激励下,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朝着后方的蒙古骑兵拼命冲了过去。
蒙古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他们攻城略地,驱赶百姓打头阵的战术可谓屡试不爽。攻击大都时如此,汴梁时如此,蔡京时如此,甚至当面成吉思汗攻取撒马尔干也是这样做的。这些被俘虏的百姓被杀怕了,哪怕是撵他们上刀山下火海,都会拼命往前冲,从来没有掉头往后冲的道理。
蒙古骑兵终归是能征善战的,见惯了战争和死亡,很快就明白过来该怎样做,他们在马上一阵乱箭齐射,播州军士也好,黎民百姓也好,顿时死伤无数。
曹友闻心中想到,这播州军真是蛮子军,这样无畏牺牲和死亡,勇气可嘉,但仗怎么能这样打呢?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就像他下令射杀百姓一样,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也许像播州军这样出击,也是一种不是办法的办法。
蒙古异常聪明,他们站的位置,恰好是在城墙士兵的弓箭射程之外,曹友闻帮不了杨价什么,但曹友闻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什么事都不敢。于是,他下令,把隐藏的大杀器搬了出来。
宋军搬出来三张床,准确地说是像床一样的武器——床弩!操作床弩的军士们扳动铰链,把复合弓的弦拉到最慢,放上像标枪一样的弓箭,随着一声放的命令,三支携带着劲风的箭撕拉撕拉地飞向蒙古军阵地。这弓箭遇到穿着重甲的重骑兵,会一下子对穿过去,如果是遇到轻骑兵,通常能射穿两人。杨价前方的几个军士应声而倒。杨价带着播州骑兵在马上给与蒙古军的还击,也不时把蒙古兵射落马下。
跟上来的步兵,带着那些已经捡到武器的百姓,虽然每走一步都会付出巨大的牺牲,但大家都义无反顾地冲锋着。当他们终于冲到了蒙古骑兵的马前,有兵器的就用兵器杀,没兵器的就想办法把蒙军士兵拉下马,都不行那就去咬他们的腿,虽然伤害不了他们,但哪怕能消一口气,也绝不让蒙古士兵好过。正是这样的不要命的打法,一度让凶狠的蒙古士兵不知所措。
但蒙古军个个是豺狼,他们稳住阵脚以后,以损失一千余人的代价,将大宋百姓屠杀殆尽。当曹友闻鸣金收兵,杨价带着残余的播州军士再入仙人关关口的时候,带出去的五百播州兵,仅有一百多人。
“安抚使大人辛苦了,你去歇息一下吧。”曹友闻看着满身血迹的杨价,拱手说道。
杨价朝着曹友闻一拱手,打算进营帐里休息,突然听到震天动地的马蹄声。杨价上得城墙,与曹友闻并肩站着,顺着马蹄声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黑压压一片蒙古军骑兵冲了过来。他们边疾驰冲锋,边向城墙上放箭,顿时,漫天都被箭雨所笼罩着。城墙上向骑兵放箭,骑兵向城墙上放箭,稍有不慎,就会被乱箭射死。
不一会,蒙古骑兵迅速朝后撤,在他们留出来的位置上,摆放上三架投石机。大宋军队也有投石机,他们本见怪不怪,然而,当蒙古军推上来投石机的时候,所有的人心里仍然咯噔了一下——这投石机也太大了。以至于仙人关前方的道路上,只能摆上三架,如果有个十多架同时发动攻击,那关口就别想守住了。
当数百斤中的石头被投石机偷过来,砸到城墙上,一定会把巨石深嵌进去,砸到垛口上,一定会让垛口的砖石倒塌,遭到城墙过道上,会有一个大洞。
曹友闻指挥着守军拼命射箭,以阻挡那些试图通过云梯登上来的八都鲁军。蒙古到处攻城略地,如果是第一时间就投降的地方,他们在战争中抽丁,就把这些地方的人编为签军,地位仅次于蒙古军。如果没有投降,城破之时,就是屠城之日,青壮年和老年人全部被杀害,青年女子作为战利品分配,小孩则充为奴隶。这些奴隶小孩长大后,在抽丁时单独编制,即为八都鲁军。八都鲁军都是蒙古军的死士,如果战争失败,他们被当作替罪羊屠杀,他们唯一生存的机会就是胜利,有的八都鲁军士甚至因为军功升为领兵统帅。
曹友闻指挥若定,他安排车弩手朝着投石机方向使劲射击,甚至让一架投石机被损坏了。
胶着的战斗一直进行到夜晚来临,双方才休兵,等着明天再战。晚上,杨价与曹友闻商议过来,安排赵寅带着数十名播州军精锐,涉险滩,爬高山,摸到蒙古军营寨夜袭,杀掉一百余蒙古士兵,到处放火后,又原路返回。
战况胶着,仙人关成了绞肉机,宋军死伤惨重,蒙军死伤更加惨重。在坚持了五天的攻坚战,却始终没有能突破仙人关,蒙军的运粮县经常被神出鬼没的播州军袭击,蒙军士气低落。指挥该役的是蒙军大将汪世显,他审时度势,认识到攻下曹友闻和播州军把守的仙人关难度极大,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蒙军悄悄撤离。直到第二天,见蒙军一改往常凌厉的攻势,蒙军营寨静悄悄的,后排斥斥候打探,才确定已经退兵。
曹友闻派出数百斥候,拉网式侦察蒙军动向,发现蒙军已经退到大散关,曹友闻和杨价心中的一块石头才放下来。
一日,曹友闻让随军厨子做了点小菜,倒了一壶杨价前一段时间送给他的酒,单独邀请杨价一起饮。这酒产自播州仁怀县的赤水河边,酒香浓郁,倒出一杯来,满屋飘向。不过,此时二人却并不在意酒香,他们都表情凝重地分析着当前的形势。
“亏得杨大人当初的果敢,否则,本官一定得背上屠杀平民百姓的骂名,在朝堂之上也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弹劾。”
“大人过奖了,下官一直觉得遗憾,没有能护佑百姓的周全。”
“你有心就不错了,哎,说起来,我们弃五州百姓于水火,真于心不忍!”
“大人是积大德,是为了数百万蜀地百姓!”
“压力大啊,我们现在是蜀地的最后一道防线,如果这道防线丢失,蜀地一望无际的平原,哪里能抵挡蒙古铁骑啊?”
“我们的背后是数百万巴蜀百姓,但在前线的军士却还是单薄了些,将军勇武,自然能守住仙人关,就不知道其他的关口会怎样。”
“老夫征战这么多年,结合到先祖曹彬的事迹,终于悟出了很多兵法的道理,你知道打胜仗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杨价知道,曹友闻提到的曹彬,就是当年为太祖灭后蜀、平南唐的大功臣,曹友闻是曹彬的第十二世孙。
“依在下愚见,必须要良将才能打胜仗,良将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治军严格,战时将士卖命,方能百战不殆。”
“你那只是在个别的战斗中取得胜利,不足以影响全局。”
“嗯,我明白了,战争中还有更重要的,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唯有足够完备的粮草军械保障,才能让军心稳定,士气旺盛。”
“你说的这算一个因素,比如当年宋蒙合作灭亡金国,就是我们从京湖运送二十万石粮草,才让蒙军恢复战斗力,最终联合起来消灭金国的。但粮草后勤只能保证一次战役的胜利,还做不到全面胜利。”
“听你这样说,我能想到的更远的,就是拼国力了,比如我们足够强大,每个人都拥有一张床弩,就摆在关口上,蒙军就不能越雷池半步。”
“按理说,在大都没被攻陷前,金国的国力远胜于蒙古,但仍然被灭亡,何解?”
杨价陷入沉思,他在思考曹友闻的话,也在想,到底是什么因素,才是战场上的关键力量?他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出来,良久,他终于认识到,这不是自己能解答的问题,于是,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说道:“末将才疏学浅,还请曹将军赐教。”
“人心!”曹友闻表情紧锁,愁眉苦脸。
“人心?”杨价略微有些失望,杨价好歹也是跟儒学大师学习过,自然知道人心向背的道理,也知道如唐太宗曾说过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说来说去,人心仍然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杨价自然也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的道理,但他还是没有把所谓的人心和战争的胜利结合在一起。
“是的,人心,我知道你反对我的观点,在很久以前,我也会反对这样的观点,但长期跟蒙军作战,我才认识到人心的重要性。”
“愿闻其详。”杨价虚心请教道。
“蒙军每次冲锋,军士们都悍不畏死,对他们的很多军士来说,战场上只有两种状态,活着,那就拥有一切的战利品,金钱、美女、武器,以及子孙的荣光;死去,就彻底解脱了,不会再有恐惧,没有惩罚,没有死亡的威胁。所以他们的军士才会不要命的往前冲,因为不冲,他们会被惩罚到生不如死。他们还有一个优势,所有的人要获得身份地位,都必须要从战争中取得,所以,他们不管是大汗也好,是王子也好,都是亲上战场,要冲锋陷阵的。”
“所以他们被称为蒙古,文化的荒漠,他们漠视了军士的生命,把他们绑架在战争机器上,大秦帝国也是靠连坐和严酷的惩罚统一了中原,然则没多少年就败亡了。”
“但你不得不承认,蒙古的这套体制适合于战争,所以,他们才不惧怕失败,任何一次失败,他们都能更快卷土重来,都会变得更加强大。然而反观我们呢,胜败本兵家常事,但我们的武将不管多么英勇,一次失败,就会身败名裂,我们没有凝聚起民心,所以我们害怕失败,反而处处失败。”
“您说的也许很有道理,但对我大宋来说,显然是很难实施他们那一套体制的,那我们该怎么办?”
“不是很难实施,是不可能实施,我大宋以文立国,所以文化昌盛,工艺发达,但这也让那帮腐儒自高自大,坐着天下无敌的美梦,自以为战胜于朝廷,实则陷入窝里斗,毫无应对现实危机的良策。”
“曹大人,听你说起来,到底该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的,只有在遭受重大损失,被打痛以后,民心才能凝聚起来,也才有最后一线生机。”
杨价听懂了曹友闻的话,他一仰头,喝光了一杯酒,脸上潮红潮红的。
“曹大人,谢谢您的指教,因为有了你的点拨,我更清楚如何更好发挥我播州的战争潜力了。”
“迂腐的自高自大的文人,把你播州称为蛮夷之地,这就是最坏地方,播州将帅用力,打出了威风,打出了边屯军的骨气,老夫敬你!”说完,曹友闻举杯敬酒,并一饮而尽,接着说道:“价兄,你播州军现在还有多少人?”
“我们带出来的五千播州子弟,已经战死两千了,现在还剩下三千人。”说完,杨价眼中泛着泪花,举杯一饮而尽,这杯酒是这样苦涩,这样充满了血泪。
杨价带着满身酒气回到了营帐。他并没有醉,明月触动了他的忧愁,晚风吹拂了他的哀伤,夜色裹挟了他的空虚,他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境,都那么不真实,但又确凿无疑地发生了。就在前不久,还活蹦乱跳的健壮青年,还争强斗狠的爷们,还青涩害羞的黄毛小子,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中,变成了累累尸骨,他们用自己的忠诚,践行了马革裹尸的诺言,但他们的尸骨却再也回不了家乡。
杨价觉得内心有些伤感,有些烦闷,就在中军账附近到处走走。当他走到一处低矮的营帐时,听到呜呜的哭泣声。这声音很小,像小石子掉进深潭里的叮咚声,也像秋风吹落枣子掉到地上的声音,更像遥远河面上渔舟的灯火,忽明忽暗,时断时续,如怨如诉。在也安静得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到的夜晚,杨价也只能竖耳朵才能听见。杨价禁不住循声走过去,掀开那一处低矮而潮湿的营帐,一股霉烂的气味迅速传过来。
这是深夜,营帐里没有灯光,借着透射进来的微弱月光,杨价看到这个营帐里睡着十个人,像石榴籽一样挤满了整个营帐,没有留下一点缝隙,有的人因为翻不动身,把脚搭在别人身上,整个营帐则成了交响乐团,有磨牙的、说梦话的、打呼噜的。那哭声突然消失了,难道是有人在做梦的时候哭泣?或者看到自己进来了不哭泣了?但自己进来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杨价正在疑惑,他又听到了角落里一个幼小身影发出的呜咽声。
杨价走近,模糊的月光中,他看到的是一个约莫十五六岁,骨瘦如柴的身影,那身影背对着他,所以,哭的那个小孩还没有看到杨价,看得出来,他在强忍自己的哭声,以免让哭声被其他人听到。如果不是深夜,不是听觉机敏的杨价走出来,他的哭声一定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杨价顺着留下来的很小缝隙走到哭泣那人的脚下,看到他是咬着枕头在哭,把声音和悲伤压到了最低。那人本没有睡着,突然看到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突兀地站在自己脚边,顿时大骇,猛地做了起来,并大声呼喝道:“谁?”
他的呼叫顿时惊醒了五六人。也许因为长期在行伍,每个人都变得异常机警,当那些人被惊醒以后,有人本能地已经去操起配刀。有一个持刀的大汉暴喝道:“奶奶个熊,谁这么大胆,敢夜闯军营!”
杨价盯着他们,没有说话,见杨价没有恶意,有一个机敏的小伙子赶快用打火石点燃了桐油灯。在微弱的灯光下,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杨价高大的身影,已经那一身威武的将军袍。电灯的那个人十分机敏,他认出了杨价,最先跪下叩头:“参见安抚使大人!”其他人见他这样,也赶快跪下参见。
营帐的动静惊动了巡逻的军士,有五个全副武装的军士跑过来看情况,见是杨价,也都跪拜。
“你们休息,你,跟我到中军帐!”杨价指了指刚才哭泣的那个瘦弱少年。其他的人不敢有任何意见,但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那个少年像即将走向刑台的罪犯,像马上就要被砍头一样,像在筛糠,抖得厉害。
到了中军帐,灯光陡然明亮许多,在会客桌前,杨价坐下,并示意那个少年也坐下,那少年不敢坐,但看到杨价威严的目光,很胆怯地坐了下来。杨价刚才已经发现,那少年腿上明显有伤,走起路来不利索。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成大力,大……大人,我不是故意的!”那人也许是受到惊吓,突然哇哇哭了起来。杨价听得出来,这和刚才悲伤的哭声完全不一样。说完,那人从凳子上滑下来,顺势跪在地上。
“你坐下说话。”杨价说得柔和,但在这中军帐里,在听的人看来,再温和的话也威严十足。
“大人,求求你饶了我……”
“你这么胆小怕事,怎么会叫成大力呢,你应该叫成爱哭!你告诉我,大晚上的,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
“我……我……”成大力因为恐惧,显得语无伦次。
“好吧,那我来问你,你是不是怕死?”
“不,不是……”
“那,你是不是伤口痛?”
“不是……”
“那你大半夜是装神弄鬼,惑乱我军心了!”杨价的脸色铁青起来。
成大力听说是惑乱军心,自然知道,就凭着这个理由,杨价随时可以把自己杀掉,吓得赶紧说道:“我……我想堂哥……”
“你堂哥是谁?怎么了?”
“我堂哥前几天冲锋的时候被蒙古军杀死了,听说,他被蒙古骑兵砍了头,身首异处,我没有办法把他送回家乡。”停顿了一会,成大力哭嚷着:“我要回家!”
杨价听得内心更加伤感,他虽然有一颗坚定报国的心,但牺牲的毕竟是播州子弟,而播州的这些家族子弟,数百年来都是杨家的坚定支持者,他们从不背叛,都服从调遣,哪怕是死,也毫无怨言。这些是多么可爱的播州儿女啊!杨价禁不住悲从中来,眼角也噙满了泪水,但以他的身份,以他目前作为全军中流砥柱的地位,任何动摇和摇摆,都会引起不可估量的溃败,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从内心里,杨价看不起那些喜怒无常、胆小懦弱的将领,他们因为自己内心的懦弱,害了更多人。
“虽然回不了家乡,但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终会记住他,他虽然战死了,但他永远活在播州人民的心中!等我们胜利了,我们就回家!”杨价勉励地看着成大力。
成大力在杨价的勉励下,也放下刚才的恐慌和拘谨,思维上正常了些,谈吐稍微自然了一些,他说道:“我不怕打仗,也不怕死,我怕的是这种既在打仗,又不打仗的样子,要打几下就打完,是死是活就是一锤子买卖。”
“傻孩子,我们不但要取得胜利,我们还要好好活下去!”杨价半是安慰半是自勉地说道,在他还想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突然,守卫营帐的亲兵进来报告:“大人,成道将军求见!”
“让他进来。”成大力在听到成道将军要进来,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安抚使大人,这该死的小杂毛在这里,让我好找,我这就带回去,抽了他的脚筋,扒了他的皮毛。”
“城将军何出此言?”
“我是了解清楚了,这小杂毛深夜恸哭,惹恼了你,坏了我军心,你说该杀不该杀?”成道边说,边对着成大力吼道:“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矣,流血流汗不流泪,还偷偷哭,我成家怎会有你这等不堪的子弟!”
“将军,我……我……”成大力还想争辩点啥,但终归没啥争辩的,不由得羞愧地低下了头。
“成将军,你也别苛求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你我这样大的时候,也是会吓得哭鼻子的。成大力也是重感情的人,这样吧,从今天起,成大力就进侍卫队,跟随我一起行动!”
“大人,这……就怕这熊孩子不胜任!”
“你都说他是熊孩子,又叫大力,那一定能胜任,今天回去休息,明天早上就过来,去吧。”
“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谢谢安抚使大人!”
成道一路责骂,一路引着成大力离开了杨价的中军帐。
接下来几天都没有战事,在曹友闻和杨价觉得松一口气的时候,这天两人正在探讨形势,突然有传令兵进来报信:“曹大人,武休关偏将陈松求见。”
“快,快让他进来。”曹友闻嚯地站起来,表情严峻。一种不祥的预感在杨价心头升起,莫非?
陈松穿着破碎的盔甲,脸上全是凝固的鲜血,战地靴也跑丢了一只,样子十分狼狈,他一进屋见到曹友闻俯身便摆,用哭腔说道:“曹大人,武休关……丢了!”
“什么!你说,是什么情况?”
“昨天,蒙军主力开始进攻武休关,他们赶了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打头阵,守将李显忠大人犹豫了没有射击,不曾想他们很快冲到了关口城墙下,很快,他们就用肩上扛着的泥袋子堆上城墙,赵大人这才发现不对劲,命令放箭射杀,但为时已晚,他们很快就填上了城墙,蒙军又在他们身后射杀,在我们和蒙军的联合绞杀下,那些想爬上城墙的百姓最终被射杀完了。蒙军用他们的尸首和泥袋堆出来的斜坡像关口守军发起冲锋。我们奋力用弓箭射击,用长枪阻击,但哪里还能挡住蒙军凌厉的攻势!最终,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武休关,守关军士被屠杀殆尽,我也是拼尽全力,才杀出重围冲了出来!”
“哎,这李显忠就是坏事啊!我让他有紧急情况及时通告我,好发援兵的呀!”
“他们的攻势太迅猛了,根本没有反应时间,赵将军他也在乱军中殉国了!”
“好,我知道情况了,你先下去休息!”曹友闻安排人将陈松带下去休息,并安排快骑将武休关失守的消息加急报给制置使赵彦吶大人。作为制置使,他应该已经掌握了这个信息,但不管怎样,曹友闻觉得有必要第一时间跟他报告情况。
同时,曹友闻来到简易地图旁,表情凝重地盯着地图。杨价也凑过去,看到了这张地理地形较为精确的行军图。
曹友闻痛苦地摆了摆头道:“大安是保不住了,接下来蒙军一路南下,唯有剑门可守!哎,武休关比我仙人关还要险峻,没想到失守得这么快!”
“将军以为,我们当前该如何做?”
“我曾多次推演过当前的局面,本来想到武休关坚守个把月没问题,没想到一天就丢了,罢罢罢,既然丢了,那我们就不去琢磨了,做好将来,我们以不变应万变。”
“将军的意思是……”
“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如果按兵不动的话,蒙军会不会长驱直下,攻占剑门?”
“你看看地图。”说着,曹友闻用手指了指地图上的关卡,说道:“我仙人关兵精粮足,适合坚守,大安无险可守,且处于仙人关的正南方,如果蒙军要继续南下攻击剑门,我便从仙人关出兵断其粮道和退路,蒙军有后顾之忧,必不敢深入四川腹地。”
“大人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坚守住仙人关,川中腹地就是安全的?”
“对,就是这样!我们仙人关就是钉住敌人尾巴的钉子!”曹友闻对传令兵道:“传令下去,加固城防,做好战斗准备!”
就在曹友闻和杨价摩拳擦掌,准备迎击蒙古铁骑到来的时候,传令兵送来了赵彦吶的军令,曹友闻打开一看,脸上大骇!他立马提笔,给赵彦吶写回信。他把军令递给杨价,杨价打开一看,也觉得不可思议。军令如下:兹令,武德大夫、左骁大将军曹友闻,即刻帅所部移驻大安,务坚守大安,制置使赵彦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