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价白天都很高兴,他第一次这样卸下管理播州的重担,陪着母亲、岳父平和地谈论家长里短,他把自己也当作了颐养天年的老年人,并为此感到快乐和自由。如果这个世界允许,他愿意这样终老,直到最后死去,虽然给别人留不下任何记忆,但他确实是自由快乐地过了一生。
在晚上,夫人田氏还是看出了他表面被快乐掩盖着的忧愁。
“你从最忙碌到最空闲,从前呼后拥到寡淡一人,肯定有一个适应的过程。”田氏温柔地说道。
“当我退下来的那一刻,我就不再花心思去琢磨官场和人际了。”
“那我看你晚上睡觉总在发愣,经常失眠?”
“这你都知道了?”
“哎,你我夫妻一场,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就是不想让你操心太多。”
“发生什么事了吗?”
“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哪个方面?”
“国家的,前些天赵暹了接赵寅的时候,跟我摆谈了一下,说朝廷派兵收复三京,失败了。”
“我虽是女流之辈,不该过问,听你这么说起来,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岂止不是好事,是天大的坏事。”
“那接下来怎么办?”
“准备打仗了!”
“哎,这才过几天太平日子。”
“打吧,早晚有一打。”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那一天,他刚吃过午饭,准备午休,突然,一阵嘚嘚的马蹄声传来,一匹快马由远及近,朝着田家寨而来,马蹄声刚停,送信人旋风般地冲了进来。
“老爷,安抚使让我送一个急件过来,请您过目。”
杨价打开信使送来的信函,他边看,手边在发抖,到最后,大颗的汗滴从头上滚落下来。他瞭望了一下天空,看了看苍翠的远山,用手抹了抹额头,镇定了一下神情,对跟随的侍卫说道:“备马,回安抚使司衙门。”杨价在走之前跟母亲作了道别。
“母亲,孩儿有急事,先回安抚使司,我已告知岳父,他随后派人送您回去。”
“我儿,你这样急匆匆的,是有什么大事吗?”
“蒙古寇蜀,四川制置使赵公被围于青野原,传檄四方,要求派兵解围。”
“我儿啊,你去吧,去吧,我老了,不中用了,你让出安抚使职位,一心侍奉我,让为娘的很不安呐,虽然你父要你们隆孝道,但他要你们首先尽臣节啊!你去吧,做你作为一个臣子该做的事!”
“母亲,孩儿告辞!”
杨价带了五个侍卫,加上信使,一行七人,马不停蹄地朝着播州安抚使司衙门而去。
杨文已经提前在门口迎接杨价,他们没有寒暄,没有客套,杨文直接把杨价引到密室内,他们需要先商量对策,达成一致意见。
“文儿,你想怎样处理?”
“我想出兵,父亲认为可否?”杨文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地回答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必须出兵!我前面就有这种预感,也作过设想,所以这个决心很容易下。”
杨价和杨文对视了一眼,在之前,他们还有着种种疑虑,都在想着如何说服对方出兵,却没有想到,在这种大事面前,两人的意见是如此一致,这么重大的决定,也就是几句话的事情。
“既然父亲这样定了,那就作出兵的准备,就不知父亲对出兵的具体细节可有安排?”
“我亲自带兵。”
“父亲,不可,还是孩儿去吧。”
“不,你虽有执政的经验,但你带兵经验不足,姜是老的辣,我这块老姜也该有点用场了。”
“父亲,军旅鞍马劳顿,孩儿年轻,身强力壮,理当率兵出征。”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得作好全方位的保障,播州的治理还需要你竭心尽力,把播州治理好了,我出征在外就没有后顾之忧,才能更好打仗,打出我们播州军的威风来!”
“父亲,那我和你一起出征吧,家里留下大声,一方面我历练一下战场,另一方面他也历练一下内政。”
“恰恰相反,我带大声出去,你留守,为父一生,不喜欢繁文缛节,所以不想竞逐官场,但却唯有对战争情有独钟,我们每个人都按自己本性而活,都按强项而努力。你生性内敛,心思缜密,精于谋略,是内政最好的人选,大声性格急躁,勇力过人,争强好胜,战场会教育他,有他的一席之地。”
“是,父亲,我这就调动兵马。”
“慢着,我们现在只有骑兵五百,步兵二千五,三千兵马,太少了。”
“父亲的意思是?”
“征兵,征五千兵马,留三千在播州作常备军,我带五千人马出去。”
“这……”杨文有些迟疑。
“你担心什么?”
“阻力!”
“此话怎讲?”
“从祖父开始,实行且耕且战,播州军民,平时为民,战时为兵,兵民两利,加之在附近作战,获胜后可以赏赐土地,奖赏丰厚,老百姓自然是愿意为我们所用的。但此次出师,远离故土,路途遥远,不再能照顾农时,赏赐抚恤还没有着落,士兵难免会有怨言。”
“士兵的怨言还不是最重要的吧?”
“是的,父亲目光如炬,最大的阻力,还在于八族的族长。”
杨价捻在胡须,若有所思,杨文以为他的难题真正难住了杨价,不过杨价也就是略微沉思,就开口说道:“文儿,你认为我们播州世袭统治播州,依靠的是什么?”
“孩儿曾听祖父说过,我们依靠八大家族起家,也依靠八大家族维系统治,八大家族就是我们的根底。”
“表面上确实是这样的。文儿,你能看到人与事之间的联系,所以你能很好维系和理政,但看问题过于细微,也限制了你理解更深的问题,这不怪你,你需要阅历,需要时间的沉淀,慢慢地你自然就会懂得。”杨价沉吟了一阵,接着说道:“归结起来,我们世袭统治播州,依靠的是两个字:道和理。”
“道?理?”
“是的,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我们敬重天道,尊崇儒道,接受朝廷正统,顺应民意,同时,我们忠君为国,驰骋疆场,忠孝节义,都是这样的道理。正因为有道有理,我们才能号召播州,世守播州。”
“父亲,孩儿肤浅了,孩儿明白了。”
“我们既然为了道,也有理,那就一定能征得各位族长的同意。你召集一下,后天,我们召集八族族长大会。”
杨文自然是异常震惊的,祖父承袭播州安抚使三十年,只召开过一次族长会,那还是他刚执政时开的,后来,很多决议,都是安抚使衙门就决定了,祖父杨璨以他的强势,压制了各族族长不同的声音。杨文刚开始的设想,是通过安抚使司衙门决议,造成既成事实,这样,就算是八族族长有不同的意见,也不足以推翻决议。父亲却是刚开始就把这个问题抛给八族族长,要是他们坚决反对,形不成决议,又当如何?
“父亲,请三思。”杨文没有说其他的,他很清楚,自己能想到的,父亲一定已经反复推敲过了。
“我意已决,你去通知吧。”
“好的,父亲。”杨文正想告退,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赵定应回来了。”
“哦,在哪里?”
“在馆驿里。”
“你通知他来见我,我有事要问问他。”
听到赵定应回来的消息,杨价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无疑,赵定应带回来的一些信息,让他对即将到来的唇枪舌战又多了一些信心。
安抚使司衙门会谈室,杨价坐在首席,杨文坐在次席,下面分别坐着杨氏始祖入播时带来的七大姓族长和田家,八大姓中的韦家后来离开了播州,没有在播州开枝散叶。参加族长会的分别是:令狐琪、成奎、娄嵩、谢能轩、梁泰运、田兴其、犹秉清、赵岱。这些族长都年满花甲,年纪最大的娄嵩已经七十高龄。
杨价开门见山说道:“各位族长好,在坐的多数是长辈,我这里就不客套行礼了,今天请各位来,是商议出兵的事。”
“杨大人,按辈分,我是你表叔,你祖父是我的舅舅,我现在既长你的辈也长你的岁,不是我说,你们家做事也太不地道了,三十年不开族长会了,今天怎么就想起开这个会了?你们是不求人不开会的吧,说嘛,我看你想说个啥。”娄嵩也不怕得罪人,话也说得很难听。
“就是,你们是要人的时候要人,不要人的时候屙尿淋。”犹秉清接着说道。
“哼,小看我们这些族长了。”
“算了,算了,我们就不应该来。”有人起哄道。
“各位族长,如果有我们杨家考虑不周到的地方,请各位长辈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过多计较,我们今天来,是要商议播州大事的。日前得到消息,四川制置使赵彦吶大人被围在青野原,传檄发兵援救,安抚使司已经决定要发兵,今天是想拜托各位长辈,回去做好家族子弟的工作,我们即日起开始征兵。”
“大家看,大家看看,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还说今天怎么突然就开族长会了,马上征兵,不就是让我们的家族子弟去流血牺牲么?杨价,你用心何其歹毒呢!”娄嵩用拐杖击打着地面,地面上的青石板也禁不住咚咚响。
“娄家族长,你别得寸进尺,我今天跟你开族长会,是在劝说你,也是先通告你,大敌当前,蜀之不保,生灵涂炭,此主忧臣辱时也,其可后乎!”
“你就是把我们子弟的血,当作你爬升的工具而已,还说得这么好听!”
“娄嵩,小辈们尊重你让着你,我可不会迁就你,你说话可别那么难听,我们八大家族世世代代联姻,都是姻亲关系,也从治理播州得到很多好处,你总得听听安抚使大人的想法和理由。”田兴其看到火药味很重,插话道。
“老田,你这就是在边上说闲话了,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哪次征兵打仗,你家儿子不是还小,就是独子,抽丁不抽独子就是你最大的挡箭牌,上战场的不是你儿子,要死的不是你儿子,你当然气定神闲了!”
“你,你……”
“我怎么?我说错了吗?”
“好了好了,娄大哥,训人不揭短,砍树不扒皮,你也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奎听不下去了,劝解道。
“娄嵩,你别小看了人,我是独子又怎么了!我田家难道是孬种?上,我家田万第一个报名上战场!家国如此,你还在这样计较营营私利,太下作!枉自还是亲戚!”
“表哥,你先冷静冷静,这是族长会,还是不要胡乱说的好。”成奎继续劝解。
“我哪里是说胡话了,你们要不相信,我立下字据。”
田兴其有些气得糊涂了,但他气呼呼说出的这些话,还是让在座的所有的人都暗暗捏了一把汗。谁都知道,他是老来得子,而且这个儿子被妻子宠溺得厉害,他在这里宣布儿子出征,会引起家庭矛盾。而且,他是族长,族长的长子出征,是要挂帅的,就他儿子田万那样懦弱的性格,真能撑起家庭的荣光吗?难道他们田家要因为一场战争而彻底衰弱或者堕落下去吗?听他要立字据的话,看来他是下定决心了。
“你让你儿子去,那是你的自愿,我不同意我娄家子弟出去,我是为我们播州大局着想。”娄嵩说道。
“你这想法这么自私,你还好意思说为播州着想?”田兴其反驳。
“我就告诉大家,自从我们先祖跟着安抚使进入播州以来,我们都低调做人,朝廷也不过是把我们当做可有可无的羁縻州,他们称呼我们为蛮夷之地,蛮夷就蛮夷吧,我们也乐得壮大实力,现在如果要出征,就会把我们的实力显示出来,以后就会有无穷无尽的征伐,再有多少人都填不上这个坑!”
“我们的实力从哪里来?还不是得益于大宋朝廷开放了边贸,保障了我们播州盐铁等战略物资,大宋朝廷就是皮,我们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所以我们与大宋是一体的,我们再算计自己的利益,也必须要承认我们是大宋的子民,离开了这一前提,我们播州就什么都不是!”杨价说过这些话后接着说道:“各位族长,赵定应刚从淮西回来,还是听听他的介绍。”
赵定应是赵岱三弟的儿子,他走到会议桌旁,向安抚使大人和各位族长行礼后,找了下席的位置坐下,然后说道:“安抚使大人,各位族长,各位长辈,我作为陪戎副尉,参加了人洛阳的军队。”
赵定应眼睛深邃地盯着众人,实际上,他的眼睛并没有看任何人,在他身上显露出来的深沉,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所该有的。
“各位族长,各位长辈,我说一说我参加端平入洛的一些经历,我们跟着全子才将军,从淮西出兵,刚开始,还一切顺利,到后来,一片泥泞,我们发现,蒙古军掘开了黄河,造成黄泛区,行军异常困难,即使这样,我们还是客服了重重困难,收服了汴京,到汴京后,粮食奇缺,就催促运粮队赶快运粮草来,然而,我们等来的不是粮食,而是赵葵将军的主力军。赵将军要求我们不能在汴京停留,责令每个人带五天的干粮,极速向洛阳进发。赵将军以为,以洛阳城的繁华,只要我们到了洛阳,占领府库,自然就能解决给养问题,再利用坚固的城墙,足够支持到后续部队赶上来。”
“我们把什么都算好了,却算漏掉了一样。”赵定应眼神开始迷乱,既有愤怒,也有哀婉,更多地是恐惧,他喝了一口水,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屏声静气,都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赵定应接着说道:“当我们看到洛阳城的时候,心中其实很高兴,我们都是南方的人,都没见过以前的都城,这一趟算是长见识了,先后到了三京,也算是了平生夙愿,大家的兴奋没有多久,就极端失望地发现,诺大的城池,里边竟然空荡荡,仅有三百户人家,这哪里是曾经百万人口的大都市呢?很多房屋被烧毁,一片残砖碎瓦,很多地方是无人区,地上还有累累白骨,豺狗和老鼠在隐蔽的角落里眯着眼睛看着我们,随时都要想吃掉我们。”
赵定应眼睛空洞地看着所有的人,在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现场十分沉闷,然而大家都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我们一万多人的粮食已经吃完,完全没有吃的了,全子才将军请求后方快点运粮食过来,同时,在洛阳的部队遍地找蒿菜煮来吃。我们刚把野菜煮好,就听到了轰隆隆的声音从天边压了过来,像擂鼓的声音,也像打雷的声音,抬眼望去,远方密密麻麻的几万骑兵排山倒海般过来了,所有的人都丢下野菜,拼命往城里跑,想通过坚固的城墙阻击蒙古的骑兵,然而,他们来的速度太快,冲击力太强,我们的防线很快就被冲散了。双方的战斗,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戮,可怜我大宋一万多前锋军,被屠戮殆尽。我是保护着全子才将军,拼死才冲出包围圈,等我们摆脱蒙古的追兵,只剩下十多人了!”
“哎,这是怎么了,前年还是盟友,还联合一起灭了金国,现在翻脸就是仇人了么?”作为赵定应的伯父,赵家的族长,赵岱最先接过话茬。
“哎,失策啊,为什么就要想收复什么三京呢?这不就把蒙古得罪了,让他们找到了出兵的借口。”娄嵩感叹。
“不关三京的事,和蒙古早晚有一战,蒙古不思创造和建设,却擅长于抢劫和毁灭,大宋朝早就是他们嘴边的肥肉,他们一定会抢的。”杨文回应道。
“他们走一路杀一路,把人当草芥,如果等他们杀到播州,我们再讨论出兵不出兵还有什么意义呢?我们要么都是刀下亡魂,要么束手就擒成为奴隶,奉献我们的妻子女儿任人蹂躏!出兵吧,为了朝廷,为了心中的理想,也为了我们自己!”杨价最后定调的话,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不过他仍然加上了最后一句:“各位长辈,你们世世代代与我杨家结盟,现在又到了生死之战的时候,就如你们的先祖跟随我先祖杨端辛勤耕耘播州一样,我们要团结一心,我们的儿女也可能会流血牺牲,但我们播州儿女绝不屈服,不把蒙古赶出国境,我们誓死不归!各位长辈放心,我挂帅出征,一定会不辱父老乡亲的殷殷嘱托!”
“哎,就希望你们能善待族人,善待兵士,他们跟着出征了,都能活着把他们带回来。”娄嵩不再反对,虽然他知道出征就难免死去,但现在也只能祝好运了。
族长会其实并没有解决任何实际的问题,但又在思想上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族长会上那些德高望重的族长支持了出兵,所遇到的阻力就会小很多,在征兵的时候会轻松许多,虽然杨文作为安抚使也可以强征士兵,但没有统一思想,可能会造成军心不稳。
杨价非常放心把组织的事情交给杨文来做,杨文总有那样一种天赋,能把人都用到该用的地方,把每个人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同时考虑清楚每一个细节,推动安抚使司整个衙门机构开展战争动员。
田兴其把族长会的情况带回田家寨的时候,最先激烈反对的事妻子令狐氏。
“你想打仗你自己去,我儿田万是无论如何不上战场的,任何时候,抽丁都不抽独子的。”
“我在族长会上都表态了,你是想我把吐出的口痰又吞回去么?”
“你就得吞回去,谁让你跟娄家那个疯老头赌气的。”
“这不是赌气,万儿也确实应该去战场历练一下,要不然他当族长也不会让人信服的。”
“得,为了你这个族长,去搏命,怎样都不值得!”
“我们田家也是世世代代在马上建立起来的家族,不能到这一代就坏了规矩。”
“规矩规矩,就知道你的臭规矩,你也知道,这次出征走那么远,遇到的敌人又那样凶狠残暴,万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说到这里,令狐氏嘤嘤嗡嗡抽泣起来。
“就你这乌鸦嘴,万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战场上刀枪可是不长眼睛。”
“死在战场上都是勇敢的,总比在家里窝囊死要好!他要真死了,我就过继我兄弟的孙子作为我的孙子,继承家业!”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同意他去,除非你先杀了我!”
“这些年我都忍着你让着你,但这事上,我心意已决,你想得通也得想,想不通也得想!”田兴其撂下这句狠话,恶狠狠地瞪了令狐氏一眼。
令狐氏嚎啕大哭,打滚撒泼,但田兴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绝不软口。到最后,田兴其实在是看不下去这样的泼妇样子,拂袖而去,进里屋了。
令狐氏茶杯摔了不少,训斥下人出气没有少做,等一会过头的情绪过去,冷静下来,还是得思考一下对策。继续跟田兴其闹?看样子他已经铁心了,没用了,事实上,令狐氏很清楚,在族长会上说出来的话,要是都改口的话,田家在播州的家族中将威信扫地。回娘家去搬救兵?大哥令狐琪就是个死脑筋,族长会上他也知道,都没替田万说两句,去他那里也没用。对了,令狐氏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找田万去!知子莫如娘,令狐氏清楚,田万虽然二十岁了,但从小都是被自己,被姐姐们,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长大的,可能是因为生他的时候自己年纪已经很大,所以宠溺并没有让他变得骄横,天生的性格就是胆小懦弱,谨慎过头,只要跟他讲清楚战场的危险性,相信他就会害怕战场,到时候两娘母大闹田家,还怕他田兴其不就范。到时候以他田兴其的威信扫地,换来田家人丁的兴旺发达,那还是值得的。想到这里,令狐氏笑了笑,都顾不得让人把田万找来,急匆匆带着丫头就去找田万。
当令狐氏终于在演练场找到田万的时候,田万已经因为射击训练,汗水湿透了衣服。令狐氏用手巾帮助田万擦着汗水,边心疼地说道:“我的儿呢,你平时不是都很抵触这些刀枪棍棒的么?怎么现在要这样折磨自己。”
令狐氏说的是实情,从小到大,田兴其都对田万的教育十分严格,礼乐射御书数,田兴其都是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但田万一来是天生懦弱,二来是完全不用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啥都是半拉子。老师教得再好,田万不使劲,最终还是一事无成,田兴其一直恨铁不成钢,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有一个纵容的母亲,就有一个偷懒避让的儿子,田兴其甚至多次想过,要是多几个儿子,有可以替换的,一定不会把田万当做继承人。但是,世间事,哪有那么多选择呢,遇上这个冤家,也算是命运的安排。
要说田万,也不顽劣,本质上也没啥少爷毛病,就是懦弱,心理不够强大,遇到困难就躲,见到生人还会脸红,有点时间愿意躺着睡觉,反正是怎么舒服怎么来。正因为习惯了他的这些行为,令狐氏在卧室、书房没找到他,池塘旁边钓鱼台也没看到,最后才在下人那里得知在演练场,看到他煞有介事地舞枪弄棒,才觉得那样稀奇。
“母亲,你看我射箭,进步了好多。”说着,田万拉开弓箭,嗖的一声出去,二十米外,正中靶心。
“会就行了,练这么精通干嘛,你又不靠这个吃饭,好好学孔孟之道,以后中个进士,可就光宗耀祖了。”
大宋一朝,自始至终文官地位都高于武将,家里出文官是很多世家大族的理想。
“光什么宗,耀什么祖,能把眼前应付过去就不错了。”田万一改以往不问世事,只图眼前苟且的态度,在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放弃练习手中的箭,这让令狐氏有些狐疑,难道真儿大不由娘了么?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父亲让你上战场。”令狐氏以为这样说了会让田万觉得害怕,却没想到,他像没有听见一样,根本不搭理。
良久,他才嘟嘟囔囔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上战场就上战场,又不是没有上过。”
田万想要表达的意思是,独自在山里住那几天,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与死神也就一步之遥,和在战场上拼死杀敌没多大区别。然而,他的话可把令狐氏吓坏了,她试着摸了摸田万的额头,发现没有发烧呀,那他怎么会有幻觉了呢?他怎么会突然就说自己上过战场呢?难道是被谁灵魂附体了吗?
令狐氏越想越急,越想越怕,上不上战场不重要,人要是现在就不行了,上战场和不上战场一样吗?被吓坏了的令狐氏也顾不得田兴其刚才还闹着别扭呢,急急忙忙就跑过去找他。田兴其因为和老婆子闹了别扭,心里也觉得有些憋屈,内心上,他当然不想儿子上战场,但打掉的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本来已经很烦了,又没人理解,自然坐卧不安,干脆到书房,想通过练书法静静心,拿起毛笔来,又不知道该写什么字,就这样心神不宁地呆站着。
令狐氏找到田兴其,第一句话就是:“老头子,你都还有心思练书法,你看你家儿子成什么样子了?”
田兴其抬头望了令狐氏一样,问道:“他能成什么样子?”
“他……他是不是中邪了?”
“到底怎么了?”
“我刚才去看他,他就一门死心练习射箭,都不搭理我,我说他要上战场了,他却说,上战场就上战场,又不是没有上过。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他从小到大一直都在家里,怎么就说他上战场了呀?你快去看看。”
“有什么看的,我看他就很正常。”一直都胆小怕事,白天怕虫,晚上怕鬼,见到老鼠都吓得发抖,蜘蛛都怕,见到蛇更要被吓晕,就他那个样子,还上什么战场?可别是中邪了!”
“哪里有那么多邪来中!”
“没中邪?那他是在干嘛?”
“你没发现了,上次他从山里回来以后,整个人都变了。”
“天,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层面的呀,对呀,就是在山里去过,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一定是这样!”
“这样个啥,你呀你呀,满脑子都是这些玄玄乎乎的东西。我当年跟随安抚使杨璨大哥征战的时候,有一次落单了,在丛林里躲了几天,所以,我很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和感受。”
“那你说他现在在想啥?”
“作上战场的准备。”
“上战场,你瞎说什么呢?他好多天以前就知道要上战场?”
“你的好女婿已经给他把形势讲得清清楚楚了,你的那些好外孙,杨大声也好,赵寅也好,都在撺掇他,是我田家的人,都有血性,他总得有自己的想法。”
“打仗?打仗?要是……要是他有什么意外,你田家就绝后了呀!”
“绝后绝后,你整天就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就不能打打大算盘?播州是一定要出兵的,这么多年了,只要有外患、有边患,我们都一定会出兵,这是我播州各代执政者的情怀,也就是杨璨大哥所说的尽臣节,哪一天,播州人不尽臣节了,播州安抚使也就结束了。这次和往常不一样,要到遥远的北方防线,所以我就料到反对声音会比较大,就先抛出来了,也算是对他杨家最大的支持。”
“如果非要去,那也得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先成家了再走。”
“你想怎么办?”田兴其不知道令狐氏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明天就去犹家,早点娶亲。”
看着令狐氏如此急迫的样子,田兴其只能摆摆头,由着她的性子去了。去年的时候,田兴其和令狐氏在琢磨给田万娶亲的时候,才有些犯难。因为田万出生时令狐氏已经四十岁,差了整整一代人,导致联姻的几个家族都差了一个辈分。世代联姻,乱了辈分到时候称呼上就很麻烦。最后折腾来折腾去,犹家族长犹秉清的弟弟犹剑的小女儿,辈分和年纪都对得上,于是在去年就给他们定了亲,本来预计到今年年底迎娶进门,没想到出了要征兵这档子事。令狐氏的要求其实也不过分,把年底的婚期提前上来,也没啥大不了。
然而,在令狐氏准备了厚礼,风尘仆仆赶到犹剑家的时候,却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使不上劲。不管她好说歹说,犹剑就是不同意现在就过门,他坚持必须要等到年底。
“犹剑兄弟呀,你也知道,田万也不小了,能马上过门,我们了了田万的事,你儿女的事情都办完了,可以上坎了。”
“大嫂子啊,说句不该说的,你家田万这次就要出征了,我家幺女嫁过去,就是个独守空房,哎,我们养个姑娘也不容易的呀!”
“你这人,早就定好的亲事,就提前办了有啥不对?你这样就失礼了嘛,我家还是嫡长子,都没嫌弃你家是幺房,你还在这里给我蹬鼻子上脸了!”令狐氏气急,说话也是怎么难听就怎么说。
“你家嫡长子?有本事就不去上战场啊,你家外孙也是嫡长子,就可以不去,要是田万不上战场,我们明天就敲锣打鼓把幺女送过来!”
“你……你……你是想毁了这门婚约?”
“大嫂子,我可没有说毁婚约的事,我们犹家好歹也是大家族,不会做那样背信弃义的事。”
“好好好,你厉害,我这里就正式告知你,我要毁了这门婚约,你们攀上我们这门亲戚,别说守活寡,就是真守寡,也是你们高攀了,今天我亲自过来,你还这样的姿态对我,哼,我就不信,我田家嫡长子,还会娶不到媳妇!”
令狐氏作为田家族长的妻子,作为当今安抚使的外婆,以及诸多将领的丈母娘,还是令狐家族长令狐琪的同胞妹妹,自然是有资格训斥犹家的支系人物的。
犹剑被呛得哑口无言,但显然他并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
令狐氏气冲冲地离开了。当她回到家里的时候,田兴其正在接见一对夫妇。令狐氏看这对夫妇就觉得很面生,看年纪也就不到四十岁,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一看就是下人。她气呼呼的,没好气对田兴其发脾气:“让你出马你不去,就在这里做些无用的事!”
那对夫妇赶快站起来,躬身打招呼道:“夫人。”
看着夫人对客人不咸不淡,没给好脸色,田兴其赶快起来迎接令狐氏,并打圆场道:“夫人回来了,我让他们等着你的,就是想等你回来一起商议。”
“好像是天大的事一样,要说就快说,不说我休息去了,累死了!”
“夫人先喝口茶,我告诉你呀,这两位是王恕夫妇,他们在五年前蒙古取道大散关进攻金国时,从沔州逃到蜀地,后辗转来到播州,租种了我们家土地。”
“你说重点行不行?这么啰嗦干嘛?我们家的佃户是不是我全部都要去认识他们?”令狐氏显然还有气没有消,听田兴其啰嗦了一阵,说气话来可就一点不礼貌了。
“他们家大女儿今年年方二八,愿意嫁给万儿,明天就过门。”田兴其言简意赅起来可是一针见血,毫不拖泥带水。令狐氏被这一句话直击心坎,顿时像被闪电击中那样,呆在原地,动弹不得,良久,她才反应过来,看看外面的天色,此时是傍晚时分。
令狐氏斩钉截铁地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马上安排人过去把新娘子接过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震惊了,田兴其知道她是急性子,但没想到有这么着急。王恕夫妇也觉得太急了点,但作为下人,在这样强势的夫人面前,怎么会有发言权呢?夫人的话就是权威,照着做就行了。两夫妇知道以现在的身份,完全没有跟田家讨价还价的能力,最重要的事,在这门亲事中,王恕得到田兴其赠送的一片山头,大概有三十亩旱地,十亩水田,当作了彩礼。有了这些山林和土地,王恕将彻底在播州站稳脚跟,结束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也知道,以他们的身份,自然不能做少爷田万的正妻,就算是做小妾,也算是有名分的,王家丫头也是野鸡飞上枝头,变成了凤凰。
田万自己都觉得吃惊,风风火火的母亲大人,就这样张罗了一门亲事。婚礼虽然办得仓促,但一点也不简单,很多亲戚朋友没有请到,但寨子里的人还是好好庆祝了一番。
洞房里,田万挑开新娘子大红的盖头时,看到这姑娘羞红了脸,虽然因为长期劳作皮肤黑了一点,但五官还算精致。他觉得最近的事都像一场梦,听姐夫杨价讲到了家与国的道理,以及战争的故事,他既受到触动,也觉得男子汉应该勇敢从军;他艰难地在野外生存了五天,体验了生存极限,但也激发了他的勇气,因为他发现,再艰苦的环境,只要努力坚持,也能创造奇迹;父亲在族长会上宣布自己从军,他对即将开始的军旅生活,既忐忑,又憧憬;在今天,一天之内,自己又多了个媳妇。
“你为什么要答应嫁给我,你知道,我很快就会出征,很可能会死掉的。”
“不,你不会死!”
“会死,赵定应已经说清楚情况了,蒙古骑兵太凶残了,此去基本上就是送死了。”
“如果你死了,我给你守节。”
“你还很小,犯得着这样吗?你还有你的幸福。”
“从沔州逃出来,我心中就已经只有仇恨,没有幸福了。”
“你还这么小,怎么会有这么多仇恨?”田万不自然地笑了笑。
“蒙古军毫无人性,不给人留出路,我家要不是父亲常年走金牛道入川,做点小本生意,信息灵通,提前把我和母亲接到利州,我们也会像其他叔伯姊妹那样,死于蒙古的屠刀之下。”
“你们家死了多少人?”
“九十九口。”
田万心中一震,完全可以想象,族人中有九十九人没有了,会是怎样的惨状。
“你为什么不哭?”
“哭有什么用呢?”新娘子王氏抬起血红干枯的眼睛盯着田万,显然,她已经流干了眼泪。
“好吧,三天后我就要上战场了,我去给你的亲属,哦,不对,现在也是我的亲属们报仇了。”
“只恨我是女儿身,否则,我也要跟你一起上战场。”
“你还是在家好好照顾孩子吧,本来我刚才之前,都还觉得为了生个孩子这么急着结婚挺荒唐,你这样说起来,还是留下个孩子,如果我死了,继续去抗击蒙古吧!”
接下来的时间,田万开始了在家族内的征兵。播州自从安抚使杨璨开始,实行了且耕且战,兵民结合的方针。留设的常备军只有三千人,其他的人都是平时为民,战时为兵。播州地处喀斯特高原地带,多高寒山区,土地产值地,庄稼对劳动力的依赖极大。杨璨的这一措施,极大缓解了兵力不足的窘境,也提高了粮食产量,三十年不断地对外扩张,开创了播州盛世。本次征兵的任务是在三千的常备兵以外,再征兵五千人,从这八千人中精选出五千人最后出征。
田家除了本寨家族子弟外,还有大片治理下的藩外之地。藩地是夷外之地,即由土著僚人、苗人居住之地,就这样形成了多民族混居的特殊环境。田万要做的,首先是从家族子弟中选出五十个精英子弟,再从藩地的僚人、苗人中选出四百五十人,组成五百人的庞大队伍。为了加强组织领导的扁平化,家族子弟每一人都成为十夫长,每一百人设百夫长,田万选了五个百夫长,分别是田晨、田富、田荣森、田心初、田梦龙。家族子弟分别从僚人中选人,最后,田万选了五个最熟悉的家丁和五个僚人作为贴身侍卫,这些人里边,自然有木樨。
田万作为这支队伍天然的首领,具有天然的号召力,虽然很多人的年纪都比田万大,但都得尊称他为少爷。平时的训练只是基础,士兵们除了个人准备战马外,其余的装备从播州安抚使的府库中领取。战马是极为稀缺的战略资源,搜肠刮肚,也只能凑出五十匹战马。
这样组建的部队,因为是以家族为纽带,思想上空前团结,军官与士兵相互了解,相互信任,有战斗意志,但要真正形成战斗力,还需要精准的战术指导,所以,安抚使从常备军中抽出一千补充到新征兵的队伍中,形成专业化的指挥。
尽管还存在着装不统一,年龄、高矮有差别,田万还是带领着田家及其藩地征调的五百军士,踏上到播州安抚使司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