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曹友闻事前的交代“若阔端至,内以鸣鼓举火为应,外呼杀声。”曹友万立刻命令点燃烽火。随着干柴烈焰升起,加了狼粪的黑烟冲天而起,如一根擎天黑柱,冲破了云霄。
最先看到这根黑烟柱的是塔海,他内心忽然动了一下,感到十分惊讶,内心里有了一丝恐惧。作为久经战阵的老将,他自然知道,曹友闻是个难缠的对手,蒙军的一切行动都似乎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么,他到底给蒙军下了一个什么套呢?
其次看到的是阔端,他心中有些激动,这个信号再明显不过,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宋军主力即将出现,他倒要看看,他们是些怎样三头六臂的人物,敢与蒙古勇士正面对抗。
在三十公里外隐蔽的曹友闻看到烽火信号,迅速点好人马,他安排一千人在金牛道设伏,阻击蒙古援军。将所部分出两千人,由统制杨大全率领,攻击阔端的后队;分出两千人由总管夏用率领,攻击阔端的中队;选两千人由参将吕嗣德率领,攻击阔端军的前队。曹友闻则带着杨价,带领剩下的精兵三千人多人,疾驰到鸡冠隘下。
在曹友闻出兵的同时,埋伏在阳平关城里的五千宋军,在嘉陵江下一公里处渡过嘉陵江,对阔端所在的蒙古大营形成包抄,鸡冠山上的宋局顺势冲锋,形成了完全的包围。
阔端大骇,他没有想到曹友闻用兵如此精湛,在事先计算时,每一步都看准了,对形势的预判如此超前,他最精妙之处在意设疑兵,隐藏主力,堵上了退路。合围地点也选得十分精准,就中间一处不大的平地,四周都是崇山峻岭,或者激流险滩,不利于蒙古军骑兵展开,宋军是进可攻,退可守。阔端毕竟是久经战阵的王爷,他从小就跟随爷爷成吉思汗南征北战,对孛儿只斤家族的成员,都是在马背上和刀刃间长大的,早就看淡了生死,前不久,阔端才得到消息,自己的兄弟,皇太子阔出,在征伐京湖地区时,已经阵亡。阔端相信,孛儿只斤家族的男儿,即使是阵亡了,也会有更多的英才前赴后继完成成吉思汗的遗愿。成吉思汗当年曾定下从蜀地,沿长江顺流而下灭掉大宋的计谋。
阔端稍微调整了一下心绪,随即安排应对之策。他迅速布置起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以八都鲁军为外围,在各处关隘与宋军形成对峙,第二道防线以游骑,在开阔地带作为机动,第三道防线以重骑兵为护盾,与怯薛军一起,死死守卫中军帐的安全。
就在阔端军严阵以待之时,天空忽然飘过几朵乌云,不一会,一阵暴雨稀里哗啦下了下来。阔端看着这突然变化的天气,高呼:“天助我也!天助我也!”他很清楚,大雨会让道路变得泥泞不堪,行军速度会被迟滞,行军过程会消耗大量的体力,会导致军士们怨声载道甚至军心不稳。蒙古军则大可在营帐中躲雨,以逸待劳,首先就胜利了一半。
而在此时,正在泥泞道路上艰难行军的宋军,正经受着重大考验。保捷军统领刘虎向曹友闻汇报军情情况:“将军,这雨来得太大太突然了,泥泞已经没过了足背,行军异常艰难,很多官兵都在抱怨,如果继续行军,恐怕军心不稳,不如等到天气放晴了再行军。”
刘虎之所以敢在这个时候提出这个问题,显然因为他是曹友闻的亲信,同时也是因为曹友闻平时治军愿意听取大家的意见。然而,此时,不管是曹友闻,还是在他身边的杨价,都知道当前形势的紧迫。
不待曹友闻发话,杨价率先说道:“将军,属下以为,当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我们因为下雨停下来,所有的努力将前功尽弃,望将军三思。”
曹友闻斩钉截铁地说道:“安抚使大人说得对,当前,蒙古军已经知道我伏兵在此,如果不能快速行军,必将失去战机。传令下去,三军冒雨前行,违令者斩!”
曹友闻治军以严厉著称,在决策前,大家还可以提出些意见,一旦曹友闻下了决心,发出军令,所有的人必须得遵守,背嵬军有这素质。
在曹友闻的指挥下,宋军从五个方向发起了攻击,鸡冠隘中的守军都打开关门,冲了出来。一时间,阳平关所在之地,喊杀声四起,威震天地。
宋军与蒙古军的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曹友闻率领的,是整个蜀地最强战力之军,是百战之军,阔端的蒙古军,也是精锐中的精锐,两军都拼尽了全力。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尽管宋军经历了艰难的行军,但他们依靠着顽强拼搏的精神,以及捍卫儒学正统的殉道精神,向蒙古军发起一阵接着一阵的决死冲锋。在所有人的努力之下,胜利的天平终于逐渐向宋军倾斜,他们已经肃清了蒙军的外围,仅有五六千蒙古军退缩到中军帐去,包围圈越缩越小。蒙古军的阵型已经有些错乱,此时,要是再有一些生力军配合,消灭阔端将是水到渠成的事。
曹友闻望了望金牛道的南方,尽管他从一到阳平关就跟赵彦吶发了出兵请求,请赵彦吶迅速派他带领的两万宋军出剑门关,增援阳平关,尽管他请求曾兵不下十次,就在刚才,他还再次发信请求增兵,但他迟迟没有看到援兵到来。他心中疑惑,心中愤懑,赵彦吶,你把那么多军队带过去,就是围观的么?
嘉陵江边,宋军和蒙古军伤亡都极为惨重,血流二十里,流血漂橹,嘉陵江一时塞流,整条江都成了红色。老鹰在天空盘旋,乌鸦在枝头鸣叫,大地悲歌,山河变色。
宋军素来绵裘代铁甲,在雨中衣服濡湿,变得厚重不堪,但所有的人都在咬牙坚持,大家都很困难,谁先坚持不住谁输,这是势均力敌的战斗最后的关键。
然而,当杨价抬头看了一眼从鸡冠山上升起的朝阳时,薄薄的雾气散发出阵阵死亡的气息。突然,从大安往金牛道的方向上,一阵嘚嘚的马蹄声响起。
战场上所有的人都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很显然,哪一方有援军到来,胜利的天平就将倾斜给谁。
杨价心中不祥的预感顿时升起,他的手都开始颤抖。杨价并不怕死,他从出征的第一天起,就抱着必死的决心,对于播州的统治,他已经安排给了儿子杨文,他相信儿子能很好治理播州。战争里看到了更多的死亡,不管是将军也好,士兵也好,谁的死亡都是正常的,都不觉得意外。杨价害怕的是战事的失败,他很清楚,如果此战一败,蜀地必失,必将生灵涂炭。杨价只有一个疑问,当初曹友闻留下来阻击援军的一千士兵,就没有发挥一点作用么?
终于,那些铁骑围了过来,为首的,赫然是蒙军都元帅汪世显。作为久经战阵的战将,汪世显知道当前不能一拥而上,那会冲散双方的阵型,到时候可能反而会危及阔端的安全。他将自己的一万骑兵分成了一百个小队,每个小队一百人,轮番对宋军阵型的薄弱之处发起冲击。
尽管宋军作了拼死抵抗,每个人都抱有必死的决心,然而,汪世显生力军的加入,让战争形势瞬间逆转。
杨价看穿了曹友闻的部署,知道从一开始,他就在赌,开始一切都还顺利,都是按着他的设想来的,不想一场大雨下来,迟滞了宋军两个小时的步伐,战斗力降低,使得在包围阔端以后,没有按预期中的时间拿下来。而期待的援军迟迟不来,导致整个战局的失败。
被包围在核心的蒙古军看到援军到来,士气大振,从里面发起反冲锋,顿时,曹友闻就被蒙古铁骑四面包围。
“保护曹将军!”杨价对所有的播州军士兵发令道。主帅是战场的中坚力量,只要主帅还在发布施令,部队就有凝聚力和向心力,就还能有组织地进攻或者防御,也正是因为主将的作用,交战双方才经常有擒贼先擒王的斩首行动。这就是蒙古军拼死冲击曹友闻的原因。
曹友闻仰天长叹:“老天呀!你为什么这样不开眼啊!兄弟们,我们尽力了,我们为了国家,为了朝廷,为了我们辉煌灿烂的文明,今天拼死奋斗,虽然我们今天牺牲了,我们终将战胜凶恶的敌人!为了荣誉,为了尊严,我们战斗到最后一人!”曹友闻将自己所乘战马杀死,表示自己绝不会临阵逃脱,一定会决战到死。
杨价使出自己的佩剑,率领亲兵斩杀着蒙古军士兵,试图想向曹友闻靠拢,但蒙军以将杀死曹友闻当作了胜败的关键,不断涌来骑兵,前赴后继,奔向曹友闻。杨价在杀死一个蒙古骑兵后瞟了一眼曹友闻,看到他已经被十多名蒙古兵用蒙古弯刀砍到。曹友闻抬起他那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脸色,以及那还带着不甘、愤怒的眼神,最后望了一眼杨价,他想用剑杵在地上支撑起身体,然而终归是徒劳,他威武雄壮的身体,终于轰然倒下,就像撑天的柱子突然被砍到了一根,天地震动。
汪世显已经来到了阔端的身边,他们在中军帐里看到了这一幕。
阔端感叹道:“曹将军用兵入神,他是我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可惜宋廷用不好他这样的人才,只能用赵彦吶那样的草包,否则,我大蒙古国怎能跨越这三关五州的天险?”
汪世显附和道:“曹友闻是真英雄,蜀将军中真男儿也!”
阔端赞许汪世显的话,他看了汪世显一眼,心中颇为欣慰。既欣慰汪世显援军及时赶到,终使蒙古军赢得阳平关之战,也庆幸当初宋廷拒绝了汪世显的归附,让自己收下了如此勇武的猛将。
杨价内心十分激愤,他对天大吼三声:“不!不!不!”然后对还仅存的播州军士兵发令:“快,抢回曹将军遗体,抢不出遗体,全部斩首!”杨价在悲愤中发出了死命令。
播州军士兵平时就受到杨价严厉的管束,知道他是一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加之播州军大小统领皆与杨家联姻,有着天然的利益关联。更重要的是,杨价常以忠义教育官兵,每个人都被曹友闻的壮举所感染和鼓舞,所以,他们都拼命去争抢曹友闻的遗体。
这突如其来的冲锋,让刚杀死曹友闻的蒙古军措手不及。刚才在围住曹友闻的时候,他们是全身心投入到战斗中,曹友闻阵亡后,他们的心目中,战争已经胜利,所以突然就松懈了下来,一般这个时候,宋军就会丧失斗志,却没想到播州军居然能突然发起冲锋。
久战之师的蒙古军迅速反应过来,纷纷想播州军发起反击。但对于已经发疯了播州军来说,蒙古军的反击显得力度不够。杨价带着所有的人在冲,杀入敌阵,当他们抢下曹友闻的遗体后,播州军边战边退,蒙古军的指挥官塔海发现了杨价的企图,他命令道:“包围他们,消灭他们!”
霎时,蒙古军像潮水般涌了过来,在杨价与敌周旋的时候,突然从侧面杀出来一个蒙古骑兵,他突然抛出一个绳套。杨价的全副精力都在眼前缠斗的敌人身上,用余光看到了侧面飞来的暗器,本能地偏过头,然而,蒙古兵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他要偏头,绳套在空中抖索了一下,继续朝着杨价的头套过去,恰像杨价的头主动伸进头套一样。那蒙古兵见杨价已经入套,随即驱动坐骑,要把杨价拉下马来。
杨价顿觉呼吸局促,心想糟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然而他感到脖子上的绳索越套越紧,就在马上就要被拉下马的时候,突然觉得脖子上一震,自己刚才使劲挣脱的绳套那边的拉扯力突然没有了,但因为自己还在使劲挣脱,这力道的惯性让他往前方扑去,他反应过来,瞬间仅仅抓住马鬃,费了很大的劲才继续稳定在马上。噗嗤一声,他只觉得左肩剧烈疼痛,突然他就失去了知觉,倒了下去。
正午时分,天气炎热,虽然还没有到三伏天,但成都平原上已经散发着一阵又一阵热浪。在利州通往成都的官道上,两匹瘦弱的公马,拉着一辆已经十分破烂的马车,嘎吱嘎吱地走着。两匹马都不愿意走,但马车夫把辫子打得啪啪作响,马匹只得不情愿其托起沉重的躯体,继续往前赶路,走得实在太累,就吭嗤吭嗤地打着响鼻。在马车上的周围,有留个骑着马的人,穿着宋军军服,无精打采的,在身后,还有一百多个衣服已经破烂不堪的士兵。所有的人都蔫当当的,像被秋霜打过的茄子。
马车上绑着的军旗,也耷拉在烈日之下,好不容易吹来一股凉风,把那旗子吹了起来,才稍微有了些精气神,只见军旗上写着大大的“播州”字样。马车的顶棚已经坏了,不知是谁,胡乱找了几块破碎的铠甲,才勉强挡住了烈日的照射。在马车里,躺着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
这人正是杨价。他突然清醒了一些,大脑虽然还昏昏沉沉,但在模模糊糊的意识里,似乎还在战场上,还有战马嘶鸣,刀剑相撞的锵啷声。但周围好像又很沉寂,安静得能听到风吹动军旗的猎猎声,以及马车轱辘轱辘转动的声音。杨价想睁开眼睛,虽然他已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然而终归没有能睁开,又沉沉地睡了下去。
在马车旁的赵暹看到杨价动了一下,本来以为他会醒来,但等了很久,还是没有看到他睁开眼睛,多少有些失望。他很清楚,在这些天里,安抚使杨价经历了生与死的抉择。他被蒙古骑兵的套马索套住,马上要被拉下马的时候,侍卫成大力迅速冲过去砍断了绳索,在杨价被另一个蒙古骑兵刺穿左肩的时候,成大力冲上去,砍杀了那个蒙古骑兵。其他的骑兵向杨价冲过来的时候,成大力奋不顾身地为杨价挡下了所有的攻击。正因为此,成大力被蒙古兵乱刀砍死。
在成大力争取到的那么一点时间基础上,杨价的侍卫们上前把杨价救了出来。赵暹看宋局败局已定,阵型已乱,在冲杀中竟然遇到了杨价他们,于是合并一起,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才保护着杨价,沿着金牛道,下剑门关,到利州城,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辆破马车,驮着杨价赶回播州。这些天里,杨价的伤口反复感染,好几天高烧不退,随军的军医怎么医治都不见效果。赵暹已经作好最坏的打算,但没想到,杨价凭着自己旺盛的生命力,竟然熬了过来。
直到晚上,在这一行人投诉客栈的时候,杨价才悠悠醒来。他吞咽了一些粥,努力想要坐起来,赵暹和几个侍卫才帮忙用枕头垫着后背,扶他坐了起来。
“曹……曹将军呢?”杨价终于回忆起战场的事情来。
“天气炎热,我们带着他遗体会腐烂,所以第二天,我们在金牛道旁找了一个地方把他埋葬了。我们做好了标记,等战乱过去,再去祭拜他。”
杨价颓然而木讷地盯着屋顶,突然间失神了,他呆呆地,怔怔地。赵暹以为他是要休息,于是说道:“大人先好好休息一下吧,我们明天继续赶路,一个月左右就能回到播州了。”
杨价没有搭理他,看得出来,他在沉思,良久,他才吟哦出一首诗:
雁塔名香本一儒,执殳几度为前驱。
蒙戎却敌世间有,教授提兵天下无。
嘉陵江鏖忠勇奋,阳平关度死生殊。
英风壮节谁能匹,千载人称大丈夫。
念罢,杨价的眼角渗出了泪水,那滚烫的泪水滚落脸庞,留下两道深深的泪痕。
“完了,全完了!”杨价念叨着,靠在枕头上,又昏了过去。
接下来几天继续赶路,杨价的身体逐渐恢复健康,虽然刀伤还没完全愈合,但他恢复了清醒,情绪上也逐渐好转。
杨价看到,又很多士兵不断在马车前清理着,以边把路障清楚,让马车顺利通过,杨价问赵暹道:“怎么?官道都拥堵了么?”
“回大安抚使人,赵彦吶两万大军溃逃时,搜刮的很多民脂民膏带不走,就随意抛弃在路上。”
“赵彦吶?他的大军开到哪里去了?”
“成都。”
“不是应该溜到重庆么?成都守得住么?”
“他誓言要与成都共存亡的。”
“阳平关天险不救,剑门天险不守,一片坦途的成都平原,怎能阻挡蒙古铁骑呢?他拱卫成都市假,搜刮成都市真吧!”
“大人明鉴。”
“赵暹,说起来我们是姨夫,是挑担,是亲上加亲,这时候已经不是军旅,也不是衙门,你就不要叫我大人了吧,叫我姐夫好些,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是大人,比起这肩头沉甸甸的责任,我还是更希望自己是一个山中野夫,过得逍遥自在。”
“好的,姐夫,你看我们要不要到成都去看一看。”
“没必要了,这大好河山,从今就拱手相让了,哎!”
“当初的战斗,不可谓不激烈,将士也不可谓不用心。我们两万余人,就没有一个孬种,大部分都壮烈牺牲了。我们播州军出师五千多人,到现在也就这一百多人了,以后写史书的人不会认为我们是逃兵吧?”
“管他史书怎么评价,我们对得起良心就行,要不是我受伤,要不是你们为了护卫我回来,你们也应该为国捐躯了吧。”
“以身报国,是我等播州军将士的心迹。”
“也罢也罢,既然我们还能回来,也算是天意。哎,千军易得,良将难求,要是曹将军还在……”杨价说起时局,想到了曹友闻殉国,又不禁悲从中来。
“姐夫,我后面打探到了,当初曹将军埋伏的那一千伏军为什么没有挡住汪世显。”任何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蒙古军取胜的关键就是有援军的到达,为什么阻击绝对没有达到迟滞援军的目的,这是每个人都希望找到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
“汪世显在南下阳平关的时候,阻击部队确实去阻击了,但老奸巨猾的汪世显分兵了,他派了一支小队继续佯攻伏军,主力部队却在当地人的带领下,走另外一条山路饶过了伏军。”
“哎,汪世显真是当代吕布啊,在不同的朝廷之间转身,毫无心理负担,关键是,他真的有军事才能啊。”
正在他们谈论的时候,只觉得前面突然有熙熙攘攘之声,赵暹十分警惕地拔出佩剑,朝着前方看去。
不一会,前面的人朝着两边分开,让出道来。十多人骑着马,朝着马车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英俊少年,没有着军服,而是儒生打扮,骑在马上显得更加飘逸潇洒。
走近杨价的马车,哪些人都下得马来,为首的少年俯身道:“儿子杨文,拜望父亲!”
杨价心中一喜,扶着车栏杆,在赵暹的搀扶下,下得马车,他紧紧抓住杨文的手,颤声说道:“文儿,你……你怎么来了?家里怎样?”
“回父亲,一切安好。听说战事激烈,我本想带领播州卫戍军增援的,但没有战马了,我就带着这十几个人过来,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不想在这里遇到了父亲。”
“哎,不用去了,打道回播州吧,一切再从长计议。”
“哦?我们播州军马呢?”看着稀稀拉拉衣冠不整的一百多军士,杨文疑惑地问道。在他心目中,播州军应该是出征时五千人那样的队伍,浩浩荡荡,威武雄壮。
“你所看到的都是我们的全部人马了,其他的人,都已经为国捐躯了。”
杨文心中一阵默然,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队伍,看着杨价,脸上的表情首先是不可思议,其次转化为愤怒和憎恨,又带有几分不甘。他转了转眼睛,似乎很快接受了播州军马已损失殆尽的现实,对杨价说道:“我一路上听到关于赵制置使的很多流言,说他不战而逃,被蒙古军吓破了胆,我还有些不信,现在看来,都是真的了?蒙古军现在到哪里了?谁守成都呢?”
“赵彦吶守成都。”杨价沉痛地说道。
“父亲,既然你们已经平安回来,我就放心了,既然成都危急,那孩儿就请求父亲准许我到成都去。”
“你从小聪颖,应该懂得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道理,我们没有能在三关五州堵住蒙古军,蜀地的大门已经被蒙古军攻破,成都必不可守,与其去做无谓的挣扎,不如退守播州,厉兵秣马,好好准备,终有一天,我们要杀回去!君子不争一时之长短!”
“父亲,孩儿并非意气用事,我想得很明白,三关五州尽失,从此蜀地将陷入连年战乱,作为播州安抚使,将始终在抗蒙的第一线,如果我有所畏惧,如果我连蒙古军长什么样都没见识过,那我如何才能抗击蒙古的侵略呢?以前没有能够参加到阳平关的战斗中,我都觉得异常自责,请父亲成全孩儿!”杨文跪在地上,请求杨价同意。他虽已经就任播州安抚使,但作为杨家一直以来以孝传家,加上他本身的儒雅气质,都决定了他要听取杨价的意见。
“你这一去,异常危险,所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要是领兵打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的,虽然危险也很值得,你现在去成都,身边只有几个护卫,这危险实在不值得冒。”
“我此去一方面是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另一方面主要是想观察一下蒙古兵的战法,我会确保安全的。”
“以你的身份,一人身负播州的未来,还是不应该去!”杨价很决绝地说道,但他的与其并没有开始那样强烈。
“以父亲身份的尊贵,还不是照样战场杀敌,身负重伤?再说了,蒙古军之所以厉害,是因为他们不管是谁,哪怕成吉思汗,或者皇子窝阔台、拖雷,哪个不上战场,皇孙阔出还战死京湖战场,就是你们也差点杀死皇孙阔端。如果像赵彦吶那样,领军将领自己都害怕战争,都只顾惜自己的生命,那怎么能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如果你害怕我涉险,那未来的播州,不如献地投降!”
杨文的话说得有理有利,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让杨价感到十分突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他,但他猛然间醒悟了过来,眼前的杨文,已经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少年,他已经在这纷呈的乱世中,蜕变为一个勇敢的,锐利的,有见地的男子汉了!播州有这样的真男儿,杨价有这样的接班人,那一定是可喜的。
杨价没有再表示反对,而是以一个担心儿子安全的父亲,用企盼的语气对杨文说道:“你去成都吧!记住,活着回来!”
就在杨文想要告别杨价,转身西行走向成都的时候,杨大声走了过来:“父亲,我也要去成都!”
“胡闹,你去成都干嘛?”杨价生气地说道。
“哥哥去成都杀敌,我也要杀敌!”
“打仗就是匹夫之勇?你还得好好动动脑子!”
“我不动脑子能活着回来?我去也跟哥哥有个照应。”
“这是军营,你要服从命令,你跟我一起回播州,这是命令,不服从命令我砍你的头!”杨价越说越气愤。他并不是一个护犊子的人,但他很清楚,自己受伤以后,身体一时半会好不了,就算好了,也总有走的那一天,播州的未来,终归要交到下一代人的手里。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所以杨价也小心翼翼地,不把两个儿子放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两个儿子同时出事,那播州在交接班的时候就会出大问题,甚至会像以前分成上杨、下杨一样分裂。这不是作为父亲的私心,而是为了播州的发展,为了能更好更顺利交接班,为了播州的抗蒙大业。
杨大声没有敢再吱声,赵暹却接下了话头:“姐夫,既然大声不方便护卫小文,那就由犬子赵寅跟他表哥一起去成都吧,他经历过战火,多少能给予一些帮助。”
杨价想了想,觉得赵暹说的有道理,赵寅在年轻一辈里所表现出来的沉着冷静,让杨价都有些吃惊,而且,赵暹不是叫安抚使大人,而是叫姐夫,事实上就是把安排赵寅去当做家事。既然是家事,也就不好武断地拒绝了。杨价说道:“那就让赵寅一起去吧,记住,你们只是去历练,不可恋战。”
杨价辞别了杨文,带着满腹的担心,继续向南,他经过了重庆,看到富庶繁忙的长江航道,心中满是惆怅。他深深的忧愁,在意他所看到的繁华,转瞬之间似乎就会变成废墟。不过人们有多勤劳,多善于创造,但没有强大的军队,就是一头大而肥的猪,终归会成为别人的盘中餐。要创造辉煌灿烂的文明,需要数辈人的努力积累,而要毁坏,却可以是在朝夕之间。
在他通过南平军,过了松坎进入播州地界的时候,一场大雨,淋湿了所有人的衣服。回到了故土,让杨价的被压抑着的思乡情绪猛然之间爆发出来,他不顾赵暹的劝阻,独自来到松坎的山上,了望着熟悉的播州大地。这片大地还是那样山水相连,要暴雨中,仍然可以看见远山的轮廓。杨价想起了曹友闻,那个战死沙场的将军,想到了那些在战场上战死的亲人,还有那些当了逃兵的人,人和人,差距怎么会那么大呢?做人的境界怎么会相差那么大呢?杨价猛然跪倒在地,他嚎啕大哭,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很快就被雨水冲走,他双手抬起,抬头仰望天空,高吼道:“苍天啊!你可开开眼啊!”乌云还在头顶,遮蔽着这个黑暗的世界。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就是隆隆的雷声,大地为之颤抖。
他因为忧虑,加上旧伤还没有完全康复,又被大雨淋了一场,杨价彻底病了。不过幸好夫人知道他回来的消息,亲自带人到松坎接他。以至于回播州城的时候,坐上了好的马车,不用再那么颠簸了。
那天与杨价告别后,杨文和赵寅带着十几个人已经在成都城里去。他们本来想进制置使司,但那里早就人去楼空,不出杨价所料,赵彦吶早就被蒙古军吓破了胆,他的军队没有增援曹友闻,也没有坚守剑门关,自然更不会坚守无险可守的程度,他沿着岷江一路南下,转进重庆府,最后转到了夔州的大山里观察动静。
杨文退而求其次,去找成都府。成都府知府由四川制置副使丁黼担任,丁黼决意抗蒙,当他听说了杨文的身份后,邀请杨文一起抗蒙,丁黼说道:“你父亲表现很英勇,我们成都府百姓都很钦佩他!当初他北上路过成都府的时候,老夫还跟他见过面。当前形势危急,我又是一介书生,不知兵,还请安抚使协助守城。”
“制置使大人有心,小生万死不辞!”杨文虽然也没打过仗,也是文人不知兵,但他觉得,在这家国危难之际,只要是热血青年,都应该参与进来,更重要的是,身边有带兵打过仗的赵寅,这就是杨文能够应承下来的底气。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制置使大人,当前成都府有多少兵呢?大人打算如何守成都?”
“哎,赵彦吶不听老夫劝阻,执意把两万多军士都带走了,当前成都府,有三百多府兵,还有四百多衙役。”
“就这七百多人?”
“只有这点家底了!”
杨文虽然不怎么知兵,但他很清楚,以父亲的英勇善战,以播州军精锐尽出,还有曹友闻两万背嵬军的精锐,利用金牛道天险都阻挡不住蒙古铁骑,这区区七百杂牌兵,怎么能守住人口众多,商业繁华,地域广大的成都城?赵寅在旁更是听得一头黑线,这七百人队伍,自然远不如当初所带的五百精兵,七百人守成都?
杨文正色道:“制置使之勇,请受晚生一拜!”杨文边说,边像丁黼鞠躬。他看到丁黼坚定的眼神,他知道,丁黼已经下定了必死的决心。杨文发自内心敬佩丁黼的勇气,他作为一介书生,本无关军事,他如果现在逃走,就算朝廷要追查责任,他也能完全说得过去,毕竟,他跟蒙军对抗,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他之所以选择与自己守土的成都府共存亡,是一种完全的气节,是一种儒家最深厚的精神,也就是活得光明磊落,死得堂堂正正。杨文从小就深受正统儒家文化的熏陶,自然知道,生死事小,失节事大,也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正是因为有那样的家国情怀,有那么的殉道精神,有那么多优秀的精英人物舍生取义,国家和民族才生生不息,越传承越兴旺。
杨文接着说道:“大人,不知道对百姓的疏散工作做得如何?”
“已经发出布告了,愿意一起守城的丁勇,我们都组织起来,老人、妇孺和孩子,都到乡下去。老夫打开府库,也散尽家财,目前已经募得三千勇士。”
“好,大人英明,不管能否守住,我们都要让敌人付出代价,莫要让他们小瞧了我们,以为我们大宋无人了!”
“主流的道学家,都认为播州是蛮夷之地,从接触你父亲杨价,到看到你,我都认为,播州都是豪杰勇士,既有最正统的儒家学养,也有深沉的家国情怀,比起那些高谈阔论的卫道士,高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