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价第一次见到赵彦吶,是在仙人关。
赵彦吶从青野原出来,也许是受到了惊吓,也许是围困半年被饿慌了,逃出来以后,夜夜笙歌燕舞,生怕明天就战死,得不到享受时光。
在仙人关不大的议事厅里,赵彦吶坐在主位,旁边分列着各位战将,有赵彦吶的亲军头领,曹友闻、曹友谅兄弟在列,播州军士中则有杨价和赵暹。中央则是三个舞女在随着古筝的节奏翩翩起舞。
“有诸位将士用命,方保住我蜀地,我已将各位之功绩上报陛下,以我大宋赏罚分明的惯例,各位一定会得到重重封赏。”
赵彦吶边喝着酒,吃着下酒菜,边哼哼唧唧地跟着古筝的旋律跟唱,边上还有两个丫头在给他捶背揉肩。
杨价看了赵暹一眼,看到了他愤怒的眼睛,示意他不要表露出任何不满。杨价和赵暹虽是上下级关系,但他们事实上就是表兄弟,一起长大,而且还是连襟,关系自然非同一般。也正是因为对赵暹的了解,杨价担心他因愤怒而出言不逊,影响大局。
“大人,封赏还是其次,蒙古军只是因为受到了突然袭击,暂时退却,但他们的主力仍在,小人多次与他们交过手,知道他们的彪悍和执着,他们既然已经开战,那不到全部死完,他们就一定会卷土重来,望大人精心谋略,商议守蜀大计,保四蜀之地平安!”也唯有曹友闻,才敢在这样的场合劝谏已陷入温柔乡的赵彦吶。
“曹大人,你虽救本制置使有功,但你也要知道,本制置使是把全蜀最精锐的背嵬军拨给了你指挥,正因为本制置使手中只有老弱病残的厢兵,才导致青野原被围。现今你背嵬军全数再次,我们只要利用三关天险,自可保四蜀之地平安。老夫受苦多日,只是与各位将军消遣消遣罢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谋划保蜀之策?”
“大人,以小人之见,我们当坚壁清野……”
“够了,曹友闻,给你面子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今天的酒会,你要参加就参加,不参加就滚出去,真是,气煞我也!”
曹友闻被气得眼睛鼻子都歪了。如果他只是一个莽夫,他可能马上就跟赵彦吶翻脸了,转身气呼呼地就走了。但他不是莽夫,要知道,他可是进士出身。大宋王朝两百多年的历史上,对文化人都是尊重的,文官的级别自然要高武官一等,像曹友闻这样能文能武,文武双全,即使文官,又能统兵打仗的奇才,自然不会像一般的莽夫那样表现,他虽然生气,但他深知当前四蜀之地的旗子是掌握在赵彦吶手中,如果公然与他闹翻,对大局不利。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句,不管怎么说,都可能会成为两人之间的夹心层,总会得罪一人。
就在这时,杨价离席而起,向赵彦吶行礼后说道:“制置使大人,小的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是谁?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赵彦吶出言不逊道。
“在下乃威毅侯之子,播州杨价。”
“哦……你父亲杨璨,当年本来要参与平定吴曦叛乱的,还没出兵,那个逆贼就被我等平定了,你父亲为此还进献了三百匹战马,忠勇有加。有什么话,你说吧。”
“曹将军安排我袭击北部的蒙古军,我们从花屏山出奇兵,突然袭击蒙古军的营寨,他们很快组织了反击,整个战场形势看,他们的战斗力远非一般军队可比,在我们这样突然袭击之下,他们的伤亡仍然很少,撤退依然有序,我们虽然取得了战斗的胜利,但并未重创他们,因此我认同曹将军所言,眼前最紧要的事,当据关筑墙,完善防御,待蒙古再次到来,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好好的一个舞会,你们就搞成了军事会议?”赵彦吶十分不满地说道。
“在军当言军,何况当前军情紧急。”
“放肆,老夫给你一根杆,你还顺着往上爬?老夫念你父亲忠心与朝廷,才让你有站在这里说话的机会,你竟然教训起老夫来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老夫还不清楚?老夫这些年都在抗击蒙古第一线,还不知道蒙古的情况?你们这些蛮子懂什么军事道理?”
“制置使大人,你别张口蛮夷闭口蛮夷的,我播州士民精通孔孟之道、程朱之学不亚于你者比比皆是,我们是蛮夷又怎么了,我们至少知道忠君报国的道理,知道战无不胜的韬略,能下大敌当前当死战的决心,你身为陛下御批的封疆大吏,却还不如我等蛮夷通情达理!”
“来人,来人,把这不识好歹的东西给我拖出去斩了!”赵彦吶气得老眼昏花,竟然出如此昏招,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大人息怒,息怒,临阵斩将,恐军心不稳,当前真是用人之际,如果杨价冒犯了大人,就让他在战场上将功折罪,方为上策。”制置副使陈隆之上前说情道。
“是啊,是啊,还请制置使大人三思!”
赵彦吶将手中的酒杯掷于地上,恨恨地转身离开。
赵彦吶非等闲之辈,当年,信王吴璘之孙吴曦叛乱,勾结金朝廷自称蜀王,以心腹爱将禄禧守夔州,赵彦吶召集平常来往密切的义士杀死禄禧夺取夔州,遂得到朝廷封赏。后得到宰相魏了翁赏识,官拜四川制置使。
他在年轻时也是智勇双全,他自然知道,当前曹友闻手握重兵,杨价虽是蛮夷,但多服从朝廷调遣,这些都是不好惹的人,还有这么多将领为他求情,自然不能轻易把他斩了。经过了这些事,哪里还有雅兴喝酒宴乐呢?
在回营帐的路上,赵暹为杨价鸣不平:“姐哥,刚才好危险,我都准备拔刀了!”
“拔刀?你想谋反?”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真把你斩了呀!我就是拼掉性命,也要把你救出去!”
“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要杀我,自然是要用他的尚方宝剑才行,你也是老将领了,就算我死,你也不能有任何反叛的行为!”杨价厉声说道。
“他也太欺负人了!”
“我知道他杀不了我,就算要杀我,该说的话我也要说。”
“你说我们把他从青野原救出来,到底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好事啊,怎么能说是坏事呢?”
“像他那样庸庸碌碌之辈,直接在青野原死于蒙古之手,换一个制置使,也许跟蒙古交战效果会更好。”
“你糊涂啊,他再昏聩无能,也是朝廷命官,封疆大吏,他要是死于蒙古之手,那整个巴蜀之地军心民心将彻底溃散,蒙古将长驱直入,蹂躏我大宋国土,黎明百姓将惨死铁蹄之下。现在他虽然昏聩,但我们军心算是凝聚起来了,战争就没那么坏了。”
“你觉得,我们真的能打赢蒙古军么?”
“难道你觉得我们打不赢么?”
“跟他们交过手后,我才发觉,首先我们未必能战胜他们,其次,就算某一次或者某几次胜过了他们,但他们还会源源不断派出军队来,他们死战到底,战斗到最后一人的能力太恐怖了!”
“我和你恰恰相反,我认为能战胜他们,天时地利都在我们这边,唯一的隐忧,就是人和。”
“人和?是呀,现在人都不和了!”
“听父亲说过,赵彦吶实则志大才疏,且刚愎自用,对上邀功,对下苛厉,将士多有不服,当年,崔与之为四川制置使之时,发现了赵彦吶的问题,说他日误巴蜀者必此人,请朝廷不给与他边藩重臣的权力,还找机会削夺他的官职。然而,催大人告老还乡后,赵彦吶通过朝堂之争,任四川制置使。今日察其言观其色,诚如崔老先生所言。不知道他要把四蜀之地引向何处!”
“如果战败,我们的军士怎么办?播州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我们不灰心,我们还坚持,就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还有,刚才赵彦吶说我们是蛮夷的时候,我是真的生气,我看你像没事的人一样!”
“别人说什么并不重要,我们把自己当做什么才是重要的,如果他说我们是蛮夷,我们就跟他们动手,那我们才是真的蛮夷!”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回到了营帐。杨价还点着桐油灯看了一会书,对他来说,读书就像吃饭走路一样平常,唯有读书,能让他知理,让他心绪平静,让他更加坚定于抗击蒙古的侵略。
平静地过了两天,当杨价还像往常那样晨起舞剑的时候,传令旗兵向他报告,曹友闻大人召见。杨价匆匆穿上戎装,骑上快马,带着几个亲兵飞驰着奔向曹友闻大人的营帐。
“那天之事,让安抚使大人受惊了。”
“对当前战局而言,价之性命,实无足轻重。”
“当前时局真让人忧心啊,你可能还不知道,制置使大人已经带着他的人马离开了。”
当曹友闻说完这话的时候,杨价心中咯噔一下,手中的茶杯都差点掉在了地上。
“带走了多少人?”
“两万多,他一直带在身边的人马全带走了,他们去了剑门关,留下我们在这仙人关。”
“他这是当逃兵,如果他不是制置使大人,我马上去斩了他!”杨价气得脸色铁青,正如昨天晚上所言,他和曹友闻英雄所见略同,都认识到与蒙古军还会有连绵无休止的战争。事实上,自大宋迁都临安以后,巴蜀之地的战火就没有歇息过,与金朝廷打,与吐蕃打,与边陲小部族打,十多年前就与蒙古打。
“求人不如求己,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指望他是不行了,我们全都得靠自己。”
“愿继续在大人麾下战斗,我播州兵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要把蒙古军挡在三关之外,绝不让他们踏入四蜀之地一步!”
“大人,我现在正有一事难以处置,还需你亲自出马才好。”
“请大人明言!”
“到目前,我们勉强保住了武休关、仙人关、七方关这三关,四蜀之地最后一道防线算是守住了,但凤州、成州、阶州、西和州、天水军这五州却丧失殆尽,五州之溃军,现正在白水聚集,他们聚众作乱,为非作歹,对抗朝廷,我担心他们会投靠蒙古军,那样的话,他们熟悉地形关隘,对我大宋危害甚大。”
“大人,下官一事不明,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派兵征剿他们?如果能收编为我所用最后,不能收编那歼灭即可。”
“是啊,杨兄说得对,我的部下,虽作战英勇,但与他们都较熟悉,有袍泽之情,有的甚至还是生死弟兄,如果我的部门派出去,难免投鼠忌器,畏首畏尾,如果任由他们胡作非为,非但对百姓不利,恐滋扰我军心。”
杨价听懂了曹友闻的意思,很慷慨地说道:“杨价愿效犬马之劳,但凭将军吩咐。”
“杨兄真是真英雄真豪杰,因为有你出马,相信很快就会平定这场混乱,不过,将军仍然得重视对手,据我得到的消息,溃军人数可不少。”
“有多少人?”
“有一万多人。”
杨价心中咯噔了一下,他从播州带出来五千人,在青野原一战,虽是夜战近战袭击站,仍然损失了五百精锐士兵,仅凭现在四千五百士兵对阵一万多溃兵,难得还是很大的,说起来对手是溃兵,但奈何他们以禁军为主,装备上远远强于播州军,训练水平也高很多,他们已经为匪,那当然都是亡命之徒,战斗力肯定强悍。但杨价不是那种畏手畏脚的人,他既然答应了要做这事,为了实现自己的承诺,自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到杨价陷入沉思,曹友闻以为杨价是被溃军的情势吓住了,赶忙安慰道:“他们虽然人多,毕竟是乌合之众。”
“曹大人多虑了,就是他们堪比蒙古,我杨价也绝对没有怕了的道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想了解一下白水溃兵的情况,再认真研究我们的应对之策。”
曹友闻将白水溃军的情况作了介绍,杨价做到了心中有数。
杨价回到营帐,召集播州军的主要将领,赵暹、娄卜舒、令狐魁、梁玉清、成道、田万、杨大声、赵寅等到场。杨价当众宣布了曹友闻的军令。
“我们说起来是军事会议,其实大家都是亲戚,相互之间也没有那么多芥蒂,接下来该怎么打,大家说说意见。”杨价很随和的开场白,把现场紧张的临战气氛缓和了下来。
“父亲,孩儿愿为先锋,杀他个片甲不留!”杨大声首先说道。
“你是好的先锋官,但你什么时候时候才能改掉你急躁的脾气?战时没有冷静的头脑,你永远成不了大将!这次你不能打前锋!”杨价斩钉截铁地说道。
“父亲,这……“别说了!其他将军看看还有什么意见。”
“我以为我们只要在白水江一侧驻守,不让他们渡过白水江,保证立于不败之地,然后再找机会渡江。”梁玉清说道。
“这样虽然打得比较稳,但花的时间会很长,我们可能没这么长的时间了,蒙古随时可能发起攻击,要是在蒙古再次席卷而来之时还不能消灭溃军,他们投靠了蒙古军,会更难剿灭。”杨价也否定了梁玉清的提议。
“有没有可能招降他们?他们本来就是我大宋军队,现在也没有投靠蒙古军,如果能继续为我所用,也不失为一股有生力量。”一向老成的成道将军说道。
“我大宋朝从太祖立国之初,至今已近三百年,儒学何其昌盛,黎民百姓生活何其富足,东京梦华,汴京歌舞,这让我们把理学作为了国本,理学家最认的死理,就是气节,反叛了一次,不管是多么无辜,都会成为弃儿。这也是当初秦巩豪族汪世显请求归附,朝廷始终不答应的原因。对于白水江这些已然公然反叛的逆臣贼子,招安这条路是决计走不通的。”杨价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就算播州军以增强力量的原因想吸纳这些溃军,在整个宋军的文化中也是行不通的,不管是赵彦吶,还是曹友闻,都不可能同意,因为吸纳叛军而让播州军背上骂名,杨价是决不允许的。
“那我们还是像青野原与蒙古军作战那样,采用夜战和近战的方式,这样我们的伤亡会小一些。”娄卜舒说道。
“我认为不妥,他们一定在观察我们的青野原之战,所以对夜战肯定会有防备,夜战的精髓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果已经有准备了,吃亏的一定是我们,都接受大宋的军事训练,对防御战和近战一定很熟悉,我们未必有优势。”说这话的是赵暹,他刚才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在沉思,现在才开始开口。
“那依赵将军的意见该如何?”
“我是有一些计较。”于是,赵暹滔滔不绝地将作战计划说了出来。他的想法很新奇很大胆,作为军事上成熟的将军们,对任何提议都会提出苛刻的要求,其目的,就是要把战场中所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况都预判出来。因此,杨价召开的军事会议,任何提议都不会有人唱赞歌,而只会用最严苛的眼光审视。赵暹以独到的方式讲解了各种可能的应对之策,最终其方案活得了大家的认可,当杨价最后一次问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有,大家都没有回答,杨价看向整个开会都沉默无语的田万问道:“田万,你看还有什么说的。”叫了两声田万仍然没有搭腔,旁边的赵寅赶快拧了他一下,他一下子就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大呼小叫道:“你整我做哪样?”
整个会场马上哄堂大笑起来,杨价无奈地笑了笑,这个小舅子,真是被宠坏了,哪里有领兵打仗的样子!
杨价一锤定音,实施赵暹的方案。
太阳的晨曦刚照耀大地的时候,杨大声的斥候队伍已经像蜜蜂群一样撒了出去。他本来想当先锋官的,结果被杨价直接否定了,多少有些不服气,他是多么想带着队伍横冲直撞的感觉!先锋官仍然毫无悬念地给了赵寅,在杨价心目中,这个年轻小辈十分沉稳,常有意想不到的招式。用人当用之所长,杨大声脾气急躁了些,让他到最前线去磨砺磨砺。
白水江静静地流淌,像它亿万年以来所是的样子。然而,白水江边一块平坦而广阔的坝子上,驻扎了上万的大宋溃兵,这些溃兵多数已军容不整,吃穿用度毫无保障,全靠在周边抢劫度日,黑压压一片陈列江边,把白水江都变成了臭水沟。
杨价带上几匹快马,隔河看着眼前的一切,对身边的赵暹感叹道:“我大宋人才济济,可惜不够齐心,要是所有人都全力抗击蒙古,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南迁以来,多少仁人志士妄图光复中原,一百多年过去了,金国灭了,更强大的蒙古又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只要我们驱逐了这些败类,守住了关口,就能保住四蜀之地,就还有光复中原的本钱。”
“我想起了一首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些诗别对外说,到我们这里就为止了,为了捍卫我们的家园,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朝堂。”
正式开战的时候,播州兵列好阵型,骑兵在最前面,盾牌手居前,弓箭手靠后,中间是刀斧手,强弩手在最后。杨价一马当先在队伍的最前面,与对方主帅隔河相望。
“我大宋一直待你们不薄,你们竟然作出反叛的事来,还不自缚双手,负荆请罪,也许皇恩浩荡,还有一条生路。”
“你是谁?这这里叽叽歪歪的,忒聒噪!报上名来,我刀下不杀无名冤魂。”溃军将领张玉山狂妄地叫嚣着,他十分看不起杨价这边稀稀拉拉的千余人。
“张玉山,你别太嚣张,告诉你,我乃御封的播州安抚使杨价,今天来是为了取你首级!”
“哈哈,笑死人了,我还以为是啥了不起的人,原来播州蛮夷,自以为穿上宋廷的衣服就是赵家人了,你不过是大宋朝廷的大冤种罢了,我杀了你也别找我的麻烦,要找就去找赵彦吶去,是他的愚蠢让你送命的!”
“你说谁是蛮夷?”
“你,你就是蛮夷,是蛮子!”
“好,就算你说的,我们是蛮夷,但又怎么样呢?我们任何时候都忠诚于朝廷,忠诚于正统,我们的土地再贫瘠,但种下的是忠诚的树,开出的是忠诚的花,结出的是忠诚的果。你们不是蛮夷,你们书香门第,你们世家大族,你们土地富饶,沃野千里,但你们却开出叛逆之花,结出罪恶之果!叛逆之贼,人人得而诛之!”
杨价向后退,发出作战命令,令旗挥起,弓箭手从后往前射箭,对方有人中箭,同时,很多箭从河对岸射了过来。双方就这样对射着,你来我往,互有伤亡,打的激烈。
溃军见杨价人马少,有两百人尝试着坐船过来强攻。如果让他们得逞,后续的部队源源不断输送过来。杨价自然招架不住。不过,杨价发出了死命令,必须要阻击对手过河的企图,对已经到了河中间的船只,通过密集的弓箭压制,方打退了过河的船只。几米深的河水,被士兵的鲜血染得红彤彤的。
杨价退到后面的高山上,看着眼前激烈血腥的战斗场面,尽管传令兵已经上来三次告诉他,快顶不住了,他只有一句话作为回答:“死也要顶住!”
尽管他对全局有更深刻的认识,但也逐渐开始焦躁起来,他们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就在传令兵第五次来向他报告,前线真顶不住的时候,突然,只见河对岸的地方阵营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望着河对岸滚滚尘烟,已经震天动地的马嘶声,杨价心中松了一口气。
赵暹当初的战术安排是,由杨价在正面吸引溃军主力,利用地利优势守住,前一晚派主力大部队巡河而上,在二十里开外的浅滩处涉水过河,绕道溃军背后,形成夹击之势,同时通过围三缺一的方式,留出东边作为溃军逃亡的方向,避免他们背水一战地死战到底。在东部二十里处高山上埋伏三百弓箭手,给予敌人最后一击。杨价看到了敌军的混乱,显然战术安排已经凑效,剩下的,就只要交给英勇善战的播州兵奋死拼杀了。
此时,在敌军后方的队伍中,杨大声左冲右突,杀得性起,他骑着快马,见人就砍,远一点的就用长枪戳。在他的弯刀一下,一刀下去,锋利的刀刃夹杂着幽灵般的风声,像切瓜一样切掉了一颗颗人头。他越杀越兴奋,是不是还哦哦地大叫几声,杀伐之气令人胆寒。赵寅则冷静地跟在杨大声身旁,他武器手中的长枪,时不时就挑落几个敌人,他的大脑冷静理智,似乎每一刻都在做计算,选取最好的角度,用最省的力道,杀伤最多的敌人。即使没有一枪致命的,他也认识到赵家枪下我生还,绝不多花一分力气去补上一枪,而通常被刺中的人只能躺在那里,等着血流尽而死。
就在田万呆立,马上愣神的时候,突然,他听到了呼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猛然回神一看,原来是一只箭,好险,擦着耳边飞过。
“少主,小心!”木樨喊了起来。但不知怎的,田万此时的身体不受大脑控制,田万一时竟然木然地勒马站在原处。
天上的箭像雨一样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在空中散布着死亡的气息,向田万所在的方向飞过来。木樨知道当前的情况十分紧急,溃军中至少有十多个弓箭手在射箭,而且把田万当作了头领,不要命地想射杀他。
木樨驱马上前,在靠近田万的时候飞身一跃,把田万从马上扑下来,用身体挡住射过来的箭,不一会功夫,木樨身上就沾满了箭。直到热乎乎湿哒哒的鲜血浸透到田万身上,他才猛然醒悟过来。
“木樨,木樨……”尽管田万喊破了喉咙,木樨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田万身边的勇士见到此情此景,搭上弓箭一阵乱射,快马冲过去,把刚才的射箭手全部消灭。
田万抱着已经不能再动弹的木樨,想起了种种过往,想起他曾经总照顾自己,帮助自己,忍不住泪如泉涌。
直到后来,大部队已经去追赶再次溃败的溃兵,杨价也引着队伍过河,来到田万的身边,他才从模模糊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余下的几百播州兵开始打扫战场,他们首先把已经阵亡的播州将士抬出来,一个一个并排放好,等所有的人都回来后会有集中祭奠仪式。溃军中被杀死的人,首先是搜身,有什么值钱之物都一定要搜出来,不能私吞战利品,杨价后面要集中分配;其次是把所有敌人的尸体集中起来,一把火烧掉。敌人营帐内,或者府库内的财物,以及还能使用的战马,则统一收缴充公。士兵们唯一能够任意取用的,就是兵器,可以用敌人的武器补充部队供给的不足。
杨价走到仍然抱着木樨的田万身边问道:“这是谁?”
“木樨,我害死了他。”田万木然地回答道。
“他已经走了,接受现实吧。”
“他跟我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他没有父母,但我一直把他当我最好的兄弟。”
“人死不能复生,他已经死了!放手吧,好好安葬他!”
“我头晕,想吐!”田万突然一股血腥气涌上来,直往鼻孔里钻,他没有能克制住,放下木樨的遗体,哇啦哇啦呕吐起来。
吐得差不多了,他抬起苍白的脸,不好意思地对杨价说道:“对不起,我没有忍住。”
“你不需要忍,我第一次上战场时的表现和你一样。”
“还有,我要告诉你,在出征的时候,我看到你杀人祭旗,我就吐了,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最好的朋友为了我死了,但我却呕吐了,我是不是做错了。”田万竟然吚吚呜呜地哭了起来。
“上了战场,哭要是有用,还用刀干什么?我们是播州子弟,是在刀剑上建立的统治,祖祖辈辈以来,稍微软弱一些,就会被欺负,会被灭族,我们只有时刻保持战斗,才能生存下去。敌人给你的血,你就还他以血就是了!”
田万抬起朦胧泪眼,望着有杨价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做不到!”
“战争,会让你心肠变硬的,慢慢接受战争给予你的改变吧!我也讨厌战争,我甚至就想做一个方外之人,退隐世外,不过问世事,然而,当我一觉醒来,这个世界已经开启了战争,和平的年代再也回不去了,我是多么的憎恨这个世界。父母没有教会我的,生活教会了我;老师没有教会我的,战争教会了我。我逐渐学会了战争中变得冷酷,到现在,我只会为战争的结果高兴或者悲伤,任何为了战争死去的人,我都不会为他流泪。”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那么一天,这地上躺着的是我,你还是无动于衷吗?”
“是的!你别以为我冷血无情,人终有一死,死在抗击蒙古侵略的战场上,死得光荣,死得其所!我也要为这样的战斗奉献生命!”
杨价已经离开,田万则继续愣在原地出神,他似乎对杨价的话有所悟,似乎对战场理解得更多了些,但同时,他也觉得更加不理解战争。到底为什么,这些相互之间毫不认识,也毫无纠葛的人,会来到这狭小贫瘠的土地上,拼个你死我活,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杨大声是策马奔腾回来的,他的长枪尖上,挑着一颗人头,头下被砍断的部分,还在滴着没有凝固的血。杨大声边冲边喊道:“贼人头领的首级在此!贼人头领的首级在此!”他的兴奋劲头,从语音语调上就可见一斑。杨大声在快马奔袭的时候,引得一般人围观,他很享受被人崇拜的样子。杨价也罕见地没有制止他,也许杨价认为,剿灭白水江溃军,大家确实是出生入死,勇往直前,才取得这样辉煌的战绩,那让大家高兴一下,享受战争的成果也很重要。
杨大声看到了站在那里脸色煞白的田万,突然想搞个恶作剧,对田万大声说道:“舅舅,您先帮我拿着,我去取个木匣子来装!”说完,不等田万回答,杨大声将枪尖一抖,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就朝着田万飞了过去。田万见有东西像自己袭来,离得越来越近,想躲开是来不及了,他本能地伸出手去抓,一下子抓到了鼻孔上,湿哒哒的,田万被吓了一跳,赶快把人头扔了出去。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踉跄了两步,差点晕倒下去。
“大声,你在开什么玩笑!”杨价训斥着杨大声,同时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田万。
当田万与杨价眼神相对的时候,田万觉得全身的细胞都在羞愧。他认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可耻的,不敢上战场,上战场后不敢杀敌人,现在连一颗人头都害怕!他认识到别人也认为自己的行为可耻,田家怎么就出这样毫无魄力又胆小如鼠的人呢?他更认识到现在大家都在鄙视自己,看自己的笑话,堂堂田家的嫡长子也是唯一的男丁,这样懦弱如何能在这野兽森林一样的世界存活下去?
田万有些天旋地转。直到晚上喝过了粥,田万才似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缓和了些,但他还是觉得头晕,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发烧。随军的中医已经为自己号过脉,认为是邪气入侵,导致风寒,吃药调理一下,休息几天就会好起来。
在营长里,田万听到了外面锣鼓喧天的安葬仪式。播州人似乎认为,死去固然悲哀,但死去也以为着到天堂去享受,所以必须要热热闹闹的。田万能想象到外面发生的事,大家把战士的播州士兵抬进提前准备的大坑,做了法事后,杨价宣读祭文,然后再安葬,入土为安。
田万对杨价悲伤得要哭泣的读祭文腔调感同身受,他忍不住掉下了几颗泪来。杨价的话断断续续传进耳朵:播州军士,断然只能向前,毫无向后之理……我曾夸下海口,带出来多少播州儿女,就一定会带回去多少,对不起,上苍啊,我食言了……为这些埋葬在异地他乡的儿女,献上这一杯香醇的家乡美酒……愿为了伟大抗蒙事业奉献生命的播州儿女安息!愿生者不辱使命,继承他们英雄的战斗精神,战斗到底!
田万听到了梆梆梆挖土的声音,他能想象到,这些忠诚的战士,永远长眠在此地。希望他们的家人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