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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茂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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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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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雄威军》连载

第十章 封雄威军

在远远看到这一骑人马的时候,杨文就认出了,为首的是侍卫长蒋毅缨。杨文心想遭了,他出来报信,那一定是发生大事了,蒋毅缨是负责保卫桃溪庄安全的,属于杨价私人侍卫长,不参与安抚使司衙门的事,因此即使在杨价率兵出播的时候,他也没有跟随而去,而是留在播州,主要原因是为了保护留在播州的杨家老小安全。杨家男人们在外拼命,家中老小总得有信得过的人看护,所以这蒋毅缨绝少外出,除非家中有事。不会呀,父亲不是已经回来了么……

正在杨文焦急地胡思乱想的时候,蒋毅缨已经飞身下马,来到了杨文跟前。

“少主,家中有人闹事,老爷身体抱恙,正在金鼎山调养,二公子处理不下来,就让我赶快出来找少主回来,不想在这里寻到你了,真是太好了。”蒋毅缨称呼杨文不是安抚使大人,而是少主,显得是私人家丁性质,具有主仆关系,更为亲密。

杨文知道,父亲是受了伤,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所受到的伤,需要时间去修复。所以目前是杨大声在主持安抚使司的事,大声虽然作战勇猛,但性格耿直,容易被繁琐的文官礼仪绕得昏乎乎的,这是杨文一直担心的,但看蒋毅缨的描述,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到底是什么事,惹得你这样兴师动众的?”

“田老太爷……”

“我外公怎么了?”杨文猛然惊觉起来。

“不仅仅是田老太爷,八大姓族长都在,他们带领族中子弟围住了安抚使司,田老太爷领头……”

“他们这是要谋反吗?”杨文生气地问道。

“也没有谋反,他们只是在安抚使司里静坐,就一个要求,要见老爷。”

这个事情就有些棘手了,听到了一些初步的消息,杨文算是明白了,这是八大姓要逼宫的意思,他们真算不上谋反,因为他们没有带兵器,也没有伤害安抚使司里的人,他们就是反应自身合理诉求。这方式虽然剑走偏锋,但却是大宋律法允许的。杨大声处理不好这些关系,杨文更担心他过激处理这些关系,八大姓族人对杨家并不是可有可无的,他们是杨家能世袭统治播州的根本,如果没有他们的支持,杨家的统治就会根基不稳,就可能被另外的家族取代。

杨文没有说话,他冷静地想好了所有的问题和应对办法,带上赵寅、蒋毅缨还有另外两人,共五人骑着蒋毅缨带来的马,其他人则牵着两匹蒙古马步行回去。

杨文他们快马加鞭,一天不到,就感到了播州城。

播州城修建在湘江边上。老鸦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老鸦,三面环绕着播州城,保护着播州城的安全。数代播州统治者努力经营着这座城市,在老鸦山三面的山脊上修筑城墙,以湘江河为护城河,修建过河吊桥。播州城以前名之曰穆家川,本来是穆家世袭占有的领地。当年祖父杨璨虽然稳住了播州局势,拓展了播州疆土,杨璨发现白锦堡地势虽然平坦,但缺乏水源,穆家川既有天险,在数百亩平地上还有官井、红花井等大小数十口水井,水源异常充沛,于是杨璨以赎买的方式,用数倍于穆家川的土地交换得到了穆家川土地建城。不曾想,穆家后人穆永诏继承家住之位后,认为穆家吃亏了,多次向杨家索要穆家川,后来竟然谋反,被杨璨铁血镇压。

历史会简单重复吗?杨家要跟八大家族闹掰?不,绝不能再让家族发生流血的事。

当杨文走进安抚使衙门的时候,见衙门外的广场上,搭着数个大凉棚,八大族的族长令狐琪、成奎、娄嵩、谢能轩、梁泰运、田兴其、犹秉清、赵岱全部都在凉棚里,两旁站满了家族中人,有几个小丫鬟正在给族长捏肩揉背。

当杨文的马队进了安抚使衙门的时候,全场的人都盯着他,杨文也能感到很多目光在注视着他,但他就像没看到广场上的人似的,昂着头往前走。走到正门口,下得马来,驯马官接过马缰绳,杨文阔步就走进了衙门里去了。

在衙门的正厅里,杨大声正和赵暹、娄卜舒等一干武将商议处置办法。杨文进去以后,杨大声赶快迎了过来:“哥,幸好你回来了,你回来就好了。”说着,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怎么弄成现在的样子?”

“哎,我和父亲回来以后,父亲被雨淋了,生了一场大病,没有来得及处理政务,后来就直接送他到金鼎山疗养,八姓族长知道伤亡惨重,仅回来一百多人,就坚决要求父亲出来给个说法。”

“你把这个情况禀告父亲没有?”

“父亲治病正在关键的时候,这时候告诉他,只怕他会急火攻心。”

“不告诉他是对的,你前面是怎么处理的?”

“本来最开始来的时候没多少人,我当时想抓了了事,不料消息泄露,就引得这么多人过来了。”杨大声沮丧地说道。

“八姓族人是我们统治播州的基石,你想武力打击,还是太鲁莽了些。”

“嗯,我现在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杨大声手足无措地低下了头。

“赵将军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杨文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赵暹道。

“赵岱是我伯父,我跟他讲过,但他也不听我的。”赵暹回答道。

“对呀,他们真是越老越糊涂,娄嵩是我叔公,他也完全不听我说话。”娄卜舒插话道。

“这个问题确实很棘手,你要说真来硬的,我们这些军士都是族长的小辈,也下不了这个手。”赵暹理性分析道。不过他接着说:“我们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如果安抚使大人觉得需要我们出动,我们会尽量保证他们人生安全的情况下行事。”

“对族人、对播州百姓动用武力,永远是最愚蠢的办法,百姓永远都是支持我的,除非走到了对立,变成了敌人,才可以动用武力,现在还远远没有到那一步。你们认为,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他们最大的诉求是什么呢?”

当杨文问出这话的时候,杨大声、赵暹他们都惊疑不定,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都是有勇有谋的将军,在战场上自然知道揣摩敌人的心理,知道预判敌人的意图,然而放在现实社会管理上,却很少去关心对方想什么。原因很简单,他们都天然认为,所有的百姓都应该是支持军队的,这是军人愿意出征保家卫国的基本信仰。如果这个信仰都崩坍了,那军人就丧失了信仰,他们就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战斗,进而一定会成为怕死鬼,成为逃兵。所以,作为一种思维上的定势,他们真没有去揣摩过族长们是什么心思。

“好,那我现在就需要了解他们是什么心思。”杨文说道。

“你要去见他们?”

“是的。”

“最好别去,他们可不是好惹的。”

“为什么这样说?”

“我前面试图去找他们说,结果不但被骂得狗血喷头,还被扔了许多臭鸡蛋。”杨大声沮丧地说道。

“就算被扔臭鸡蛋,我也要去的。”

“我陪你一起去,带上盾牌。”杨大声说道。

“我一个人去,你们去都是添乱。”杨文不容置疑地说道。

杨文到衙门里,穿上朝廷赏赐的四品官员朝服,戴好顶戴花翎,手持笏板,俨然上朝的样子。杨文只点了两个人出去,一个负责手持华盖,一个负责引路。

他到了衙门钱广场,径直走到田氏族长田兴其的凉棚下。田兴其异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杨文抓住田兴其惊疑的瞬间,厉声说道:“田家族长,你好歹也是一族之长,识大体顾大局,怎么也跟着瞎胡闹。”

这话问得田兴其一时竟无言以对,不过此时,在田兴其旁边本来还坐着打盹的田老太婆顿时站了起来,指责道:“杨文,你别这样没老没少的,外公你都不知道叫了吗?不尊敬长辈,你是忘本了吗?”

“这位老人家,这是衙门,你不守妇道了吗?”杨文十分强硬地顶撞了过去。

“你……你……你有什么资格训斥老孙,真是反了你了!杨璨啊,你看你养的什么好孙子,不还说隆孝道,这哪里有孝道的样子啊!杨价啊,你都不出来收拾一下你这不懂尊卑的儿子了么!”

“我祖父说了要隆孝道,但他最开始就讲了,要‘尽臣节’,你们这样大闹公堂,是尽到臣节了么?”

“杨价,出来,你给我出来,你不但还是了我家田万,你还让你这不知天高地厚儿子这样羞辱老孙,你再不出来我就跟你拼命了!我的田万呀……”田老太婆说着就大哭起来,肝肠寸断。他哭的时候,整个广场的人都不吱声,有的跟着默默留下了眼泪。杨文知道,在场的人,或者有儿子,有丈夫,有兄弟血洒阳平关,他们在这里来,就是要个说法。虽然大家都知道,死去的人不可能在活过来,但他们痛苦的、脆弱的心,太需要有个地方来发泄,有渠道来发泄。杨价回来后一病不起,他们也在等待,等待杨家给个说法,然而,杨价的病迟迟不好,杨大声又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他是军人,他理所当然认为死在战场时军人的最高荣耀,自己也差点死在了战场,所以他很少能为那些亲人战死的人的角度去思考,去理解他们的感情。杨文是知道他们的心里想的什么,所以,他必须要亲自来安抚他们的情绪。

哭了一会,田老太婆变的痴痴呆呆一样,木然地看着杨文,那眼睛是如此空洞无神,让杨文对这个老人多了几分痛惜和怜爱。

“各位族长,我身上穿的,是陛下御赐的朝廷官服,这身衣服并不是荣耀,而是责任,朝廷信任于我,把官位赐给我了,我就首先要尽到一个臣子的节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国家有难,当共纾之。我父亲杨价,在战场上差点战死,受了重伤,现在还没康复,我弟弟杨大声,也是勇猛无畏,九死一生,我也刚从成都回来,看到了繁华的成都城变为了一片废墟,熙攘的人群变成一堆堆白骨。我们之中,都有父亲、儿子、兄弟、丈夫战死沙场,但他们是为了保卫国家,保卫我们播州安宁而牺牲的,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我们的心中,都流淌着祖先的英勇的血液,他们用热血开疆拓土,才让我们有了播州这安身立命之所,我们的子孙也一定会感谢这些英勇牺牲的勇士们,他们为我们把蒙古军的铁骑挡在了播州之外!”

犹秉清冷嘲热讽地说道:“杨安抚使,我该这样叫你是吧?你应该知道,我从最开始就反对播州出兵,你们强行出兵了,出去了五千多人,只回来一百多人,你别抬那么多冠冕的理由来压我,我只问你一句,死了的人,该怎么办?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你们又要怎么安排?”

“犹家族长,各位族长,按道理你们都是我的长辈,我今天给你磕转转头都不能消除你们的愤怒,但我也要提醒你们,这里是安抚使司衙门,我乃是堂堂的朝廷四品大员。国有国的法,家有家的理,你们都回去,我杨文哪怕是倾尽播州之力,也会对死难得勇士给与抚恤,不能让勇士流了血,家属还要为生活的困苦流泪,我一定会给与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的小儿子也死在了战场,我的众多族人都死了,那是他们的命,我也认了,我也不要你什么抚恤,我就让你给句话,以后不再从我犹家抽丁就行!”

犹家家主提出了这个条件,很快就得到了其他族长的附和。在杨璨的时代,虽然战争没有停歇过,但都是播州军压着周围的其它势力打,每一次战争结束,都能享受战争红利,分到很多战利品,所以大家对战争没有这样切肤之痛。但这次,却完全让所有的人都破防了,伤亡实在太惨重,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要挂白帆祭奠亡灵了。

“对不起,各位族长,这个条件我不能答应你们。”

“那你的意思是,这场战争就要无休无止地打下去?”犹秉清异常气愤地高喊起来。

“是啊,是啊,你还要牺牲多少播州儿郎?”八十岁的娄嵩颤颤巍巍地走到杨文跟前,继续说道:“是不是青年人都牺牲完了,我们这些老年人也要上战场?”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就是我,也随时准备牺牲于战场之上,每一个人都要做好牺牲,要不然,你们还是去看看三关五州白骨露于野的惨状,看看成都城血流成河的景象?战争不烧到播州,你们应该觉得幸运,为此,再大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就算你们到战场,用得着那么拼命吗?制置使赵彦吶都带着队伍跑,你们为什么要死硬顶在第一线?”犹秉清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刚开始都还有点得意洋洋,以为自己抓住了杨文的死穴,却没有想到,其他的族长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田兴其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犹家族长,你是要让大家当逃兵?如果这样的话,我还觉得田万虽然牺牲在战场,但他还是男子汉,还有铮铮铁骨,比赵彦吶英勇。”

“各位族长,我知道你们年纪大了,需要好好休息,等机会我一定每家每户都登门拜访,择日为牺牲的播州健儿公祭,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

“反正你以后不要想再征召我犹家一个男丁……”犹秉清还想再说一点什么的时候,一顶八抬大轿径直走进安抚使司衙门,在轿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参将领着十多骑护卫,杨文看着装束,直到是制置使司的穿着。

正在大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轿子已经放了下来,参加走到轿子旁,挽开轿帘,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太监来,他手捧圣旨,大声道:“圣旨到,杨价接旨!”

“回禀大人,我父杨价现正在金鼎山上养病,我马上派人去把他接回来可好?”

“要多久?”

“大概要一天的时间。”

“你穿着朝廷四品官服,你是何人?”

“我乃杨价长子,现播州安抚使杨文。”

“等不得他了,既然你是他长子,又是安抚使,那你接旨就行!”

“臣杨文接旨!”说完就跪下,其他的人,不管老幼,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那太监尖声尖气地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播州杨价,听建阃宣,驰援青野原,剿白水之溃,扼阳平关,拒敌有方,战功卓著,特授播州军为雄威军,授杨价为雄威都统制,钦此。”

“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文带头,全部人跟着谢皇恩浩荡。宣读圣旨完毕,杨文引太监白公公到衙门内歇息。

刚坐下,白公公边喝茶,边迫不及待地说道:“杨文大人,你也是朝廷四品大员,你应该知道,老身是陛下身边的红人,这一趟到你们播州,可谓是辛苦至极,路途艰辛,还饱受蒙古军骚扰之苦。你在边疆远陲,虽有赫赫战功,要不是老身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也轮不到封赏你等,你应该是知道这等人事的吧?”

杨文自然懂得这些话的意思,他虽然年轻,但他有理想有抱负,而且颇有当政的经验。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官员,他很清楚,白公公这句话,无非是索要辛苦费。杨文也是饱读史书,而且也有家族传承,自然知道很多真实的历史,不管是历朝历代,中原王朝都多少存在宦官专权的情况,别看宦官身体有疾,他们说的话确实能影响皇帝陛下的决策。自古以来都是忠臣良将里陛下太远,而龌龊小人离得太近。杨文也很清楚,得到封赏一事自然不是白公公争取的,但他不能帮助成事,却可以帮助坏事,他是真小人,真不能得罪。

于是,杨文为白公公包了两百两银子的大红包,以酬谢他宣旨之恩。花了些钱,但换来播州官场的和平和安宁,杨文愿意这样做。

在杨文还在于太监白公公周旋的时候,田兴其带头,各位族长带头,人群渐渐散去。圣旨的到来,为杨文提供了很好的契机,算是很好地化解了这场危机。

在回去的马车上,田兴其和田老太婆并排坐在马车上,颠簸着回家去。

“老头子,田万的死,就这样算了吗?”

“哎,认命吧。”

“他们杨家就这样吃定我们了吗?”

“皇上都宣旨了,还能说啥?”

“我们死那么多人,就为他换得了官帽子?”

“我说你女人家的,又不懂,又瞎关心,那是官帽子的问题吗?那帽子是死人就能得到的吗?他能得到官帽子,是得到了朝廷的认可!现在他要征兵,就是朝廷的命令,你敢不服从吗?那就是谋逆,是诛九族的事!”

“有这么严重吗?”

“比你所能想象到的还要严重,算了,我就叫你别闹,好歹,杨文也是咱女婿,杨文是外孙,你看这孩子,现在是完全成熟了,他处事的方式像他爷爷,比他父亲还要强。”

“你别想他杨家,还是好好想想你田家吧,就得最后一根独苗了。”

“我们可能是看不到田望长大了!”田望是田万在出征时仓促结婚留下的独子。

“我的田万啊……”田老太婆又开始絮絮叨叨了。田兴其也不理他了,他在想杨文刚才处理这事得方法,他真觉得杨文很老练。首先,他穿着四品官服出来,这就镇住了很多人,因为穿着官服,其他的族长就变成了跟朝廷命官说话了,气势上自然就矮了三分。其次,杨文好像跟所有人都交谈过似的,他了解所有人的心思,直到田兴其不需要财产和抚恤,田兴其有用不完的钱,但他知道田兴其需要有一个情绪发泄的窗口,而这个窗口,只有杨家给与足够的尊重才能得到,所以杨文答应要给与公开祭祀。再次,杨文知道很多跟着起哄的族人,其实更在乎的事抚恤,毕竟,人已经没了,能得到抚恤,能得到证明,有足够的尊重,对生者而言,还需要得到一些抚恤,银两也罢,土地也罢,总得有,所以杨文答应给与抚恤,也宽慰了不少人的心。杨文是一个有手腕的人,田兴其是这样想的。

在处理好安抚使司的那一堆事情以后,有一天,杨文叫来侍卫,带着五六人,骑着马,朝着金鼎山去了。回来了这么久,他应该向父亲禀报一些事情了。

金鼎山位于播州城北部二十公里处,是播州境内最高的山,不仅仅山高,山上还有一些别致的风景。因海拔高,所以山上显得高喊,夏天的夜晚,山上都寒冷彻骨,初冬时节则是遍山的雪景,美不胜收。因为处于播州的制高点,所以从山上鸟瞰,整个播州尽收眼底,播州城蜕变成一枚铜钱大小,镶嵌在翡翠般的播州版图之上。

此时正值盛夏,但山上却异常凉爽。杨价因为生病怕热,所以到金鼎山上疗养是最佳的选择。杨文走进杨价卧室,跟杨价行过礼节。杨价见是杨文进来,异常高兴,心情大好,一时间,苍白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忙叫人把自己扶了坐起来。

“父亲这病应该是好多了吧?什么时候能下山呢?”

“等秋天来了,桃溪庄便凉爽了我就回去。你在成都那边去,看到的情况怎样?”

“很不好,赵彦吶率兵跑了,成都是一座空城,被蒙古军屠城了。”

“哎,早就料到了……”

“赵彦吶已经被免职,正在押往京城受审。”

“奸臣害国,庸臣误国,可惜了曹友闻将军。”

“我在成都城遇到故人了,他们真是能人!”杨文要把杨价从深深的自责情绪中拯救出来,他知道,杨价一直都曹友闻的死耿耿于怀,甚至有时到了以为时他害死了曹友闻。杨文跟杨价见面以前自然是打听过杨价的现状的。

“谁?”

“冉琎冉璞兄弟?”

“哦?”杨价想到的是当初在娄山关上,冉琎冉璞兄弟以棋盘推演时局的景象。

“他们真是筑城大师!”杨文把在成都城经历的事,重点是如何遇到冉琎冉璞,以及他们是如何研究地道的情况,一一向杨价作了介绍。

“播州有这样的人才,就应该为我所用,要用好才行。”

“我已经跟他们邀约了,他们回到播州来,我就给他们官职,让他们造福播州。”杨文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底气,他说对了一半,他确实邀约过冉氏兄弟,但冉氏兄弟并没有答应。

“你不了解他们,以他们的心性,你给他封官他也不会要。”杨价一句话就点穿了杨文的话,让杨文有些尴尬。

“父亲为什么这么肯定?”

“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我想要过的生活的影子,我也想云游四方,也不想被现实事务缠身,想追求灵魂的安宁。”

“但你在国家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义无反顾挺身而出,这个时候你不再害怕麻烦。”

“真正的隐士都是这样的,在太平盛世里,他们都追求自身灵魂的圆满,追求德行的高贵,追求内心的闲适,但在大世开启以后,他们会毫不犹豫投身现实的斗争,为了家国,为了心中的正义!”

“你相信冉氏兄弟也终归会为现实服务,那我给他们封官就是给他们最好的平台呀。”

“有时候做事,并不需要官职的大小。不要想到以官职的大小来笼络他们那样的人,内心里敬重他们,认可他们的才华,比任何外在的奖励能让他们干更大的事业来。”

“谢谢父亲点化,我悟到一些了。父亲,我此来主要是想向你讲圣旨的事,陛下封播州军为雄威军,封您为雄威军统制。”

杨价没有说话,他的手颤抖了一下,过了许久,他才说道:“十天后你来接我,我要去见你外公外婆,另外,挑个日子,准备公祭,我来主持。”

“是。”

杨文心中一块石头终于算是落了地,他知道,父亲之所以一直躲在金鼎山,并不仅仅是生病了需要疗养,而是想远离尘世的喧嚣,好好静一静。他心中最大的心结,就是舅舅田万的死,死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本来是最想保护他,结果却让他最终死得不明不白。除了因为田万是外公的独子意外,还因为当初外公为了支持杨价出兵,答应让田万上的战场,真是外公对杨价最大的托付,杨价认为自己没有对得起这样的信任。所以,他不愿,也不敢见到田兴其。杨文知道,现在他主动提出要去拜见外公,就说明他心里的坚冰正在融化,他正在逐步从战争的创伤中恢复过来。

十天后,当杨价带着杨文来到田兴其家的时候,杨文披麻戴孝,手捧着田万的画像。当他们进了田兴其的家门,杨价和杨文都齐刷刷地跪在了田兴其和田老太婆跟前。

“杨价,杨文,你们不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你可记得当初在安抚使司衙门是如何对待我老两口的。”田老太婆好毫不给杨价杨文面子。

“外婆此言差矣,当初在衙门,那是官衙,是陛下御封的官署,在那里我替天子狩猎,在这里,您是长辈,在衙门忠君,在家里敬老,这一点我父子两是分得清楚的。”杨价身体还不算好,就由伶牙俐齿的杨文代为回答。

“你们把这么多族人的性命换了个官阶了,这下你们是满意了,我们死去的那么多亲人咋办?”

“外孙我已经不止一次说过,在保家卫国上,是没有价钱可以讲的,任何人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我们父子两。”

“那你们就是干你们升官发财的事就行,今天又来干什么?”

“今天是来隆孝道的,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我们播州的文化就不可能昌盛。”

“你去做你们的,我们田家在你们心中没有那么重要,我们也不过是夜壶,你要用的时候提出来用一下,不用的时候就藏在旮旯角落。”

“外婆此言差矣,我们家庭内部都处理不好孝道,就不能教化播州万民,没有孝道,儒家的传统就丢失了最关键的环节,所以,务必请求外公外婆的原谅。”

“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田老太婆说话异常决绝。

“老婆子,你就不要嘴硬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田兴其插嘴道。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要不是当初你心软,你为了帮你这好女婿,答应让田万上战场,他会死在异地他乡,我的田万啊……”田老太婆喜欢他那打滚撒泼的本事。

“受够了,受够了!你这人,有你这样牝鸡司晨的么?你真当我田家没有家法?一而再再而三的让着你,是看着你伤心痛苦,你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田兴其竟然发火了,难得硬气了一回。

“你,你想怎样?”

“这里两人安抚使都跪在们门前了,你真以为他们是你女婿,是你外孙,你就能随便训斥,随意责罚?他们可是播州之主啊?他们是皇上御封的,你女婿现在还是雄威都统制,这是播州这么多世代以来的头一次。打仗已经成长了,别人的儿子能死,播州安抚使都受重伤了,就你的儿子不能死?”

“你……你今天怎么说话突然这样生硬起来了?”

“国家大事,你却只是在计算自己的私利,如果你再这样,休怪我不认这四十年的夫妻情分了!”

“你……你又能怎样?”

“你再这样胡搅蛮缠,你休了你!”田兴其态度十分强硬,一改“妻管严”的习惯,狠狠地说道。

田老夫人并不是不通人情,作为大家闺秀出身,自然是懂得诗书礼仪的,这些天之所以不讲道理,主要还是因为田万死去后过于悲痛,也因为这段时间田兴其没有给与她约束,一当田兴其硬气起来,她便也收起了自己的飞扬跋扈。恰在此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响起,田老太婆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说道:“我才懒得管你们那些所谓的国家大事,我去看我们望儿去了。”说完,他步履蹒跚地朝内务婴儿啼哭的声音走去,边走边喊:“望儿啊,我的田望啊,奶奶就来了,就来了呀!”杨价看到她老态龙钟的样子,禁不住鼻子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哎,贤胥啊,外孙啊,你们还这样跪着干嘛。起来呀,起来!”田兴其泪眼婆娑地扶起杨价和杨文,他内心里,此刻一定在想着田万,但他是一家之主,是家庭的希望,他必须要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感情的堤坝溃决。

“岳父,我父子二人过来,就是为了看看您老人家,没其他的意思,田万的死是我的责任,我没照顾好他,我很遗憾,很愧疚。”杨价也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悲伤更多表达出来。

这一天,杨价跟田兴其说得很多,他把田万殉国的情况全部讲了出来,敢于直面现实,既是杨价给田兴其的一个交代,也是他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从此以后,杨价内心里将再没有亲情的顾盼,他的心硬如磐石,他成为了抗蒙前线的坚强战士。田兴其在听到这些情况的时候,早已泪流满面,到最后,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略带一分欣慰地说:“我家田万本质上死英勇的,从小被他母亲过度溺爱了,他知道虎口上刺‘勇’字,他是真的勇,他为了抗击侵略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死得其所!”

在送走了杨价父子以后,田兴其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他在回想所有的一切,关于田万的一切。人生有三大悲: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少年时代是最需要再父亲温暖羽翼下成长的时候,丧父以后生活艰难;少来夫妻老来伴,中年丧妻会异常孤独;老年丧子之痛在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失去了家族的希望。对于田兴其而言,自己还没成年父亲就过世了,切身经历过少年丧父之痛,在步入老年,老来得到的儿子又战死沙场,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苦的呢?而对于孙子田望而言,又是少年丧父,以后要爷爷奶奶相继走了,他又一个人无依无靠生活在世间。

哎,去看一看孙子吧,趁现在身体还算健康。当他进得内屋的时候,田老夫人正抱着孙子,在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一旁的儿媳妇王氏赶快行礼。王氏是田万在出征以前紧急成家的,这是田兴其夫妇担心出征危险,为了给田家留个根而仓促定下的婚事。田兴其知道,田老夫人知道,王氏也很清楚,这是异常非常现实的婚姻。田家需要借王氏的肚子生孩子,王家需要借田家的势力活得山头和土地,最终在播州立足且生根发芽。

婚姻现实归现实,王氏虽是穷人家的孩子,但为人很聪明,到了田家以后,从零基础开始读书写字,进步颇大。到了田家以后,脱离了体力劳动,加上开始梳妆打扮,年纪轻轻,颇显露出几分姿色。听说田万战死以后,王氏也伤心了很久,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想到年纪轻轻就守寡了,王氏禁不住感叹造化弄人。

不管怎样,母凭子贵,王氏在田家少奶奶的地位是逐渐建立起来了。

“悦儿,虽然我们都不愿意承认,但田万是走的去了,你还年轻,有什么考虑没有?”

“爹,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应该的三从四德我还是知道的,并且会遵守的。”

“爹既然这样说了,肯定也有这样说的道理,在中原主流文化看来,我们是蛮夷,我们做的很多事他们都不理解,其实我认为,我们并不是蛮夷,我们是更遵从人的本性。你别看我一天作为族长扳着个面孔,喜欢说教,但我内心里是真的尊重你个人选择的,如果你要想离开我田家,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

“爹,求你别说了,田万他尸骨未寒,都还没有装殓入葬,您要还把我看成你的儿媳妇的话,就请你别再说这样毫无礼义廉耻的事,这种事我王悦做不出来!”

面对着儿媳妇王悦这贞洁烈妇般的回答,田兴其内心里有那么一丝感动。他从这一年多来接触儿媳妇以来就知道,这孩子本性很好,有她在家里,以后老两口走了,也还有成年人给孙子撑腰,这当然是最好的,但要是王氏真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田兴其绝对不会拦着。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了国家大义,可以把独生儿子送到战场上去牺牲,自然也因为理解人内心的孤独与寂寞,愿意不遵从三从四德的贞洁烈女的道德压力,愿意给儿媳妇一个重生的机会。儿媳妇愿意继续选择留在这个温暖的家里,田兴其当然会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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