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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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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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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一章 舅母

时至今日,我依然弄不明白,本应是舅母的人,怎样摇身一变,成了我的生母。生母究竟出生于何处,对我而言,更是一个未解之谜。后来,通过旁人只言片语的讲述,加上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大致拼凑出了那段曲折的过往。

父亲石祖犁,成长于乌江县双龙区青龙乡青龙坝村石家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舅母——父亲妻子邻寨的女子,惨遭醉酒的舅舅一顿暴打,鼻青脸肿、披头散地逃到了父亲家中。父亲的妻子,也就是舅舅的妹妹,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父亲成婚不过半年光景。

舅母一见到父亲的妻子,便泪如雨下,哭诉舅舅这次打完她后,还恶狠狠地放话,等酒醒了要狠狠收拾她。她满心惊恐,觉得若不逃走,怕是性命不保。

三天转瞬即逝,父亲的妻子苦口婆心地劝舅母:“一家人过日子,哪能没有磕磕碰碰?牙齿和舌头这般亲近,天天相伴,偶尔也会不小心咬到。往后他喝酒时,你少拿言语去刺激他。等他酒醒了,心里肯定也会后悔。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你们本就是一家人,彼此都少说两句,互相原谅对方的过错,那些烦心事自然也就过去了。如今正值收割大忙,苞谷该掰了,豆子能扯了,谷子也黄得快要掉落在田里,家里正缺人手呢。”

舅母满心不情愿,可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无奈地离开父亲家。

父亲的妻子担心舅母独自上路不安全,又怕她半路逃去别处,便安排父亲送舅母回家,还特意叮嘱父亲,到了要好好劝劝舅舅,让他少喝点酒,喝醉了就好好睡觉,别动不动就打骂妻子。

父亲和舅母踏上了归途。他们翻过双龙坳,回首望去,青龙坝形似一艘木船,满坝的稻谷宛如金黄的地毯,一直铺展到东边的青龙山和西边的白虎山脚下,在十里开外的虎跳崖处戛然而止。

他们沿着蜿蜒曲折的山弯小路,下行经过易家寨,接着顺着陡峭的山路,下到两溪交汇的双龙河口,随后便在峡谷中沿着双龙河前行,这一路要过穿行河流历经“二十四道脚不干”。

双龙河河水清澈见底,能清晰地看到河底黑灰黄白相间的鹅卵石。河中时不时漂过几片苞谷壳。前方河湾处,一只白鹭正悠闲地踱步,猛然间,它一头扎进水中,叼起一条鱼,随即扑棱着翅膀,伸直双脚,飞向山弯处的柏树林。

太阳高悬蓝天,炽热的光芒如金针般洒落,晒得人汗流浃背。父亲正嘟囔着都立秋二十来天了,怎么还这么热,峡谷前方陡然刮来一阵狂风,紧接着,一片乌云滚滚而来,转眼间,哗啦啦的暴雨,伴随着山崩地裂般的声响呼啸而至。父亲见状,急忙大喊舅母去悬崖下的山洞躲避。他快步跑了十来步,回头却发现舅母跌倒在地,无奈之下,只能折返将她扶起,拽着她匆匆向山洞奔去,可两人早已被风雨裹挟其中。等他们狼狈地冲进山洞时,从头到脚都淌着水,全身衣服被淋得透湿。

雨下个不停,舅母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父亲也明显感觉到阵阵凉气袭来。他瞧见洞中铺着稻草,还有些残留的树枝,应该是附近人家为了驱赶啃食苞谷的野兽,在此过夜时留下的。他从裤兜里掏出一颗打火石和一截五寸来长的钢锯片,又从稻草中收集了些绒草,将打火石和钢锯片凑近,用力擦打起来。没一会儿,绒草便开始冒烟,紧接着燃烧起来。他赶忙抓过一些稻草点燃,又捡起些树枝添上去,火苗瞬间蹿得老高,洞内也越来越亮堂。

父亲冲舅母喊道:“你过来烤烤火吧。”

舅母坐到火旁的石头上,父亲脱下对襟黑布汗衫,露出黑黝黝的上身,对着火烘烤起来。他忍不住看了舅母几眼,喉咙滚动,咽下几口口水,说道:“要不……你也把衣服脱下来烤烤吧,不然感冒了可就麻烦了。”舅母犹豫了许久,才缓缓脱下边扣的阴丹布衣服。

坐在对面的父亲,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舅母,这一看,顿时惊得呆若木鸡。只见舅母胸膛上布满了几处乌紫的疤痕,饱满的乳房上还有烫伤的痕迹。

“是他打的?”父亲紧盯着她,难以置信地问道,“怎么能下得去这么狠的手?”

舅母满脸愤怒,破口大骂:“不是那个挨千刀的‘亲爷’,还能有谁?背上这些伤,也是他用棍棒打的、用脚踢的。”说着,她转过身,让父亲看她背上的伤痕。

(在此,我得给大家说明一下,我们本地人把祖父称作“公”,祖母称作“把”,父亲称作“伯伯”,岳母称作“亲娘”,外祖母称作“嘎婆”。岳父叫“亲爷”,外祖父叫“嘎公”,妻兄妻弟叫“舅子”。后面这三个称呼,在怼人时带有骂人的意思。为了让外地的朋友能看明白,除了少数怼人之处,我尽量使用书面语。)

父亲瞧着那些尚未消散的乌青伤痕,问道:“你娘家不管这事吗?”

“我小时候,爹娘就生病去世了,是跟着伯爹长大的。之前被打了一次,回去跟他们讲,他们却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清官难断家务事,还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肯定是我说话不注意,或者做事做得不好,让我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看他们那脸色,我后来就再也没提过了。”说着,舅母的眼泪如同洞口上方滴落的水滴,止不住地往下掉。

父亲犹豫了片刻,望着火光映照下舅母红润的脸庞,情不自禁地走过去,想要为她擦去眼泪。两人四目相对,舅母突然站起身,转身紧紧抱住父亲,放声大哭起来。父亲只觉血脉偾张,也紧紧拥抱着她,亲吻起来,缓缓向稻草铺移去。

父亲从舅母身上起来时,满脸惊讶地问道:“你居然还是女儿身?你刚才龇牙咧嘴的样子,我还以为是身上的伤疼呢。”

“这也是那‘亲爷’动不动就打我的由头。他母亲经常指桑骂槐,说养只母鸡还会下蛋,我却没个动静;他父亲也时不时唠叨,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舅子’更是扬言迟早要休了我。结婚都一年多了,是他自己没本事,每次都像喝醉了酒,刚到门边就吐了。”

“雨渐渐停了,我们上路吧。”父亲说道。

舅母哭着哀求:“我再也不想回那个鬼地方了。你带我走吧,去哪儿都行,哪怕吃糠咽菜,我也心甘情愿。”见父亲低头不语,她又绝望地问道,“你是不是舍不得她?那我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与其被那‘舅子’长期折磨,还不如找个悬崖跳下去,或者拿根绳子一挂,一了百了。”

父亲连忙解释:“我不是舍不得她。我和她虽说结婚了,可她身上随时带着把剪刀,根本不让我近身。她说八字先生算过,要在生日一百二十天后才能圆房,不然会有性命之忧。有一回我想强行来,结果被她用剪刀划伤了,我一气之下,揪着她的头发狠狠打了一顿,把她打得鼻青脸肿,还把她陪嫁的被子扔到了屋外。这事你也知道。她跑回娘家告状,她哥哥带着堂哥几个人来,把我打得好几天都起不了床。从那以后,我对她也就没了兴致,这夫妻关系,也就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壳罢了。”

“那你是舍不得你的家业?”

“我哪有什么家业?你也看到了,父母加上我们五弟兄,就住一栋木房,那房子破得就剩几根柱头撑着,周围全是用竹片和杉树皮围着的。我们成家的这三弟兄,每家就只有一间房,灶头还搭在屋侧的茅草房里。你来这几天,和她睡一间,我和两个弟弟只能在堂屋打地铺。至于那几块田土,就算风调雨顺,打下的粮食,一年到头要是不去给人做工,也有两三个月要饿肚子。”

“那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我在想我们能去哪儿。去任何一个亲戚家,不管远近,你男人肯定都会带人找过来。”父亲望着洞外被阳光照亮的山野,挠了挠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们去江边乡辛家寨吧,我有个一面之交的人在那里,找他帮忙,看看能不能先在那儿做短工,落下脚来。”

父亲接着说:“今年开春,我去双龙赶场置办结婚礼品的时候,看到那个人和几个神兵头领在双龙场赤着上身表演。他们让人用刀砍肚皮,居然毫发无损,让人拿梭镖用力抵喉咙,也不见一丝血迹。那人见我看得入神,就过来跟我打招呼。后来才知道,前年石姓姑娘结婚,我送客去他姑妈家寨上时,和他见过一面。”

“那人还喊我加入神兵,说神兵的纲领是灭丁、灭捐、灭粮,纪律是不贪色、不贪利。加入神兵前,要拈香砍香头发誓,要是贪色贪利,香头落地,人头也会落地。有了神兵,区乡官府的事儿,就得听神坛的。我要是去他们那里训练,回来就能在青龙坝组织一坛神兵,自己当神将,到时候就能显赫一方,光宗耀祖了。当时我说回去考虑考虑。”

“我回来后,就没再跟那人联系了。我寻思着,和官家斗,容易吃亏。要是官家派官军来,官军中也有厉害角色,人多势众,况且还有快枪。他们不用干农活,专门对付神兵,可神兵还得忙活地里的事儿,哪有那么多时间跟官军周旋?”

父亲带着舅母出了山洞,继续赶路。舅母小时候缠过几天小脚,走得越来越慢,父亲只好走一段就停下来等她。舅母红着脸说下体有些痛,父亲心里多少明白了原因。

河水在上涨,有些过河石已经被淹没。每次过河时,穿着草鞋的父亲,都会背起舅母,免得她脱了布鞋过河再穿上耽误时间,更怕她不小心跌倒在河中。进入山野后,只要听到喳喳叫的喜鹊,或是咕咕叫的斑鸠,父亲估摸着周围大概率没人,确认前后都不见人影,就会背起舅母快步向前。可要是听到咩咩的羊叫,哞哞的牛叫,尤其是汪汪的狗叫声传来,他就赶紧把舅母放下。

就这样,他们一路打听着那人的住处,翻越过几座山梁,转过几道山弯。夕阳渐渐西下,晚霞布满天空,归巢的雀鸟一群群从头顶飞过。这时,舅母有气无力地说:“我饿得实在走不动了。”

父亲指了指山坳路边的一块红苕地,说:“我去挖几个红苕来。”不一会儿,他就捧来几个大小不一的红苕。他先用野草擦去红苕上的泥巴,折断一根木棒,刮去皮,递给舅母。

舅母一边走一边吃,咬了几口说:“真好吃。”吃完一个,她回头笑着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红苕,又脆又甜。”

父亲把手中的红苕蒂丢进草丛,笑着说:“那是你太饿了。”

他们翻过山头,已经能远远望见山窝里的辛家寨。可等他们走完这漫长的“一望路”,进入辛家寨时,天早已黑透了,好在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洒下明亮的光。

他们问路来到那人的住房旁,屋里传来阵阵呜呜的哭诉声。进屋一看,大门口旁停放着一具尸体。他们起初以为是这家的老人去世了,可屋里一片杂乱无章,除了哭泣的男女老少,根本没有办理老人后事时那种有条不紊的样子。

父亲从旁人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死者正是他认识的那个熟人。前天,他们带领神兵攻打县城,喝了神水的神兵,一路势如破竹,冲进了县城。可在攻打县政府时,官军架在院墙上的两挺机枪疯狂扫射,神兵瞬间倒下一大片。大家这才猛然惊醒,原来这刀枪不入的神兵,根本挡不住子弹。众人吓得急忙往后逃,官军却在后面紧追不舍,跑得慢的,都被快枪打倒在地。

他们逃到玉溪河边时,天色已暗,官军这才停止追击。可活着的神兵们慌不择路,争先恐后地挤上木船。熟人上船时,由于人太多,船身剧烈颠簸,到了河心,木船突然翻转,熟人等人被倒扣在船下。尸体顺着水流,飘到了悬崖下的岩龛里,直到今天下午才被人抬回来。

父亲暗自庆幸,拍着胸口思忖:“幸好当初没参加他们的神兵。”

等人渐渐都散去了,父亲把自己与死者相识,以及来投奔他的缘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主人。他说自己的房屋不幸被失火烧毁,兄弟众多,田土又少,实在没办法,只能带着妻子出来做工,谋条生路。

女主人的公爹听了,叹了口气说:“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就让他们在房侧的茅草房里住下吧。”那茅草房平日时是用来存放柴草、农具和木灰的。晚上睡觉时,房间里弥漫着尿骚气和霉味,外面有唧唧、蝈蝈的虫叫声,屋内老鼠吱吱叫着,在木板搭建的床头床尾来回穿梭,还有蚊虫不停地叮咬,他们只能在不停地自扇耳光中,勉强入睡。

后来回想起来,父亲当时也不算完全欺骗主人家。家境贫寒是事实,从事实婚姻的角度讲,把舅母当作妻子也说得过去,至于原本编造的房子被烧,没想到后来竟真的成了事实。

父亲的妻子等了三天,都不见父亲回家,心急如焚,亲自去娘家询问,这才发现根本没人见过父亲和舅母的踪影。大家猜测了许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私奔了!于是,舅舅立刻召集了族里百来号人,气势汹汹地来到石家寨,找祖父、伯爹要人。

祖父和伯爹根本交代不出人在哪儿,舅舅一行人便把圈里的猪拉出来杀了吃掉,接着又把父亲妻子的陪嫁物品都抬了出来,还将祖父、祖母、伯爹、叔爹等人捆在院坝边的李子树上,一把火点燃了木房。不过一顿饭的工夫,整栋木房就被熊熊大火吞噬。

舅舅一行抬着嫁妆,带着父亲的妻子,扬长而去。待寨上的人把祖父等人身上的绳子解开时,眼前只剩下大片还在冒烟的木炭。

祖父、祖母眼睁睁看着辛苦盖起来的房子化为灰烬,又气又急,一口鲜血喷出,没过几天,便含恨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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