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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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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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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二章 生母

父亲和舅母在主人家干活,主人家管吃管住,却不给工钱。遇上主人家没活可干的时候,他俩就去寨上财主家打短工,攒下一点钱。父亲主要负责田里的农活,舅母则帮衬着料理近处的庄稼,平日里还纺线、织布。

秋收刚结束,秋种紧接着开始。从财主家种完麦子回来的父亲,晚上刚躺下,舅母就对他说:“我有了。”父亲一脸疑惑,问道:“有什么了?”舅母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轻轻摩挲着,说道:“有你的孩子啦。”父亲兴奋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跪在舅母身旁,看着她仍在肚皮上抚摸的手,心疼地说:“你辛苦了。”随后,他重新躺下,把舅母紧紧拥入怀中,望着房顶,开始盘算往后的日子。

父亲叹着气说:“这茅草房太狭小了,咱俩睡这四尺来宽的稻草垫子还凑合,等有了孩子可就不行了,况且人家也不会让我们一直住下去。要是想另起房子,哪怕只是盖个茅草房,也得花钱。可我们现在,既没钱,也没地方盖房。”接着,父亲又说,“前两次我跟寨上的人去追捕野山羊,发现寨后半坡有个干洞,里面宽敞又干燥,冬暖夏凉。干洞不远处的岩龛,二十多天没下雨了,还有筷子粗细的一股水在流,我们可以把它淘出来当水井。要是能把洞前那面山坡租下来,把灌木杂草烧掉,把土翻松,就能种苞谷、洋芋、油菜、麦子这些庄稼,一年的口粮就差不多有着落了。”

舅母听了,连连点头,说道:“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第二天,父亲打听到洞前那片山坡是财主家的,便去找财主谈自己的想法。一番商议后,双方议定:干洞可以免费租用,洞前那约三亩的山坡,每年需交一百斤苞谷或者麦子作为租粮。另外,但凡直径一尺以上的树木,都得砍下来扛到财主家。

父亲在洞前山坡指定的边界,砍出一条一丈多宽的火焰隔离带,从下边三个地方点火。火势由小变大,由窄变宽,一路翻滚着向上蔓延,只抽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烧到了洞前。火势渐渐熄灭,天黑时,只剩十来处还有残烟袅袅升起。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光着膀子,砍倒那些较粗的树木。他把松树结疤处的树瘤剔下来,留着晚上照明用,再把树干扛到财主家。较小的杂木,就用藤蔓一捆一捆地捆好,扛到干洞里面,靠着洞壁堆放起来。他找来那些伸展均匀的木条,砍来毛竹,劈成篾片,又割来当年新长、叶片较长的茅草,编织成排扇。父亲还做了一扇木栅门,接着抱来石块,在洞口余下的空地上,砌起一道一米多高的墙,上面用茅草排扇封到洞口顶部,中间开了一扇窗。

住进洞屋后,有时半夜会传来豺狼的嗥叫、野猪的哼唧声、狐狸的嗷嗷声。虽说声音从挺远的地方传来,可舅母还是有些害怕。父亲为了给她壮胆,就在山洞里燃起一堆火。日子久了,舅母也就慢慢习惯了。

紧接着,他们开始翻垦荒土。父亲把挖出来的木疙瘩背到洞内,把石窖里仅有的一点土刨到土多的地方,又用石块把缓坡土地的边沿砌起来,让土地尽量平整一些,这样既能保土又能保水,便于耕种。经过一个冬天的辛勤劳作,洞前的土地终于平整好了,他们陆续种上了蔬菜、麦子和洋芋。

父亲用打短工挣来的钱,买了一床被子和一条床单,铺在稻草垫子上。又购置了必需的锅碗,自己动手制作了瓢盆等用具。在除夕到来之前,他们搬进了洞中,赊了一斤肉,用之前居住那家主人送的两碗汤粑面,煮了汤圆,过了年。

此时,洞外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可他们围坐在燃烧的木疙瘩旁,心里暖烘烘的。父亲听到屋外土里传来野兔的哀叫声,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只野兔的脚被铁制捕兽器夹住了,正在雪地上拼命蹦跶。他把野兔杀掉,清理干净内脏,直接放在火上烧烤,只撒了一点辣椒。舅母边吃边说香得很。

初春时节,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长得十分茁壮,正应了那句俗话:“人不出门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立夏的时候,父亲把平缓处三块地里的洋芋挖了出来,收割了麦子,顺利度过了春荒。他又把这三块地挖掘成了田。其中较大的一丘田,他用工钱换来牛犁,反复犁了好几遍,确认不会漏水后才罢休。另外两丘较小的田,他就用板锄挖了好几遍,再用钉耙把泥块敲碎,直到觉得没问题了才停手。之后,他又以秋收时归还十斤稻谷为承诺,赊来秧苗,把这三丘田都插满了。当年,这几丘田收获了四挑谷子。

端阳节那天,正在地里挖洋芋的舅母,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父亲赶忙把她抱进背篼,背回洞中,然后飞快地跑下山去请接生婆。傍晚时分,舅母满头大汗,生下了一个孩子。当听到接生婆说“是个男孩”时,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个孩子就是我,按照字辈,父亲给我取名石德坊。从这时起,我该把舅母称作母亲了。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梅雨季节来临,父母发现洞内比去年潮湿了许多,石壁上常常挂满水珠,被褥也总是湿漉漉的。父亲说,得想办法盖个茅草房来住。父亲利用几个月夜,翻山越岭到另一座山头,偷偷砍来几根汤钵粗的松树做柱头,又用之前烧山砍下的树木做檩条。他通过帮财主干活,换来从财主家竹林里砍数十根竹子的机会。把竹子劈成两半,割来茅草,编织成一匹匹茅草排扇,错落有致地盖在房顶,围在四周。就这样,一栋茅草房在洞旁立了起来。搬进茅草房的时候,我已经能歪歪扭扭地走路了。

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又怀孕了。父亲对母亲说:“要是两年就算三年生一个孩子,到我五十岁的时候,还得再生十来个。就算一半是儿子,五六个儿子以后娶媳妇都没地方住,还得想法子攒钱啊。”母亲无奈地说:“这钱天上不落地下不生,难道去抢不成?光靠租这点地,也就够勉强糊口。要是碰上灾年,怕是那一百斤谷子的租粮都交不上。”

租粮从原来的一百斤苞谷或麦子,变成了一百斤谷子。财主说,之前说的是按山地算租,可现在有一部分已经改成水田了,是父亲先改变了土地用途,所以租约也得改。父亲没办法,只好答应。

父亲打听到,财东正在找人牵头挑运桐油去江边乡乌江码头。牵头的人,除了自己挑运能挣工钱,每趟还能额外得到挑运一百斤桐油的报酬,但必须保证桐油数量进出一致。要是有损失,不管多少,都得由牵头人负责。轻的话,用工钱抵债;重的话,甚至得用人头担保。父亲觉得这事儿挺划算,高兴地告诉母亲:“我每趟能挑一百五十斤呢。跟我一起去的都是本地人,只要我盯紧点,不让他们偷桐油,再嘱咐他们小心别把桐油挑倒了。要是他们挑倒了,那可是事先说好了的,得他们赔。这样一来,进出数量怎么会对不上呢?昨天财东问我,看我力气大,人也老实,问我愿不愿意干,让我隔天给他回话。我觉得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能干!”

父亲还说:“人是累点,不过也就是多费点心思。你看人家财东,家财万贯,还当着保长,每天早晚都要去青瓦木房的油榨房,检查碾菜籽的石碾是不是正常运转,看看熬菜籽的双灶台火候到不到位。别看财东平时脸胖腰粗,外出的时候头戴礼帽、身穿长衫、手提自由棍,迈着绅士步伐,不是骑高头骏马,就是坐滑竿,前呼后拥、威风凛凛的。可他到了榨油坊,也会不时挽起长裤,系上围腰,脚上穿一双草鞋,跟我们这些光着上身、赤着双脚、穿着齐膝补疤短裤的人一起,把一块块油坯饼放进榨槽里。有时候开榨了,他还亲自上手,和我们这些皮肤黝黑的工人一起,握着油锤,喊着‘嗨哟——嗨咋’的号子,‘咚——咚——咚’地撞击油槽中的‘进桩’。直到一缕缕黑黄的桐油从油槽流入木桶,他才去休息。他流的汗,和我们的没什么两样,从脸上、颈上、肩上、背上不停地往下淌。”

第一年,父亲带着七八个人挑运桐油,净赚了十块大洋。这些钱要是用来买米,可以买十斗,差不多八百五十斤。当年,父亲就在寨子边花五块大洋买了一块荒地。他对母亲说:“只要三年,我们就能买木料,请木匠,盖一栋五柱四瓜四列三通间的房子了。”

第二年,妹妹出生了,还没来得及取名,大家都叫她大妹。父亲依旧牵头挑运桐油。他们这七八个人,前几次挑运往返都平平安安的。可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常在草丛走,哪有不遇蛇的。有一天,他们把桐油交售后,从江边乡码头往回走。天刚擦黑,走进离寨子只有几里地的山谷时,突然从树林里跳出三个人,脸上涂着锅烟墨,手里拿着火枪,对着他们大声喝道:“把身上的钱交出来,不然就吃枪子儿!”其他人都说自己身上没钱,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父亲。那几个土匪见状,便朝着父亲围了过去,其他人则慢慢往后退。

父亲光着上身,迅速从油桶中抽出扁担,紧紧握住,怒目圆睁地盯着那三个持枪的土匪。其中一个土匪用枪指着父亲,喊道:“要命就放下扁担,别装聋作哑!”

父亲常听人说,很多土匪手里的枪,是用木头削成后上漆的假枪。他心里想着,反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要是桶里的大洋被抢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赔清。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挥起扁担,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持枪土匪砍去。土匪往后退的同时,扣动了扳机。由于脚跟绊在石头上,他整个人仰面向后倒了下去。与此同时,“砰”的一声,一团铁砂朝着父亲的胸脯飞了过去。父亲愣了一下,随后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鲜血从胸脯上的十多个小孔里流出来,像一条条蚯蚓在身上乱窜。挑桐油的人见此情景,纷纷丢下扁担和油桶,四处逃窜。开枪的土匪爬起来,龇牙咧嘴地揉着腰,还狠狠地踢了父亲一脚。另外两个土匪把油桶一一打开,在父亲的油桶里,取出用油纸包裹着的口袋,把里面装着的货款一百七十四块大洋抢走了。

当天夜里,寨上的人把父亲已经僵硬的尸体抬到茅屋边的洞口停放。母亲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第二天,众人用几块大木板,简单地做成了一个木盒子,把父亲抬到山后安葬了。那时,刚满三岁的我,只知道父亲死了,被埋在了山后,却根本不明白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人死账却不会完,财主逼着母亲拿出家里的积蓄还账,可那点积蓄连被抢走的零头都不够。财主假惺惺地说算是做善事,除了收回寨边卖给父亲的那块荒地,欠账只算整数,一百块大洋,也不计利息,让母亲在农忙季节去做工抵债。要是孩子长大了还没还清,就由孩子接着承担。

母亲从此起早贪黑地干活,我则在家照顾妹妹。晚上吃饭的时候,基本上都要点上桐油灯。桐油灯里只放了一根灯草,发出的光线微弱又昏暗。母亲变得越来越黑瘦,我好几次都看到她偷偷抹眼泪。半夜醒来,有好几次都感觉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有一次,我发现她不在床上,门开着,我出去一看,她正坐在房前的石头上,像尊泥塑一样,静静地望着远方。我默默地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臂,她一把将我抱在怀里,全身颤抖着,低声啜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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