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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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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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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八章 认亲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儿子出生,大伯妈喊我去给古八字报喜,我却犯起了嘀咕,心里直打鼓,害怕吃闭门羹,甚至遭一顿打骂。此前,二伯妈回娘家时,告知古八字成凤有喜的消息,他听闻后,脸色一沉,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成凤的妈妈得知此事,手指轻点着她,轻声嗔怪道:“晓得是你的鬼点子。”

大伯爹在一旁鼓励我:“胆子放大些,怕啥子哟,有理不打上门客,况且生米都已煮成熟饭。”

我咬咬牙,抱起一只大公鸡,提上一瓶苞谷酒,硬着头皮前往古家寨。站在岳父家门前,我踌躇不前,内心纠结着该以怎样的声调喊出那声“爹”。要是对方不应答,甚至恶语相向,我该如何收场。

此时,成凤的弟弟古成良坐在小板凳上,从旁边的稻草堆里抓起一小把稻草,用木杈从中间抵住塞进灶孔。灶孔里顿时冒出滚滚浓烟,袅袅升腾。岳母手持竹刷,在锅里轻轻刷上一层油,叮嘱道:“烧慢点,火大了。”成良应了一声,拿起木叉,往燃烧的谷草上刨了些灰。岳母舀起灶头上木盆里的绿豆大米浆,沿着锅边缓缓倒入,浆汁顺着锅沿自然流淌,有的已抵达锅底。她熟练地操起锅铲,将浆汁均匀地涂抹开,随后盖上木板锅盖。

“妈,在烙绿豆粉呀。”我微微探进头,朝着岳母喊道。

“哎。”岳母应了一声,却并未抬眼看我。她揭开锅盖,用竹刷压住一块已经焖熟的圆形绿豆粉,在锅里轻轻旋转了几圈,再用竹刷挑起,覆盖在筲箕背上。筲箕背上已经整齐地叠放着十来片绿豆粉了。忙完这一连串动作,她才抬起头,目光扫到我,瞬间愣住了。

“成良,起来,让你哥进来坐。”岳母脸上绽开笑容,大声喊道。

“毛,在烧火呀?”我明知故问。成良没有回应,只是默默站起身来。我走进屋内,岳母从灶后头快步走来,接过我手中的公鸡,放到桌子底下,用洗碗帕擦了擦手,撕下一大块绿豆粉,卷起来,递到我手中,又指着桌子上的碗说:“那里有豆瓣酱海椒。”

我将绿豆粉蘸上豆瓣酱海椒,吃着香辣可口的绿豆粉,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开口提及此行的目的。这时,古八字从地楼屋走了出来。我赶忙喊道:“爹。”

他没有回应,但脸色看起来倒也和蔼。他走下楼梯,顺手用脚钩来桌子后面的一根条凳,用脚拖到我面前,自己则在另一根条凳上坐下。接着,他拿起一皮叶子烟递给我,我说不会抽,他便自己裹上叶子烟,拿起一根大烟杆,把烟丝摁进铜头烟锅,弯腰伸进灶孔点燃,回到凳子上,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你家成凤生了,生了个毛(男孩)。”我看着岳母,打破了沉默。

“好,好。”岳母连声说道。

饭后,岳母从屋里拿出二十多个鸡蛋,放在木盆里,又到寨上借了二十多个,用衣襟兜着回来,与之前的鸡蛋一起放进一只红布口袋,还把一罐猪油放在口袋旁边。她说:“这里有五十个鸡蛋,你拿回去煎给成凤吃,赶紧把奶发出来。这猪油别和其他油混了,是公猪油,没和羊一起养。”随后,她又从屋里提出一升糯米和一升粘米,“这里有两升米,你拿去煮给成凤吃。”

看来他们早有准备,自家专门养了公猪。据说产妇吃了和羊混养的猪油,母子容易患“羊癫疯”。

岳父对内弟说:“成良,你一会儿背上被子,跟你哥去。”

听到岳父这句话,我知道他算是认可我这个女婿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孩子满月时,岳母带着古家寨的亲戚们来吃满月酒,带来了一些粮食和鸡蛋,一条扎着牡丹花的背裙,一个可坐可站的“驮背子”背篓,一顶帽檐缀满锡人头的虎头帽,还有十六元钱,其中岳父家给了五元。此外,他们还扛来了一套桌子板凳和一口木箱。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加上报喜时送来的被子,算是补齐了与两个姨姐相同的嫁妆。

四十天后,我们带着孩子去岳父家。岳父问:“孩子取名字了吗?”

我说:“还没呢,就喊了个奶名,大毛。”

他说:“那我给他取个‘忠’字。按字辈,就叫石同忠。”

古成凤看着怀中的孩子说:“外公给我们毛毛取名字了,石同忠,真好听。”

岳父接着说:“今后再生,就按忠、孝、仁、义、礼、智、信往下取,让他们做忠诚、孝顺、仁爱、义气、懂礼、睿智、诚信之人。”

“姑娘已经取名孝孝了,我觉得这些名字给女孩取不太好听。要是生女孩,咋个取名字呢?”我问道。

“生了再说。”岳父回答。

岳父来我家时,瞧着这偏厦,皱着眉头说:“太窄了,往后想修房子,连块地都没有。”

他在寨上四处查看地块,最后说:“寨子南边你们家那块土风水好。”于是,我们把寨子北边的偏厦搬迁到这块土的北边,临着坎边搭建了三间低矮的圈舍,一间用来养牛,两间用来喂猪。按照岳父的规划,今后与偏厦正面相连,修建正房子,从北至南,可以修建七列六通间。

他看到这块土的南边有棵一抱多粗的柏树,一丈多高的主干光溜溜的,没有枝丫,再往上一丈多,枝丫稀疏且细小。他拍了拍树干说:“柏木做棺材好,木质细腻、坚韧,耐腐蚀。这根柏树,做两口棺材绰绰有余。棺材要用整木做才好,对后代子孙兴旺有好处。”他口中的“老房子”,指的就是棺材。

“爹,你要是看得上,就给你二老百年之后用吧。”我说。

“那你和成凤商量商量。要是你们同意,我请师傅来做,工钱我出,粮食我也出。”

“这个不用商量,成凤肯定同意。”我当即表态。

果不其然,成凤听后说:“他们要用,就喊师傅来做吧。三十栽杉七十用,等我们老了要用时,青㭎堡那块土边的柏树、杉树也都长得差不多了。这种树木山上多得很,又不值钱。”

岳父拿来十二块工钱,古成良背着五升大米来到我家帮忙。木匠是牛家寨的二姨夫和他师傅。在我们的协助下,他们把柏树周围的土挖开一层,沿着地面将树砍倒,锯下七尺多长的一节,一剖两开,用那粗壮的树头,分别做了两口棺材的棺盖;又锯下两块五寸厚的木板,用来做两口棺材的前壁;再锯下七尺多一节,一剖两开,做了第一口棺材的两壁;接着切下七尺多一节,一剖两开,做了另一口棺材的两壁;再切下五寸厚的两块,做了两口棺材的后壁。为了用三节方木拼做底板,余下的前两节剖成两块,后面的两节只是锯断。

经过牛姨夫师徒俩一番锯、削、刨、刮,两口光滑锃亮的棺材做好了。岳父说,他家那半截房子没地方放,先放在我们这里,以后再来抬回去上漆。于是,我们把棺材抬到偏厦边的木架上,在上面盖了两层茅草扇。

上头开始组建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这对我家来说,是件大好事。土地完全归集体所有,我们家四口人的土地,不再是之前那五挑谷子产量的田、三挑苞谷产量的土,平均下来,差不多增了一倍。牛马和大型农具折价入社,合作社分期付款给我们,最终归集体所有。对我们家有一头牛而言,并不吃亏。

特别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的工分计酬方式,对我们更为有利。我家有两个劳动力挣工分,另外还按四口人参与分粮,比例是人七劳三。也就是说,按四口人分七成的粮食,再按两个劳力分三成的粮食。

第二个儿子石同仁出生不久,我们便进入了人民公社时期,紧接着建立了公共食堂,自留地被取消,各家的灶头被捣毁,锅碗瓢盆也被没收。我们全家五口人和其他人家一样,都在公共大食堂吃饭。大食堂实行鸣锣开饭、吹哨出工的制度,我们再也不用操心粮食的进出问题。

随后,掀起了大炼钢铁的热潮。秋收秋种主要由老人和小学生完成。妻子古成凤和其他妇女,与成年男子以及支农的中学生一道,组成钢铁大军,参与建高炉、伐树木、烧木炭。

我和大伯爹被分到石匠排,负责打制高炉所需的基石,以及集体食堂要用的石制用具。

大伯爹劝我跟他学石工,语重心长地说:“为人不学艺,挑断箩篼系(绳)。”意思是,要是没有一门手艺养家糊口,就只能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地干农活,种植、收割庄稼。接下来,他悉心教导我如何使用钢钎,如何用炉火煎尖錾,如何锤炼平錾;还教我如何挑选石材做猪槽、做碓窝、截石材做石桥。相对简单的磉蹬、石钵、碓窝、猪槽,我一点就通,他又耐心地教我如何打石磨。

他说:“不管是玉米、麦子,要变成面粉,都离不开石磨研磨;把大豆变成豆腐,把大米变成浆粑,也得靠石磨。”

打石磨,选石材至关重要。石质要致密,纹理要均匀,不能有线条状杂质。要是选不好,尤其是连着下扇磨子的磨盘选得不对,选了看似完好却暗藏瑕疵的石头,耗费大量精力,千锤万凿地加工,等轮廓都快出来了,却突然毫无征兆地破裂成几块,前功尽弃,既浪费时间,又白费力气,还让人窝火。

大伯爹毫无保留地将石匠手艺传授给我。在他看来,往后大家都为集体做事,我学会手艺,就能少干些汗流浃背的体力活。可他万万没想到,后来的日子,竟出现了“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状况。

对我们家来说,还算幸运。大食堂从最初的紧吃,到后来限量供应;从吃大米,到改吃杂粮,再到吃苕根、蒿芝、红籽、青㭎籽、蕨根、麻根,将近三年的艰难岁月里,同孝、同忠、同仁虽然面黄肌瘦,但都挺了过来,不像有些家庭遭遇了生离死别。这几年,成凤也没再怀上孩子,家里人口没有增加。

回首这段日子,我们家直接的损失,主要是自留地上那几棵原本勉强能用来做棺材的柏树和杉树。它们和山上山下的树木一样,被送进炼钢炉,最终化为灰烬,成了肥料。成凤有时走到为岳父岳母做好的棺材前,总会忍不住长叹一声。

恢复自家开伙的第二年春天,第三个儿子石同义出世。次年,古成良的老婆生下第三胎,跟前两胎一样,又是个儿子,可孩子瘦弱得可怜,估计还不到三斤重。

成凤看着弟妹家的婴儿,半开玩笑地说:“像刚出生的猫崽这么小,要是我的,早扔了。”

古成良没吭声,他老婆听了,心里既不高兴,又隐隐担忧。一旁的岳父哼了一声说:“不怕你家儿子多,加起来都比不上他一个。”

按之前的约定,这孩子出生四十天后,要过继给牛家寨的二姨夫家。

二姨姐成家多年,一直未能生育。夫妻二人吃了不少药,却毫无效果。牛姨夫的父母劝他离婚,再娶一个,还说:“我们倒是有你们两弟兄,可你们膝下无子,以后谁给你们养老送终?”

牛姨夫坚决不同意,反驳道:“要是是我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呢?”

他母亲曾私下暗示二姨姐“打野食”,也就是借种。这样既能试探二姨姐有无生育能力,又比抱养的强。二姨姐听后,断然拒绝,气愤地说:“你儿子上午说离,我绝不会拖到下午。不管是我们谁没有生育能力,我都不会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牛姨夫得知此事后,生气地对母亲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要是和尚命,有了也留不住。这坝上,儿子眼看要成家却夭折的,又不是一家两家。你们生养死葬有人管就行了,别整天瞎操心!”

一晃十年过去了,牛姨夫的母亲心里愈发着急。看到古成良的媳妇怀上第三胎后,便找岳母商量,孩子生下来,不管是姑娘还是儿子,都过继给牛姨夫家。

岳母对儿媳说:“你们婚后,差不多一年一个,照这架势,怕是要生十来个。孩子多了,当妈的受苦。要是儿子,得给他们修房造屋、成家立业;要是女儿,也得掏空积蓄,准备嫁妆。把这个送给他二姑家,他们没有小孩,肯定会善待孩子的。再说两家离得近,也能经常见面。”

儿媳沉默许久,小声说:“要是女儿,我就留下,以后也好有门亲戚走动;如果是儿子,可以抱给二姑家,以后说不定还能再生。”

古成良母子只好答应。没想到,事情还真如他们所愿。

岳父起初对儿子将孙子过继给二女家的事很赞同,可孩子出生后,却不再提这事了。成良的老婆听说这孩子八字好,也不想把孩子抱给牛姨夫家了。原本约定满四十天就抱过去,她却推脱说:“孩子太瘦弱,等断奶了再说。”

岳母看出了其中的端倪,问岳父:“这事该咋办?”

“这孩子八字好啊。”岳父满脸愁容,“那两个大的,以后怕是要远走他乡,成良他们指望不上。”

“不管在哪家,他不都是你的孙子吗?两家也能常来常往。”岳母提醒道,“你可别说拆台的话,永远都别说。二姑娘要是没有孩子,家就散了。家散了,她除了去给人当后妈,还能去哪里?就她那性子,怕是命都保不住!”

经岳母这么一说,岳父像是恍然大悟,对成良夫妇说:“这孩子八字虽好,可命里克爹妈。不改名换姓,离开自家,不仅对父母不利,孩子也难养大成人。”

成良的老婆听后,心里一惊。孩子满两个月时,她便喊二姨姐来把孩子抱了去。牛姨夫抱着孩子问岳父:“爹,你给这小孩取个名字。”

岳父脱口而出:“牛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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