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还在为老五石同智、老六石同信的婚姻大事忧心忡忡的时候,古成良家那个患有哮喘病的儿子古江城,却娶了一个身材高挑、长相端正的哑巴姑娘。现在,古成凤三姊妹当中,只有我们家的“坡”还没爬完,儿女的债还没还清。
腊月二十,老三赶青龙场回来,带回了老五和老六的信。信上说,他们不打算回家过年了,这样不仅能省下往返的车费,过年这段时间给老板看厂房,每天还能拿到一百块钱的加班费,比平时一天满满干十个小时挣的钱还多两倍。他们已经托石富贵带回来一千元,每人五百。
腊月二十四,成凤说看到石富贵背着背包从官路上回家了。吃过晚饭,正在煮猪食的成凤喊我去他家看看,把带来的钱拿回来。
我走进堂侄石同安家时,石富贵虽然跟我打了招呼,但眼神闪躲。见他没有主动把钱给我的意思,我忍不住问道:“老五、老六在信里说托你带一千块钱回来,他们给你了吗?”
“给了。”他小声嗫嚅着,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在车上被人抢了。”
“抢了?”他父亲石同安一脸疑惑,“你们不是从广东坐直达乌江这边的客车吗?中途除了吃饭,又不离开车子,怎么会被抢呢?”
“抢劫的装扮成乘客,从起点站上的车。”
石同安问石富贵:“那到底是怎么被抢的?你给我们说说。”
石富贵开始讲述:“我们腊月二十二中午十二点上的车,客车里有双层铺,上铺和下铺都睡满了人。一个驾驶员说,所有票都是到乌江县的,中途除了吃饭,不停车。另一个驾驶员还开玩笑说,饭少吃点,水少喝点,小心屙在裤裆里哟。
“铺是那种斜靠的,虽然睡起来不太舒服,被子还有股馊味,但晚饭后不久,呼噜声在车内此起彼伏。
“‘师傅停车,我要拉肚子。’这喊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师傅把车靠边停下时,还嘟囔了一句,‘喊你们少吃点少吃点,这下麻烦了吧。’我睁眼一看,四周一片漆黑,天上看不到星星,远处也没有灯光和狗叫。
“师傅把车厢内的灯光打开,从座位上爬起来两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年轻人,他们朝着打开的车门走去。到车门边时,其中一人快步跳到驾驶员身边,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说,‘不要动,把车门关上。’另一个持刀对着睡在旁边准备起身的驾驶员喊道,‘你再动就让你永远睡在这里!’
“这时,另外两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年轻人从下铺站起来,从座位下的包裹里抽出匕首喊道,‘各位把钱交出来,别逼我们动手。’其中一个抢劫的用刀指着下铺一号位子的人,让他交钱。”
“‘你们可以少交点呀?’石同安插话道。
“‘你听我把过程讲完。’”
“那人把外面衣服口袋里的钱掏出来交给抢劫的,抢劫的说,‘把里面的衣服解开。’那人迟疑了一下,抢劫的就把刀尖抵在那人脸上,那人脸上开始流血,急忙说‘我马上解’。抢劫的摸完上衣口袋,又喊那人把裤子解开,连短裤都没放过。
“站在过道上抢劫的喊道,‘各位老实点,从第二个开始,把你们的钱全部交出来,凡是搜到身上超过一百块的,每百块钱放你们一滴血!’他还淫笑着说,‘特别是那些女的,别摸得让我们发了情哟,那你们损失就大了。’
“大家只好把放在内衣里的钱掏出来,让抢劫的抓过去揣进胸前挂着的皮包里。他们隔三岔五搜查一个人,前面有人外衣口袋里留有两百多块,被打了两耳光,鼻血都被打出来了。有个姑娘,被抢劫的周身乱摸乱捏,吓得哭了起来。老五和老六的钱,还有我的两千块,都放在内裤口袋里,本来是为了防止被偷,也只好掏出来交给他们。
“那四人下车往回走,消失在夜幕中。这时,车厢里开始有人乱骂抢劫者,接着是叹息声,还有大大小小的哭声。驾驶员安慰大家说,‘想开点,就当折财免灾了,只要人平安,钱没了再挣。’
“车子没有启动,有人喊驾驶员开车,早点回家,说明天的饭钱都没了。
“驾驶员回答说,‘天已经开始亮了,我们得等上班了在附近找派出所报案。’
“车上有人说,‘这些人早就跑得没影了,报案有什么用,难道还能把钱追回来?就算有抓到这些人的那一天,钱恐怕早就花得没影子了。’
“驾驶员说,‘抓不抓得到抢劫的再说,我们得撇清与这些抢匪的关系,不然有人会怀疑我们和抢劫的是一伙的。’
“派出所民警听了驾驶员的陈述后说,‘之前就给你们打过招呼,客车要进站上客,你们不听。你们为了逃避管理费,在外面设点售票,只要给钱就卖票,擅自装客,只要有票就上车。如果进站买票,都要出示身份证,进站还要过安检,上车也要出示身份证,哪里会出这些事儿?’
“‘规定是规定,站里买票也没有严格按要求看身份证,过安检,上车也是有票就上。’驾驶员解释道,‘管理费我们也是交给当地运输公司了的。’
“民警最后说,‘案件一破,马上通知你们。’
“驾驶员留下乌江运输公司的电话号码,在笔录上签了字,在当地吃完饭重新上车,这时已经是中午一点多了。
“这坝上和你们同一辆车的还有哪些人?”我问道。这明显带着不信任的意味,问完后,我就把目光投向了火龙坑里正在燃烧的红籽疙蔸。
他回答:“有,胡家寨和古家寨的都有。老六舅舅古成良家老大和老二也在车上。”
我急忙打断他的话:“这种天灾人祸,谁也怨不得。”
我怕成凤来这里闹得不愉快,便告辞回家,把石富贵的话向成凤转述了一遍。刚洗完锅的成凤,张嘴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我理解她的惊讶,这差不多是全家风调雨顺一年的余粮钱就这么没了。
“这只是他一面之词,也不知是真是假。”成凤满心怀疑。
“人家都说出被抢劫的地点和证人了,你改天去古家寨问问他们那两个表哥。”
“那也不能让我们承担全部损失吧,他既然愿意帮忙带,那就一家损失点,他负责一半。”
我说:“算了吧。”
第三天,成凤还是去了堂侄家,委婉地提出了各家承担一半损失的想法。
石同安说:“石富贵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老五、老六就不该把钱交给他带。”
石富贵却说:“等年后进厂发工资了,我赔给老五、老六。”
开春,老五、老六写信回来说:“算了。人家也是好心帮忙带,又不是他拿去打牌赌钱,也有人证明钱被抢了。今后不托人带了,把钱汇回来,自己赶场天去取,保险些。”
我们从收音机里听到警察打掉了许多车匪路霸抢劫团伙的消息,但那笔钱终究还是没有追回来。下半年,老五把三百元汇到了青龙邮电所。
老三石同义赶场天拿着汇款单去取,方形脸的中年女营业员说:“钱还没到。”第二场去取时,她说现金已经取完了。第三场去取时,她说:“县里还没把钱送来。”第四场又说去晚了,现金已经取完。
老三把汇款单交给女儿,让她代取。女儿说:“邮电所那个女的已经成习惯了,不给她点好处根本取不出钱。他们爸爸(女婿)寄钱回来,我们去取,虽然和她熟,但隔三岔五的,也得或多或少表示一下,不然她也要找各种借口让我们取不出钱。”
第五场,成凤拿回了老五汇来的三百元。她说:“女儿给方脸女人提了一升糯米去,她把汇款单拿过去,从身边的提包里摸出三百元给女儿,还说她先垫给我们,有钱了她再取。”
老五、老六后来又汇了两三次钱,每次方脸女人都是不见好处不办事。
这还算好的,听说有的人收到来信说钱已经汇到邮电所了,可去问她时,她说没收到,问了几次之后,收款人就相信了她的话,以为汇款单已在途中弄丢。
过年时,牛国松听说了这件事,说:“不如把钱汇给我,我取了之后托人带回来,或者你们自己辛苦一趟去取,也比这样少麻烦。就算坐班车进城去拿,花费也比给人东西便宜。汇款单万一弄丢了,可就难查了,损失更大。古家寨有好几家,包括大哥、二哥,都是把钱汇到我这里,我取出来存在我的存折上,记好账。”
成凤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农闲的时候,一天坐在家里也是闲着,去县城往返一趟,中途不耽搁的话,冬天也不用摸黑赶路。肥水不流外人田,把东西送给自家人,心里也踏实。
去牛国松那里取钱倒没出过什么差错,只是有个小麻烦。每次收下钱后,他都要在一个笔记本上写一张收条,念一遍什么时间收到什么款、金额多少,然后让我用大拇指在我的名字下面摁个手印。那个笔记本已经写有半本收条。
他说:“托我代取钱的人多,金额也不一样,我记不住,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一下,免得自己忘记,或者带钱回家的人忘记交给人家了。除了我父母带钱,其他人都要签字或者按手印,包括我两个妹妹带回去的钱,也都要签字。”
为了感谢牛国松,成凤有时会让我带上一升米。他每次都要喊我去街上吃碗羊肉绿豆粉,收下我们的礼物后,又会拿一瓶酒或者糕点之类的东西让我带回来。
有一次我去取钱,单位的人说国松请假去医院照顾他岳父了,他岳父患的是胃癌。
我去医院的时候,他说他岳父家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婿,除了跑腿送饭的,另外五个人排班,每人发一张值班表,轮到谁谁就来,万一有事,就和别人商量调班。到对方护理那天,调班的人去是本分,对方不用调班的人去,那是人情。这样就避免了一开始大家一窝蜂都来,一走又都说有事全走了。
他岳父四个月后去世了。没想到坏事变成了好事,他媳妇决定退还独生子女证,还有每个月领取的五块钱独生子女费,利用双方都是少数民族可以生二胎的政策,办了准生证。她说:“从她父亲生病护理的事,想到了自己今后老来的结局。独生子的话,我们住院了,没有帮手,有事女儿也没处商量。”
她如愿以偿,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二姨姐说起这事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好,好,好。”孙女出世的时候,她除了送猪油、鸡蛋、糯米,还拿了五百元钱。孙子出生这次,她仅现金就拿了两千元。
国松帮忙取钱这件事结束,是在县里的邮电局分为电信、邮政两家,青龙的邮电所改为邮政所之后。老五、老六用身份证在邮政所开了存折。他们把钱打到存折上,过年回来的时候取。碰到人多或者所里没钱的时候,坐车进城去取也很快。
次年,我们听说方脸女人出事了。说她代人签字领取汇款数万元。之前有的人以为汇款单在中途丢了就算了,只是不再往这里汇款,也没有去追究。这次收款人从汇款方开始查找,得知钱已被她代收。收款人找到县局领导,找出她代签的汇款单据。对方要求她赔偿一倍,她不同意,只愿意按存款利息支付本金和利息。对方报了警。
经警方调查取证,方脸女人利用她分拣邮件、兑付汇款的职务之便,采取将邮政汇款取款通知单隐匿不交付投递、冒名填写收款人姓名、编造收款人取款证件及号码等手段,支取他人汇款三万多元。还劝说客户把汇款存入邮政储蓄所,然后给客户打白条。利用客户委托存款,套取客户印鉴私自将客户汇款取出等方式,提取现金两万多元。这些钱大多被她用于赌博和挥霍。她被警方刑事拘留,法院以盗窃罪判处她有期徒刑两年。
2000年后,儿子们把钱存在银行卡上,随身携带,需要用钱的时候,随时去取款机上取。又过了十来年,一些让我觉得像变魔术一样的事情出现在眼前,他们划几下手机,没看到钱的样子,就完成了收钱、转账。在一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方形图案上一扫,就付了购买商品的钱。他们口中说的QQ、微信、抖音、支付宝、花呗等等名词和功能,对我来说就像听天书一样。
当然,方脸女人被抓,儿子们存款、取款、付款、转账方式的变化,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