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村干部带着乡里的工作人员来到寨上通知,从明天开始,所有育龄妇女必须在三天之内前往青龙乡卫生所进行妇检。此次妇检由区里派来的医生负责,并且免费。若超过三天仍未进行妇检,将被视为有计划外怀孕的嫌疑,会被强制拉到双龙区卫生院检查,届时工作人员的误工费以及检查费都将由应检人员承担。
第三天晚上,雨下得很大,老二石同仁夫妇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带着两个孙女来到我家,说儿媳已经怀孕两个月了,打算出去躲一躲。
看到我们一脸疑惑,老二赶忙解释道:“去年栽完油菜,我就去找人把绑扎解开了。”
成凤问道:“那你们打算躲到哪里去呢?”
老二说:“去哪家亲戚都容易被人找到,我们想趁今晚没人,带点饼干,去青龙洞躲两天。那里不容易引起怀疑,里面洞道纵横交错,也很难被找到。只要躲过计划生育宣传月活动,下个季度他们再来的时候,再躲一次,孩子就生下来了。他们总不能把活人怎么样吧?大不了就是罚点款。”
第四天,干部们来通知老二媳妇去做妇检,成凤应付道:“老二媳妇她姨妈的婆婆去世了,他们去虎坪场吊孝了。等他们回来,马上通知他们去。他们都结扎八九年了,去年冬天检查也没怀孕。”
其中一个干部解释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上面有规定,凡是没做女扎的都得妇检。不说他家已经有两个孩子,就算只生了一个,也要做妇检,就怕间隔期不够。最少半年就得检查一次。”
另一个干部补充道:“做男扎的也复杂,有的刚扎完就怀上了,有的过了三五年也能怀上。江边乡辛家寨有户人家,男的扎了十年居然还生下个儿子。至于是不是这男人的种,大家心里都清楚,别人不敢说,。计划生育干部怀疑,男的就反问,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要是女干部问,男的就说,难道是你男人的?”
这些人的意图很明显,成凤顺着他们的话说:“这种人真是不要脸!”
这些人走后就没再来。当天晚上,老二夫妇回来了,只见老二满脸通红,有气无力。儿媳说:“他感冒了。进洞前风很大,雨飘得厉害,他的斗篷又有点小,胸前都湿透了。洞里不太冷,我们就把衣服脱下来拧干,晾在石尖上。谁知道下半夜他就发起烧来,我们把衣服沾水后搭在他额头上,也没什么效果,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家。”
成凤赶忙找来姜片和辣椒,熬了汤给老二喝下,说:“明天早上看看,要是还不好,就去古家寨找你外公翻翻书,看看是不是闯了什么鬼邪。让他许个愿,等病好了,定个时间驱驱邪,还个愿。”
我说:“还是去胡医生那里买点退烧药吧。”见儿媳没说话,我又说,“我去。”
第二天早上,老二媳妇下山来说:“那药吃了没什么用,同仁烧得厉害,还直喊冷,给他加了被子也不管用,说话还颠三倒四的。”
我搓着手说:“还是赶紧送去青龙卫生所,打下针、输点液。”
儿媳说:“没钱了,去年卖粮食的钱,都被他拿去解绑扎了。”
我看了看成凤,说:“我们先借两百块钱给你们。”
成凤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这钱本来是打算拿去还账的。”
我喊来老大石同忠、老三石同义、老四石同礼,把老二石同仁放在竹凉椅上,盖上一床被子,轮流抬着往青龙卫生所赶。到了卫生所,老二开始输液,我让老二媳妇在那里照顾,我们去女儿石同孝家吃饭。
第二天早上,老二的病情更糟,胡言乱语得厉害,都认不出我们是谁了。我去喊他,他也没反应,还骂骂咧咧的。卫生所的医生说:“病情加重了,我们这里条件有限,你们还是送到县医院去看看吧。”
我们拦下一辆从锦江开往乌江县城的班车,我和老大扶着老二坐在最后一排,车子摇摇晃晃地开了两个小时才到车站。到了车站,老大和老三轮流背着老二去县医院。
医生诊断后说,老二患的是重感冒,需要住院治疗。
输上液体、吸上氧,老二依然神志不清,一直乱喊乱骂到凌晨才昏睡过去。
在县医院的第二天,老二的病情继续恶化。我们去问医生,医生说:“患病时间太长了,药效发挥需要一个过程。”
住在左边病床的一位病人说:“你们还是找个高明的医生看看,确定一下是不是重感冒。这家医院有些医生,是庸医。
“我前年出车祸,住进这家医院,还是熟人带着去拍的片。当时医生说我是软组织受伤,把我安排在内科。那时候天气热,住院的日子不好过。输了青霉素,我去厕所解大手,怎么都解不出来,回到病床又想解,来回折腾了好几次,有一次还倒在厕所里。厕所里没人,我的手和脚都疼,只能用手肘撑着,爬了好久才爬起来,浑身大汗淋漓。
“住了九天院,受伤的地方还是疼。我把刚进来时拍的片子拿给楼上骨科的医生看,医生说我的左手腕骨折了,就像砍柴时斜劈一刀,没砍断,但裂开的口子很明显。就因为这样,治疗时间被延误,我的手到现在都不能承重。”
住在右边病床的病人也说:“我父亲也遇到过类似不负责任的事情。
“他抬石碑的时候,脚受了点轻微伤,就出了点血。当时我让他用酒精擦一擦,再买点消炎药,他说没事,还说用热尿淋了就没事。可没过多久,伤口感染了,用的药也不对,最后形成了溃疡。后来搽上去的膏药,都在之前结痂的药物外面,对伤口根本没起什么作用。”
“大半年后,我带他住进这家医院。有一天,上午开的药,下午都没给用上,晚上我们去问,护士说忘记了。最后也没治好就出院了。”
“后来实在没办法,我们就去中医院。医生一边清洗他脚上的腐肉,一边解释说,只有把腐肉清理掉,用药才有效。还嘱咐我们说,伤得不严重,但得慢慢来,只要配合治疗,就能治好。第一周,输了三天液,每天换一次药;第二周,隔天换一次药;第三周,隔三天换一次药,还让他可以到外面走动,只要不沾水到伤口处就行。二十多天后,我父亲治愈出院。”
住在角落病床的病人说:“我儿子肚子疼,检查说是阑尾炎,上午做完手术出来。同屋的两个成年阑尾炎患者跟我们说,要注意点,下午三四点钟麻药失效后会疼得要命。
“到了五点多,我儿子还没醒,我们去问医生,医生说‘正常’。到了晚上七八点,我儿子还在呼呼大睡,我们只好托熟人找院长,这才有医生到病房解释,说做手术的时候我儿子动了一下,就又加了一次麻药……他还怪我们动不动就向上告状。从那以后,我儿子就静不下心来学习,记忆力也大不如前,成绩从全校名列前茅,一下子滑到了最后几名。”
听着他们讲述这些遭遇,再看看老二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我们心里慌乱极了。
牛国松来医院看望老二,给了二十元钱,喊我们去他家吃饭。到了他家,国松淘米蒸饭,削了洋芋切片,放油炒熟后盛出一碗,又加水放入白菜和豆腐与洋芋混煮。
正准备吃饭的时候,他媳妇带着女儿开门进来。我们喊她,她只是“嗯”了一声,把孩子放在客厅看动画片,满脸不高兴地走进卧室,“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国松去开门喊她吃饭,她躺在床上回答:“不吃!”
我们吃过后,国松喂孩子吃饭。他媳妇开门出来,看了我们一眼,对国松说:“你眼睛瞎了?地上脏成这样,也不知道扫一扫。农村来的,就是邋遢,祖传的!”
国松回答:“我把碗洗了扫。”
国松收拾完后问他媳妇:“你想吃点什么?”
“煎两个鸡蛋煮碗面条。”他媳妇头也不回地说。
我们告辞离开,国松也没再提让我们明天来吃饭的话。第二天中午和下午,我们分别应邀去了他两个妹妹家吃饭。第三天中午,我们到街上买了馒头当午饭。
第三天下午,老二停止了呼吸。我们抹着眼泪,在老二媳妇的哭声中,把他推进了太平间。
我们厚着脸皮又去牛国松家,也不管他媳妇脸色好不好,吃了他做的白菜油渣煮面条后,商量怎么把老二的尸体抬回去。不管是走公路到双龙后再沿双龙河走小路,还是翻山越岭走青龙场这边的山路,都有七十多里路,够呛。
牛国松压低声音说:“找些纸壳把尸体包好,捆结实,趁着夜色,像装货物一样扛到六点钟开往锦江的班车车顶,到青龙场再放下来,这样抬回家能轻松点。”
我们按照他说的方法,把老二的尸体扛上车顶系好。车到双龙,再到青龙场卸下来的时候,司机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气得大骂了一通。我们站在那里,一声都不敢吭,司机也无可奈何,只好开车走了。
到了青龙洞前,三个儿子轮流抬着老二往家走,我去古家寨报信,喊岳父来给老二“开路”,让他的阴魂早日离开阳间,去阴间投胎转世。
岳父听后,叹息道:“什么地方不能去呀,非要去钻那个青龙洞。那洞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不说以前进去迷路死在里面的,就说国民党军队追剿老鹰岩晋成皇匪帮那次,死在里面的不下十人。解放军来剿灭老鹰岩尚山卒股匪的时候,死的人更多,有二三十个。你说那里面阴气多重啊,这不明摆着去闯鬼吗?”
家里没有棺材,我们只好借了五百元,给老二买了口板栗棺木。
安葬那天早晨,岳父喊着让生魂出棺木、亡魂入棺木的口诀。在盖上棺盖、开始填土的那一刻,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泪流满面。
我含着泪过去安慰他:“爹,别太伤心了,老二这是命。你孙子多,外孙也多。”
他带着哭腔说:“我要成游师了呀。”他说的“游师”,就是指他这门手艺后继无人。
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悲伤。十年前,老二就跟着岳父学埋人、算八字,已经学到了一些基本功。尤其是埋人这方面,他背下了不少经书,也不怯场,唱腔也好听,发丧、入坑等每个流程他都很熟悉。岳父曾说,过两年就让老二请职(出师),独立主持法事。
我劝他:“事已至此,你还有好几个徒弟呢,别担心,不会成游师的。”
“大徒弟比我先走了,其他几个徒弟,我教了十多年,最少的也有五六年。”岳父指着在场的几个徒弟说,“他们都像木头一样,记不住,也不爱问。每次去做法事,照着经书念,离开书本就不知所措,只能跟着混,就像南郭先生吹竽一样。”
我看到包括老三在内的几个徒弟都低着头,就安慰岳父:“你身体还硬朗,慢慢教,他们肯定能出师的。”但据老三说,岳父的教学方法有问题,一讲就讲一大堆,让人听得云里雾里。就像老师讲课,一加一还没弄懂,却在讲十乘十了。
岳父又说:“学这手艺也得有天分啊。我看老六就行,可我问过他,他不愿意学,想去广东挣钱。”
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地收拾东西下山。
七个月后,老二媳妇生下一个女孩。成凤对我叹息道:“老二不划算呀。”她所说的不划算,是指老二丢了性命,却没能换来一个传宗接代的儿子。
两年后,媒人来跟我们说,虎坪场那边有个孤儿,家里穷,人不太机灵,但老实本分,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想介绍他到老二媳妇家上门,问问我们的意见。
我说:“我们没意见,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太辛苦了,有人帮衬着她也好。”
成凤说:“丑话说在前头,他来这里上门,享受的是我老二辛苦攒下的房产,田土也是我老二名下的。他来了,得善待那三个姑娘,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女儿。今后生下的小孩,也得姓石。三辈以后,他想让孩子转祖姓他的文,我们也没意见。”
那位姓文的和老二媳妇,都同意了我们提出的条件。次年,他们生下一个男孩,按照字辈取名石富文。这是后话。
老二去世没多久,老四就患上了全身酸软的毛病,干不了农活。住院检查也找不到病根,基本上只能靠药物维持。病情严重的时候,只能卧床,输几天液,又能恢复到可以吃饭、散步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