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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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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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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一十一章 老房

第六个儿子石同信呱呱坠地的那天,家中突然传来岳父跌伤的消息。

岳父去青龙场赶场,在场口一家熟人屋里,偷偷给人算八字。谁料,公社新调来的武装干事冷不丁闯了进来,大声呵斥道:“古八字,你屡教不改搞迷信活动!”说着,便把岳父的历书和笔墨收缴了去。

那本历书,是岳父手抄写的,封面呈褐黄色,还有些破损。这可是他推算八字的关键工具,没了它,岳父就没法查到算命人出生年月日时对应的甲子(天干地支),也查不出出生日期离二十四节气的时长,自然就算不出每十年一个的运程,更没法确定从多少岁开始行大运,每个大运又到多少岁结束。

那熟人赶忙说道,他认识这武装干事,是从双龙场调回来的,等散场后,带岳父去把历书和笔墨要回来。

岳父向来人打听了干事和其六亲的过往,便前往干事家中。干事见了他说:“下班了,明天我就要上缴这些东西。”接着,狡黠地一笑,又说,“古八字,他们都说你算八字特别准,你给我也算算。要是算得准,就把你的东西还你;要是不准,那我们就公事公办。”

岳父让干事报出出生时间,一边翻着历书,一边排着八字说:“时真命不假,时假命不真。要是你出生的时辰准确,那你三四岁时应该有一场病灾;兄弟有两个;你有两个外婆,却没有舅舅。你外公家早年富贵,那是金盆栽花银盆洗手,后来家境有些没落了。你早年生活困苦,但从现在起,官运亨通……”

一番说辞下来,干事听得美滋滋的,对老婆喊道:“你去炒两个菜,我要和古先生喝两杯。”他转身对岳父笑道,“之前说的基本都对,要是之后也像你说的那样实现了,我一定上门感谢。饭还没好,你再给我那两个孩子看看,男孩读书行不行,长大了有没有出息?姑娘以后能不能落个好人家?”

干事听岳父说他两个孩子今后比父母还有出息,十分高兴,拿出家中的瓶装酒,热情地劝起酒来。下席的时候,岳父说话都已经不太连贯了。干事劝他就在家里留宿,岳父却坚持要回家,说月亮大,他和人约好了,第二天一早还要去给人上(祭)坟。

第二天,来家里请岳父去上坟的人,听说他赶场还没回来,便说去青龙场接他。正准备出门,有人背着岳父的背篓进了屋,说道:“古八字在枫树林跌下两丈多高的坎下,背篓、笔墨、历书撒了一地,额头上全是血,手脚也挂了伤。去抱他的时候,一碰到腰部,他就哎哟妈呀地喊痛,估计是肋骨断了。”

古成良赶忙叫上寨上的人,扛上用竹竿和躺椅绑成的担架,去枫树林把岳父抬了回来。土医生检查后说,岳父左右两边的肋骨各断了两根,需要包药静养。

岳父还躺在床上养伤的时候,七岁的古江城跟着寨上的小孩去田野玩耍,不小心跌进了青龙沟水塘。幸好被路过的人救了起来,那人倒提着他的大腿拍背,使他把吞进去的脏水吐了出来,这才把命抢救了回来。可从此之后,古江城的喉咙就总是发出嗬嗬嗬的声音,公社卫生所的医生诊断说是哮喘病。成良的老婆得知后,暗自落泪。

真是祸不单行,岳父的伤还没好利索,岳母的下肢又开始浮肿,气喘得像挑着大粪上山,还不时抚摸着心口,喊着心痛、心慌。土医生开了几服中药,吃了之后稍有好转,可停药还不足一个月,症状又恢复如初。

岳父安排古成良到我家来抬棺材备用,成良带信让我们第二天在家等着,帮忙抬一下。成凤一听,板着脸对来人说:“棺材他们就别来抬了,我们老了要用呢。”

第二天,他们没来抬棺材,但牛姨夫登门劝说:“当初都说好了的,他们出了工钱和粮食,你们出树木,那时候树木又不值钱。”

成凤立刻呛声道:“当初树木不值钱,现在就不值钱了?当初吃那几升粮食,付那十二块工钱,把钱算给他们就是了。”

“你们立房子的时候,成良来帮了那么长时间的忙,要是折算成钱,买一口棺材绰绰有余。”

“他姨爹,你别谈这个,谈这个我们吃亏更多。这些年,我家德坊去给他们家打的石用具,大到磨子,小到舂钵,哪样没经手?至于修磨子,帮忙做农活,更是家常便饭。这些算下来,工钱又该有多少?

“撇开这些不说,俗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米汤,赡养尽孝那是当儿子的责任。准备棺材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轮不到姑娘来管吧?做儿子的,享受着父母的房屋、家产、自留地,理应由儿子负责安埋老人,和姑娘没什么关系!”

牛姨夫走后,我劝成凤:“当初都说好了,现在反悔不太好吧?”

她手指着我,大声吼道:“我说你是猪脑壳,你说我贬损你。你就不想想,大炼钢铁之前,铁锅般粗的杉树、柏树,山上山下到处都是,现在你去哪里砍?就算有,也是在人家自留地上,那都是人家留着备用的。我们自留地上那两棵,不是用来做柱头了吗?人家要是卖,每盒毛枋子都要将近百把块钱,卖米都得卖上千斤,你去哪里弄那么多米?我们家十来张嘴都糊不住,每次烘洋芋都得一大锅才够吃。

“再说住的,我们穿也不像样,吃也不像样,到现在才立起四通间的正房,还有两通间没装修。就算堂屋能用来给一个儿子娶媳妇,这两间偏厦算一家,那我们住哪里?至少还得再立两通间房子,堂屋共用,我们拿一通间来养老,不然去住岩洞?

“像前些年那样,只管糊口还好说。可明年开春女儿出嫁,操办酒席,就算猪是自己喂的,那吃的用的,哪样不花钱?你不得准备两床被子?不得打套桌子板凳?木柜、筛子、簸箕这些家庭用具能少吗?你总不能让她空手出门吧?你不怕臊皮,我这后娘的名声可背不起!

“再看看你这些儿子,一个接一个地长大,长大就得娶媳妇。娶媳妇是喊句话就能进门的事吗?递书子(初步定亲)、装香(定亲)、接人,哪样离得开钱?你看看二伯爹家,大哥石德乾为他儿子石同安娶媳妇,先后扯那七件衣服布,买那上百斤茶食,请师傅打婚床,这些年的积蓄都掏空了。人家就一个儿子还好说,可你有六个儿子呢!

“你这几年做石工挣的钱,除去还账,就剩了个空口袋。那母猪也老了,今年配了两次种,都没怀上猪崽。等我们把房子装修好,把几个儿子都娶亲成家,怕是也老得动弹不得了,哪还有钱给自己置办棺材?”

“养了这么多儿子,他们难道不给我们准备棺材?”我顺着成凤的话问道。

“我曾跟二姐开玩笑说,独木不燃,独鸡不叫,独子不孝,他那过继的独儿子孝不孝顺我不知道,但我们这六个儿子将来肯定会‘三个人分两个粑粑——等起’。

“寨上那些人家你也看到了,大媳妇说老人偏心小的,他们结婚就分家;小媳妇说自己家没占到老人便宜,一天忙里忙外。大媳妇说该小的管,小的结婚后都挨着老人吃了那么多年;小媳妇说就凭老人帮老大家带大那几个小孩,就该老大家管。我家二妹出世的时候,他们不是说头晕,就是胸口痛,或者腰杆直不起来……”

“媳妇是外人,要是媳妇不孝,儿子也会跟着不孝吗?”我反问成凤。

“你活了几十年了,周围方圆上百里,爹妈使唤不动,媳妇喊钻刺笆笼的人家多得很。”成凤叹了口气,强调道,“我把话放在这里,你今后看吧,别说媳妇不听你的,就说你这六个儿子,只要有一家有困难出不起钱,或者不愿意出钱,其他家肯定就干等着。”

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成凤的理由不可谓不充分,她的想法不得不说是深谋远虑。但我还是说了一句:“怕什么,死了就把我摆在屋里,看他们管不管。”

成凤说:“管肯定会管,弄得好,用两块木板钉个盒子,把你装进去了事;弄得不好,找张破竹席把你一裹,就埋了。”

我想起父亲、母亲的遭遇,沉默了。

提心吊胆了一段时间,岳父家最终没有再来提棺材的事。后来听说,成良不顾“饱存饥粮”的古训,把积蓄都掏了出来,卖光了家中为数不多的粮食,将辣椒之类的经济作物全都低价卖给了供销社,还赊了账,才为岳父岳母置办了两口棺材。小的那口是柏木毛枋子,花了七十五元,牛姨夫帮忙做成了成品,显然是为岳母百年之后准备的。另一口较大的杉木棺材,是牛姨夫的父亲半卖半送的。

牛姨夫的父亲把自己准备的那口杉木棺材,让牛姨夫抬去送给岳父。这口棺材比较大,按毛枋子算价格,也要八十元。他对外公开的理由是,自己想要一口柏木棺材,自留地上那棵柏树,最多十年就能用了。岳父曾说他父亲能活到八十三岁,还有二十年呢。但他内心的想法,是看在牛国松聪明伶俐,比亲孙子还黏他的分儿上。

岳父对棺材是柏木还是杉木倒无所谓,他常说:“茔前是过客,冢里是归途。人死了,魂就走了,躯壳用什么装,最后都会变成泥土,不过是早晚的事。就算用稻草把尸体包起来埋了,或者直接丢在天坑里,对死者来说,没什么区别。安埋得风光与否,都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只不过,这几根老骨头,会应佑后人。”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人心里犯怵,谁也不敢拿家人的波折、后人的衰败去冒险。

古成良硬是给了牛姨夫父亲棺材钱,说这是孝敬老人的事,对方推辞不过,收了四十元。牛姨夫父子俩,因为这事,在寨上挣足了面子。

古成良用自留地漆树上割下的几斤生漆,把两口棺材漆得锃亮。两口棺材做好的时候,岳父的伤已经痊愈,岳母的浮肿和咳喘也减轻了许多。

我想,古成良孤注一掷的做法,很大程度上是在赌气。岳父只是受了外伤,会一天天地好起来,其实只要为岳母备上一口棺材就够了,这样还能缓解经济压力。

我明白古成良的打算,开春之后,多吃些洋芋、麦子,就能熬过春荒,接上生产队分的稻谷、苞谷、红苕之类的秋粮。至于欠账,可以慢慢还,还一块就少一块。只是接下来的旱灾,让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家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境。

次年春夏,苞谷、稻谷都顺利种植完毕。谁能想到,从六月初开始,天上就很少有云朵出现,大多时候都是湛蓝的天空,孤零零的太阳从早到晚高悬着,白得刺眼,烤得人皮肤生疼,汗水直往外冒。人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山上,都像被关进了蒸笼。一盆水泼到被阳光炙烤的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

大家都盼着立秋快点到来,希望能“顺秋”。农谚说:“交秋的太阳顺秋的雨。”可立秋三天后,依旧是蓝天和烈日,“不顺秋”,也就意味着可怕的“二十四个秋老虎”预言可能成真。

成凤从自留地回来,手里捏着撮箕里的海椒说:“自留地里的海椒全都枯萎了,大海椒只有小拇指那么大,小海椒也蔫巴巴的。红苕只长出了几片叶子,再这么干下去,冬天都不知道用什么喂猪了!”

“喂猪?能把人喂活就不错了。”我无奈地回答。

生产队的田土里,苞谷长得又瘦又小,水稻已经变成一片片焦灼的秧苞草,为数不多的烂田也裂开了大口子,比干田的裂口还大,有的地方都能掉下去一头猪崽。

老四石同礼和老五石同智,伙同寨上的小孩在田坎上过家家,点燃了田中的秧苞草,把整块田都烧光了,田野就像一件褐色的衣服上,缀了一块黑色的补丁。参与玩火的孩子,都被父母揍了一顿,老四被成凤打得比老五更重,理由是他比弟弟大。这些秧包草原本是要割下来冬天喂牛的,每个小孩的父亲都被扣了两天工分,我们家被扣了四天。

寨上的水井已经干涸,成凤安排老大石同忠和老二石同仁一大早去青龙塘排队挑水,每人每天早上只能挑一担。我去古家寨岳父家的时候,也不忘带上水桶,回来时从寨子边林水沟的水井里挑一担水。

生产队没活干了,队长就让大家出去搞副业,每天交一块钱给集体。找我打石具的人家不多,会篾工的古成良倒是不时能接到一笔生意,挣的工钱除了交给生产队,还能还点欠账。

随着旱情越来越严重,古成良的生意也越来越少。毕竟“水灾一条线,旱灾一大片”,人们连吃饭都顾不上了,哪还有钱置办篾具?许多原本打算嫁姑娘的人家,因为置办不起晒席、箩筐、背篼、筛子等嫁妆,都推迟了婚期。

我们很庆幸,正月间就操办了女儿石同孝出嫁到青龙场的婚礼。女婿虽然是个孤儿,还带着两个妹妹,房子是用木板和竹片围起来的,只有一通间,但女婿看上去身强力壮,为人也本分,女儿愿意,我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同意这门亲事。

生产队分的那点粮食,没有存粮的人家,年前就吃完了,古成良家就是其中之一。过完春节,大多数人家都揭不开锅了,此时大家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青黄不接。原本盼着上年能丰收的成良老婆,只能对着空空如也的粮仓和米柜发愁,无奈之下,只能让大一点的两个儿子上山去掐清明菜、蒿芝,挖岩百合、蕨根……

我们家也加入了挖蕨根的队伍。能去挖蕨根的劳力,除了成凤和我,老大石同忠、老二石同仁都是得力干将,老三石同义也能在平缓的地方挥锄,或者和老四石同礼一起,把挖出来的蕨根抖去泥沙,拿到青龙沟里淘洗。

我们把淘洗干净的蕨根砍成短截,放进礁窝里舂碎,舀出来放在大木盆里,掺水搅拌均匀,再用滤帕过滤到另一个大木盆中。等里面的淀粉沉淀后,把水倒掉,蕨粑就做成了。把蕨粑取出来晒干,吃的时候敲碎,加水调匀,放在锅里像烘炕绿豆粉一样炕熟,吃起来味道还不错。

我们做的蕨粑比较多,有时候也会给岳父家送一两团过去。

随着挖蕨根的人家越来越多,蕨根资源越来越少;后来大家又上山掐清明菜,掐清明菜的人也不少,嫩芽刚长出来就被掐掉了,重新长出来的新芽,还不到一寸长又被掐掉。

清明菜越来越少的时候,大家只好摘一些米蒿混在里面,这样一天下来摘的才够吃一顿。清明菜、米蒿也越来越少,而且变老了,大家又去挖麻根,或者石蒜、岩白花,在里面放少许米面或苞谷面,做成麻根粑、石蒜粑、岩白花粑来填饱肚子。把平时用来喂猪的谷糠倒进碓窝舂细,再用箩筛筛出来做糠粑粑,吃的时候噎得厉害。

老六石同信吃了石蒜粑后,呕吐了一天一夜,差点丢了性命。接着,其他几个孩子吃了糠粑粑后,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便秘,拉不出来,几个儿子撅着屁股,相互用小竹片一点一点地往外掏。

成良家到四月间开始有所好转。先是岳父岳母把古江城和孙女接了过去。岳父因为给人算八字、操办丧事,除了工钱,祭祀用的粮食和刀头(肉块)也被他带了回家,虽然数量不多,但加上又买了一些杂粮,生活勉强能维持。

成良运气不错,清明前,他在沿江县虎坪场的竹器厂,以较低的价格揽下了上百挑箩筐的制作活儿。成良把竹器厂预付的粮食带了一半回家,工钱除了交给生产队当作副业款,剩下的用来还账。第三天,他就背着刚从地里挖出来的洋芋返回竹器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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