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派遣干部下乡,与大队干部共同开展“三秋生产”工作。表面上,他们是来通知农户抓紧收割玉米、水稻、大豆、红薯等作物,每收割完一块地,还要求赶紧种上麦子、油菜等庄稼。但实际上,这些农事操作,农户们远比干部精通,而且他们对按时收种的意愿也更为强烈。干部们真正的任务,是以“三秋生产”为名,催促大家把晒干的粮食挑到大队粮仓,完成公余粮的上缴任务。
尚未正式分配工作的牛国松,也被安排到青龙公社参与“三秋生产”相关工作。
在生产队召开的群众大会上,大队长向大家介绍了牛国松,称他是代表县里派驻到青龙公社“三秋生产”工作组的一员。
牛国松对众人说:“刚才听了大家讲述的困难,有因天干水源不足影响收成的,有遭遇山洪暴发导致水打沙壅而减产的,还有因孩子读书、自己看病把粮食卖光不够吃的,等等。其实在我们来之前,公社主任就跟我说过,往年大家找的借口,都大同小异。但他也让我转告大家,几千年来,这皇粮国税是不能不交的!至于口粮不够的家庭,相对于皇粮国税而言,只是小事,必须自行克服。大家要先顾国家,再顾集体,最后才是个人。
“要是粮食不够,就算去借,也得先把任务完成了再说。对于连借都借不到粮食的家庭,往年公社采取的手段,大家也都见识过了。先是到你家翻箱倒柜搜查,若还不够,确实因客观原因无法完成任务的,再由生产队、大队、公社向县政府申请减免。要是调查发现你家转移了粮食,转移的粮食将全部没收,该完成的任务,甚至会拆你家的柱头板壁来抵!
“任务完成后,政府会根据缺粮程度,下拨‘救济粮’和‘返销粮’。去年大家也叫嚷着没粮食吃,结果除了免费的‘救济粮’,‘返销粮’价格和市场上差不多,没人愿意要,现在仓库里的‘返销粮’都生虫了,只能降价处理,卖给人喂猪,国家光运费就损失了一大笔。”
牛国松来家里吃饭时,劝我们先把公余粮任务完成了,开春再看看能不能找公社主任批点“救济粮”。
我们家以及老大石同忠、老二石同仁家,带头交了公粮,还按国家低于市场价的标准,卖了余粮。就在公余粮任务接近尾声时,另一项生猪任务又摆在了面前。
按照两户轮流的方式交售生猪任务,老大石同忠家和之前因建房扯皮的那家,往年都是轮流完成生猪任务。去年那家已经交售了一头,今年轮到老大家。干部们前来催促时,老大说他家之前喂养的肥猪长到一百多斤时死了,重新买的这头猪,目前只有五六十斤,实在无法完成任务。
干部们又去问扯皮那家,那家男女主人都回应说,去年已经交售过了,明年才轮到自己,还拿出了交售票据为证。
干部们开始动员:“石同忠家今年没喂成猪,你家猪圈里有两头肥猪,交一头给国家,自家杀一头过年,明年后年都由石同忠家交售。”
那家女主人回答道:“你们这些同志也是,这是我们两家的事儿,要商量也用不着你们来掺和,人家有手有脚有嘴,自己不会商量?再说了,人家喂没喂猪,又不是藏在口袋里看不见,到周围邻居家打听一下不就清楚了?”
干部们多方打听,得知老大家在大伯爹家猪圈里还养着一头架子猪,不到一百五十斤,老大本想再喂两个月,杀了过年,不然一家人来年没肉吃,炒菜也没油。可老大却坚称这猪不是自己喂养的。
公社和大队干部轮番劝说都无果,到了最后期限,公社主任安排牛国松去做老大家的工作。
牛国松转达了主任的意思:“如果你们家顶着不完成生猪任务,往轻了说,会来拆你家的板壁;往重了说,就让你家把这房子往道路里面挪进去四尺。”
老大想到当初是主任帮忙解决了建房难题,更害怕主任的话成真,只好勉强答应完成任务。
牛国松又说:“你这猪可能连三级都评不上,猪价比市场上低很多。管他花椒胡椒顺口气,卖猪得的钱称点肉、买点油过年。”
当天晚上,我和老大、老二、老三石同义,把这头猪捆在木棒梯上,趁着月光,带上手电筒,轮流抬着,跟着牛国松前往青龙食品站,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了上交国家的生猪任务。
紧接着,公社开展计划生育突击活动。
牛国松和公社、大队的工作人员一起,上门做老二石同仁的思想工作。老二家已经生育了两个孩子,属于结扎对象。但因他家生的是两个姑娘,可以选择男扎。
大家心里都清楚做男扎和女扎的区别。做了女扎,就彻底不能再生育了,男扎则存在一定可能性——通过某些手段恢复生育能力。
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某寨所有男人都结扎了,只剩一个老光棍。老光棍跑去公社文书那里,要求开介绍信去区里结扎。文书笑着问他:“你有必要结扎吗?”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为了避嫌。”文书又问:“你有什么嫌可避?”他说:“万一寨上有女人怀孕了,怕别人怀疑是我干的。”文书说:“你不干不就行了。”他睁大眼睛反问:“我不干,你能保证别人也不干?寨上的男人扎了,其他寨上的男人都扎了?万一是你干的呢?”
这介绍信最终开没开不得而知,但结扎后仍继续生孩子的例子确实不少。在人们的观念里,只有生下男孩,才算传宗接代,才不会被那些有儿子的人家骂“断尾巴”“卖香盒板板”。至于这男孩是不是自己亲生的,没人敢公开议论。大家公开的说法是,结扎时没扎干净。也有私下传言,有人通过熟人找做手术的医生,送钱送物后,让医生对输精管进行绑扎,之后再解开。
晚上,牛国松又来到老二家动员:“公社派我来劝劝你们,这计划生育政策你们也清楚,一胎上环,二胎结扎,三胎又扎又罚。动员两次还不去,他们就要强制拉你去。你们也看到那些标语了,‘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该扎不扎,见了就抓!’你可以跑,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宣传车上也讲得明白,‘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在这青龙坝,这寨上,因为违反计划生育,屋里东西被抬光、板壁被拆完的人家,可不止两三家。
老二沉默不语。
老二媳妇说道:“毛(兄弟),你也知道,在农村,没有儿子,会受人欺负,老了也没人养老。”
牛国松解释道:“说实话,我看这坝上的人家,儿子姑娘都靠不住,哪家不是七老八十了还在干活?干到实在动不了的那天,有人给口饭吃就不错了。要说靠得住,姑娘可能还更靠得住些。你看这坝上,把女儿招婿入赘的人家,还没听说哪个女婿打骂老人。那些有儿子的人家呢,儿子打老子的,可不少见。”
老二说:“你有没有熟人?我想去做个绑扎。”
牛国松沉思片刻后说:“我有个同学在双龙卫生院当医生,我去问问。要做男扎得主动些。县里规定,做男扎得由区长签字才行。条件只有两个:一是女方有病,这需要县级及以上医院的证明;二是两女户,你们符合第二条。”
“这个医生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吧?”老二媳妇担忧地问。
牛国松笑道:“你们自己不说出去就万事大吉了,他哪敢?他要是说了,至少得受处分。”
“有没有只划个口子缝上,不结扎的办法?”二儿子问。
牛国松摆摆手说:“这个他可不敢,你回来就怀上了,计生办拉你去县里检查,你和医生都得吃大亏。你还是得被结扎,而他因为破坏计划生育,工作都可能保不住。一个月五六十块钱,外加奖金什么的,谁给他发?回家种地,不说日晒雨淋多辛苦,遇到天干水涝,能收几颗粮食?怕是换点盐巴钱都不够。”
第二天,老二去青龙公社开了介绍信,到双龙卫生院做了手术。我私下问他,他说花了一百块钱,做的是绑扎。
我心里有些担心,问他:“是不是真的做的绑扎?”
老二凑近我一步,神秘兮兮地说:“应该是真的,我打听了那些做了结扎的,疼痛程度要大些,恢复时间也要四五天。”他环顾四周,又叮嘱道,“这话可不能在外面讲,包括妈妈那里也别说。她嘴巴不严,一不留神,话就带出去了。”
我点头应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