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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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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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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子座》连载

第三章 收养

我四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中午,母亲突然双手紧捂右下腹,脸上满是痛苦之色,艰难地开口说:“我肚子痛得厉害,你去烧几个红苕,和妹妹一起吃吧。”从这天起,她的腹痛便开始间歇性发作,而且一次比一次频繁,往茅厕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间隔时间不断缩短,饭更是吃得越来越少。

有一回,母亲在床上痛得翻来覆去,整整折腾了一个上午。好不容易等疼痛稍有缓解,她便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拄着一根木棍,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歇一歇,脚步蹒跚地来到寨上。她拉住一位乡亲,眼中满是哀求,声音带着哭腔道:“我怕是好不了啦,这两个孩子,实在没处托付。麻烦你去青龙坝石家寨,跟他伯爹们说一声,让他们来把孩子接走吧。”那人实在不忍心拒绝母亲这满眼泪水的苦苦哀求,第二天便前往石家寨。而此时的母亲,腹痛愈发剧烈,整个人虚弱得连床都起不了。我赶忙用葫芦瓢舀了水,小心翼翼地端到她床前,轻声呼唤:“妈妈,喝水。”可母亲只能在枕头上微微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第三天傍晚,母亲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我和妹妹拉到身边,泪水止不住地流,一声声唤着“幺儿”,满心悲叹。紧接着,她的声音渐渐微弱,随后便没了声息,安静地躺在床上,再也不动弹了。

大伯爹在晚上赶到时,看到母亲的模样,沉重地说出一句:“你妈妈已经死了。”

天空中飘起了冷雨,寒风呼啸,如刀子般割着人的肌肤,寒意彻骨。

寨上的乡亲们陆续赶来,大家找来几块石头,又拆下几块木板,匆忙搭成一张简易的床,将母亲轻轻抬了上去。妹妹还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为母亲睡着了,天真走到母亲身上,伸手把母亲补丁缝着补丁的衣服一件件掀开,拉过母亲的乳头,想要吮吸奶水。大伯爹见此情景,眼眶泛红,走过去把妹妹抱了过来。妹妹顿时手乱舞脚乱蹬放声哭喊起来:“我要妈妈!”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的众人纷纷背过身去,偷偷抹起了眼泪。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这一切,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指甲,满心茫然,完全不知所措。

清晨醒来,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山上,枯黄的树叶与翠绿的松柏,都被厚厚的白雪覆盖,若隐若现,交织成一幅朦胧灰暗的景象;山下那些错落的房顶,也都披上了一层洁白的积雪,从山脚一直绵延到山头的树林,积雪在枝叶间堆积,宛如一朵朵绽放的棉花。

第三天,要安葬母亲了。大伯爹看着年幼的我和妹妹,神色凝重地说:“山上冷,路又滑,你就在家照顾妹妹吧。”我就这样,没能去送母亲最后一程,甚至都不知道母亲具体被安葬在了哪里,只模糊知道也是被抬到了安葬父亲的后山。以至于五十年后,我带着孩子们来祭祀、立碑时,竟闹了严重的错误。

母亲去世后,我家的田土、房屋、用具都被财主收了回去。财主对着旁人,满脸嫌弃地抱怨:“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些东西根本抵不了多少欠账。”

在我和妹妹何去何从的问题上,大伯爹和寨上的人商量着说:“我家已经有三个姑娘了,负担实在太重,只能把石德坊抱回去,这大妹,实在是没能力抚养了。”

有人提议,其他伯爹叔爹或许可以收养大妹。

大伯爹无奈地摊开双手,解释道:“这次就我一个人来,就知道结果了。老房子被烧后,我们现在住的,是在老屋地基上搭起来的三列五柱四瓜木房,房顶盖的是茅草,地面是泥土,除了神龛那面装了板壁,四周都是用杉树皮、斑竹片围起来的。他二伯爹家,在媳妇娘家的帮衬下,在塆里的一块地上盖了一栋四列七柱五瓜的木房,房间倒是比我家宽敞些,可人家已经有两男两女,负担也不轻。他四叔去易家寨做上门女婿了,也有了一男一女,女方家肯定不会同意收养。他五叔,自从那次房子被烧,还遭人捆绑后,就变得疯疯癫癫的,一直住在搭的茅杈棚里,亲事也没说成,去年去钻青龙洞,不小心跌进暗河,淹死了。”

有人动员父母之前投奔的那家女主人收养大妹,劝道:“她招了个男人上门,两三年了都没孩子,就养着之前那个男孩,负担轻。”可女主人一开始不同意,嫌弃地说:“养个姑娘有啥用,就是个赔钱货,以后嫁出去,我还得多少给她准备些嫁妆。成了家,除了生日、节日来串串门,平常连人影都看不见。”

那人又把她拉到一旁,继续劝道:“姑娘长到五六岁,就能帮忙干活了,一直干到十七八岁成家,这不就相当于请了个不要工钱的劳力吗。再说了,这姑娘像她妈妈,长得好看,以后说不定还能当你家媳妇呢,这不又省了一笔娶媳妇的钱?”

经过一番劝说,妹妹最终被那家女主人抱走,而我,则跟着大伯爹回石家寨。

清早起来,这两天原本有些融化的积雪,又重新冻住了,还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放眼望去,白茫茫的山头,树梢仿佛与天空连成了一片。寒风凛冽,我被冻得直打哆嗦,站在一旁的人,冷得直呵手、跺脚,纷纷劝大伯爹:“大雪过后说不定就天晴了,要不明天等雪化了再走?”

大伯爹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摇摇头回答:“这雨雪一下,地上的凝夹雪只会更厚。俗话说,凝夹雪,半个月,越等越麻烦。”说着,他便蹲下身子,开始搓起稻草绳。把双脚那双已经分不清颜色的布鞋用草绳紧紧捆好后,大伯爹把我放进背篼,背在背上,撑起油纸伞,迎着寒风,踏上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开始爬坡。

大伯爹尽量往路边的杂草上踩,每一脚踩下去,都发出“喳喳”的声响。实在没有杂草的地方,他就先伸出一只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踩稳,确认安全后,才慢慢迈出另一只脚。上到山坳时,放眼望去,这边不见一个行人,下山的路上也看不到人影。多年之后,我从儿子们口中听到两句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瞬间就想起了这一幕,简直一模一样。

不管是转到下山的弯道,还是又翻过一个山坳,道路两旁的积雪都厚得吓人,山上坡脚,可谓是无草不凝冻,有山皆是雪。冰条断裂时发出的“咔嚓”声,掉进草丛里的“沙沙”声,不时传进耳朵里,听着就像有野兽在活动,让人心里直发怵。高处,齐腰折断的松树,被冰雪掩埋在山头路边;低处,慈竹被压弯折断,杂木、金竹也被压得头触地,弯成了弓形。

我身上穿着父亲留下的两件旧衣服,脖子使劲往衣领里缩,倒也感觉不太冷,只是双脚被冻得有些麻木。又爬上一座山坳时,大伯爹把棉衣解开,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一层细汗。快到寨子边时,大伯爹脚下突然一滑,他想停住,可根本控制不住身体,只能顺着山坡往下跑。好在路边有一棵被压弯的金竹斜靠着,大伯爹赶紧扔掉纸伞,双手死死抓住竹枝,这才稳住了身子,而我也差一点就从背篼里摔了出去。

这时,一位割菜回来的妇女,刚走到阶檐坎,脚下也猛地一滑,整个人向后仰倒,直接跌下了院坝,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嘴里大声喊着:“哎哟妈呀,痛死我了!”这时,从房侧转过来一个男人,看着这场景,忍不住嬉笑着说:“不要紧,这种天,摔倒了也不脏衣服。”

妇女一听,止住了喊痛,伸手抓起一棵白菜,朝着那男人扔过去,嘴里骂道:“你个烂舅子,挨刀砍的!”男人见状,笑着跑开了。不远处,几个小孩正坐在陡坡处的木板上滑冰,看着这一幕,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的笑声在雪地里回荡。

下午,太阳才羞答答地从云层里露了一下脸。我们到达双龙场,进入“二十四道脚不干”时,路面的积雪已经变得稀薄。待上到易家寨,雪凝又似乎恢复到了之前的厚度。大伯爹拐进四叔家,尽管四娘脸色不太好看,可还是给我们煮了洋芋麦疙瘩,吃完后,我们又继续赶路。

天色擦黑的时候,我们终于走进了石家寨。

之后的几天深夜,雪粒不停地敲打着树叶,发出“嗒嗒”的声响。白天,地上覆盖着一层像油漆般透明的薄冰,怎么都不化。大伯爹家煮饭、喂猪用水,都得他穿着拴了草绳的鞋,到水井里去挑。大伯妈无奈地说:“菜地里的白菜叶,轻轻一拌就断了。”家里没米下锅了,但怕跌倒受伤还把粮食撒了,他们都不敢挑去碾坊,只能用碓舂。寨上的小孩们,在寨前扔雪团、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我远远地站在屋檐下,心里也想玩,可又怕被他们拒绝,只能眼巴巴地望着。

过了很久,我才明白,大伯爹之所以只收养我,是因为我是男孩。他已经有了三个女儿,收养我当作养子,是想给他养老。比起抱养其他有爹有妈的人家的儿子,从血缘关系,以及长大后可能面临的生父生母或其他亲人挑拨离间这些方面考虑,收养我要可靠稳当得多。

第二年开春,那家女主人让人带信来说,妹妹出烧麻子没出好,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出烧麻子,就是医生说的天花。大伯爹家两岁的四女儿,也是因为出天花死的。

记得当时,生病的这个妹妹,身上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衣服,下身光着,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蜷缩在屋角的床上。说是床,其实就是用木棒支起的几块木板,上面铺着稻草垫子,垫子上是一条深蓝色的土布床单,上面还堆着一条浅蓝色的破毯子。她每隔一会儿就有气无力地喊着:“我要喝水!”大伯妈、我,或者其他三个姐姐,听到喊声,就赶紧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给她喝。

那天,大伯妈打猪草回来,忙着砍猪草、煮猪食,准备一家人的饭菜。这时,妹妹在床上挣扎着撑起身,又喊道:“哥哥,我要喝水。”

我赶忙用葫芦瓢从瓷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小心翼翼地给她端过去。可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她的鼻孔在流血。妹妹刚喝了两口,手一松,水瓢“啪”的一声掉在床上,毯子瞬间被打湿了,而她也一头栽倒在床上。我吓得惊慌失措,赶紧大声喊大伯妈。大伯妈听到喊声,急忙从厨房跑出来,一看妹妹的样子,伸手一摸,顿时“幺啊儿”地大哭起来。

大伯妈含着泪,给妹妹穿上一件新染的花衣。大伯爹则找来一张破席子,把妹妹裹好、捆紧,提着出了门,丢进了山脚的天坑。

此后有生之年,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这个妹妹死亡的过程,想象成远在辛家寨的妹妹当时死去的场景。

大伯妈总说我心硬,说我父亲死的时候没哭,母亲死的时候也没哭,这个妹妹死的时候,我同样没掉一滴眼泪。

自我有记忆起,小孩子夭折是常有的事,在辛家寨是这样,来到石家寨这两年,也是如此。时常能听到某家的妇女在放声大哭,说孩子又“丢了”。从大人们平常的言谈中也能知道,没有谁家没经历过孩子夭折的事。在当时,小孩子夭折就跟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点皮一样,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大伯爹家的大女儿,因为出烧麻子,脸上长满了麻子;二伯爹家的三儿子,同样是因为出烧麻子丢了性命。

二十年后,天花已经不算什么大病,只要打过预防针,就很少会发病。就算发病了,打针吃药也花不了多少钱,几乎不会再有人因为这个病死亡。

其实那时候,天花也是可以通过吃药治好的,至少不会导致那么多孩子死亡。但那时候,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难题,就是没钱。只能用椿树皮熬水喂之类的土办法,指望能把病“发”出来。要是“发”不出来,孩子不幸夭折了,大家也只能无奈地归结为一家老小命该如此。

我到大伯爹家后,主要就是跟着三个姐姐一起去打猪草,或者去地里帮忙扯杂草,把拣到的红苕、洋芋装进背篼或箩筐。

祖父祖母留下了二十来挑田地,原本是由五弟兄分的,后来就只剩大伯爹和二伯爹两人,二一添作五平分了。我稍微懂事点的时候,旁人就对我说:“你爸爸那份应该归你,你得去要回来。”可我了解父亲当初离开这里的前因后果后,觉得父亲的行为,应该是自愿放弃了那份田地。

大伯爹和二伯爹大概也听到了类似的话。有一次,他们当着众人的面,故意提起财产的问题。大伯爹说:“要是老三石祖犁没干出那没伦理的事,我们家的老房子就不会被人烧,两个老人也不会被活活气死。要是他还活着,按道理还得找他赔呢。两个老人他一天都没养,安葬的时候也没出一分力、花一文钱。”

我对他们这些话假装没听见,旁人在我旁边说起这事时,我也只是嘿嘿一笑,不做回应。我心里想着,很明显,大伯爹以后的这些家产,不都是我的吗?

大伯爹会一门石工手艺,平时给人打磨子、掘猪槽、安石阶檐,积攒了一些工钱。在他第五个女儿出生的时候,家里又加了一列房子,变成了一栋五柱四瓜四列三通间的木瓦房,紧接着,又借了些钱,隔出了两间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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